我暗暗颔首,欠身到”若真如你所说也便罢了,只是今日有人蓄意提到了你且连这层远亲关系都查得清清楚楚,只怕是有备而来事情不是你我想象的这样简单。从前是温实初,如今是你做本宫的左膀右臂,难免被人算计。”
我轻轻转身,鬓发摩擦在青镂玉枕上有悉踤的轻音,午夜有风微微蕴凉,卷着五月初夏的甜美花香连绵送来,似一卷浪潮轻轻拍上身,又四散退开,无孔不入地在这寂寂深殿内蔓延溢开。我不能入眠,侧耳听着遥远的殿外细碎的声音,是羽林郎带走了怡春堂的宫人在审问吗?是被审的宫人们在啼哭呼号吗?那么细碎而散乱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在静夜里听起来,愈发凄凉而满含绝望。
槿汐听见我辗转反侧的动静,柔声道”娘娘早些歇息吧,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她为我掩我被角,停一停道”皇上今日虽然震怒,可是此刻歇在姜美人处,恐怕也无心理会琼贵人之争,娘娘何必操心呢?”
月光温柔如罔,漫天匝地铺开,我低低”嗯”了一声,复又睡在那如罔的月光里,心慢慢的冷下去,一分一分的似浸在寒水里一般。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我是在坠进一张精心筑就的网中,像蛛丝网一样,兜头兜脸粘住我,网得我无从逃脱。
雕花长窗蒙了湖蓝色冰梢窗沙,望出去有些影影幢幢,盛花枝底下,仿佛是李长在槿夕耳边悄悄说着什么,槿夕只蹙了眉心一语不法。我心中一沉,再度喊道:“槿夕……”
李长一怔,跪下道:“奴才不敢欺瞒娘娘,据派出去追查琼贵人只事的人回报,住在琼贵人家中的表哥也不见了。而传闻其实琼贵人与她表哥早有私情……”李长渐渐说不下去,”皇上他,请娘娘走一趟。”
我心中一沉,到底定下心思更衣梳洗,往朝阳殿去。五月的天气。正上初夏时柳荫深碧,鸟鸣花熟之时,一缕缕风也柔酥酥温柔柔的拨人心铉。而我,只觉得永巷这样的漫长,左右红墙绵延的无穷无尽,倒影着幽光细细,遥望的天光彼岸,隐约可见凤羲宫宫殿花影幽深的一角,在湛蓝如壁的天空下更见阴沉诡异。
姜氏首一偏,为难的看一眼玄凌,怯怯笑道:“多谢淑妃娘娘,可是臣妾不干接受娘娘的好意。”她停一停,似再思量这些话是否该说出口,思量片刻,她道:“臣妾怕接受了娘娘的好意之后,也会一夕之间被人送出宫去。”
“不是淑妃,那么会是谁?”皇后放下手中的笔,声音清越,“羽林军已经查出,前夜琼贵人自你宫中离去后,你的宫里便送出了一只运水的木桶,那种木桶,要躲下一个人是绰绰有余的。”
“运水的车出宫日日都有人查验,自然不稀罕,可是前夜自淑妃宫中出去的水桶,却因押送的小内监小回子有淑妃宫中的腰牌儿免了查验,淑妃在宫中权势煊赫,连小小一个内监都有此许可权,谁还敢查验呢?”皇后说后,自袖中取出一枚手掌大小的镀金腰牌,上面是端端正正用隶书所写的“未央宫”三字,四周嵌流云纹,的的却却是未央宫的执事腰牌无疑。
皇后婉言叹息,“宫中阵风吃醋只事历来层出不穷,这种事只要不过分,本宫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淑妃你在竟这样不能容人。皇上喜欢的人才入宫,你便敢把她悄悄送出宫去。你这样跋扈后宫只手遮天,当真是本宫与皇上纵容坏了你吗?”
皇后仿佛痛心疾首的样子,剪秋忙上来在指尖点了薄荷油,揉着皇后的额头道:“娘娘在宫中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还这样看不开,琼贵人再得宠又能怎地,终究越不过娘娘去,娘娘何苦这样不能容人呢。”
“恐怕不只是不能容人,二十淑妃奶奶姑娘善心大发,想做好人吧。”荣嫔轻哧一声,剔了剔水葱似的指甲,慵懒道:“琼贵人的远房表舅是淑妃娘娘心腹卫临太医,琼贵人早有心上人,恐怕他这个做救救的未必不知,想必也是?贵人漏夜拜见淑妃奶奶姑娘真正的原因所在。淑妃娘娘既要卖给卫太医一个薄面,又可除去来日争宠的心腹大患,在水桶里装个把人出去不过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
荣嫔站起身来,弱者腮依在玄凌身边,转眸一笑,“话说起来,娘娘今年已经芳龄二十七了吧,--不是二七十四的豆蔻年华,是年近三十的二十七了呢,若臣妾是娘娘,即便容颜不老,心里也会真正害怕,后宫的美人层出不穷,而自己年华老去,更何况?贵人如此盛恩入宫,和娘娘当年一般。”
我冷冷的倪她一眼,“若那是你害怕的,不要把自己当做本宫来揣测。荣嫔你还没有聪明到可以摸透别人的心肠,否则---”我瞥一眼皇后,“你也无须被人玩弄于手掌之中。”
“皇上”,我屈膝于他面企鹅,仰望他沉默的面孔,“是非曲直臣妾无从辩驳,但求皇上找到那一夜送水桶出去的小回子,问他是否臣妾指使,臣妾愿意与他当面对质。”
绘春裙摆一扬,转身自殿外带进一名小内监,他他不过二十岁上下的摸样,净白面孔,一幅老实的样子。未央宫上下服侍的内监不下数十人,我并不记得这个小回子,只是有些眼熟而已。我冷笑一声,反问道:“皇后不以为兹事体大,臣妾就该吩咐小允子或者小莲子去办更妥帖吗?反而指使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内监。”
皇后眼皮一抬,并不搭理我,只吩咐剪秋,“再揉一揉,脑仁上突突跳的厉害。”剪秋答了“是”,手势愈加轻柔。韵贵嫔冷笑,唇角一勾,目光逼视着我,“小允子和小莲子是娘娘的心腹内监,在宫中亦举足轻重,派他们去不是太咋眼了吗?”她用足尖点一点小回子,“这样的小内监,既不打眼,又有未央宫的腰牌撑腰,最合适不过。”
小回子抬头看我一眼,身子一哆嗦,受惊似的磕了个头,“那夜?贵人来访,淑妃娘娘本像前一夜一般打算不见的,谁知后来又见了,二人密谈了片刻后天已经玩了。淑妃娘娘便人送贵人回去,便是奴才去的。回来后奴才本打算睡了,谁知娘娘叫进内殿,说有个机会历练,问奴才肯不肯去。奴才想娘娘素日有事只吩咐给允忠管很连公公,难得娘娘肯抬举,就答应了。娘娘就吩咐奴才去怡春堂外学夜猫子叫两声,说叫完了琼贵人便会自己出来了。”
玄凌一眼横去,韵贵嫔忙低了头,小回子接着道”然后拟才就看见琼贵人换了宫女的衣衫出来了。奴才按照娘娘的吩咐把扮成宫女的琼贵人带到了未央宫外后角落的水车那里,把她装进了空桶运出了宫。其余的奴才就不知道了。”他极里想着,”对了,那夜琼人到访,是奴才在殿外守着伺候的,隐隐约约听见两句,什么到了那边自有人接应,你自在了,本宫也自在了这些话。”
“淑妃是指本宫吗?”皇后背脊挺直,头颈微微后仰,凝神端详着我。”本宫的确有错,错在为皇上挑选佳丽时未曾弄清她的背景,不知她心中已有他人。”她看一眼玄凌,这件事上臣妾责无旁贷,还请皇上责罚。”
“本宫没有荣嫔说得这样蠢。”我横她一眼,”琼贵人入宫不甚驯顺,却肯尊崇本宫,她离宫前最后一个所见的人就是本宫,难道本宫不怕皇上追查起来第一个就是牵连了自己吗。”
“皇上,”一直未发一言的贵妃翩然起身,”此事大家各执一词,眼下再议也无所结论,臣妾以为终究要等找回卫氏与其表哥才可定断。”玄凌深以为然,才要说话,一眼看见门外探头探脑的小厦子,喝到”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小厦子吓得一溜跑进来,跪下道”回禀皇上,京城护军刚回报的消息,在离京城七十里外的山上,发现有一男一女的尸体,身上有许多刀伤,身边的钱财全被掳走,像是山贼所为。”
事已至此,他人已将所有一切做绝,只逼到我走头无路的境地,映着殿外清晓天光,飞花满苑,我的心境反而平复下来,我静静道”臣妾辩无可辩,但臣妾的确没有做。”
我想起那日与他的对答,深知他的疑心,我温然道”嬛嬛是凡人,因为在意皇上,自然也会拈算吃醋。可是皇上也说过,嬛嬛在皇上心中无可取代,所以嬛嬛从不害怕。”我说得坦然,无暇去顾及皇后耳得此话是眉心剧烈的跳动,”所以此刻,嬛嬛只在意皇上是否相信嬛嬛,其余皆不重要。”
“淑妃,”他转身,伸手抚一抚我的头发,”一个琼贵人不要紧,朕若知道她心有旁骛,自然也容不得她。就像当初,因为你在,如吟再像你,没了也便没了。朕只是在乎朕的女人是否敢背着朕玩着许多花样,利用朕对她的宠爱在后宫里翻云覆雨,只手遮天。”
“嬛嬛,朕亦希望如此。”他微笑,言语间却凭空透出几丝空洞,”朕只觉得心烦,朕知道你也心烦。最近宫中琐事太多,或者你也累了,有事放手让贵妃和德妃打理吧,蕴蓉和贞妃也帮得上忙。”
琼贵人的事便这样不了了之了,渐渐,也不再有人把她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因为,新近得宠的姜氏和李氏恰到好处地平分春色,得尽了玄凌的宠爱。而相形之下,妩媚温柔的姜氏,比起开朗爽利的李氏,似乎更得一些宠爱。
琼贵人的事之后,玄凌便很少来我的柔仪殿了,自然地,随着他的少来,柔仪殿也逐渐冷清下来,鲜少闲人拜访。与之相随的,卫临也被调离了我的身边,转去服侍一些地位低下的永巷妃嫔。对于一向心比天高的卫临,这样转变带来的落差无疑是让他难受的,何况他又是无辜被牵连。
然而再不平,时光如绸缓缓展开,也到了七月流火的时节。
七月凤凰花开,殿里一片寂静,午后懒洋洋的风掠过窗外的凤凰花树,绵绵的花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声响。
失宠后的寂静,大约如是。
连胧月跟着德妃来看我时亦晓得说:“淑母妃这里难得有这样的安静,连花落的声音也听得清。”
德妃怕我听见伤怀,急忙捂住胧月的口,想一想又撤了手,叹息道:“当年生你时,你母妃的境遇更可怜。”
提起昔日伤心事,我只是微微一笑,依旧伏在朱红窗下看着红河日落。天光这样长,这样长,仿佛是被声声蝉鸣拉长了一般无休无止。
长日寂寂,贞妃来看望我时生了许多感慨,“没想到,连姐姐都会有这样的境地。”
彼时我心平气和,轻柔地拍着怀中熟睡的予润,轻轻吻一吻他的额头,微笑道:“比起昔年的失宠,这一次已经好了许多,至少衣食周全,未曾被禁足失去自由,也未曾失去抚育几个孩子的权利。至于恩宠,君恩似水向东流,迟早会有失去的一天,不值得忧惧。”
茜纱窗滤下明澈如水的霞光,金兽熏炉的口中徐徐飘出几缕淡色轻烟,是苏合香清甜甘郁的芬芳。霞光稀薄的光影里,贞妃微微垂首,坐在我的面前,专注绣几针“鸳鸯戏水”的花样,侧影柔美。她静静道:“我入宫晚,有时见姐姐这样盛宠,我偶尔也会想,姐姐也会有失宠的时候么?那么寂寞的辰光,姐姐是怎样熬过来的。”她悄悄看我,“姐姐会不会怪我,会想得这样恶毒。”
“不会。”我伸手我掐了几朵新鲜的黄月季,插入她轻薄如蝉翼的鬓边。她的发丝那样柔软,叫人的心也生出温软的意味,“宫中的人,不会专宠一辈子。想明白了,便也不怕了。失宠,你若觉得煎熬,那么这日子也过得煎熬。你若坦然,这日子也过得坦然。一切只在乎心境,无关其他。”
我为她整理好小筐中的各色丝线,一截浅杏子轻罗袖子滑下来,腕上的缠臂金碰着赤金手镯叮咚有声,连那声响,回声在空荡的宫殿里绵绵悠长,也是那样寂寞的。
贞妃淡淡一笑,“皇上如今有了姜氏,——你可知道,近日又封了小媛,连有身孕的瑛嫔也少了看顾了,倒叫我想起当年我有孕的样子。”
我慵懒一笑,“如今我也少出去了,她得宠呢晋封也是应该的。瑛嫔那里,还劳你多看顾着些,宫中养不下孩子的事太多了,不免叫人惊心。”
贞妃浅浅一笑,“即便想着我从前的境况,我也会多照顾她。德妃也很用心,留意着瑛嫔的饮食,瑛嫔自己呢也懒得出去,少让人担心些。”
远远有喜乐声绵绵传来,我侧耳片刻,“是什么声音呢?”
贞妃亦好奇,扶窗静静而笑,“不知道,这会子难道又有什么喜事?”她伸手招来花宜,“你去瞧瞧,是什么事呢?”
花宜撅着嘴赌气道:“能什么事呢,大清早的闹也闹死了。”她顿一顿,终究不敢不讲,“是姜小媛有孕了。”
贞妃停下手中针线,看了我一眼,轻轻“哦”了一声。我接口道:“她倒是有福气的人,正得宠的头上,又有了身孕,以后更前途无量了。”
花宜不敢接嘴,端过几色甜点,缕金香药、紫苏柰香、松子穰、茯苓糕、朱砂圆子并两盏莲子汤,皆是我与贞妃素日常吃的点心。贞妃拣喜欢的吃了几样,疑惑道:“姐姐怎么不吃呢?”
我细细看了一遍,实在没什么胃口,只好笑道:“许是平时吃絮了,没什么胃口。”我唤花宜,“去制碗酸梅汤来吧。”
贞妃道:“姐姐不太爱吃酸的。”
“倒不是爱吃,只是夏天喝了解暑气罢了。”
贞妃颔首笑道:“也是。等下我回宫也让人做些送给瑛嫔,今日的事她知道或许不痛快,我也得早点回去陪陪她。”
我笑道:“好。劳你费心。”我沉吟片刻,唤过槿汐,“姜氏那边怀孕了,又这样热闹,咱们不能装作不知道,你把上次氐州都督送来的‘送子观音’图送去给她,聊表心意吧。”
槿汐答应着去了,贞妃用过点心,便也告辞离去。
天气炎热似流火,然而我却很喜欢那一抹艳阳灿烂,闲暇时便和贞妃在偏殿的藏书阁里整理发黄的书卷,将它们放置到烈日下曝晒,以免被霉气侵染了幽雅墨香。
这一日我正埋头于书卷间,却听槿汐轻轻唤我,“娘娘。”
我踱步出去,问道:“怎么了?”
她蹙着眉头道:“姜小媛午后一直嚷着腹痛,闹了好半天,结果小产了。”
“小产?”我扬一扬眉,问。
“是。”槿汐答道:“姜氏也真是没福气的,才两个月大的孩子,太医疑心是麝香所害,所以皇上动怒了,下令严查。”
“是该严查。”我用清水浣手,“宫中不明不白死了那么多孩子,早该严查了。”
“可是……”
黄昏的暮色落在他清秀的面庞上,无端添了一层焦虑,槿汐的话尚未说完,剪秋已踏进门来,她似笑非笑道:“又要劳烦娘娘走一回了。”
贞妃在里见闻得动静,急忙出来道:“什么事?”
剪秋笑吟吟请了个安,“贞妃娘娘也在呢。淑妃娘娘流年不利,总和些不大吉祥的事扯在一起,奴婢也奉命行事,带淑妃娘娘去问一问。”
贞妃眸中有忧虑的光芒一转,略整一整衣衫,“正好本宫得空,烦请剪秋姑姑略等一等,本宫陪淑妃一起去。”她嘴角含了客气而不肯退却的笑意,“免得如上次一般,被荣嫔之流微贱之人质问淑妃娘娘。”
剪秋依旧笑着,“这样的场合,奴婢奉劝一句,贞妃娘娘不宜去呢。”
贞妃也不答话,伸手挽过我的手,“黄昏路难行,我与娘娘同去。”
贞妃甚少有这样的执意,剪秋也不敢拦,只得由着她去。我心中并不知是何关节又起风波,然而因着心中坦荡,照旧是备下辇轿,梳洗后盛装前往。
再失宠,我终究还是淑妃。
姜小媛居住的绮望轩在上林苑南边,这里地气冬暖夏凉,到了盛夏时节依旧花木扶疏,一蓬蓬雪白橙花如白茫茫星子妆点绿玉藤萝之间,映着向南墙架上的火红凌霄,一冷一热,滤去不少暑气,也愈加显得绮望轩绮色无边。花叶葱茏间有太湖奇石突起,流水蜿蜒潺潺,不似宫中富丽景象,倒颇富江南庭院风雅韵致。
一进宫苑,贞妃倒是很合意,微微颔首道:“这屋子倒是收拾得挺雅致,可见姜小媛倒不俗。”
我笑,“若俗,未必能这样得皇上宠爱。”
贞妃唇角的弧度微微收敛,“所以赤芍总像是个例外,听说她的拥翠阁里只用金玉堆砌,十分艳俗。”
我暗暗叹息,这样喜欢富贵,未必真是从未拥有所致,恐怕更多的,是害怕失去所以贪恋。
李长闻声出来,打起了湘妃竹帘道:“淑妃娘娘来了,皇上已经在等娘娘了。”
数月之间,李长脸上也多了些愁苦之意,虽然他依旧是风光无比的皇帝近身内监,紫奥城大总管,可是因着与柔仪殿的关系,这些日子来,明里暗里的零碎委屈也不会少。他迎我进去,悄悄比了个“善自珍重”的手势,便执了拂尘垂手立到了玄凌身边。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许是这个时节黄昏特有的带给人的窒息感觉。姜小媛缩在卧榻的角落里,两颊蜡黄,双眼通红,不施粉黛,如云的发丝乱蓬蓬散落在肩头,身上只披一件家常的月白绣花寝衣,很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狭长妩媚的眼帘小心翼翼地垂着,唇边哀伤受惊的委屈还未褪去。玄凌正坐在榻前,与她嘤嘤私语,好生安慰。
我屈膝请了一安,“皇上万福金安。”
玄凌随口唤了我起来,问道:“往常年月到了夏天你便滞夏吃不下东西,人也消瘦,今年还是这样么?”
我不想他劳师动众唤我前来,却是这样温情的言语,意外之余只好如实回答,“还是照常吃不下东西,不过习惯了也便好了。”
玄凌点点头,“朕见你也是瘦了。”
贞妃行礼过后,微微笑道:“臣妾日日见着淑妃倒也不是很觉得,许是皇上许久没见淑妃了,所以更觉得她显瘦。”
玄凌不置可否,倒是缩在榻上的姜小媛“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皇上,臣妾的孩子就这样没了,臣妾不甘心,不甘心!”
这样凄厉的哭声在小小的阁子里左冲右突,撕心裂肺,我只觉得头疼和闷热,背脊上沁出层层的汗来,我怔怔地想,这样苦热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完呢?
玄凌神色痛惜,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心,柔声道:“朕一定还你个公道就是。”
姜氏止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只是小声地啜泣着,啜泣着,那绵绵的抽泣似一支缓缓推进肌理骨髓的针,连我亦心酸起来。我正色道:“小媛这样伤心,看来孩子的确失去得意外,皇上不能不还小媛一个公道。”
“既然淑妃也这样说,”玄凌收敛了方才的温情脉脉,他冷冷唤过剪秋,“你给淑妃娘娘看吧。”
剪秋答了声“是”,将放在黄梨木桌上的一卷画轴徐徐打开。两端紫檀卷轴,画卷笔法精妙,面容栩栩如生,衣褶纹理无不纤毫毕现,正是我送给姜小媛的“观音送子”图。
“此画有何不妥么?”我问。
水蓝色坠珠帐帘后徐徐站起一个女子的身影,“这画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仿佛是前朝画院画师沈苹之手,沈苹最擅画观音图像,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妥。”帘后的女子巧笑倩兮,正是荣嫔赤芍。她安慰似的拍一拍姜氏的手,打量我几眼,“小媛失子之痛,娘娘还盛装前来,不怕人见了刺心么。”
我淡淡一笑,“原来穿衣打扮,被不同的人见到真的会生出不同的见解来,果真有心人有心生嫌隙了。本宫盛装前来,正是不想姜小媛见了刺心,难道荣嫔觉得本宫素服前来才算是安慰小媛了么?倒不怕小媛更触景伤情。”
荣嫔一时语塞,只好道:“淑妃机变过人,心思深沉,嫔妾如何能比呢?”
“既然自叹不如就要服管教。赤芍,当年你在本宫身边时本宫是如何教导你的。”烛影摇红,贞妃坐在窗前横榻上,罗扇轻摇,窗外流萤点点飞舞雪白橙花之间,愈加显得临窗而坐的贞妃意态娴静,“与尊上应对,不可挑衅,不可轻浮,不可出言无状,尤忌口出轻狂言语,你可还记得吗?”
赤芍本是贞妃的侍女,如今旧主问话,她一时不敢抗辩,只气鼓鼓站着不说话。然而贞妃素来文静少宠,赤芍又是心高之人,更兼在得宠的风头上,到底按捺不住说了一句,“嫔妾如今已非奉人巾栉者,不必再按贞妃娘娘教训说话做事了。”
贞妃轻轻摇头,并蒂海棠花步摇步摇上垂下的银子流苏晃出点点柔和的光晕,“如今你已不是侍奉洒扫的宫人,得宠而成上位,这是你的福分。然而无论如何身居高位,礼数教养都不可或缺,否则你位份再高,别人都不会心悦诚服。”
荣嫔平生最恨被人指点是贞妃身边伺候的旧人,如今被贞妃当着众人一言一语教导,她一时发作不得,不由气得满面通红,狠狠绞着手中的卷子。
阁中有浓重的草药气息,阁子太小,人又多,难免有些窒闷的气息,有小宫女上来往角落的八珍兽角的镂空小铜炉里添了一勺百合香屑,香料才燃起来,已有年长的姑姑三步两步赶上来,朝着后脑勺便是一掌,“不要命了么?什么时候了还敢用香料,也不怕伤了小主贵体。”她犹不解恨,虽不敢朝着我,可口中依旧碎碎骂道:“狠心短命的东西,不怕再有人混了麝香进去害小主么?”
我不说话,只瞟了李长一眼,李长会意,一把握了那宫女的手腕出去,口中呵斥道:“虽然荷香你是小主的陪嫁侍女,但宫里规矩怎能疏忽,即便你要管教那些不懂事的,也不能当着皇上和娘娘的面管教,成什么样子,嘴里还不干不净的。”他推了荷香出去,吩咐小厦子,“掌嘴三十,好好叫她记着教训。”
姜小媛一直未曾出声,直听到要掌荷香的嘴才露出惶急的神色,才要开口求情,见玄凌只是毫不动容,只好无可奈何地把话咽了下去。
荣嫔冷哼一声,指着画卷道:“这画是淑妃娘娘所送无疑吧?”
我瞥了一眼,从容道:“是。”
“那么,娘娘好机巧的心思,好狠毒的心思!”她掩不住眼底冷毒而得意的锋芒,“小媛缘何会小产,正是麝香熏然之故。而太医已经查过,小媛所用香料,所食食物皆无沾染麝香。而小媛失子,正是因为她太过看重娘娘所送的这幅画。”
姜氏掩面,伏在玄凌胸口痛哭不已,她小小的肩膀大力地瑟缩着,抖动的起伏像海浪一样一涨一落,“臣妾感念淑妃娘娘心意,送来这副观音送子图,臣妾又求子心切,想早日为皇上诞下一子半女,便日日在画像前诚心祈福,谁知……”她指尖发颤,抖索着用力扯开画卷两端的紫檀木画轴,“谁知这里头竟塞满了麝香。”
她手指一松,空心的紫檀木卷轴内滚落许多褐色的麝香,那样浓郁的气味,我嫌恶地屏住呼吸,别过头去。
“这画是淑妃遣人送来的,送来之后便悬在那里没人动过。除了淑妃还会有谁能动手脚?”姜氏恨得死死咬了唇,目光几欲噬人,她痛哭失声,“皇上,皇上,臣妾好害怕,与臣妾一同入宫的琼贵人不明不白死了,臣妾一直怕的做恶梦。臣妾已经很尊敬淑妃了,从不敢得罪她,凡事小心翼翼,为什么她还要害了臣妾腹中的孩子?”她猛地抬起头来,眼睛迸得血红,几乎要纵身扑到我的身上,“淑妃,你若不喜欢嫔妾,嫔妾大可退居冷宫,但你不能害我的孩子,你不能!”
我后退一步,欲避开她失子后形如疯癫的情绪。然而玄凌上前一步,紧紧捉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心有粘腻的冷汗,那种湿冷的触感有发滑的虚弱。他逼视着我,吐出喉底的暗哑,“淑妃,你有没有?”
“不会!淑妃断断不会!”贞妃上前两步,婉声劝道:“皇上忘记了,臣妾当年有孕被禁足,是淑妃想尽办法照拂臣妾,她既然肯与臣妾为善,又怎会去害死姜小媛的孩子?淑妃不是这样的人!”
“娘娘,时移世易,您和小媛是不一样的!”荣嫔笑吟吟吐出冰冷的话语,像小蛇的信子“咝咝”地钻向贞妃,“您是无宠而有孕,对盛宠回宫的淑妃能有什么威胁?而小媛是盛宠而有孕,万一将来生下位皇子,可是前途无量,对失宠而有子的淑妃而言,能不防范于未然么?”
所谓情势,荣嫔已经一针见血,宫中诸人,大约也都是这样想的吧。
贞妃一时无言,只是反复道:“淑妃不会这样做。”
玄凌看她一眼,“燕宜,或许是赤芍想得太多,但的确,有时你看人看事未免太简单了。”
贞妃闻言讷讷,复又低下了头,“皇上这样看臣妾么?”她苦笑,终于沉默,“但臣妾始终相信,淑妃不会这样做。”
玄凌不再理会她,只看着我道:“朕只要你回答,做过或者没做过?”
宫内静极了,遥遥却只听见远处青蝉在杨柳间喋喋不休,声声知了知了,风动竹影移,月光渐照东天。紫铜鹤顶蟠枝烛台上的蜡烛燃得正旺,化下的滴滴红蜡,当真似红泪一般,静静滴垂落无声。
“臣妾回答了皇上就会相信么?还是皇上心中其实早已认定是臣妾所为,那么臣妾回答与否其实真的无关紧要。”
玄凌伸手以二指轻轻托起我的下巴,目光直欲探到我眼眸深处。他的手指薄而修长,触在我下颌的皮肤上有森森的凉意漫出。“淑妃,朕只要你一句话。”
如此冷然相对被他逼问,是我与他都想不到的,眼角的余光望见依墙而立的贞妃,暗红的烛光散落她眉间眼角,神色悲悯,是怜我,也是怜她自己。
“臣妾以为皇上和臣妾相知至此,皇上是绝不会来问臣妾这句话的,终究是臣妾看人看事太过乐观。”我的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泪光,酸涩之味亦哽上了喉头。
树影透过轻薄如烟的蝉翼纱映入室内,枝叶纵横交错,似迷茫诡谲而不可知的人生。他眸中有炽热一点弥漫上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
荣嫔急切道:“皇上断断不可再心软了。上次琼贵人的事已经不明不白饶过去了,若再不狠下心肠,只怕宫中以后是非更多。”
我转头望着姜小媛,“这画是本宫半月前让槿汐亲手送到的吧。”
姜氏哭红了眼,瞪着我哽咽道:“是。若非这半月来我日日对着这幅画,我的孩子也不至于是这样下场。”
“这幅画是氐州都督赠与本宫,在送给小媛前本宫自己已挂在宫中数月,所以断断不会有问题。”
荣嫔连连冷笑,“有无问题并非你说了算,姜小媛小产,你无可辩驳。”
风吹过千叶修竹响声沙沙,好似无数的雨点落下。我转首,窗外,却是满天星光,银河千里。我忽而微笑出来,望着玄凌深深的眼眸,“因为臣妾已经怀孕两月,如果此画有麝香,首先受害的人会是臣妾。”
我望着来不及掩藏好震惊神色的荣嫔,“自然荣嫔也会怀疑此画本无麝香,是本宫专门为小媛所加,可是本宫又如何得知这画小媛会是朝夕相对还是放入库房置之不理,本宫没有神机妙算,更不曾在小媛有孕后踏足半步,若真行此招,实在是险之又险。”
我的话未完,玄凌眼里顿时如倒映进满天银河繁星,盛满闪闪晶莹,他喜道:“真的?真是有了孩子?”他伸手便要扶住我坐下。
我不经意地一避,站直的那一瞬眼波冷淡地拂过他的脸,旋即安静地垂目,“臣妾没有卫太医在旁照拂,所以一直不敢张扬此事。”
他欢喜道:“嬛嬛,那你先坐下,不要动了胎气。”
我依旧垂眸,“臣妾已经被冤两次,实在不想再有下次。皇上是否该将此事给臣妾一个交代。”
荣嫔犹不肯死心,挣扎道:“不是淑妃亲手所为,也有可能是旁人,那画不是槿汐送来的么?或者是淑妃指使崔槿汐也未可知。”
“槿汐?”我含着渺漫如烟云的笑意,逼近了看她,“如果不是槿汐,会不会是与她交好的李长,不是李长,会不会是李长的主子皇上?如你这般,何时才能善罢甘休,岂非宫中大乱,人心思变。不当其位,乱生是非,本宫不会罚你,只看皇上的旨意。”
“皇上……”荣嫔极委屈,扭了绢子看着玄凌娇声唤。
“赤芍,这一晚你咬着淑妃不放,已经闹腾得够厉害。淑妃说得不错,少生是非,你该学学你的主子贞妃,学人家是如何贞静有礼。”
贞妃清幽眼波缓缓漾入玄凌眸心,“皇上该叫赤芍静静心思,当初臣妾没有教导好她,终究是臣妾的过错。”
玄凌思忖片刻,“小厦子,你送荣嫔回去,叫她每日抄写三十遍《女训》,不学会静心安分,朕不会放她出来。”
荣嫔还要再说,终于被玄凌眼神吓住,恨恨看我一眼,掀了帘子出去。
我眸光微转,一一扫视阁中诸人,姜氏早被惊得不敢再哭,只有一声没一声地啜泣着,低低地压抑着声音。
我唤过方才伺香的小宫女,“你过来。”
那小宫女怯怯的靠着墙蹭过来,倏地腿一软跪在我跟前,我看也不看她,“小媛宫中的香料可都是你伺候的?”
“是。”她吓得头也不敢抬,怯生生答。
“你把手伸出来吧。”
她的手瑟缩在背后,久久不敢动,姜氏狐疑地看我,“淑妃要做什么?”
我淡淡道:“麝香气味浓厚,用手触摸后容易被察觉,所以要害小媛的人很有心,借紫檀的气味来掩盖麝香。但是那个人肯定会用手触摸到麝香,小媛的阁子不大,人也不少,想要不被察觉,除非那个人的手本就经常会沾染各种香味。”我唤过李长,“你细细闻她的手,可有麝香的气味。若无,那么是本宫多心;若有,就细细审她,是谁背后主使。”
李长抓住小宫女的手用力掰开细细一嗅,已经变了脸色,“回禀娘娘,果然有麝香的气味。”
姜氏凄厉地喊了一声,已经猱身扑上去,随手抓起一把尺子没头没脸地打上去,绮望轩里闹作一团。
哭笑啼闹皆是戏,平白做了他人衣裳。我只觉倦怠,携过贞妃的手,“我倦了,妹妹陪我回去吧。”
第十四 章凤箫吹断水云间(上)
次日清晨醒来,澄澈的日光莹透深绿窗纱,卫临已在殿外垂手伺立,我梳洗完毕,见他笑道:“本宫知道你很快会回来,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他请了个安道:“昨天半夜就奉了圣旨专伺候娘娘的胎,所以今日一早就来向娘娘请安。”
我点点头,临镜戴上一副金丝圈垂珠耳环,“永巷的日子委屈你了。”
他笑,“微臣不怕,微臣知道娘娘有足够的本事翻转时事,福泽微臣。”
“不是本宫有本事,而是温实初已是自顾不暇,本宫需要你在身边。”
家常在宫中不梳宝髻,委地长发一半用一只玲珑点翠珠扣松松挽住一侧,一半梳的油光水滑,结成一条辫子拿一支白玉簪子紧紧挽起,再用金嵌宝插梳拢起脑后碎发,梳头的花宜托起簪花小镜,前后相映,衬得镜中人明眸流转、神采奕奕。
我披一件家常玉色印暗金竹叶纹的长衣。卫临把了脉道:“娘娘气色真好,无论失意得意,总是风采不减。”
我淡淡一笑,“何来风采,不过是人活一口气罢了。”
花宜抿嘴笑道:“娘娘这样打扮,大约是不见客了。”
“今日大约是宾客满门吧。”
“热闹如初,各宫都来向娘娘请安贺喜,连太后那边也派孙姑姑来慰问。”
“花宜,你入宫几年了,见识不少,自然呢知道该怎么应付”。
花宜转身出去,我看着卫临道:“胎儿还妥当吗?”
“还妥当,只是娘娘体虚时有孕,得多进温补之药,微臣自会去安排。”
我扶着腹部道“这孩子来的及时,是本宫的救星,没有他,也没有此刻的你我,你自己也擅自担心,经过该事你该知道,在本宫身边做事,位高,自然也越险,也容易被人算计。”
他浅浅含了笑意“富贵险中求,古来如此。”
我轻轻一嗤:“本宫最欣赏你心思坦白,”我想一想,嘱咐道:“有空也帮本宫看着瑛嫔的胎。”
向晚时分贞妃来看望我,我闲来无事,与她执了棋子黑白相对,北窗下凉风如玉,吹起殿中湘妃竹帘青青,传来连台下片片荷香清远,远处数声蝉音,稍燥复静,我执了白子沉吟不决,揉着额头道“也不是第一次有身子了,不知为何,此次总觉得特别烦躁难言,神思昏亏。”
贞妃一袭玉白绡衣,清雅宜人,:“姐姐有孕以来接二连三受了许多委屈,难免分心伤身,损了元气”她眉心微蹙“姐姐可知道姜式身边那位荷香小宫女死掉了。”
我随手落了一颗棋子“怎么死的?”
“皇上下旨用了重刑,那宫女说是平时姜式苛待她,与荷香两人动辄对她打骂呵斥,她才发了狠下麝香害姜式。”
“那是胡说”,我一嗤“我还是那句话,小小宫女,哪里来这样贵重的麝香,又是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敢谋害圣上宠妃,她真的活腻了吗?”
“皇上也是不信,再审时更用了重刑要问谁指使的,连钻手指的竹签子也扎短了好几根。那小宫女熬不过刑,咬舌自尽了。结果再查下去,在和姜氏一同入宫的才女刘氏那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麝香,刘氏一向对姜氏得宠最有怨言,家中本也有些财势,内务府的人便抓了她去应差事。”
贞妃心软,不觉微露悯色。我低首弹一弹指甲,“妹妹也不相信是刘氏做的吗?”
“以假乱真,混淆黑白,素来是半日宫中之人最擅长的。”
“可怜了刘氏,一进慎刑司的刑房,便是出来也成个废人了。”我眸中深显不忍之色,悄悄靠近我,“我心里揣测了半日,那一位是皇后自己举荐入宫的,会不会是她……她可有这样狠心吗?”
我怡然一笑,赞道:“妹妹素来聪明。”
花宜和品儿手中握着尺把长的翠绿蕉叶扇,一下一下地扇着风,花宜悄悄嘟囔了一句:“祺嫔跟了她半辈子,到死还是没有过孩子,娘娘可曾记得皇后赏她的那串红麝串,是人带着都不会有孩子。”
贞妃面色一变,指尖一松,一枚黑子便乍然落了下去。我一笑:“妹妹错子儿了。”
她郁然一叹,“这些年我冷眼旁观,总以为自己是猜错了。”
“妹妹耳聪目明,心思细腻,必定不会只凭猜的。所以妹妹顾得好二皇子,我也请妹妹帮忙看着瑛嫔。”
她轻轻一叹,“我尽力而为吧。”她托腮良久,转了话头道“姐姐还不肯理皇上吗?午后皇上在我那儿愁眉苦脸得很,其实这些事也怪不得皇上。”
“是怪不得皇上,可人在其中,自己亲临了这些事,做不到不怪皇上。”我莞尔一笑,“妹妹别舍不得,一纵一收,我自由分寸。”
目送了贞妃回去,我拾起一把团扇轻摇,道:“槿汐,陪我去给皇后请安吧。”
槿汐望一望星子明亮的夜色,笑道:“娘娘勿要劳动了,这个时辰皇后怕是要睡下了呢。”
“你以为她会睡得着吗?”我凝望夜色下重重殿宇宫阙,轻声喟叹。
至凤仪宫时依旧有灯光点自昭阳殿内殿的窗格露出,仿佛不经意露出的是一星半点心思,让人探寻。
迎出来的是绘春,她扬眉惊诧,“是淑妃娘娘,这么晚了。”
我一笑,”皇后娘娘不也还没睡吗?夏夜热得难熬,本宫来陪娘娘说说话。”
绘春知我是有身子的人,并不敢拦,只得毕恭毕敬引了我进去,一路仔细为我看路,生怕我借机在昭阳殿生出什么事故来。
昭阳殿大气开阔,南北长窗对开,凉风徐来,纱幔轻拂,清凉飘逸宛如仙境。皇后穿着家常香色衣裳在北窗下纳凉,她面朝里倚在紫檀木折枝梅花贵妃塌上,剪秋一壁为她打扇,一壁喁喁向她低语着什么。
闻得我来,皇后尚未转身,剪秋先是一震,忙立起身来向我行礼问安。我吩咐了剪秋起来,笑道“连着两日见了剪秋姑姑,才晓得什么叫前倨后恭,判若两人。”
剪秋略显尴尬,旋即一笑,不卑不亢,“奴才也是对什么人做什么事,那日淑妃身在嫌隙职中,奴婢也身不由己,还望淑妃宽宏大量不与奴婢计较。”
他恭恭敬敬扶着皇后坐起来,皇后也不看她,只缓缓拢着头发向我道:“对什么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淑妃言传身教也教了剪秋不少,难得有机会,她也该学以致用,才不枉费淑妃素日的教导。”
“皇后娘娘客气了”,我盈盈笑,“剪秋每日伺候在皇后身边,自然受皇后耳濡目染最多,怎会有臣妾的教益,臣妾不敢妄自居功。
即便是夜来独自纳凉,皇后也是服饰整齐,头上虽未用任何钗环,却依旧把一个最简单的平髻梳得油光水滑,纹丝不乱。
皇后的目光徐徐打量着我的小腹,“淑妃有身孕了,怎么还深夜出来走动,小心身子为好。”
“有劳皇后关心,臣妾想起有身孕后还未来向皇后请安,所以即便夜深露重也要赶来。皇后是中宫之主,臣妾不能失了礼数叫宫中嫔妃群起效仿。”我平视皇后,浅浅笑道:“何况自选秀以来皇后自损两员大将,臣妾也怕皇后心痛到难以入眠,所以特来安慰。”
皇后半倚在榻上,靠着一个塞满了菊叶和粟米的蚕丝靠垫,微微一动,便有“沙沙”的声音。她温然微笑,“淑妃说话越来越有禅机,大约是心机深沉之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本宫竟不明白,可别是淑妃有了身孕欢喜得说胡话了。”
“皇后圣明,既然皇后要把臣妾的话当作胡话来听,臣妾就当是说胡话给皇后听罢了。”我拣了玛瑙盘中剥好的石榴子吃了几颗,“选秀之前,皇后娘娘一定费尽心机才找到两位与纯元皇后有几分相似的琼贵人和温柔妩媚的姜氏,皇后娘娘其实也很明白皇上喜欢(?)样的美人,才能投其所好一击即中。至于皇上越看重琼贵人娘娘越高兴,既然期望如此之高,突然失去又怎会不勃然大怒呢,臣妾很佩服娘娘如此善于探知人心,臣妾实在是自愧不如的。”
“淑妃客气了。本宫也自愧没有淑妃这般机巧百变,又福泽深厚。那日妹妹如何在皇上面前将姜氏小产之事与自己推脱得一干二净,本宫虽没有亲眼目睹,然而剪秋回来告诉本宫,本宫也能想见淑妃巧舌如簧的本事。”
“皇后能这样想就是臣妾的福气了,原来臣妾巧舌如簧可以安慰娘娘,也无需娘娘为小媛失子一事费尽心思,只是折损了娘娘千辛万苦寻来的两位妹妹,臣妾也万幸没有被奸人暗算,思来想去,除了感谢皇后福泽庇佑之外,竟是无人可谢。倒也为娘娘心疼,这笔买卖,只怕是娘娘亏损了去呢。”
皇后淡然一笑,理一理衣襟上攒珠流苏,“本宫不是生意人,不懂得做买卖,所以也不知何谓亏损何谓赚取。只是淑妃应该明白,做人做事不要因一时之事得意满分,宫中之事恰如天气万变。譬如昨夜一场风雨,侥幸云开月明,只是并非日日都有如此好天气,如此好运气。”
我嫣然而笑,盈盈掬一礼,“皇后教导的是,所以不见皇后一面,本宫又如何心安好睡呢。恰如娘娘所言,来日方长,那么臣妾今日先告退,以后再来向娘娘请安。”我福了一福,欠身离去。
才走几步,忽然听得身后身后沉沉一句——“莞莞”。那声音极冷毒,似有无线怨恨,全凝在这两个字上。
虽然是夏夜,我仍被这语气中的森冷激得一个激灵,明知她唤的未必是我,却忍不住停下脚步驻足踌躇。
皇后的笑影如同锋锐的剑气寒气煞人,一字一字道:“这么多年,你以为他那一声声‘莞莞’叫的是你?”我纹丝不动,只垂下眼睑看着裙交上密密匝匝的团花刺绣,哪么密的针脚,直缠得心也透不过气来,一丝一线的勒上去,勒到心底麻木,麻木得泛起凉意。
我转身,忽地抬起头逼视着皇后,嘴角凝聚成一个无比甜美柔和的笑颜,缓缓道:“我知道。”
她微微冷笑:“你果然知道。”
那不是我,也不是你。这个后宫里,从来没有别人,只有她一个,他心里,也是如此,永远只是如此。”我的声音不大,却足以在这个花香熏然的庭院里让皇后听清我所有的言语,皇后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强自镇定道:“本宫和你们不同,本宫是皇后,是天下之母!”
“皇后又怎样?天下之母又如何?这个宫里所有的女人都在斗,拿心机斗拿时间斗甚至拿命斗,谁也不例外。你以为我们会赢?错了,所有的人永远都只会输,半分赢面也没有。任凭你死我活,斗得过活人却斗不过死人,我们一生一世也斗不过死了的纯元。这后宫里唯一得敌手,从来就只有纯元。”嘴角凄微的笑凝结得僵硬,像开在秋风颓败的花朵,“其实这个道理皇后比我更明白,何苦又再自欺欺人。”
皇后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身子一软,重重跌坐在座上。
我盯着皇后道:“我很像她吗?”
她目光中如同凝结了寒霜冰雪,仿佛要把我整个人都冻住。我和她,整个大周后宫最显赫的两个女人,这样对视了许久,她才摇一摇头,“你们长得并不像,只是你站在那里,无端端就会让人觉得是她。”
我戚然一笑:“可是,我并不是她。”
皇后轻轻颔首,手腕上一串素金绞丝镯子在月光下闪烁着清冷寒意,她微露倦怠之色,复又睡下,背对着我,“本宫也要歇息了,不睡好每夜的觉,哪有精神日日看淑妃的如花笑靥呢。”
连着数日,玄凌连连赏下无数奇珍异宝示好,又一日七八回地遣了李长来问我安好。我只淡淡应对,也不甚理睬他。累得李长捶着腰向我打躬作揖,“娘娘就当是心疼奴才吧!奴才还有旁的差事,也一日七八回地被皇上当磨心使,奴才自个儿这身子也受不了了。”
我舀了燕窝慢慢吃完,方笑道:“这话,你自己回皇上去。本宫也不乐意一日七八回的见你这愁眉苦脸。”
“奴才哪敢呢!”李长讨饶道:“娘娘避着皇上不肯见,皇上每回见了奴才都要问上许多话来。”
“那你便去回皇上,不必费心赏下那么多东西来,本宫都不喜欢,全退回去吧。”
李长苦着脸道:“那可更不成了,皇上瞧奴才这点小事也做不好,肯定要杀了奴才呢。”
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皇上这样看重本宫是不坏,可同样有身孕的瑛嫔只怕会吃心呢。”
晋封瑛嫔的旨意在次日午后传遍六宫,因着身孕的缘故,江沁水循例被晋封一级,升为从四品五仪之首的婉仪,又被迁出玉屏宫,独居芳心院养胎。
午睡醒来沐浴后,身上玫瑰花浸泡的香氛还未散去,我便前往芳心院去看望江婉仪。芳心院与贞妃的空翠殿相距不过百步,离欣妃处也近,是座极清净雅致的宫院。
我入芳心院时还是午后时分,炎热的暑气被院中铺天匝地的仿芷藤萝一隔,只觉清凉惬意,别有天地。连偶尔从枝叶缝隙间落下的星星点点日光,亦是带来温柔气息的橙色小光晕,我笑道:“怪道叫芳心院,原来好处皆在这芳芷藤萝上。”
迎出来的碧禧是沁水的贴身侍女,原是太妃身边伺候的人,因而极是得力,她陪笑道:“是呢。搬过来前奴婢已问过太医,太医道这些藤萝香花皆是静气凝神的,对养胎格外有益,要多谢皇上和娘娘择的好地方呢。”
我扶着她的手进去,随和问道:“你们小主呢?”
她微微显出忧色,“自打有身孕后就闷闷不乐的,现下在里头逗鹦哥玩呢,娘娘也劝劝咱们小主吧,这样闷下着是要伤了孩子的。”
我心下疑惑,“可是因为想家吗?”
“说不上来,也不是很像。”碧禧忧心忡忡的样子。
“好了,”我安慰道:“宫里是非多,难免你们小主有不高兴的地方,本宫自会好好劝解她。”
碧禧悄悄儿引了我进去,院子里静静的,一只丹顶鹤缩着脚在大卷翠绿的芭蕉下睡得正酣。廊下一溜放着时新花卉,多是洁白的香花,馥郁雅洁。青花缸里粉色碗莲开了两三朵,地下游着几尾大眼红泡金鱼,尾巴一搐,恰如一把红绸羽扇迤逦拖开。江婉仪绣衣锦裳,云鬓高拢,依着美人靠坐着,抬头百无聊赖地逗弄着镀金架子上那只活泼的青绿相间、黄腹红嘴的鹦哥。
“婉仪。”我柔声唤她。
她不意是我来,惊惶地转头,颊边犹有泪痕未曾拭去。我心下疑惑,含笑拉了她坐下,道:“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妹妹以后可别这样了,幸好是本宫,若叫别人看见岂非无事也要生出许多是非来。”
她急急忙忙试干净眼泪,勉强笑道“多谢娘娘关心,是宾妾太不小心了。”
我一壁打量她新的住处,一壁问道“住的还习惯吗?宫人们伺候的可上心?内务府一应照应的是否周全?”
她垂首谨慎“有娘娘照拂,皇上也很关心,一切都好。”
“既然一切都好,妹妹为何总是人前欢笑,人后伤心?”
“没有啊。”她掩饰着笑道“宾妾只是思念家人而已。”
“是吗?”我看着她,仿佛不轻易道“今晨去向庄和德太妃问安,本意请妹妹的家人入宫陪伴,谁知太妃告诉本宫,妹妹早年入府便是孤儿,家中已无一个亲人,不知妹妹思念的家人是谁?”
她面上一惊,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得无影无踪道“因为家人早亡,所以……所以思念家人。”
我伸手扶一扶她的额头温柔道:“妹妹受惊了吧,所以神志糊涂说起胡话来了。”我停一停,看向她的目光已经有了探寻的意味,“这都怪宫中守卫的羽林郎不好,不能护的妹妹周全,连让妹妹心安也做不到。”
“娘娘说什么?”她突然站了起来,惶恐的睁大了眼睛,极力想挤出笑容来,“娘娘说什么羽林郎,嫔妾半句也听不懂。”
第十五章 凤萧吹断水云间(下)
我见周围无外人,也收敛了笑意,“前几日偶尔听瑃嫔说起,妹妹有孕后宫中的羽林郎格外尽心,常常在玉屏宫外巡走。瑃嫔心眼儿小,还以为是皇上特意嘱咐,所以格外羡慕。幸好她没有拿这话去问皇上,否则皇上自个儿也要疑惑起来了,几时下这样的旨意呢?所以只好本宫替皇上承了情,告诉瑃嫔是本宫嘱咐他们去的。自然话说白了,本宫说话时承情,也是担了黑锅,妹妹说是不是?”
沁水满面紫涨,而后烧得都透明了,低地道:“嫔妾并不知情。”
“你自然不知情。”我看她一眼,伸手佛去她耳边垂落的碎发,“你若知情,也不必以如上林苑便目光游离似要寻人,早知他时常踯躅你宫外,岂非走出去就能相见。”
沁水惊得连连后退两步,“娘娘怎知?”
我覆手于膝,意态闲静,“一个人若发现了蛛丝马迹起了疑心要查下去是很简单的事,何况出卖自己心思的,往往是自己的眼神。你还记得那一日六王带静妃入宫请安,你神思恍惚地看的那个躲在冬青树后的羽林郎是谁?”
七月尾的天气,懊热到难以言语,紫奥城的天空也是如此寂寞,连白鸽也没有了飞翔的白翅。整个碧蓝的天空也热得像要淌下汗来,而我眼前圣上新宠江婉仪,却冷汗涔涔如雨下。
“皇上择给你的芳心院清凉宜人,妹妹不至于会出这样多的汗。至于那个人是谁,不必妹妹告诉本宫,本宫自然知道他是谁,也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我拂袖离去,“妹妹只需管好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安心养胎。其余的一概不用妹妹来操心。”
藤萝寂寂,垂地无声,因着沁水生性喜静,周遭数来少有宫人陪侍,连近处的蝉也被宫人们粘走了。这样静,静的仿佛不是在天光下,不是在这紫奥城里。
“娘娘,娘娘!”她死死拽住我的衣衫,忍不住淌下泪来,“嫔妾求你,求你不要杀了陆离,不要!不要!嫔妾管得住自己的眼睛,管得住自己的嘴,娘娘放心,但求娘娘不要杀了他,嫔妾已经知错了!”她痛哭失声,目光似垂死的小鹿哀意丛生,“嫔妾知道自己无用,忍不住会去看他,可嫔妾真的不是故意的,嫔妾害怕,好害怕----嫔妾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守得好辛苦!娘娘……。”她忽然畏惧地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肚子,死死不乏以言,只是垂泪不已。
我的心疑惑不定,见她如此,骤然清明过来!我简直不敢相信,一时不敢迟疑,一把拉起她便往堂里走。
芳心院的内堂布置得极舒适雅致,窗下一溜长桌上堆满了玄凌赏下的古玩珠宝,猛然瞧见,定会闪花了眼睛。然而那些东西只是那样堆放着,丝毫没有人把玩过的痕迹。
芳心院沉香绕绕,华幕低垂,说不尽那光摇珠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做宫,可江沁水的心并不在这里。
我方坐下,她腿一软跪倒在我面前,我抑制不住心底的惊愕与惊异,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你腹中的孩子……”
她啜泣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陆离自幼与我一起在九王府长大,他是九王的陪射,而我是王府的舞姬,虽然从前我们社么都没说过,可我和他都明白的,只要不离开九王府,咱们总会在一起。谁知两年前他被九王府的教习送入宫城了羽休郎,我就知道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办法了,羽林郎是不能和王府中的人再来往的,更何况是娶王府的舞姬为妻,不久,六王的侧妃与各府商议挑选佳丽入宫,我也被德太妃选中,送入宫中。入宫后没多久我就遇到了陆离,那时他已是皇上看中的羽林军,可以在紫奥城内城守卫,我不能影响了他的前途,所以彼此一直忍耐,未承相认。那一晚我奉旨去仪元殿侍寝,热月里冬寒刚下过大雪,谁知我的轿经过永巷时永巷积水未除冰冻三尺,几个抬轿的小内监和碧禧都摔伤了,连我也扭伤了脚,一时又寻不到人。天寒地冻,我既担心皇上得不到消息要怪罪,有担心即便前去也无法侍寝,正气急交加的时候,我遇到了巡夜的陆离。他帮我请人去仪元殿回禀了皇上,其实那时珝嫔和瑃嫔已被召往仪元殿侍寝了。他又帮忙请守夜的永巷内监照看碧禧和小内监,我的脚伤部轻,他便背我会玉屏宫请太医诊治。本来太医应该很快到来的,可是……”
我接口道:“我记得那时候太后病势反复,宫中太医尽数守候在颐宁宫中,并无空闲之人。”
“是。我不敢前往颐宁宫惊扰太后,又……实在贪恋与他相处的时光,。所以,所以……”她的眼帘轻轻垂下去,像倦了的云朵,帘外的朵朵火红石榴映着同样的石榴色的红晕慢慢飞上了她的白净的双颊。唇角一丝笑意,似悔非悔,似喜还羞。
“你疯了。”我心中颓然,低低叹道。
“只有那么一次,只有一次。”她似在梦呓一般,“可我不能不疯那一次。”
只有一次?我也只有一次。眉庄,或许也只有那一次。可是如果没有那一次,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枯井?死水?还是无穷无尽的自制后的煎熬与后悔。
可是那一次,也会要了人的性命。
隔帘望见庭中一树树火红的榴花,红得像一滩血似的,无遮无拦泼进我的视线里,我突然惊醒过来。
她犹自低低到:“我也不知道,竟然会有了这个孩子。”
我心中一团乱麻,“你拿得准吗?那段时间你时常承宠,这孩子也许是皇上的。”
“我不晓得。”她迷迷惘惘的,眼神迷离而沉醉,“或许是皇上的,或许是陆离的,可我觉得是陆离的。”
“他知不知道孩子的事?”
沁水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拼命摇头,“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孩子,留不得的。万一这个孩子是陆离的……玉娆,玄汾,德太妃,我,陆离和沁水,我们都会被这孩子害死。我不能冒这样的万一。
“你闭上嘴,不要向任何人提这件事,也不要见陆离。”我见她驯顺点头,“你的事,太妃也是无心之失,她也不知情。否则太妃一向心肠仁厚,断不肯做这样伤阴毒的事情。”
她苦笑,无限凄惶,“是我和他没有缘分,我怨不得别人。”
我叹口气道:“你有着孩子,别多想。本宫自会打算。”我停了停,“你放心,我不杀陆离。“
沁水满目泪光,怯怯而温顺地应了。
夜间烦热难言,我在烛光下把玩着牌九,一记又一记摩梭着,心事重重,槿汐手中正捧着一只莲花纹亮银盅红枣燕窝,“娘娘再翻心也该顾忌自己身子,晚饭就没胃口,吃些燕窝吧。“
我松松地垂着头发,系着一件薄绸碎花寝衣,心烦意乱,“这件事,我不打算告诉玉娆。“
“娘娘做得对,宫中的事在宫中就料理掉,无需让九王妃和王爷烦心。德太妃年纪也大了,不必知道这些事。”槿汐缓缓勺着燕窝,“那孩子不管是谁的,但只要有一分可能是陆离的,万一生下来长大了和陆离长得一模一样,皇上也不是傻子,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我轻叹一声,只是无言。槿汐问:“娘娘还是拿不定主意吗?”
我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我只是想起了从前没了的那个孩子,宫里的孩子,总是难以长大。”
“孩子命薄也好,有人陷害也罢。”槿汐长吁一口气,“姜小媛失子的事不明不白过去了,其实若细细查下去,皇后那边……”
我心头恨起,沉声道:“其实不是皇后做的,也大可以说成是皇后做的。只是还缺个机会罢了。”我低声吩咐槿汐,“去准备一些堕胎的狠药来,不能再留后患了。”
槿汐眼神一跳,低头应允了。我慢慢吞着燕窝,其实口中并无滋味。
夜深,渐渐有如水的凉意漫上身体,我兀自没有睡意,槿汐一下一下打着扇子,陪在我身边。窗外月光皎洁如清水流泻,旁边斜出的花树影子影射在流光溢彩的回纹锦华帐上,蜿蜒曲折犹如无限忧虑心事倒影其上。
骤然,有儿啼的声音大作。我蓦地醒转起身,穿着雪白睡衣的孩子赤足进殿内,一头扑进我怀里,露出几颗乳牙大哭,“母妃……母妃。”
是予润。我心疼地一把拥住他,紧紧抱在怀中。乳母紧跟着进来,满面忧虑,“小殿下做恶梦了。”我点头,把润儿抱在身边睡下,柔声哄着。孩子还还小,对我极依恋,他睡在我的臂弯里,软软的小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指。我心中愈加怜惜,低头去吻他汗涔涔的额头,为他抹去汗水。
这个小小的生命,是眉庄的延续。
我紧紧拥抱孩子,一夜无眠。
次日晨起醒转,眼下有大片暗青的眼圈,花宜一壁为我妆粉掩盖,以壁心疼,“娘娘又有身子的人了,怎能在这样操心不睡。“
我略略整装,向太后请安过后,便依旧往芳心院去。
沁水正忐忑不安,被碧禧硬拉着在廊下梳妆。她见我不免惊慌,险险摔了手中的梳子,碧禧笑起来,“小主快要做母亲的人了,越发毛手毛脚了”
沁水挥一挥手,屏退身边所有人,“我和淑妃娘娘说会儿话。”
我往内堂坐下,一言不发。沁水很是忐忑,只用手下意识的护着小腹,怯怯唤我,“娘娘。”
我狠一狠心,单刀直入。我抠出一包堕胎的粉末,那暗沉的颜色,似凝固的鲜血,有血腥气。
我沉声道:“服下这个,你便永无烦恼。”我顿了顿,“孩子,以后总会有的。”
她大惊失色,“为什么?”
我不欲与她多费话,“这个孩子是皇上的,你看宫里那么多皇上的孩子,能活下来几个,姜小媛的孩子也没有了。若万一是陆离的,万一孩子又长得像他,你猜会有多少人为你腹中的孩子陪葬?”
她手指发抖,不敢伸手出拿,甚至不敢睁眼去看那包粉末。我皱眉:“这是上好的红花,服下后痛一会儿就没事了。长痛不如短痛。”
沁水哭得压抑而悲伤,那种哀伤,仿佛从灵魂底处弥漫出来,她哀求:“娘娘,不要杀这孩子。”
胸中躁郁难言,一阵一阵酸气从胃底像沼泽一样泛着气泡冲上脑门。我别过头:“你现在就要哭,只怕孩子真的生了下来,你哭的时候更无穷无尽。”我喘一喘气:“九王府待你不薄,你真想牵连死所有人。”
沁水惊得止住了哭,她无力的垂着头,手心紧紧握着那包粉末,似要用全身力气掐烂了它。良久良久,仿佛时光都被胶凝住了,那么窒闷,叫人无法喘息。
我静静说着:“这个孩子没了,本宫担保你不会有事,陆离也不会有事。他照样是前途无量的羽林郎,你还是皇上的宠妃,未来皇子与帝姬的母亲。”
沁水艰难的思索着,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着。
“你整日烦心,寝食难安泣涕涟涟不就担心这个吗?本宫替你了断了他。”
沁水低着头,抖索着打开纸包,黄褐色的花瓣精心研磨成粉,是上好的西域红花。她蓦然一闭眼,将纸包往口边送去,然而不过是一瞬间,那包粉末又尽数洒在地上,一地斑驳。
沁水忍着哭,神情坚毅而决绝:“淑妃,我再不见陆离,也再不软弱哭泣叫人疑心。我会好好活着,求您让我生下这个孩子。我真的情愿不再见陆离,也情愿过比贞妃更冷清寂寞的日子,哪怕让我去冷宫也好,求您让我有这个孩子。是皇上的孩子也好,是陆离的孩子也好,我不能失去他。”
我的双色缎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自那些粉末上碾过,“你做得到?”
她点头,每一颔首,似有千斤重,然而她肯定而坚决。
“既然你懂得怎么在宫里活下去,本宫也无谓为难你。”我的食指在她唇上轻轻一点,“直到你老死在宫中,这都是本宫和你之间的秘密。”
两行清泪自她眸中滑落,她再度颔首。
我长长舒出一口气,那人不能再留在宫中做羽林郎,否则哪天你们情难自禁起来,不止本宫,连太妃和九王府也一并会被你们牵连至死。你放心,本宫说不了会要他的性命就绝不会说到做不到。而你,也要记得答应本宫的,既然下了决心,就要好好活着。紫奥城,容不得你儿女情长。”
她默然,榴花胜火中,只以眼角一缕泪光相应。
槿汐在芳心院外等我,见我出来,院中又无任何动静,悄悄松出一口气。
“娘娘可把事情办妥了?”她悄悄问我。
我知她不放心,“妥与不妥,都看她自己以后的造化了。”
“那包红花……”她试探着问。
我随手折下甬道边一枝雪白桅子轻嗅,“可惜你为我寻的好红花,临出门前被我换成了一包紫褐茉莉粗,即便她狠得下心吃下去,也只会养颜美容。”
槿汐好奇,“娘娘为何突然不心?”
我只是浅浅笑,“昨夜抱着润儿睡了一夜,猛然很想念他母亲。”
“可是江沁水并非沈眉庄。”
“我知道,只是物伤其类,我不忍心,我自己,何尝不是身在其中。”
槿汐还有些忧虑:“可是为了上次怀疑娘娘送琼贵人出宫之事,己经连累娘娘数月。”
“那还是得多谢皇后。”我冷笑:“就当我赌气也好,不忍心也好。要不是她为我设下这个圈套,我怎么敢再做一次比她所言罪过大十倍的事。”我叮嘱槿汐:“想办法把陆离调出紫奥城,至于调他去哪里,你知我知即可。”
槿汐应允,陪我缓缓走回宫去。恰巧玄凌下朝归来,见我与槿汐携手而行,不觉又惊又喜:“你老躲着朕,朕总怕你见了朕要生气。”
我眼波欲流,横了他一眼:“谁爱生四郎的气,最最不值了。”
他笑,紧紧拥抱我。我看一眼身后被无边花木遮住的芳心院,无声无息叹了口气,静静闭上眼睛。
五个月后,江沁水顺产下一个小小女婴,封号“怀淑帝姬”,是玄凌第五女。彼时正是满天风雪之际,她怀抱幼女喜极而泣,而陆离,正在数百里外的馆林行宫戌守,彼此再无交集。自然,这也是最后话了。
第十六章 莺啼惊梦魂
进了八月后,连月的艳阳天也有些疲乏了。淅淅沥沥几场凉雨过后,空气里到处都漂浮着清爽的潮湿气息。秋意,竟这样缓缓来了。
彼时我斜卧在庭院中,与前来探视我的德妃与端贵妃闲话家常,槿汐则为我在外含笑推拒一切无关紧要的喧扰和探视,“淑妃娘娘倦得很,正在内殿小憩,怕一时半会儿不能与各位娘娘小主相见了。”
花宜半坐在小凳子上用小银锤子敲着核桃,德妃笑着拈过一枚吃了,道:“你可自在了,只辛苦了槿汐在外头替你应付。”
我靠在十香浣花软枕上,懒洋洋道:“我是真怕见她们那些脸,明明对你腹中的孩子忌妒的要死,偏偏凑了一张笑脸来问东问西,多少厌烦。”
德妃伸手为我掖一掖身上的红锦团丝薄被,柔声道:“也怪道你心里不自在,前些日子那些事,搁谁心里也是一万分的不舒服。皇上,也的确叫你委屈了。”
我按住她为我掖着被子的手,笑道:“哪里就这样娇贵了,倒劳烦姐姐。”
贵妃笑道:“不是德妃要格外娇贵你,而是你的确有福,你已是三子之母,腹中这一胎产下的即便不是皇子,哪怕是位帝姬,你在宫中的地位业已如日中天,不可轻易撼动。你细想想,两位宫嫔的事接二连三扑上你身,若非你为皇上育有三子,这事焉能轻轻放过?”她的语气有微不可觉的哀伤,“果然有自己的孩子,万事可依靠些。也难怪皇后要恨煞了你。”
有轻灵的笑语声在不远处传来,我目光所及之处,温仪帝姬带着胧月在搭了七巧板玩,予涵好奇,亦半蹲着看两位姐姐摆弄,只有灵犀安静坐在德妃膝头,似懂非懂地听着我们说话。
有疏落的风吹过,林花谢尽,唯余一大片连绵不绝的枫叶烧得秋红如火如荼漫上云际。我含笑看着孩子们取乐欢愉的情景,心中亦觉舒畅。胸口有难言的烦恶感觉涌起,我忙取了一枚海棠果腌渍的蜜饯含在口中,微微蹙眉道:“花宜的手艺到底不如浣碧,这海棠果子腌的一点也不酸。”
花宜停下手,抬头委屈道:“哪里不酸了。为了娘娘嫌不酸,这已是第三回腌的了,奴婢都觉酸的下不了口。”
德妃笑吟吟道:“有了身孕的女人口重些也寻常。”说罢拈了一枚吃了,才入口,德妃眉头大皱,忙不迭吐了出来,又取了茶水漱口,连声道:“好酸,好酸!”德妃素来是稳重的人,她这样失态,可见这海棠果子有多酸了。我忙唤了宫女取绵糖韵果儿来给德妃,歉然道:“是我口重了,倒错怪了花宜,也叫姐姐嘴里不好受。”
德妃犹自蹙着眉头说不出话来,连连摆手不言,贵妃“扑哧”笑道:“听说怀着皇子的人口味才这样重,你却比旁人还厉害,已经有了一对龙凤双生,还要再生一对双龙戏珠么?”
端贵妃是鲜有笑容的人,如今一笑之下竟鲜妍若春晓,叫人不觉痴住。我按着心口道:“此番有孕倒奇怪些,尤其容易反胃恶心,心口总闷闷的不痛快,口味也格外重。当年生养胧月时也不曾这样。”
端贵妃细心道:“如此,也该叫卫临来看看。虽然你生育过,凡事还是当心些好。”
德妃此时缓过神来,闻言便道:“我记得当年安鹂容有孕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不过妹妹福多寿长,怎是她这样薄命人可以比的!”
贵妃若有所思,低低道:“当初纯元皇后怀着第一胎的时候也是百般不适。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纯元皇后当时这样精心养着终究还是母子俱亡,宫中伤阴骘的事太多,孩子难将养。你前些日子又这样伤神,还是多多保养为宜。”
我正欲问贵妃纯元皇后当年如何养胎,却见灵犀一溜从德妃膝上滑了下来,拉着我的手笑音如铃道:“姐姐,姐姐追着姐姐!”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胧月抢了一块红色七巧板满脸得意地跑在前面,口中笑道:“没了这一块,温仪姐姐的兔子便缺个耳朵了。”
温仪既心急要抢七巧板,又怕胧月摔了,提着裙角在后面追,“绾绾慢些跑。”
灵犀见姐姐追逐打闹,亦觉热闹,口中不断笑着,“姐姐追着姐姐,姐姐追着姐姐。”
我听得灵犀笑语,脑海中似有一道眩亮霹雳赫然闪过,照得我目眩神移。哥哥曾向我转述安鹂容生前最后一句话,“皇后,杀了皇后。”是安鹂容真恨毒了皇后,还是她借着哥哥之口在转述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我一时难以分明,口中低声喃喃道:“皇后,杀了皇后。”
此刻近旁只有贵妃与德妃在侧,德妃忙来捂我的嘴,低声道:“即便你恨毒了皇后也好,这些话岂能宣之于口,不要命了么?”
贵妃稍稍隔得远了些,听得不甚分明,转首疑惑道:“你说谁杀了谁?”
贵妃如此一问,我心头疑惑的浓雾似又散去几分,低低道:“皇后杀了皇后。”
端贵妃在宫中资历最深,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城府之深十分了得。此刻她乍听之下双颊立时变得雪白,霍然站起道:“皇后?”端贵妃起身太急,发髻上的瑞珠赤金寿字步摇累累作响,“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夜色逐渐低迷下来,我披衣起身,端贵妃并肩走在我身边一同走进内殿。德妃甚少见我与贵妃如此怪异的神情,忙嘱咐好平娘与钟娘看顾几个孩子,随即一言不发跟了进来。我半倚着梨花木雕花圆桌,点燃了一支河阳花烛,小小一团橘色的光晕映照在我与贵妃相对而视的面庞上。良久,我轻叹一声,“并非我胡言乱语,这句话,是安鹂容生前最后一句话。”我有意掩去哥哥与鹂容最后的相见,“安鹂容自裁前,她托人将这句话转告于我。我总以为是她恨毒了皇后想要我为她杀了皇后。”
端贵妃目光灼灼,呼吸绵长,“以她的机心,若是真恨,大可自己动手,不必临死才来托付你。”
“我从未细想她这句话,直到今天听灵犀偶然一句话才想起其中关窍,——原来,还有另一层意思。”我注视着贵妃,“看姐姐方才神情,仿佛早有此猜想。”
我虽然不知端贵妃昔日与纯元皇后的情谊,然而端妃一手琵琶尽得纯元皇后真传,想必情分不浅。端贵妃似是沉浸于往事之中,并未听到我的问话,只低柔道:“当时我还年轻,总是不明白。我十岁时便被太后养在身边,虽然出身将门,但我心里也明白,这一辈子,我也只能是皇上的妃嫔,绝不会有登上后位的机会。所以,我心无旁骛,被册为端贵嫔后只是专心侍奉皇上与太后。太后母家有两位适龄的女子,嫡出的纯元皇后朱柔则与庶出的朱宜修。纯元皇后入宫前便已芳名动天下,更早早被许配了抚远将军之子,只待成亲罢了。太后自己是庶出,也怕嫡出之女未免娇气,所以属意虽是庶出但心思沉稳的朱宜修入宫。因为皇上还年幼,朱宜修又是庶女,不宜即刻册封为皇后,所以先立为娴妃,只待生下皇子便可册封为后。其实朱宜修一入宫,这便是众人皆知之事。而皇上也对她不错,彼时宫中只有我与她,日子也还顺遂。不久,朱宜修便怀孕了。一切都在众人的期望之中,直到那一日……”端贵妃微微唏嘘,似是不堪回首,“那一日,纯元皇后奉旨入宫陪伴初有身孕的妹妹,谁知,在太液池边遇上皇上。也合该是缘分,皇上竟对纯元皇后一见钟情,立时去求太后迎她入宫为后。皇上执意如此,太后也不能违拗其心意。纯元皇后当年被许给抚远将军之子亦是为皇上登基多一份助力罢了,彼时摄政王已死,太后铁腕任谁也不敢违背,抚远将军只好以“幼子不肖”之名提出退婚,太后又好意抚慰,嫁了一位翁主出去,才保住了皇家颜面。”
德妃问道:“皇上之前没有见过纯元皇后么?”
贵妃道:“纯元皇后早已许配人家,待嫁之女是不宜面圣的,所以一直都未见过。”她又道:“皇上与太后如此,朱宜修亦不敢有异议,到底是她自己提出嫡庶尊卑有别,长姊入宫应居后位,皇上和太后也松了一口气。柔则为中宫之主,朱宜修为四妃之首。如此这般,她生子而封后的话也成了一纸空文了。不久,朱宜修产下皇子,可皇子胎里不足,未满三岁就去世了。而那时,纯元皇后也有了身孕。纯元皇后入宫后宠冠六宫,与皇上琴瑟和谐,比她晚一日入宫的先德妃与先贤妃早已满腹怨气,常常寻衅,只不过皇后不计较而已。那一日许是有孕易动气,先贤妃说了几句极冒犯的话,皇后一时动气,罚了她两人跪在殿外思过,结果先贤妃的孩子便没有了。其实当时谁也不知先贤妃已经怀有身孕,皇后也是无心之失。结果皇后为此自悔不已,常常心内郁结。朱宜修略通医术,又一向对皇后礼敬有加,皇上不放心别人照顾,就让她侍奉左右,朱宜修也帮着太医一同看方子。皇后有孕的时候总有不适之状,末了临盆之时惨痛异常,生下一个死胎便撒手人寰。临死前仍伏在皇上膝上哀求不要迁怒太医,更要好好照顾自己唯一的妹妹朱宜修。不要说皇上哀痛欲绝,连我们也不忍心,皇后一直善待宫中诸人,谁知天不假年,连那孩子,我悄悄看过一眼,那孩子身上带着好几块青斑,一出生便没了气息。”
“青斑?为何会身带青斑,皇上知道吗?”
“知道。太医说是胎中受惊不足,才会如此。”
“因有皇后遗言,太后也不愿皇上去别门女子为后,便也同意立朱宜修为中宫。再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贵妃寸把长的指甲狠狠掐在软绒福字珊瑚红桌布上,“纯元皇后去时朱宜修几度哭晕过去,姐妹之情何等感人。我当时年幼不明白,这些年冷眼旁观,朱宜修极重皇后之位,难道当年被人横刀夺去,她竟一丝也不恨么?于是我暗中留神,越想越是害怕,只是苦无证据罢了。”
端贵妃素来少言寡语,说到此节已属肺腑之语,乃是平生大大破例。德妃凝神倾听,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纯元皇后怀孕之时是她陪在身边,要收买太医和皇后身边之人也未尝不可。依她的性子,我当年对她恭敬有加她尚能毫不顾惜,何况是夺走她后位之人?!而她丧子之时皇后正好有孕,岂不更要叫人发狂!”德妃说到末节已有惊惧之色,然而这惊惧里慢慢透出一些暗红的狂热,“如果这件事真是她做的,是她害死了纯元皇后与皇子……”
贵妃截住她的话,冷静道:“咱们没有证据。”
德妃紧紧握住拳头,斩钉截铁,“一定会有。安鹂容在皇后身边多年,心思又最细密,她一定发觉了什么,否则她断断不敢说这样的话。”
我垂首沉思,慢慢道:“未必。或许是我们多心也未可知。”
贵妃抚一抚德妃肩头,温言道:“我晓得你恨,恨她害你再没有孩子。然而再恨,不能一击将敌人击倒时一定要心平气和,极力忍耐。”她微微自嘲,眸中闪过一丝晶莹的亮色,“其实我们,与戏子又有什么分别。”
我转首,却见软帘下的阴影里站着小小一个人儿,我一惊之下不觉低呼,“胧月,你怎么来了!”
不知何时,胧月已悄悄进来。我不晓得她听了多少,也不晓得她明不明白,只看她静静走到德妃身边,倚着她的臂膀小声道:“母妃,我困了。”
德妃看一眼窗外乌沉沉天色,捧着她的脸柔声哄道:“好。我们这就回去。”
贵妃面色沉静如水,“彼此先回去吧,此事还须从长计议,谁也不得大意。”
我静静颔首,忍住心下渐生的寒意,和自小腹深处漫起的一缕冰凉酸楚。
夜深人静,整个紫奥城终于沉寂于无声无息的夜黑之中,梦境朦胧的辗转间,恍惚听得披香殿远远有琵琶声整整一夜低续不停,恍若帘外细雨潺潺。
第十七章 花动拂墙红萼坠(上)
梦中仍旧喃喃低语,“皇后,杀了皇后。”
梦中的事难以解决,采葛亦再来看望我时难掩忧心神色,“自从静妃有了身孕,沛国公府无比托大,国公夫人常居王府照顾爱女,即便王爷不忘照顾隐妃,但难免权柄另移,隐妃的地位大不如前。”
这样的话,玉隐自己是万万不肯告诉我的,她每每来看我,依旧是装饰华丽,笑容清淡,不露丝毫近况的窘迫。
我若以话试探,她却极敏感,笑吟吟道:“如今姐姐自己也有着身孕,多宁神静气才好。静娴也是如此,我能体谅姐姐,自然也能体谅她一些。”她轻轻沉吟,“毕竟,她腹中的孩子是王爷的。”
我愕然于她深明大义的转变,不免更心疼她,“你若有什么委屈,不要憋在心里,告诉长姊就是。”
她笑得温婉而柔顺,似九月含露而开的小小绉菊,“王爷并没有顾此失彼薄待于我,我已经很安心了。”
玉隐如此安分而柔顺,太后在病中听闻,亦不觉赞叹,“能这样体谅,的确终于不得不请来了在为眉庄守陵的温实初。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去打扰他对眉庄的思念的。
一别良久,他似乎比上次所见又苍老憔悴了一些。其实细细算去,他也不过才三十许热人而已。在我感叹于他的憔悴支离时,实初亦为我的面色和虚弱惊愕不已。
“娘娘的面色怎如此青白?”
“是吗?”我在小小的手镜里窥探自己被胭脂粉掩盖的容颜,的确如他所言,那种青白交错的衰弱气息,连上好的玫瑰胭脂掩遮盖不住,脂粉扑在脸上,似无所依靠的孤魂野鬼,凄()地浮着。
我无奈叹息,“不到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敢劳烦你。”
他说:“你我之间,何需这样客气。”他的手指轻轻搭在我的手腕,我在一沉一浮的脉()桌上感受他指尖微微温热的粗糙与沉稳。烛火被初秋的凉意侵染,一跳有些闪烁。
良久,温实初低低叹息一句,抬起的眼眸沾染上无可褪去的忧伤于无奈,“我相信卫临已经尽力了。从你的脉相上看,卫临一早就察觉你的胎气比常人虚弱,所以一直用黄岑白术等温厚补药为你补养身体。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我追问。
“嬛儿你刚刚有身孕后便心气浮动,五内郁结,恐怕深受某些人与事的滋扰,以致胎象不安。再往深里说,你怀孕之时,当年产下双生子时的虚亏尚未完全补回来,说实话并非怀孕的好时机。所以即便有卫临尽心补救,以大量温补之药续力养胎,但容我说句实话,我与卫临都已经回天无力,只能养得住龙胎多久是多久。”
心似一块被冻结的冰,悠然裂出崩碎的裂痕,再无从弥合。仿佛有无数针尖从五脏六腑中深深刺入,我不自觉地伸手紧紧抱住肚腹,感受着身体里无比虚弱的胎动,凄然流下泪来。
他不忍,温然道:“嬛儿,自己身子要紧。”
我死死忍住指尖的颤抖,轻轻道:“你告诉我一句实话,这孩子还能保得住多久?”
他沉吟片刻,答我:“你已经怀胎四月,这个孩子,即便我与卫临拼尽一身医术也不能保他超过五个月,否则孩子即便生下来也是个死胎,只怕连你也要深受其害,性命不可保。”
“五个月?那么我们母子情分岂非只剩下一个月了?”
“是。”温实初满目悯色,温言劝慰,“你还年轻,嬛儿。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不要过于伤心。”
茜纱窗下翠色竹影沉沉,有夜风肆意穿行而过,满院花树被风摧过,轻触声激荡如雨。世事身不由己,我伤心又能如何呢?颊边泪痕渐干,若非依旧有绷涩的触觉,谁能看得出曾泪流满面?我伸手,极力拭去泪痕留下的苦涩触觉,沉声道:“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说,连玉隐和玉娆也不可以。你和卫临只需尽力保住这个孩子,能保多久便是多久。”
他黯然颔首,“在不伤害你身体的前提下,我一定会尽力做到。”
我点点头,“我乏了,不想再送你,你自己出去小心。”
温实初悲悯地看着我,收身离去。
次日玄凌来看我时,我正在喝觐汐炖了许久的燕窝薏米甜汤,绵甜的滋味让郁结的心胸稍稍得以纾解。玄凌怜惜地抚摸我的面颊,“朕忙于政务,怎么两日不见,嬛嬛你便这样憔悴。”
“回禀皇上”,温实初自殿外踏进,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笑着道:“皇上无须多虑,娘娘腹中胎儿一切安好。”
我拉着玄凌的手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臣妾憔悴都是被这个调皮鬼儿折腾的,皇上不知道,昨夜他在臣妾的肚子里闹腾了一夜,臣妾都不得好睡。”
玄凌喜滋滋地把脸贴在我的腹部,“这个孩子这样好动活泼,必定是个身子强健的皇子。”
他以温柔而爱护的姿势伏着,隔着我的肚子和孩子说着话,“你好好安分些,再过六个月便能见到父皇和母妃了,现在这样闹,你母妃也被你闹得没了力气。等你出世了,父皇一定天天陪着你玩,比陪你几个皇兄都多,好不好?”
我趁他不注意,轻轻别过脸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珠。温实初见机道:“皇上,娘娘该服安胎药了。”
玄凌笑道:“难得你肯来照顾淑妃这一胎,朕也放心了。方才朕看你在这里还唬了一跳,还以为淑妃的胎有什么不妥当。”
许是动的心思太多,或是怀这个孩子时我本就气虚,偶尔晨起或临睡前,我呕吐的次数总是特别多,伴随着的,更有小腹中难以忍耐的凉滑感受。
每每问及卫临,只是见他越来越深锁的两道浓眉和郑重的请求,“娘娘只宜静养,实在不能再费任何心思了。”
可以静养吗?我喃喃自问。
已经发生过的事,心思已经费尽。还未完结的事,连自己不顾去想都难以忘记。我夜夜梦见陵容临终前的情状,气息渐微,她口是好孩子。”
我被腹中越来越频繁的凉意折腾得寝食不安,再要管玉隐的事也有心无力,只能婉转请采葛转告玄清,一定,一定要善待玉隐。
卫临一日五六次来到柔仪殿请平安脉,我却越来越不敢接受他略显无力的说辞“安心静养即可。”甚至在每日所服的安胎药中,当阿胶的甜香被越来越浓重的苦涩药味所掩盖时,我也能明白无误地感受到这一点:我的胎并不安好。
清露覆地的一个夜晚,我(中间漏掉了一点,回家翻书补齐)
温实初笑道:“正是因为小皇子太强健了,微臣才不能不来。否则娘娘便从此就不必安睡了。”
玄凌接过他手中乌黑的汤药,一勺一勺小心喂到我唇边,柔声叮嘱了许多。我婉转求恳道:“臣妾有孕后便少走动,太医也叫精心养着,实在闷得慌。”
玄凌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如果朕没有空闲,你大可叫德妃她们多来陪你,即便你要请皇后,朕也让她来便是了。”
我笑着睨他一眼:“皇后是什么身份,怎能臣妾一请就来?皇上说笑也太轻易了。”
玄凌为我仔细拭去嘴角药汁:“只要你喜欢,没有什么不可以。”
十月秋风渐起的时候,我下腹的坠胀感愈加严重。为了掩饰我的虚弱气色,槿汐每日必得花上两三个时辰为我妆饰容颜,才能显出太医一贯所言的“身子强健,胎气无恙”。
这一日金风送爽,恰巧西越进贡来一枝三十来尺高的珊瑚,玄凌高兴之下便送到了柔仪殿给我把玩,我也觉得纳罕,“宫中珊瑚并不稀罕,但大多是五六尺高的,十尺以上已经罕见,何况是这样高大完整的珊瑚呢。”
玄凌很是得意,“正是因为罕见,所以想来想去只有放到你的柔仪殿最合适,与朕的布置相得益彰。否则放谁的宫里都是突兀了。”
我笑吟吟依着他,“这样好的珊瑚臣妾一个人欣赏也可惜了,宫中妃嫔闻得有这样的稀罕物儿,只怕都很想看呢。”
他吻一吻我冰凉的额头,笑道:“朕知道你喜欢热闹,不如请合宫嫔妃一同到柔仪殿来观赏。”
我抚摸着赤色珊瑚流光溢彩的枝桠,叹气道:“好好一桩事便给皇上弄得不好了,若臣妾广发邀请,旁人兴许要揣度臣妾持宠生娇,借了皇上的恩典炫耀呢,反倒叫人说闲话。而且皇后如今不爱出门,旁人请她都推托的,若皇后不来呢,终究也是不合适。”我摆手道:“算了算了,何必为臣妾的兴致生出许多不圆满来。”
玄凌怕我生气,忙拥过我道:“你若喜欢,朕请她们来就是,朕在这里,皇后必定也会来,便再无不妥了。”
我笑,一壁也轻轻叹息:“要皇上费心了。”我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指尖殷红的寇丹如一簇簇跳跃的火苗,即使闭上眼,那抹殷红亦跳跃在眼前,无从逃避。
三日后暮色深沉之时,玄凌在柔仪殿大宴后妃,同赏珊瑚。皇后之下,这两年来颇有宠幸的嫔妃一一到场,连被玄凌要求静心思过的荣嫔也精心打扮,着了一身清新的粉蓝团绣烟霞紫芍药宫装前来。
我是东道主,自然也是盛装出席。一袭瑶红色攒心海棠吉服深浅重叠,月白“蝶舞双菊”抹胸,底下桃红底色繁复华丽的蹙金线长龙凤尾裙拖拽于地,灿色宛若眼前无数女子美丽笑颜。远山眉仿似水墨轻烟画意盎然,衬得星子瞳仁明亮如醉,眉心中一点金箔剪成的金菊花钿上缀着赤红宝石更是闪耀夺目,映着两腮的磨夷花胭脂扑成鲜艳的“桃花妆”,宛若春日桃花一片片盛开在面上,如此盛装打扮,再也无人能看出妆容底下的虚弱失色。
庭院中秋菊深浅,开在宫灯如星里晕染开无限春色,火红、粉白、淡黄、橙桔、玫紫,和擅其美。柔仪殿外青松与红枫交映成辉,苍翠与嫣红交错林立,似一卷斑谰锦锻华丽铺陈,无比壮美,比之春花烂漫的景色更加动人心魄。
一众嫔妃围着珊瑚评头论足,啧啧称趣,连一向自矜的胡蕴容亦不由笑言“从前随你亲去看东海渔民进贡的珊瑚,枝桠光洁完整,颜色通体均匀,虽然只有十余尺高,亦是人人称奇,夹道观看。”
皇后执了一杯“竹青”缓缓饮下,笑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彼时蕴容的父亲还是先帝的宠臣呢。”
胡蕴容原本满面笑容,闻言不觉放沉了面色。家门之变,父亲的官途陨落,彼时年细的胡蕴容未必不知,所谓世态炎凉,即便身份高贵如她,想必也曾经饱尝。她微微冷笑,矜持地抬起下巴,“这样完整的珊瑚,匀称完整更胜我当年所见那株,更何况高三十余尺,颜色深赤通透,世所罕见。到底淑妃荣宠深重,不是旁人所能比的。”
她的目光冷冷自皇后面上横过,复又在玄凌身边坐下同饮。这一夜所饮的酒大多出自皇后珍藏,她得皇上相邀,不欲坏了他兴致,更拿出两坛珍藏多年的“水仙陈”,颜色清澈如掬养水仙的清水,气味清甜如盛开的水仙,入口绵甜后劲却极大,与我所制的梅子酿一同入口,更是酒劲惊人。
贵妃体质不宜饮酒,德妃饮了几口,问起皇后配制酒石的事,又是当作趣话连篇累牍,荣嫔甫被解了禁足,更依在玄凌身边连连劝酒不已。
今夜月色浅淡如雾,漂漂渺渺如乳似烟,歌台舞榭,一片笙歌燕舞,月色亦就些醉去,何况人哉?
腹中的痛楚隐隐顶上胸臆,再难忍耐。留意过去,玄凌已经酩酊大醉,蕴容与荣嫔酒意深沉,一个伏在他手臂上,一个靠在他肩上。贵妃已经告了体力不支,陪着有孕的沁水和倦怠的贞妃早已回去,其余嫔妃多半也有了醉意,清醒的几个也只顾看着歌舞嬉笑不止,只有胧月十分欢快,笑着跑来跑去。
满目霓裳羽衣,一派笙歌管弦,我目光飘然渐移,直到,触到那一双寒潭深水似的沉静双眸,那道幽深目光,似蕴了戾气的冷箭,缓缓抵达我面前。
我强忍着腹中下坠的冰凉疼痛,仿佛酒力不支,轻声唤:“槿汐~”槿汐亦未听见,她与宫人在殿外准备饮宴的酒菜。我只好恳求似的唤那双眼睛的主人“皇后~”
她敛衣起身,缓步踱过来,缓身和缓道:“淑妃怎么了?”
“许是服食了寒凉的食物,腹中有些不适”
她略一思付,扬声唤过槿汐:“扶你主子进去歇息。”
众人皆醉,皇后不得不陪伴我进去,免得失了皇后应尽的职责。我足下无力,脚步绵软,槿汐好不容易扶了我进内殿躺下,已经是气喘吁吁,汗水淋漓。我一手扶了床栏,一手捂住肚腹,无力唤道:“槿汐,我腹中很不舒服。”
槿汐手忙脚乱,茶水倒了一半,赶紧来帮我抚摸着小腹,冷汗涔涔滚落,洗去面上娇美妆容,露出败似棉絮的神色,槿汐吓了一大跳,急得脸都白了:“娘娘,娘娘!”
我惶乱的挥着手,“快去快去召太医。”
槿汐来不及唤别人来服侍,忙乱的向外跑去。我腹中痛得象乱箭钻心一般,那种寒凉的感觉,似秋日寒霜自足底慢慢浸润上身体。“皇后~”我死命的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我好痛~”
皇后见我痛得死去活来,满手冷汗滑腻握着她的手不放,极力挣开我的手向后退去,“淑妃你先躺下,本宫拿水给你。”
我的手全是冷腻的汗水,手心一滑,只听“砰啷”一声,无数血气尽往我头上冲来,疼痛似滔天巨浪花把我吞没。
第十八章 花动拂墙红萼坠(下)
悠悠醒转时,已不知人事几许。只觉得身体里那种空落落的痛楚无处不在——好像身心肺腑都空了一般。手无力垂落一边,似被手温暖的手心紧紧握住。我勉励想睁开眼来动一动身子,身体却好像不是自己的,沉重地一动也动不了。
眼皮微微一动,眼前人影幢幢,似有人欢喜地叫:“淑妃娘娘醒了!”
有参汤的温热从口中缓缓流入漫至喉咙,胸臆,仿佛为我注入了一星半点力气。我极力睁开眼,双眸却似闭合了太久,只觉日光刺眼,几乎要刺穿我的眼睛。已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了,晴光寂寂,慵懒散落。玄凌的声音在耳边惊喜想起,“嬛嬛,你终于醒了。”
我终于醒了吗?我看到玄凌焦急而疲惫的脸,槿汐哭得如核桃一般的眼,乌压压的人守候在床边。空气里有未散去的血腥气,腹中的空气逼得我暗哑出声,“皇上,孩子还在吗?”
玄凌的面孔焦灼而失神,他尚未答话,德妃已悄悄背转过身去拭泪。我愈加惊恐,声色凄厉:“皇上,孩子呢?”
玄凌痛苦的垂下脸去,低声道:“嬛嬛,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我挣扎着撑起身子来,尽力地在小腹上摸索着,“孩子呢?孩子呢?昨夜他还在我腹中踢足伸腿,他睡着了是不是?他怎么不动了呢?我几近疯狂地摸索着,泪流满面。
玄凌紧紧抱住我不让我再动弹,德妃紧紧按住我的手:“淑妃,淑妃,孩子已经没有了。你要节哀”。德妃极力安慰着我,把灵犀,涵儿抱到我面前,“你瞧,你还有韫欢和涵儿,你别怕!”
涵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唬的睁大了眼睛,一径往我怀里缩,灵犀大约从未见过我如此失态,唬的放大声哭。德妃抱了这个哄了那个柔仪殿内乱作一团。
玄凌紧紧抱住我,抱的那么紧,似乎连我的骨头都被硌碎了。他似要以此来发泄他和我一样失去孩子的伤心,他低在我的耳边后悔,“嬛嬛,是朕不好,不该在柔仪殿欢宴,以致你劳累过度没有了孩子。”
我迷迷茫茫地抬头,轻轻推开他,“皇上,臣妾并无劳累过度。当时只是觉得有些腹痛而已,想是贪杯所致。”我手足无措地哭出声,“早知道臣妾就不喝那酒了,都是臣妾自己不好,臣妾怎知道,臣妾只喝了一杯酒,并不赶多饮,谁知……谁知……”
皇后穿着真红金罗大秀宫装,我在榻旁边坐下,她抚了抚我的肩膀,“淑妃,你要节哀”
“以后也不要贪杯再误事,你晓得皇上为了你这次小产都多伤心?你昏睡了两日皇上就陪着呢两日。”皇后好言劝慰道:“皇上的眼睛都凹下去了,赶紧回仪元殿歇息吧。”皇后好言劝慰道:“皇上的眼睛都凹下去了,赶紧回仪元殿歇息吧。
玄凌略点了点头,“皇后费心了,朕在陪陪嬛嬛。”
我只无声地啜泣着,啜泣着。时值秋暖,却似有无限的凄楚荒凉迫人而来,无穷无尽的伤心哽在喉间,恨不能尽情一吐吐,我只是啜泣不已。
温实初端着一碗汤药进来,“娘娘该服药了。“
我痛悔难言一手挥开他的汤药,“砰“声,漆黑的药汁泼了满地狼藉,我怔怔地垂泪,“是我不好,没能保住孩子“
温实初静静负手而立,“娘娘,那一盅酒并不能伤了胎气,那晚的宴饮也不会伤害娘娘的玉体,娘娘忘了腹中的胎动吗?胎气正常,孩子十分健壮,怎会经不起一杯酒一场宴饮?”温实初十分痛惜,“当时娘娘腹痛只是正常的胎动,胎气激荡才会有些疼痛,很快就会过去,娘娘怎可痛昏了头大力捶击腹部,以至胎气大动,孩子滑胎而死。”
我惊愕无比,仿佛有雷电在头上一个一个炸开,我攸然抬起头来,死盯着温实初:“怎会,本宫只是疼痛难耐,而后昏厥过去,醒来后便已没有了孩子。”我神色懵懂而惊痛,“皇上,臣妾的孩子怎么会是被捶落的?’”
温实初大惊道:“皇上,臣不敢妄言,娘娘的腹部确有遭重击的迹象,太医院太医皆可查证,而且娘娘腹中的孩子一向健康,皇上也经常听见孩子的胎动,若非遭受重击,孩子怎会滑胎?”
玄凌一语不发,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似山雨欲来前阴沉的天色,他的手紧紧地握在身后,握成一个发白的拳头,“是谁,当时是谁陪在淑妃身边?”
槿汐连忙跪下道“奴婢离开去请太医前,是皇后娘娘陪在淑妃娘娘身边,至于后来女婢回来时,已有许多人陪在娘娘身边。”
德妃面色青白交加。十分不安,“臣妾本没有喝醉,想找胧月一同回宫,谁知胧月竟站在淑妃殿外发呆,臣妾想去带她走,恰巧皇后出来找人帮忙,说淑妃痛昏过去了。”
玄凌沉着脸又问了一遍“那么当时谁在淑妃身边?”
德妃一怔,不假思索道“臣妾看见时只有皇后。”
“槿汐离开后你看到皇后时应该时隔不久,都只有皇后一个人吗?”玄凌口中问询,目光却在皇后面上阴晴不定地逡巡。
“的确只有臣妾,“皇后面容沉静如常,朗声道“那又如何,臣妾也不知淑妃为何会捶伤自己失去孩子。”
德妃稍稍思量,不觉疑云顿感生,“可当时皇后您明明告诉臣妾,淑妃已经痛晕过去,又怎么会再捶自已的腹部?”
皇后亦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玄凌的目光如剑,并不肯从她面上撤去,皇后只得坦然道:“臣妾当时地只有留下照顾淑妃,但无论如何,若此事涉及臣妾,都是有人蓄意陷害臣妾。”
“皇后辛苦。”玄凌淡淡道:“只是皇后为何不叫人一同照顾淑妃?”
皇后一怔,“淑妃痛得位住臣妾的手连连呼痛,臣妾实在无法分身。”
“是吗?”玄凌问:“淑妃只是痛得拉住皇后的手,并不曾掩住皇后的口。”
皇后面上的血色渐渐褪去,紫金凤冠晶光闪耀,越发照得她面如白纸,“皇上是怀疑臣妾?”
“朕不想怀疑皇后。可是皇后能告诉朕么,是谁捶落了淑妃腹中的胎儿?”
皇后踉跄了一步,笑得悲苦而自矜,她沉呤片刻,思索者道:“或许淑妃的胎象本就有异,否则怎会那晚突然大痛?”
“朕日日陪着淑妃,时常感觉淑妃腹中胎动,胎象怎会有异?”他想一想,“温实初,把你素日给淑妃开的药方拿来。”
温实初转身离去,片刻拿来一叠药方,“皇后请过目。”
玄凌蹙眉道:“皇后亦懂得医术,不必劳烦太医就能看懂。“
药方上面,黄芪、白术、阿胶、当参、鹿角霜,每一味都是安胎补气的药材,并无异样。
皇后寻不出蛛丝马迹,她似是自言自语:或许,是淑妃在昏厥中自已不小心捶到腹部?
玄凌连声冷笑,笑到眼角有泪珠涌出,他清晰的面庞上满是勃然怒意,“皇后觉得能够自圆其说吗?”
皇后的面色清冷而刚毅,她一挥云袖,不复素日温和慈祥,傲然而立,“臣妾有何理由要害淑妃?这些年臣妾调度后宫,皇上可曾见臣妾蓄意害过谁?
贵妃轻轻屏息,声音清越似碎冰玲珑“此刻并未说皇后害过别人,皇后勿要多心。”
皇后神色稍稍松弛,“多谢贵妃直言”
“皇后夸奖”不过一瞬,贵妃的话已追到耳边,“可是淑妃已有一子二女,又有义子四殿下已经宠冠后宫,手执协理后宫大权,若淑妃再产下一子,谁会最受威胁,权柄动摇?”
玄凌深深吸一口气,呼出无限失望与鄙夷,“果然。”
“贵妃,你向来与世无争,为何要害本宫!”
“不是贵妃要害你”,玄凌冷然道:“皇后不解释清楚,这就是所有人的疑惑。”
顾不了她此时失去血色的面庞,“臣妾有一言不得不进,“皇后霍然抬头,看着一味低头饮泣的我,语义森森:“唐高宗年间,昭仪武媚娘得宠,为除王皇后,武媚娘亲手扼杀尚在襁褓中的女婴然后离去,随后王皇后到来看望孩子,却为发现女婴已死便离开,武媚娘向唐高宗哭诉女儿被王皇后扼死,当时看望女婴时只有王皇后一人,王皇后百口莫辩,终于被杀。臣妾今日情状,恰如当年王皇后!”
我并未动怒,只森森地笑着,寂静中听来,极像悲哭,“臣妾是武媚娘,亲手杀子?”
我冷笑:“皇后好无辜!是皇后亲自告诉众人,臣妾痛昏过去,臣妾如何能在昏厥中捶杀孩子?”
有须臾的沉静,我与她怒目相对,彼此眼中皆是噬人的恨意与狠辣。对峙多年,彼此刀光锋刀具已施展,我与她之间,今朝比得有个了断。
“哇”地一声,有孩子的大哭打破死寂的沉默。众人循声望去,是一直躲在德妃身后的胧月,小小的胧月,缩在紫檀高架的花架地下,死死抓住德妃的裙角,哭喊着道:“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玄凌素来最疼胧月,见她哭的扯心撕肺,忙一把把她抱在怀中,柔声哄到:“绾绾,你看见什么?快告诉父皇!父皇在这里,别怕别怕!”
胧月只是一径地大哭,泪眼迷蒙中,有无限凄惶与冷清从我与皇后面上刮过。玄凌再三询问,她只是拼命腻在玄凌身上,往他臂弯里躲。
皇后听得一线生机,伸着手极力哄道:“胧月,告诉母后,你看见什么?”
记忆千疮百孔的缝隙间,我猛然忆起,那一日,殿门未完全关上,小小的胧月就站在门外!
她看见了什么?
胧月自小在德妃膝下长成,与皇后相处的时日比我多的多!而且,这孩子自小不与我亲近。
宛若在胧月被人从头顶塞入无数冰屑,那蚀骨寒意细碎而迅疾地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胧月,她似受了极大地吓唬,猛地推开皇后伸出欲抱的手臂,高声尖叫起来,“母后去打淑妃母妃的肚子!她在打淑妃母妃的肚子!”
德妃唬的花容失色,赶紧抱住高声喊叫满头大汗的的胧月,已经跺足喊:“快拿安神汤来来!快拿安神汤来!”
皇后高声冷笑,指着我到:“是你教她的!是不是?”
玄凌盛怒之下抬手将皇后的手一推,又反手一挥,生生将她推开尺许,“胧月只是八岁的孩子,她能撒谎么!何况她自那夜起便没和淑妃说过话,她自小不是淑妃抚养,谁能教她!”玄凌眉心愈紧,眼眸暗沉极是动怒,“皇后,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还有何话说!”
皇后面如死灰:“臣妾早说过,此事臣妾便如王皇后,坠入陷阱百口莫辩!”
第十九章 芳岁归人嗟转蓬
这一年的秋冬,逐渐冷寂寒风被如沸如腾的流言沾染着带上了温意,那是含着脂粉香气的口舌之间的刀光剑影,仿佛每一阵风过,都能听见遥遥被风吹来的关于后位的种种揣测与猜度。出身高贵备受恩宠的胡蕴容亦被众人推向云端,暗自揣度她飞凤凌云的预兆。
为平息众人对后位的揣测,胡蕴容也曾将玉璧拿出来给众人观赏,希望借此平息流言,“此壁上所雕绘的图案乃是东方发明神鸟,意指本宫福气至多登临贵妃之位,实在与后位无关。”
春嫔捧在手心细细欣赏,极是虔诚,“娘娘说笑了,嫔妾所看到的确是凤凰,而非发明神鸟,凤主女中极贵,娘娘的福分怎会只是贵妃之位?”
春嫔一语惊人,韵贵嫔忙忙凑上去看,惊异道:“果真呢,谁说是发明神鸟,的的确确的凤凰。”她问,“娘娘听谁说这玉璧上的是发明神鸟?”
蕴容亦吃惊,忙道:“是本宫幼时所识的一位道士,他言此时东方发明神鸟,主人间极贵。”
“老道士糊涂了吧,即是人间极贵,又怎会只是一只发明神鸟可比,必定是他老眼昏花看错了,是凤凰无疑。”韵贵嫔似有不屑。
春嫔忙去捏她的嘴,道:“道家仙风道骨,说话极有深意,怎会老眼昏花满嘴胡言?夫人幼时那是纯元皇后位主中宫之时,中宫凤凰有主,夫人的玉璧只能是被说成是发明神鸟,可是那位先师定然十分灵验,晓得娘娘来日富贵,所以也说主人间极贵,至于前言后语自相矛盾,那是不可乱泄天象之意。等纯元皇后仙逝,贵妃即位中宫,如今中宫动摇,只怕废后之后,便主人间极贵,那发明神鸟也成凤凰一般尊贵了。”
众人半信半疑,然而那玉璧上的图案却是越看越像凤凰无疑,不由有些信服。“春嫔出身王府,的确有些见识,“蕴容亦含笑,“春嫔的话像是有些道理。”
春嫔微微得意,“嫔妾在王府时,也常见岐山王与道家先师说话,那些先师有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可等时日久了,竟确实都有应验,可见是咱们凡俗之人见识浅薄罢了,那些话原是有道行的人才懂的。”
花宜将这些言论一五一十告诉我时,我正在佛前虔诚地染上一缕青烟,纪念我惨死腹中未能见世的胎儿。修长的手指点燃一卷檀香,手腕上的珊瑚红镯顺势滑落袖中,我用清水浣净双手,方才出声道:“花宜,你在民间时未曾听见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吗?麻雀都能变,何况是发明神鸟,太轻而易举了。”
花宜拖着腮道:“奴婢只是不服韵贵嫔罢了,皇后得势时跟着皇后,如今皇后一失势她便马不停蹄地去奉承庄敏夫人。”
槿夕恰巧换了奉在香炉上的时新水果,闻言不觉笑出声来,指着窗外凛凛寒风中随风摇动的墙头衰草说倒:“没有这样的人,何来墙头草两边倒之说?”
花宜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不再言语。
皇后禁足之后,一向往昭阳殿往来勤快的荣嫔也安静了不少。这一日,庆贵嫔周佩来请安时笑言,“当年瞧她策马闯入明苑也是个有胆量的人,如今皇后被禁足,她也一声不吭,“
周佩言语间不免有些得色,荣嫔得宠之后玄凌不免将她冷落几分。如今荣嫔安分了,周佩在玄凌面前侍奉的日子愈多,不觉有些春风得意。我打量她几眼,柔仪店中暖阳如春,她脱去了大裳,只穿着色彩丰饶的金棠色明艳的绢罗纱衣,一层粉一层紫,恰似彩虹双色,格外妖娆。一枚赤金云头合钗从轻挽的乌色迎春髻中斜飞而出,垂下数串长长的红宝珠珞,云鬓上珠翠玉环铮铮,映着眉心金上色鹅黄,更皎洁明亮。所谓深宫华裳贵妇,因着帝王宠爱,才能容光满京华。
我微微含笑,双手附在裙的双耳同心白玉莲花佩上,温然叮嘱,“得意也好失意也好,不骄不矜安分度日才能恩宠长远。皇上也不喜欢惹事生非的人。”
周佩温顺地答应了,眉眼低垂,似乎若有所思片刻,她又笑生双“娘娘该更衣了,今晚的合宫夜宴,听闻几位王爷也要入宫呢。
今夜,是新年后的元宵家宴呢。我转首向窗外,看着铅云低垂的暗沉天空,轻轻道“好像要下雪了呢,若静妃进宫可要格外小心些。
周佩闻言轻笑:“是啊,算起来静妃也快到产期了呢!”
元宵之夜,紫奥城内一片热闹欢腾,飞檐卷翘,宝瓦琉璃,深宫重苑,金环玉碧,无数明灯闪耀如星子璀璨,重重宫苑灯火通明,似银河锦绸,连空气里都漂浮着氤氲温热的欢喜之气。
一年一度的元宵佳节,为求吉祥圆满之意,宫中妃嫔上至贵妃,下至更衣宫人,无不精心打扮,花团锦簇,锦缎绫罗堆积如云霞虹彩,金玉珠翠的光芒辉闪,盛世浮华,倾人欲醉。宫人们鱼贯而入,在妃嫔亲贵面前奉上琳琅满目的珍味佳肴,琼浆玉露,歌舞升平,喜乐如海,整个重华殿被繁华浸染得淋漓尽致。
殿内奉养着数盆凌波水仙与宝珠山茶,白似春雪,红若丹崖,被暖气一熏,欣欣向荣的花朵愈加香气扑鼻,沁人心肺。殿中开的最盛的一盆宝珠山茶下,正坐着清河王夫妇。玉隐与静娴一左一右坐在玄清两侧,他是盛世华章下风采出众的男子,她们是陪伴在他身边的温柔美貌的侧妃,远远望去,恰如一花两枝,无比妖娆。彼时静娴已近临产之期,肚腹隆然,一身茜素红牡丹晓月宫装衬的肤白胜雪的她略见()衣的玉隐则不免显得有些清瘦寥落。每每有侍女奉上佳肴美酒,在两妃之间都先恭敬地奉与有孕的静娴。我微微心凉,玉隐与静娴在清河王府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以玉隐的心性,日子必定过的不好。
我正凝神,怀中的予涵已经悄悄在我耳边道:“静娴婶母更漂亮了呢。”得意与失意,连孩子都能分辨,何况宫中惯会跟红顶白之人呢。我轻轻抚摸予涵的脸颊,道:“二姨母今日也很漂亮。”
予涵“咯”得一笑,满是稚气道:“婶母笑得好看,姨母很少笑呢”他倏地从我膝上滑下,笑着跑到静娴身边,拉着她的手笑个不停,又伸手好奇地去摸静娴的肚子。
玄凌看的有趣,笑着附在我耳边悄悄道:“予涵还小就这样喜欢尤氏的孩子,怕是有缘呢”
步摇上垂下的珠络凉凉地打在滚烫的耳边,我淡淡笑道:“堂兄弟,自然是有缘的。”语音未落,只听“铮铮”之声乱耳,循声望去,却见予涵好奇地拨弄乐师手中一把箜篌,自得其乐。小心伤了手,玄清抱了予涵在怀中,仔细去查看。但见无恙,方微笑道,你若喜欢箜篌,让乐师弹给你听。
静娴含了恬静的微笑,伸手把予涵小小的手合在自己温暖柔软的掌心,涵儿若喜欢,姨母奏箜篌给你听好不好。
予涵孩子心性,更兼喜欢静娴,连连拍手称好。
静娴翩然起身,茜素红长裙被身形带动,轻扬如彤云翩翩,映着她如十五圆月一般圆润皎洁的面庞,别有一番明澈澄静之美。
她左手托着弦黑漆镶金花箜篌,手指轻拢慢捻,身后乐技环殿而坐。琵琶四人,月琴二人,古筝二人。笙箫个一人。她舒广袖,低眉擎弦,旋律缓缓扬起。乐声旋即跟上。弦歌初起,只觉得清绵绵一派皓月当空柔辉千里的静谧景象。一弦低低,宛若夜风下徐徐开出一支玉兰,花萼轻张,夜露微凉,独秀与静谧月光之下。时而众弦齐拨。仿佛春风暖洋洋拂面,一夜东风急,催开姹紫嫣红,满园春色、。似还能听见鸟鸣啾啾,莺歌燕舞。奏了许久,声音渐沉,急急有肃杀之意。冷雨潇潇,寒凉刺骨,百花杀尽,春残颜色老。如此低回数次,连听着之心也不免沉沉下坠,无限寂寥。待众弦次第音起之时,春日的暖阳再度清冽起来,那一支玉兰独秀阳光之下,风姿嫣然。一席之人如深嗅出香炉中逸出的淡淡甜静百合香。皆心驰神醉,满心安慰。不意春残后还有此花开不败之景。一缕宝珠山茶的暖香幽幽荡漾心扉间。呼吸时只觉甘甜宁静,箜篌声何时停顿竟无知无觉,唯听古筝断断续续。月琴回声柔靡,方知一曲已毕。而心神独自漂浮在云端。
静娴费力欠身,花烛光焰被歌女翻飞的衣风带的忽明忽暗,唯觉明艳月光下,她神态安宁而满足,双眸盈盈望向玄清。容貌柔美,胜于往昔所见。
玄清轻轻颔首,比之从前又精进了少许。我已叮嘱过你,平时多养胎,勿要只惦记着箜篌技艺。
静娴有双颊微红,妾身知道王爷喜欢听,练习了几曲不算费力。她低头抚了抚高高隆起的腹部,婉约笑道,孩子似乎也喜欢听呢。
玄清目光柔和看向她的腹部,温和道,你也累了,坐下歇息吧。
静娴温柔一笑,看向一旁的玉隐道,姐姐让一让吧。
玉隐一直握着白璧发怔,蓦然警觉自己的位子挡住了静娴的路,只得起身相让。静妃小心,玉隐的声音低低无力,旋即被歌舞乐声淹没,丝毫不闻。
酒食饱腹,宫人们一一奉上甜点,皆是妃嫔们的素日所爱,贵妃的金丝燕窝,德妃的樱桃酒酿,云容的红枣血燕,我与予涵皆是平素养身所饮的旋覆花汤。
汉张仲景《金匮要略》中记载,“旋覆花汤”是旋覆花,蜜糖,新绛煮成,主治肝脏气血郁滞,不唯香味清,亦有所益也。眉庄在世时,温实初亦常用此汤为她调理身体,德妃一见,不觉轻轻叹道:“一见这汤,不觉想起惠仪贵妃在世时候的情景,淑妃真是有心。”
我轻轻舀动花汤,抚摸着予润头顶柔软的头发,“予润还小些,等他长大我也会叮嘱他,多吃些生母喜爱的东西。”我停一停笑道:“姐姐不习惯这个味道,否则吃惯了,养身是极好的。”
德妃轻笑,“温太医的医术咱们难道还信不过嘛?”
我正要饮下,忽见予涵躲在盘龙金柱后头不肯出来,连忙招手唤他,“涵儿,怎么躲在那里?”
平娘急的鼻尖沁出汗来,苦笑道:“殿下调皮,不肯喝汤呢。”
予涵从柱子后面探出半个头出,吐着舌头道:“儿臣不喝,那汤喝絮了,儿臣不喜欢。”
平娘哄着道“殿下快喝吧,凉了喝伤胃呢。”
予涵一径摇着头不肯,在柱子后绕几圈,平娘急得手忙脚乱,一叠声地唤着“小祖宗。”予涵淘气,予润看得欢喜,也瞪大了乌溜的眼珠目不转睛,嘴里“咯咯”直笑,妃嫔亦看得有趣,唯独一直坐在春嫔一语不发的荣嫔亦和予润一般目不转睛,面色青白如她身上一袭青色缀石榴红芍药暗纹宫装。
予涵一径调皮,殿内温暖,不觉额头沁出晶亮汗珠。静娴遥遥向他招手笑,“婶母喂你可好。”
予涵今日最喜欢静娴,一下飞扑到她身边,嚷着道:“我要婶母喂,我要婶母喂。”
静娴握着绢子轻柔为予涵拭去汗珠,一壁柔声叮属道:“跑那么快摔着了你可怎么办?你坐婶母旁边吧。”
予涵极听话,忙端端正正坐好了,牵住了静娴了裙笑容满面看着她。静娴从平娘手中接过青花白玉盏,用赤金小勺舀起微微金黄的汤汁,轻轻吹了又吹,她神色柔和,似还有些不放心的样子,舀了一勺含在口中试着,觉得不甚满意,又舀起一勺细细吹了才喂到予涵唇旁。“涵儿,可以喝了。”她含笑说出,话未完,她眉心一蹙,似是极痛楚的样子,唇角一径流下了暗红色的血沫,一滴滴融进她茜素红的宫装之中,转瞬不见。
予涵吓得面无人色,一把抓住她的手愣愣大哭,“婶母!婶母!你怎么样啦?”
静娴说不出话来,口中一品一口呕出血沫来,面孔苍白而僵直,身子软软地向玄清怀中倒去,手中的白玉盏倏然滑落。玄清尚不知发生何事,急得面色铁青,一把抱住静娴,喝问怎么回事?!
第二十章 千里佳期难再同
太医诸位原是守在殿外的,听得动静飞身便赶进来,玄清来不及将静娴送往安静的地方,只好暂时安置在重华殿后殿。事出突然,一应嫔妃宫人都被我要求留在重华殿中不许乱动,为避嫌疑,我与贵妃留在重华殿中照应事宜,德妃入内看顾静娴。玄凌面色阴沉不定坐在御座之上,嫔妃们面面相觑,更是不动也不敢动。原本歌舞繁华的在殿中暂能鸦雀无声,直如死寂一般阴沉。
卫临转身出来,面色忧惧,回禀道:“回禀皇上,静纪是因为服食含有鹤顶红剧毒的食物才会毒发惊动胎气而胎气破了羊水见红,幸好她食入不多,诸位太医一齐救治,尚有力气产子。”
“鹤顶红!”玄凌神色一变,厉声问道:“宫宴之上何来鹤顶红?”
话音刚落,己有内监取过银针探试静娴方才所食的种种食物。银针依旧雪亮,可见她的食物并无异样。卫临问道:“静妃最后所食是什么?”
有宫女指着一盘熏肘花小肚怯怯道:“是这个。”
我心中惊动,举目一扫她岸上的饮食,己然明白过来,指着洒落在地的白玉盏道:“静妃服食过涵儿的旋覆花汤。”
卫临不敢怠慢,径自取过银针往己经洒去半碗的花汤中一探,雪亮的银针才探入汤汁,顷刻之间变得乌黑,那如漆如墨的颜色刺得我心头发痛,我指一指自己桌上尚未喝过的旋覆花汤齿根微微发冷:“再探这碗。”
卫临知我意,换过一根银针再度探入,银针亦在顷刻间变得漆黑如夜空。我神色大变,望向玄凌:“皇上,有人要杀臣妾和涵儿,连累了静妃。”
惊魂未定的涵儿被我牢牢抱在怀中,玄凌用力搂过我与涵儿,沉声道:“朕在这里。”
未止歇的,静娴撕心裂肺的痛呼断续地一声接着一声,似撕裂了黑暗不见五指的夜色。玄清面色苍白如纸,倏然抑起头来,目色如电:“是谁?谁要害她?”
玉隐紧紧攥住玄清双手,安抚住他一楞一愣泛白暴起的指节:“王爷,太医还在救治静妃和孩子,您别过于担心。”她目光冰凉凉从众人面上刮过:“谁要害人,皇上都不会轻饶!有皇上在呢。”
玄凌的声音听起寒冷如冰:“给朕立即查,这些脏东西怎么会进淑妃和涵儿的饮食里。”
慎刑司最擅查这些事,因为玄凌的严令,所以格外雷厉风行。殿中静静的,过于寂静的等待格外悠长,簌簌的,竞能听见殿外有雪子扑落的声音,是下雪了呢。
众人皆束手茫然,或立或坐,连大气也不敢出。大约两盏茶的时间,李长己经执了拂尘来禀报:“皇上,饭后甜食皆由御膳房做了由宫人送来,送淑妃和三殿下的甜汤的宫女说到,只在路上遇见出去更衣的荣嫔小主,荣嫔小主还打开盖子问过是什么东西,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玄凌的面隐隐透出青色,似由春日里草叶葱茏的颜色:“荣嫔!”他低低喝道:“你过来。”
众人目光所及之处,荣嫔一袭青色华裳,端起面前一盏酒杯,盈盈曼步上前,她三寸多长的指甲涂着明红的蔻丹,映在琥珀酒杯上美得夺目惊心。她笑盈盈捧了酒盏款步至玄凌面前,指甲不经意在金黄色的酒液中划过:“皇上不要动气,臣妾先敬皇上一杯,再作解释如何?”
玄凌冷眼看着她妩媚神色,只是默不作声。荣嫔举起酒杯良久,神色渐渐僵硬,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绝望,终于收回伸出许久的手。她纤细的手指覆于杯口之上,手指微微一颤,举杯,“砰啷”一声脆声,酒杯落在漫地金砖上粉身碎骨。玄清反手抓住宋嫔的手,滟嫔上前几步,用力掰开她蜷曲的手掌,蔻丹指甲之下,赫然尚有没有化去的褐色粉末。
玄凌勃然大怒,狠狠一掌劈在荣嫔面上:“为什么?要害淑妃?”
“为什么?”她挣扎不得,冷笑道:“皇上不是一向很清楚吗?”
玄凌神色冷峻,只一双眼底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突突跳着:“朕容你至今宠渥有加,你还放不下吗?”
我怒火中烧,满腔满壁烧得要灰飞烟灭一般,我唤过小允子,声音清冷如罡风:“她要畏罪自尽由得她,你去给本宫掘了慕容世兰的墓,将慕容氏族人鞭尸焚骨。”
“甄嬛你敢!”额上青筋几次迸裂,她无法遏制的怒气,向我厉声呼喝。
“本宫为什么不敢?”我停一停:“本宫唤你赤芍好还是慕容世芍?”
她漠然抬眼:“你早就知道了?”
“慕容家四女,慕容世兰入宫,一姐一妹都己出阁嫁于官宦子弟。唯有四小姐年幼尚未出阁,四女之中,慕容世兰与幼妹世芍一母同胞,怜之甚笃,因小妹名字中有个芍字,所以她爱极芍药。慕容家败落之时,这位四小姐还年幼,不必随家中成年女眷为官妓,依例没入永巷终身为奴。算算年纪这位四小姐若还活着和荣嫔你的年纪倒也相仿。不知你昔日在宫中服侍时可曾见过她?可怜豪门千金,一朝沦为奴,供人驱役,想想也很可怜。”
“你不必假惺惺!”她对我嗤之以鼻。
“本宫从前都不愿假惺惺!所以本宫一直不想迁怒于你,可你为了她们要本宫和涵儿的命,本宫就要掘墓鞭尸,无需惺惺作态!”我转眸看着玄凌:“皇上优容赤芍到今日,就是为了要置臣妾与涵儿于死地吗?狼子野心,便是如此!”
“她是慕容氏的人?”贞妃似玉容颜惊得毫无颜色,惊惧不定道:“今日赤芍只是为慕容氏迁怒淑妃,若是来日迁怒到皇上身上该如何是好?皇上赤芍断断留不得了!”
物伤其类,唇亡齿寒,贞妃不由紧紧搂住自己的予沛,以护雏的姿态牢牢对抗着赤芍冷漠的容颜。
赤芍盈盈拾裙拜倒:“即使知道二姐对皇上的心意,臣妆也不愿伤了皇上。多年来,多谢皇上眷顾。可二姐被甄嬛逼死,慕容氏败于甄氏之手,臣妾不能不能不报家仇!”
我冷笑:“你被人欺骗多年,真以为慕容世兰是死于我手吗?”
玄凌转过脸去,阴晴未定的神色照映着无数流年美眷在他脑海中浮荡的波澜。须叟,他又恢复冷寂的神情,紧紧拥住我和涵儿,吩咐道:“赐死荣嫔。”
她低低一笑,神色凄艳,若绽放的一朵艳色芍药:“臣妾早知有这一日,只是不知道是皇上亲口赐死臣妾。”
“赤芍,当年也是朕亲自下旨赐死世兰。”玄凌缓缓吸一口气:“朕一直想知道,如果你可以这样陪着朕,代替世兰陪着朕,真的,也很好。”
赤芍怒目向我,神色凄厉而狰狞,似凌乱在疾风中的一缕花魂:“臣妾知道,是甄嬛挑唆皇上杀了二姐。”
“顽固不化!即使你己种情皇上,也无需如此迁怒淑妃!”贵妃扬一扬脸,李长会意,示意侍卫将赤芍拖走。
似乎有什么“喀嗒”响了一声,低头看去,原来四双折断了的染了鲜红丹蔻的指甲从荣嫔掌心落下,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似一头凶猛困兽,向我张牙舞爪道:“甄嬛,你一定会有报应。”
这无法消弥的恨意,是荣嫔留在世间唯一的东西。
会有报应吗?我置之不理。
我只紧紧抱住怀中身体温热的予涵,他是我性命骨血,也是他的,拼尽此身,我也不能让我孩子受到一点点伤害。
我的心恰像是这冰冷的数九寒天,凄冷萧瑟。转眸,正对上他关怀而悲怜的目光,些许沧桑之意便如流水一般,从心间漫生而出。
我只要护着我们的孩子,而从不知情的他从此也要守护着他与静娴的孩子。
只是我庆幸,今日的一番惊心动魄,杀机毕现,他是陪伴在我身边的。
宝鼎香烟,轻缓吐出百合香乳白的烟雾,随着扑入室的几缕寒风,袅娜如絮弥在华殿之中。
人的性命,何尝不是如这轻烟一般,说散,便散了。
心思的迷茫散失间,隐隐听得极细极细的一缕儿啼之声响起,似一缕阳光豁然照开满心迷茫深重,玄凌扶住我肩膀的手微微一紧,转首道:“可是生了?”
产婆手上尚有未洗净的血腥,抱出襁褓中一个孩儿来,欢天喜地的道:“恭喜王爷,是位小王子呢。”
我抬头正对上他初为人父的欢喜笑容,我满心酸涩,如生吞了一枚未成熟的橘子一般,连舌头也麻木了。麻木之余,不觉也有一缕碎裂般的欢喜,我撑出得体的笑容,静静道:“恭喜王爷!”
他欣慰的笑意里漫出一丝苦涩和怅然,注视我道:“多谢淑妃。”他抱着孩子的姿势小心翼翼的带着些手足无措。
我忽然想起,涵儿和灵犀在襁褓中时,竟没有福气得他抱一抱。
玄清转首问道:“静妃还好吗?”
产婆满面堆笑:“还好,只是累得慌,人都脱力了。”产婆笑呵呵道:“王爷以后可要好好疼王妃,王妃生的很辛苦呢。”
玄清微微颔首:“我知道。”
他停一停又纠正:“静妃不是王妃。”
产婆陪笑道:“都是一样的,是小王子的生母呢。”
孩子初到人间只是一味啼哭,哭得低低的,像幽幽抵在心间的一肪细针,叫人心疼而慌乱。玉隐一手摸在玄清臂弯旁边,贪婪地看着孩子的相貌,不由自主的露出艳羡之色,格外凄楚。
恰好有宫人往后殿端了参汤去,一直插不上手的玉隐伸手接过道:“静妃怕是睡着,闲杂人等不要进去,我端进去就是了。”
玫瑰紫的裙裾一旋,似开出一朵开到荼靡的花,极尽艳丽。她翩然转进几殿,过了一盏茶时分,端了空了的碗盏出来,交予宫人:“静妃喝完了。”她像玄清盈盈一笑:“参汤可以吊气安神,静妃很快就会好的。”
玄清颔首,低头又去哄孩子,神情专注。玉隐一个失神,手中一滑,碗盏己经落在地上砸的粉碎,玄凌似是觉得不祥,不悦地:“嗯?”了一声,接盏的宫人吓得魂飞魂散,即刻跪下哀求道:“隐妃饶命,皇上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李长何待机警,笑容满面道:“碎碎平安,岁岁平安!这么一摔小王子定会福泽绵延,岁岁平安如意呢。”
玄清素来温和,亦不以为意,只含笑接纳了李长的祝福。李长见玄清也未过问,忙使了个眼色,那宫人赶紧将残渣扫走。玉隐微微松了口气,面色恢复红润,行至玄清身边,熟稔地抱起孩子,笑吟吟道:“王爷抱的不妥当,所以孩子一直哭呢,应该将他的头稍稍抬起才是。”
产婆笑着奉承道:“隐妃尚未生下贵子,可是很有做母亲的样子了呢。”
玄清亦赞:“你帮淑妃抚育过孩子,静娴以后带着孩子,你要多多照指才是。”
玉隐微微一怔,很快笑道:“那是自然的。”
众人正围着孩子,我听见内殿低低一声惊呼,很快又如淹没水中一般无声无息,不觉转头。帘帷一扬,正见卫临神色慌张从内殿走出,不觉问:“好端端的可是怎么了?”
卫临“扑通”一声跪下,颓然道:“静妃产后毒发,刚刚过世了。”
夜空有新雪飘下,洁白的雪花被凛冽的风吹的身不由己,当空乱舞,偶尔有飞落进窗内的,不过一瞬间变瑟瑟的化为一料料冰凉的水珠。生死无常亦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仿佛有雪珠融进玄清温润的眼眸,渐渐湿润,漫成冰凉泪意。玉隐啜泣着,抱着怀中幼子,亦低低哭出声来。
第二十一章 久行月影愁迷梦
雪连绵无尽的下着,自元宵节夜宴到今日,绵延半月。日日都有雪子纷纷潮湿而黏腻。
因在新年的喜庆中,尤静娴的丧事便在这样的阴寒天气变得简单而极尽哀悼之情,新丧的白色融在漫天素色冰雪之中,犹叫人觉得心凉伤感。
我心生感叹,亦不免怜惜。长久的等待与仰慕之后,嫁入清河王府不足两年的静娴撒手而去,生命脆弱的仿佛被阳光一蒸便即可化去的一片春雪。
窗外,纷纷扬扬的六棱雪花旋舞着轻盈落下,漫下无穷无尽的寒冷与阴沉。我伸手用黄铜挑子戳一戳暖炉的火势大小,顺手扔了几片青翠竹叶进去,叶片触到暗红的炉火发出“呲呲”轻声,随即焚出一缕竹叶的清香。
秋香色团福锦帘垂得严严实实,忽而被掀起半边,外头小允子的声音随着冷风一同灌入入,“隐妃来了。”
我依旧端坐着,披了一件常春藤雪罗长衣在肩上,短发松松的用银链缀蝴蝶抹额勒了,只怀抱紫金浮雕手炉慢慢摆弄着,等着玉隐进来。
雪路难行,她里裹着一件厚实的雪狐镶边青红染金舍利皮鹤氅,银灰的狐毛尖端还有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一颗一颗,似水晶珠似的。
花宜上前服侍她脱下鹤氅,但见他怀里穿着一件素色的银青袄儿,白绫细折裙,怀中抱着个小人儿在衣服里露出一张粉白嘟嘟的小脸来,兀自沉睡。
我也不起身,只淡淡道:“方才见你掀了帘子进来,还以为是昭君出塞归来了。”
玉隐明白我语中所指,勉强笑道:“昭君出塞是大红披红,我不过是青红捻金衣裳,终究是新年里来拜见太后,穿得太素让她老人家也忌讳。”
“你很懂得体察人心。”我指着青梨木座儿让她坐了,问道:“太后她老人家怎么说?”
她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低手整一整孩子的襁褓,“太后说,让我先照顾着孩子,定要把他当成亲生孩子疼爱。”她想一想,把孩子换到我眼前,笑盈盈道:“王爷已经给孩子取了名字,叫予澈。”她喜孜孜道:“父亲名清,孩子名澈,长姐说好不好听?”
“很好听”我伸手抚摩孩子熟睡中粉嫩的脸庞,“终究他是尤静娴的孩子,以后你扶养这个孩子,每天看着他的脸,想到他流着静娴的血,你便不怕吗?”
“怕?怕什么?”玉隐一愕,旋即淡淡笑道:“以后他心里只有我一个母亲,我会好好疼他,他也会孝顺我。我有什么可怕的?”语毕,她疼爱地吻一吻孩子的额头,浑然是一个慈爱和顺的母亲。
红罗炭“毕剥毕剥”地烧着,偶尔扬起一星半点火星,那微弱的声音衬得殿里更加静如积极积水,连窗外落着雪的绵绵声响亦清晰可闻。
我的声音虽轻,却一字一字清晰如雪地碾痕,“人人皆知尤静娴死于鹤顶红,也道是为慕容赤芍所害,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静娴既有力气生下孩子,怎会毒性复发死去?想起来静娴不过饮下一口汤水,按理不会中毒如此之深。”
玉隐容色不变,只慢条斯理啜饮着杯中热茶,红茶滟滟如血的汤色似胭脂一般,倒映上浣碧白净无血色的面颊,为她添上一抹虚浮的艳色。
玉隐的声音清凌凌的,宛如坚冰相触“长姊是生过孩子的人,应当明白女人生孩子直如在鬼门关前游走,长姊又哪一次不是险象环生,静娴已经中了鹤顶红剧毒,生孩子难免耗尽力身子虚弱,再毒发也不足为奇。”
她双目一瞬也不瞬,只看着我静静道:“皇后被禁足,赤芍才迫不得已狗急跳墙谋害长姊,连累了无辜的静娴。人人都是这样以为的。不是吗?”
“人人都以为的事未必是真相。究竟是身子虚弱还是有人故意加害才引起的再度毒发唯有当时当事的人才能明白。”我看着玉陷幽深双眸,直欲看到她无穷无尽的心底去,“只要你自已良心过得去?”
“良心?”玉隐轻知一声,险险打翻手中的茶盏,“我一直记得槿汐告诉姐姐的至理名言,活在宫中必须没有心。“她面颊浮起的笑容缓缓隐去,只留下深深的苍白与凛冽的决绝,“自从静娴有孕,在王府中凌驾于我之上时,我便已经没有心了。“
银装素裹的冰雪琉璃天地,殿内却是暖意融融宛如春天,唯有人心,阴冷胜雪。我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日赤芍为了毒杀我与涵儿,在指甲里藏下了鹤顶红下毒。后来她恨极折断了自已的指甲,我清楚看见有四枚落地。那么玉隐你现在数数,我这里还有几枚?
我摊开手,素白的掌心赫然有三枚寸长的殷红指甲,不容他伪饰与避闪,“你来,好好数一数!”
玉隐的神色依旧平静如冰封的湖面,只余微微发紫的嘴唇出卖她此刻心的悔意,她的声音低微得如喘息一般,一浪逼着一浪。她唤我。“长姐……”
我迫视玉隐,冷冷道:“你自已告诉我,还有一枚含有鹤顶红毒粉的指甲去了哪儿?
玉隐面色大变,霍然站起,低低道:“长姊,你疯了!“
“疯了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你。”我盯着她姣好的面庞,实在难以想念如此柔婉的面庞下藏着一颗阴毒冷酷的心,“杀母夺子,你做得干净利落,毫无嫌疑!谁也想不到是你做的。!”
她颓然跌坐在座椅中,紧紧抓住孩子的襁褓扣在怀中,“长姊,这一切本该是我的,是尤静娴夺了我的,我不过要回来而已。”玉隐眸中神色平静得如冰冻三尺,不见丝毫波澜,唯有转眸的一瞬闪烂芒刺似的寒光,她喉底的语音晃出无数圈涟漪与波折,“长姊,我万般容忍,才容下静娴于我平起平坐同为侧妃。我等了那么多年,我明知王爷心中只有你,可是我已经能够忍耐,我只希望清河王府中只有我与王爷,谁知我成婚之前横刺里插出个尤静娴!我凭着对王爷多年情意才会有今时今日在他身边的位子,尤静娴凭什么?凭她叶几口血生几次病,还是制造流言逼王爷娶她入府,贱人心机深沉不知廉耻!在王府中,只要我一想到我与王爷共同生活的地方还有别的女人气息,还有别的女人看向他无比深情的目光,我就想作呕。”玉隐紧紧握紧了拳头,她的指节寸寸发白,“多少次,我忍得牙根都发酸了,才忍得住她与我共同分享王爷的事实,——可是,她竟然偷偷勾引王爷怀了王爷的孩子。”玉隐的手狠狠一哆嗦,“眼看着王爷因为孩子对她越来越怜惜,眼看着她日渐凌驾于我之上,想到以后她会凭着这个孩子彻底得到王爷所有的关爱,彻底踩下我千辛万苦得来的一切,我如何能够忍耐!”
“玉隐。”我冷冷唤她:“我知道你与静娴共事一夫十分辛苦,但无论如何你不能要她性命。静娴,她也很无辜。”
“她无辜?”玉隐森森冷笑,露出雪白一口贝齿,一粒一粒,如能噬人一般,“我何尝不无故?长姊,我嫁给六王,注定是嫁给一个心有旁属的男子。那也罢了,你是我的亲姊,我没有办法。我只剩他一个躯壳,你还要我与旁人分享,还要眼睁睁看他与旁人有了孩子,我如何能忍耐!”她看着我,幽怨含毒,“长姊,我的婚姻已经不公平了,你为何还要继续忍受其它的不公平?”
我心下恻然,“这样的婚姻,是你自己选择,也无人逼迫你。”
“长姊!”她凄厉呼了一声,尖声道:“如果你实在看不过眼,大可拿了那一枚断甲去禀告皇上,顶多一命赔一命,我去陪我娘亲就是!我早知长姊不满于我嫁与王爷,恨我夺你所爱,如此大好时机,长姊千万别错过!”
她的声音太过凄厉尖锐,怀中的孩子被惊醒,不觉大哭。玉隐身子一震,忙抱稳孩子,口中“哦哦”地柔声哄着,低低垂下一滴泪来。
我恨极她暗算静娴,又强词夺理,怒道:“我若恨你,大可去告诉王爷你算计的种种!”
她也不看我,只垂首低低啜泣,“我不怕长姊去告诉皇上,我早该去陪我娘亲,她孤苦多年,死后猜得到她应有的名分。能与王爷名正言顺地相伴,我已经比她幸运许多。我只求长姊不要告诉王爷,王爷因静娴产子而死,日夜愧疚不已,若再知道我所行种种,大约真会伤心气极。长姊若真愿意王爷,万万勿要叫他伤心难过。玉隐犯下大错,实在不配叫王爷为我难过”她眸光一抬,无限凄苦,“长姊若不愿惜我,也请一定要顾惜王爷,更求长姊在我去后好好照顾澈儿,以后,他便没有母亲了。”她深深一拜,“也请长姊为我多向爹爹尽孝,爹爹年迈,不该知道我这些错事为我伤心。
她神情哀苦,再不说话,只是怜惜地吻着孩子伤,仿佛还是她十一岁那年,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在何姨娘德忌日那夜哀哀哭泣。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月圆之夜,月光如白色羽缎覆盖在她小小的身躯上,窗外开着凝霜堆雪般的梨花,偶尔被风吹落数片,她只是一味的哀哭,不肯背转脸来。
她自小便是没有母亲疼爱的孩子,哪怕娘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与她许多关爱与照拂,但那,从不是她所企望得到的母爱。
或者,玉隐是真心疼爱她怀中这个孩子,我心中不忍。幼年时,玉隐便陪伴在我身边,也是这样的冬日,滴水成冰的日子,她守在暖炉旁拨着火,却依旧有些缩手缩脚。我悄悄唤了她上床来握着,用自己温暖的手足曲暖她微凉的手足。名为侍婢,她却实实在在是我的同胞姐妹。这么多年,我亏欠她的,爹爹亏欠何绵绵的,的确太多……
她是我的亲妹妹,难道我真要亲手置她于死地?死在我手上的人已经不少,难道还要沾染我亲妹妹的血,爹爹年事已高,我若这样做,岂非是伤他老人家的心!
种种念头再脑中如雷电疾转,我心中一阵阵颤栗,问她,”你真的会把予澈视如己出?”
“为何不会?”她泪眼迷蒙,抬首反问我,”我此生大约不会有怎及的孩子,澈儿会是我唯一的孩子,他只会认我这个母亲,我们一家三口会过得很好。”她目光幽幽,深深地望着我,”这个秘密,只有你知道,是不是?”
窗外寒雪如飞,絮扯绵,或许,我该让这个秘密随着大雪一起被掩埋。若真正揭破真相,玄清晖失去一位爱他的妻子,年幼的澈儿会失去一位疼爱他的养母。我心中沉沉钝痛,不觉伸出受拥抱澈儿,沉声道:“这个罪名,人人以为是赤芍作的,就当是她做得吧。”
玉隐宁折泪眼看我,稍见释然之色,亦觉愧悔,襁褓中的孩子哭得声嘶力竭,我伸手探到襁褓内,触手温热潮湿。我忙道:“别一味抱着,孩子尿出来了呢。”
玉隐忙拭了泪,急急忙忙唤了乳母进来,熟练为孩子解开襁褓,换好尿布,我在旁帮忙料理,一眼瞥见孩子背上有两三块颜色极浅的青斑,不由问道:“这是胎记吗?”
乳母是位年轻稳重的女子,见我疑问,摇头道:娘娘,这不是胎记。小王子的生母生产前服食过剧毒,所以孩子生下来会身带青斑……
我心中豁然一亮,似有无数雪亮闪电劈开乌墨似的天空,顿时清明。我有一个极大的疑问在胸腔中翻腾,忙问道:“听说孩子在母腹中受惊,生下来会成死胎并身带青斑。”
乳母点头道:“这也是有的。但奴婢也曾听说有些大户人家妻妾争宠,有用毒谋害怀孕的妻妾的,孩子生不下来是死胎也会心智受损,而且身上也会带青斑。”她笑笑,“这种事污秽的很,入不得娘娘的耳朵的。”
玉隐面色不郁,沉声催促道:“勿要多嘴,快给小王子换好衣裳,别冻着了。”乳母唯唯诺诺,手上敏捷,再不敢多话。
我心如轮转,有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滚雷一般翻涌而过,我唤进槿汐,“听闻今日晋康翁主入宫来了,你去请庄敏富人和翁主过来叙话,说隐妃带了小王子过来了。”我沉声吩咐乳母,“庄敏夫人素来喜欢听这些故事,你将方才与本宫说的故事再一五一十说一遍给夫人和翁主听,他们必定喜欢。”
第二十二章 谁话尘烟绮年事
这一年天气寒冷,到了二月初五方渐渐有了雪止之意,只是每日早晚仍有些淅淅沥沥之意,阴寒亦未褪去半分。
内务府总管梁多瑞向我禀报皇后宫中一月的用度,虽在禁足中,然而一应供应都未缺失,优渥如故,皇后,依旧是皇后。
我细细翻阅,偶尔问几句,他都对答如流。待翻了大半我指着账本问:“皇后宫里每月的月银统共是一千六百两,都是谁管着的?”
“宫人的份例都是绘春姑姑领了,皇后那一份是剪秋姑姑保管的,记录开支的是绣夏姑姑。”
我笑盈盈道:“这么说本宫问你也是白问,昨儿个和贵妃说起宫中用度一月比一月大,你瞧是怎么说?”
梁多瑞陪笑道:“奴才想着,快到年关的缘故。所以主子们要赏赐打点的地方多,手头难免松些。”
我微微一笑,“那也罢了,只是皇后既然被禁足,大用项也出不了凤仪宫,怎还会说银钱不足要向内务府多支了一千两。”
梁多瑞一时语塞,吱唔着说不出来,只好悄悄的拿袖子去擦冷汗,“奴才也实在不知情。”
我拿眼角瞟了他两眼,豁的把账本往桌上一挥,笑吟吟道:“本宫也不知道原来这内务府总管这样好当,只要会得**人情就是了。这个月这个宫里多支五百两,下个月那个宫里多支一千两,你到是漫手撒钱的活菩萨,然后跟本宫来哭穷,到教本宫难做人。”
梁多瑞下的赶紧跪下了,求道:“奴才实在不敢呀!只因着皇后娘娘宫里,又每常是皇后跟前的红人绘春姑姑他们来领,奴才哪里敢不支!”
花宜在旁笑了一声,拿了黄杨木小槌子为我捶着膝盖,口中慢悠悠道:“不敢也都敢了,梁公公还好意思在娘娘面前说嘴!谁不晓得梁公公是皇后八竿子打得着的亲戚,难免着凤仪宫里手头松些。到底我们娘娘吃亏在没有这些个号亲戚,否则月底那些日子也不用领头紧巴巴的捱了。”
梁多瑞面色发青,忙磕了两个头道:“都怪奴才照顾不周……”
我挥一挥手,慢条斯理截下他的话头,“也不敢要公公照顾周全,昨日皇上与本宫说起后宫拥堵该节俭些,本宫还怕惹着这些娘娘。既然皇后宫里的钱你只管给不管用,我也不来问你,你先回去就是。”
梁多瑞不意我肯轻轻放过,连忙千恩万谢走了。我示意花宜捡起账本。慵然闭上双眼,“把这件事回了皇上,皇上若说要查,就回我最近身子不大好,让贵妃主持就是。”花宜忙答应了,往仪元殿去。
这日放完天暗的早,我便携了卫临到玄凌宫中为他请平安脉,顺便将怀淑帝姬即将满百日的贺仪捡要紧的告诉他知道,玄凌方批阅完奏章,一首搁于药袱上由卫临诊脉。一壁闭着双眼听我诉说,待我说完,他嘱咐道:“的也就罢了,沁水已经进位容华,过几日怀淑帝姬百日之喜,再封她为婕妤吧。”
沁水几日调养的号,孩子生下来时极顺利,宫中生养儿女不易,难得沁水是头胎,怀淑帝姬生的十分清秀,玄凌倒也部分喜欢,待沁水格外优渥。我笑着答应了,道:“待帝姬满岁时再晋沁水为贵嫔。也是正经主子了。”
玄凌淡淡一笑掩不住眉心浅浅的疲倦神色,“朕也是这样打算的。”
春寒寂寂无声,比之晴冬天气愈加寒冷阴湿,连向晚的宁静时光都似被湿冷的空气粘结住,凝神看去,窗外凉雨慢慢洒落,似漫天飞舞着无数细小冰珠一般。有冰冷的雨丝打在窗棂,“沙沙”的声音如春蚕吞食着碧绿桑叶一般。
玄凌侧耳半晌,轻轻道:“三月的亲农礼,就由你来主持吧。”
我欠身道:“臣妾只是嫔妃而已,亲农礼素来由皇后主持,臣妾不敢僭越。”玄凌轻轻一哼,并不多言,我思忖着道:“或是庄敏夫人亦可代劳,毕竟她出身高贵。
玄凌正欲说话,忽听的廊下有丝履薄薄的声音涌起,伴着珠翠玲珑之声渐渐靠近仪元殿。玄凌轻轻蹙眉:“是谁?”
我打起灵兽呈祥绣锦的珠绫帘子,正见蕴容牵着雪里金遍地锦滚花镶狸毛长裙在垂花长廊下醒来,步履沉沉似乎比平日凝重,可以听见地面上细碎的水珠在她足下瑟瑟地迸起,她素来娇艳的面容沉如寒水,并无一丝温和的表情,两梢丹凤眼骄然扬起,眼角淡紫含金的胭脂敷的薄薄的,似孔雀打开的华丽尾翼,随着她的行走。那扇便似在水凝般的空气里划出了道无形的锋芒,一路惊得立在廊下的宫人们纷纷跪下。
我将帘子递给宫女掀着,回首抿嘴笑道:“可见不能背后说人,说曹操曹操就到呢。”
蕴容扶了侍女的手进来请了安,似有些不乐意的样子,玄凌不由问道:“什么事只有气鼓鼓的?惹着你了。”
蕴蓉“咯”了一声,埋怨道:“也没什么,只怪奴才不济事,臣妾想要点什么都要不来。”
玄凌不由好奇,笑随:“还有什么你要什么能要不来的东西?但凡好玩些,朕都先给了燕禧殿了,连淑妃哪里都未必比得上你。”
蕴蓉“嗤”地一笑,复又板了脸道:“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是臣妾得了一个新方子,皇上知道,臣妾身边的琼脂原是外婆舞阳大公主的陪侍,她的妹妹琼罗医术极好,曾经伺候纯元皇后的身孕,纯元皇后过世后便被遣出了宫。前两日琼脂回去探亲,听琼罗说纯元皇后在世时吃东西十分讲究天然氛围。凡是蒸煮食物,皆用竹叶,箬叶或芭蕉叶搁在蒸笼底上,臣妾觉得极风雅,所以也学着做。”
玄凌原本懒懒地听着,闻得“纯元”二字,不知不觉便含气了一缕温煦的笑意,连脸庞的弧度也柔和了不少,“朕也不知她喜欢用些什么叶子,只是觉得她宫里小厨房所制食物皆有草木清馨,的确气味良佳,与众不同。”
“是了”蕴蓉闻得玄凌亦这样说,不觉笑起来,“臣妾想竹叶太细碎,箬叶总用在粽子上,气味闻惯了,便想新鲜些用芭蕉叶子垫着蒸一笼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谁知奴才们非说今年天气冷,连芭蕉芯都冻坏了,所以不能得好的。臣妾好容易有些别致心思却得到,故而生气。”
玄凌笑着道:“那有什么难得,一时口腹之欲而已。等天气暖和了,朕把上林苑的芭蕉叶都给你,你想要多少有多少,只别忘了蒸上什么也给朕留一份。”
蕴蓉笑道:“这是纯元皇后的心思,蓉儿不会忘了表哥的。”
卫临为玄凌把完脉,回道:“皇上一切都好,只是别劳着多了,今年时气不好,皇上熬夜多了亦伤身,微臣会给皇上开一些调理的方子,皇上按时吃着就好。”
玄凌点点头,“温实初不常在,你的医术也倒过的去。”
卫临躬身道:“多谢皇上夸奖。”他转首,笑吟吟向胡蕴蓉道:“微臣有句话要多嘴,不知娘娘肯听一句否?”
蕴蓉满面含笑:“把玩着小指护甲上一粒明光闪闪的鸽血红宝石,打量他两眼道:“表哥既夸你好,你说就是。”
卫临垂手道:“方才娘娘说起用芭蕉叶蒸煮食物,人人都以为芭蕉只可观赏,其实入药也是极好的,芭蕉味甘,淡,性寒,《本草》上说可治心火作烧,肝热生风,除烦解暑。对热病,水肿,脚气,()肿,烫伤皆有效。
玄凌若有所思,“纯元体质燥热,可见她的别致心思亦可养生,是极好的。”
卫临陪笑道:“皇上说的是,只是芭蕉性寒,平时少吃些是无妨的,只是有孕妇人不可轻易碰了,因为芭蕉与桃仁、红花等药一样,有破瘀消肿之效,虽不及红花药效明显,但若蒸食,其药效会缓缓渗入食物,天长地久,亦会伤身。”
蕴蓉微微一惊,即刻板了脸斥道:“皇上夸你一句罢了,你莫要危言耸听,芭蕉而已么,若真有毒,纯元皇后怎还敢食?”
卫临忙躬身道:“夫人勿要动气,微臣所言不过是说孕妇慎用罢了。京师地寒,京人少用芭蕉入食,所以往往连医者也不知芭蕉药理。而微臣年轻时曾游历南方苦热之地,当地山民便懂得这些,实在不是危言耸听。”
蕴容微微一怔,神色漫生出掩饰不住的惶然,低声一呼:“表哥,卫太医说孕妇慎用,可是琼罗伺候纯元皇后有孕时饮食的,那么她所见皇后用芭蕉入食蒸煮,那必定是皇后身怀六甲之时,这……”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逐渐变成和窗外残雪一般冰冷而仓惶,“臣妾听闻母亲说起宫中传闻,说纯元皇后产下的皇子并未存活下来,而且身带青紫瘢痕,当年贵妃侍奉在侧,连她亦是见过的。”
春意料峭,加之夜雨寒凉,玄凌早已披上了家常墨绒?底银滚白风毛直身锦袍,鎏金蟠枝烛台上,九支花烛参差而燃,花烛外笼着鲜花宫纱灯罩,烛光透着温暖明亮的橘色如温泉般汩汩流在他墨色的衣裳上,无端带出一抹凄艳的?色,他的眉心紧蹙成“川”字,似有无法负荷的痛苦记忆在眉心纠结,他轻轻的声音如梦呓一般,“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了气息,全身冰凉冰凉,而且带着青紫瘢痕,十分可怜,他在朕的怀中,一点气息也没有,冷得似块冰一样,朕心里也冷得似块冰一样,朕怎么抱着他都暖不过来,太医告诉朕,孩子在母腹中体虚,又兼之受了惊吓,所以在母腹中夭折,身带青斑。她受的那些惊吓,皆是因为?德妃甘氏与?贤妃苗氏后位,百般折辱,才使纯元不能静心养胎。那孩子,太无辜……”
“皇上节哀。”我柔声安慰道,“过去的伤心事,皇上勿要总放在心里,于龙体不安。”我便一个眼色,槿汐会意,端上一碗早已准备好的杏仁茶奉上,我温言道:“甜食能宽心舒怀,皇上吃一口吧。”
玄凌一见那杏仁茶,面色愈加沉郁而哀伤。“这杏仁茶,亦是纯元在世时所喜。”槿汐怕引得玄凌伤心,忙道:“这杏仁茶凉了,奴婢再去换别的点心来。”
玄凌轻轻接过,只望着那微微冒着热气的乳白色发怔。氤氲的热气?在他脸上,有深入骨髓的哀痛与思念,“昔日在昭阳殿中,纯元最喜晴好天气坐在长椅下饮一杯杏仁茶,她生性不喜欢奢华,连甜点只喜欢这道常见又普通的,昭阳殿里用的是浅浅明蓝色的软烟罗,薄的如蜂翼一般,日光落在靠窗而坐的她身上,仿佛衣诀捏处处都有阳光流出。"他一手端着杏仁茶,一手轻轻搭上纯元殿的软烟罗纱,凝视道:“就是这样的颜色。”众人不敢出声相劝,良久,玄凌轻轻缀饮一口,徐徐道:“连味道都与当年一模一样。甜杏仁用热水泡,加炉灰一撮,入水冷却捏去皮,用清水漂净,再量入清水,如磨豆腐法带水磨碎。用绢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调、煮熟,加白糖霜热啖,或兑牛乳亦可,配以芝麻,玫瑰,桂花,枸杞子。樱桃等佐料,先皇后不喜欢过甜食物,除甜杏仁外亦加少许去皮苦杏仁,因而入口略苦,回味清甜。”
这声音沉重而略带涩意,如数家珍一般缓缓流出,众人转身,正见端贵妃立在门边,锦帐前的她身形单薄如一缕剪影,仿佛禁不住风一样轻轻晃动,眸底盈盈含泪,不知何时,她亦来到。
玄凌颔首,招手示意她近前,道:“是了,当年纯元曾把杏仁茶的制法教给你,宜修亦曾学过。”
端贵妃声音清冷中透出一缕怅然:“是,后来纯元皇后有孕,一切饮食皆由她亲妹妹,当时的贵妃娘娘亲点过才能入口。”端贵妃曼步进殿,端过杏仁茶轻轻一嗅,举袖掩住口鼻,轻轻道:“皇上,这杏仁茶是滋脾益身的佳品,可若用得到小姨子也是杀人的利器。”
我轻轻颔首:“郦妃是死在服食杏仁过多,纯元皇后有孕,怎可服食杏仁茶?
端妃摇头道:“鹂妃自裁所食的杏仁毒性很大,而杏仁茶所用是京师附近的特产的甜杏仁,反复筛制,断无毒性,只是孕妇不过分多食便好。”窗外雨疏风紧,春寒刺骨,恰如端贵妃此时言语,亦如长针深深刺入骨髓般疼痛,贵妃言语安静:“庄敏夫人,你可还记得六王的小王子子澈生下来时身带青斑?”
蕴蓉颔首:是,那日在我柔仪殿陪隐妃和淑妃说话,曾与淑妃亲眼见到小王子身带青斑,乳母说过,是因为静妃产子前服食鹤顶红,剧毒侵体,孩子身上也会有痕迹留下,所幸静妃动了胎气很快生下孩子,所以孩子身体无碍,端妃转首瞥见卫临:“正好你在,本宫问你,胎儿身带青斑,有何原因?”
卫临很少看端妃如此郑重,不敢马虎,忙道:“胎儿在母体中受惊,或是被些寒凉药物间接入侵,便会身带青斑,若此性寒药物用得久了,孩子长期受寒,便会胎死腹中。医者皆知,死胎比小产更伤身体,胎毒会慢慢反至母体,母体本就为寒毒所侵,又遭胎毒反吞,极是伤身,损命都也甚多。”
端贵妃面色沉重:“即是服食寒凉药物,身怀六甲之人自己会不会知道?孕妇自己会觉得腹中*凉,手足无力,腰肢酸软,但这些症状都和孕中多思受惊症状相似,并不如山楂、红花等物侵体那样明显,若非细嚓,不容易发现。”
端妃点点头,也不多言,只唤到:“吉祥!”
吉祥闻声上殿,手中托盘小小一个八仙莲花白瓷碗,碗中热气袅袅,正是一碗杏人茶。吉祥端至玄凌前,端妃低低道:“皇上尝一尝,这碗杏仁茶和方才的那碗有什么不同?玄凌不知就里,然而端贵妃也不说明,玄凌也不多问,举起来各自品了一品,然后摇一摇头,表示芝细差别,贵妃又道:“卫太医试试。”
卫临推辞不过,只得各吃了一勺,细细品味良久,似是不能确定,又品了一品,过一会,大约有了十足把握,卫临道:“回皇上,崔尚仪所制的是加了苦杏仁的,而端贵妃所制是加了省许核桃仁的,两者苦味相近,若非细尝,断断分不出来。”
端贵妃道:“皇上惯常吃杏仁茶都不能分别,若非医者分别”,她一指吉祥盘中的杏人仁茶,问卫临到:“若有产妇不知,每日所食的杏仁茶加少许桃仁的会怎样?”
卫临大惊失色,忙跪下道:“若真产妇天长日久服食少量桃仁,孩子既使在腹中长大也会胎死腹中,生下的死胎会身带青紫痕迹。”
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所有人像是寒冬腊月被冻在了结了厚厚冰棱的湖水里,玄凌额上青筋暴涨,原本面容微微有些扭曲,只唇角依然是冷冷的笑,叫人不寒而厉。
蕴蓉似想起一事,问道:“若是偶而服用,芭蕉叶蒸的食物呢?”
卫临冷汗涔涔,忍不住举袖去擦:“若与桃仁管齐下,胎儿必不能保,但此物是让孕妇惊悸优思卧在床上。玄凌的眼神恍惚不定,静默无语站了起来,甘氏与苗氏屡屡生事,纯元因误使苗氏小产之事一直常常惊悸夜不能寐。后面也有形容词,然后是蕴蓉说:“表哥,那只是外因,真正的原因是这些桃仁和芭蕉,寒性日积月累,才害死纯元皇后和嫡皇子。“
玄凌半边面孔被光线遮住,唯听见远处永巷传来阵阵更鼓声,大殿深处铜漏水滴的声音越发清晰可闻,一滴,又一滴,似是要在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坑,他的眼神看不出任何异常。之静静问:“月宾,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
“皇后被禁足,可是皇后殿中用度所费银资不减,与内务府承报之数由出入,臣妾恭居四妃之首,协理六宫,皇上命臣妾查处,臣妾不敢不用心,因而夜审皇后身边的绘春,绣夏,剪秋三人。不曾想审出银数目钱不对之外,严刑之下绘春为求活命,吐出当日有人指使她以桃仁代替苦杏仁,谋害纯元皇后。”她停一停,似要平息胸臆激荡的气息,“臣妾为防有失,再审剪秋与绣夏,剪秋受不过刑咬舌自尽,绣夏也已吐露实情。”
时间像是被寒气所凝,过得格外缓慢。玄凌一字一字吐出,“是谁?”
烛火燃得久了,殿中有些暗,只有长窗里透进一缕琉璃瓦上的雪光,笼在端贵妃沉静似水的面上,如聚雪凝霜一般,“纯元皇后亲妹,当今皇后朱宜休。”
大殿内恍若沉溺海底般寂寂无声,侧耳,几乎能听到沉香屑在香炉里崩裂的声音,贵妃侧目看我,“被朱宜修所害失子之人,淑妃不是第一个,也未必会使最后一个。”
声音若能噬人。大约也如玄凌此刻一般,“朕记得,为保纯元饮食周全,一应细节皆是宜修经受照顾,朕以为,姐妹情深。”玄凌目皆欲裂,胸口起伏如海浪潮汐。
蕴容眉梢眼角皆是雪亮如刀刃的恨意,“纯元皇后如何登上后位皇上心知肚明,朱宜休岂能不恨?岂能不报仇夺位?别看她素日恭谨,其实心肠毒辣,连亲姐姐也忍心杀害!”
玄凌一把推开她,大步流星出去,一边吩咐李长,“随朕去慎刑司。”
殿中又寂静下来,为余我与蕴容和贵妃,蕴容按一按鬓上串珠花翠,懒洋洋坐下,轻笑道:“淑妃,你猜皇上亲审的结果会是怎样?”
我立在窗下,向她会心一笑,“蕴容妹妹会心想事成,不费今日这番功夫。”
她睨我一眼,“淑妃倒是坐享其成,让我与贵妃费尽口舌。”
“我与皇后结怨已深,皇上心知肚明,若我开口,反而不妙。”
蕴容笑吟吟看着面容已久沉静的贵妃,“想来除了贵妃,无人说话能让皇上这样信服。”蕴容拍着手道:“也亏了淑妃的心思筹谋,籍口月例用度之数不足才顺藤摸瓜抓得出来这些事。”
“举手之劳而已。”我淡淡道:“放眼宫里,哪怕是你我三人也好,谁宫里没有些个银钱上的亏空,不过借个由头而已。若非皇后已被禁足,咱们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只是……”蕴容按着心口,似是受了惊吓了一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好事很怕呢。”
贵妃半响无言,顷刻,静静道:“事涉纯元皇后,如同在皇上心上同乐一把刀一般,皇上段不能忍。”她瞥我一眼,“真要谢,咱们得谢谢死了的安氏,没她留下那句话,咱们至死都不明白。”她扬一扬脸,吉祥上来扶住贵妃,贵妃披上竹叶青镶金丝飞凤大氅,轻轻道:“陪我去通明殿祈福吧。皇后欠下的债,还得了你的,还得了我的,也还得了蕴容的,唯独还不了纯元皇后的,咱们走吧。”
我应声而起,缓步出去。蕴容清凌凌的声音直逼上我的耳后,语不传留耳,“淑妃答允我的,不会不算话吧?”
我的话虽轻,却落地有声,“我说过,我无意于皇后宝座。”
她满意,“但愿淑妃说话算话!”
夜色漆黑如墨,寒夜冷雨潇潇,远远望下去是紫奥城连绵沉寂的深宫重重,无数灯火浮荡其间,似星海万里。绵绵无尽。我紧一紧珠暗紫妆缎狐腋大氅,依旧觉得阴冷寒气沁人心肺。终究——是高处不胜寒罢了。
第二十三章 前盟今约共宜休
玄凌在慎刑司整整一日一夜才出来,我与贵妃长跪于通明殿内亦足足一日一夜,贵妃日夜祝祷。每隔三个时辰便要抱起冷冷琵琶,寄托无限哀思,直到唇色发紫亦不愿离去,我不知道她是在哀悼亲手传授她琵琶的纯元皇后,还是未曾能到她腹中的孩子。她深沉如海的忧思,并非我所能感同身受。
最后,是温仪帝姬前来陪伴长跪,她才肯回宫歇息。
玄凌自慎刑司出来后并未到我宫中,长夜寂寂,星冷无光,我合眼欲寐去,然而头痛隐隐相随,似眠非眠中恍惚听得更漏一声长似一声,久悬的心终究未能放下。
垂银流苏溢彩帐帏外又人伫立,是槿汐轻声道:“娘娘,皇上召您前往仪元殿。”
我问道:“几更了?”
“戌时三刻。”她停一停,“庄敏夫人已奉旨前去了。”
并非是侍寝的旨意,我霍然睁开眼,吩咐道:“更衣。”
去往仪元殿的路极熟了,也行的内监步伐又快又稳,只听得夜风细碎入鬓,轿辇直奔仪元殿去。
二月初九的夜,依旧有些微侵上肌肤的冷意,晚风从窗棱间无孔不入地吹了进来,皇后鬓边发丝微微浮动,不施脂粉的面庞在一对红烛的光照下细纹毕现,无处逃循。因为是待罪之身,一应首饰珠翠皆被摘去了,唯有皓腕上一堆翠色沉沉的碧玉镯子安静地伏卧着。皇后的头发被挽成一个低垂的平髻,以银色丝带牢牢束住,不得自由。她穿着通身镶黑色万字曲水纹织金锻边真红宫装跪在地上,精致而不张扬的花疏密有致地铺陈于领口,露出一抹因消瘦而毕现的锁骨。
蕴蓉沉静侍立于玄凌身侧,含着一抹快意的冷笑,一言不发。
玄凌双眸微阖,指着跪在皇后身后的绣夏与绘春道:“她们都己招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皇后看一眼饱受刑苦的二人,伸手握起绘春被长针刺透的指甲,沉声道:“皇上,绘春与绣夏受刑深苦,这样的供词算不算屈打成招?”
玄凌冷冷瞥一眼满身鞭痕的二人:“她指上伤痕是招供后朕所惩罚,罚她们为虎作怅,助纣为虐。她们两个的供词也很清楚,若是屈打成招,招不出那么前后一致的供词。”
他深重的怒气从唇角漫出一丝半缕:“你放心,若非朕亲自审问,朕也不敢相信陪朕多年贤惠有加的皇后会连自己亲姐姐也能狠心毒害。”
皇后冷淡道:“皇上既然己经相信,何必再来问臣妾?”
玄凌闭上双眸,嫌恶道:“若非等你一句亲口认罪,你以为朕还愿意见到你这张脸吗?”
“臣妾年老色衰,自然惹皇上嫌恶。臣妾只是想,若姐姐还在,皇上是否依旧真心喜爱她逐渐老去的容颜?我真后悔,或许应该让皇上见到姐姐如今与我一样哀败的容貌,或许皇上就不会这样恨臣妾。”
“心慈则貌美,宛宛再如何老过,也一定胜过你千万。”
皇后轻轻一笑,露出雨洗桃花的一点清淡容颜,她低首轻轻抚摸着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镯:“这对玉镯是臣妾入宫那日,皇上亲手为臣妾戴上,——愿如此镯,朝夕相见,可如今若非皇上以为臣妾犯错,大约不愿意再见臣妾了吧。”她停一停,语气愈加低微:“当年,皇上同样执着此镯告诉臣妾,若生下皇子,后位便是臣妾的。可是当臣妾生下皇子时,您却己经娶了我姐姐为皇后,连我的孩子也要被迫成为庶出之子,和我一样永远有摆脱不了的庶出身份。”
玄凌眉头曲折成川:“你知道朕并不在意嫡庶,其实母后也不在意,母后是庶出,朕也是庶出。”
“皇上您可明白女子庶出的痛苦?臣妾自幼在家中受尽委曲,爹爹眼中只有嫡出的姐姐,因为臣妾是庶出,臣妾与臣妾的娘亲很少受到重视。你如何能够明白?”
“朕明白。”玄凌或然睁眼,迫视着她:“正因为朕明白,朕才会在你入宫后厚待于你,即使朕立宛宛为唯一的皇后,你也是仅次于她的娴贵妃。可是你永不知足。”
皇后的声音如浮水在水面冷冷相触的碎冰:“本该属于臣妾的后位被姐姐一朝夺去,本该属于臣妾儿子的太子之位也要另属他人。臣妾自小就生活在姐姐的光环之下,入宫后也要永远屈居于她之下,连自己夫君所有的宠爱也要归于她,臣妾很想知足,却实在难以做到。”
玄凌轻轻中吁出一口气:“但你的确不如宛宛。”
“所以臣妾就要承受失败,永远屈居于人下吗?”
玄凌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惊得青釉茶盏砰的一振,翠色茶叶如和着绿润茶水泼洒出来,冒着氤氲的热气流淌下宜人茶香。玄凌的面庞微微扭曲:“宛宛是你亲姐姐。”
蕴蓉一把握住玄凌的手轻轻吹着,柔声道:“表哥,朱氏蛇蝎心肠,不值得您动气!您若生气,废了她就是了。”
皇后两眼明亮之极,隐隐有傲然不群之气,看向蕴蓉的眼神鄙夷而不屑:“胡蕴蓉你再想多嘴也待你坐上皇后的宝座之后!皇上未曾废后前本宫还是皇后,帝后说话,怎容你小小嫔妃插嘴。”
蕴蓉轻嗤一声,笑容妩媚:“我是有样学样,有人都敢谋害皇后取人性命了,我不过插句嘴而己,不算上十恶不赦吧!”
皇后轻轻一笑冷然道:“你急着要本宫的后位也不必太心急。半分稳重自持也没有,给了你后位你也坐不上几天!”她眸光一转,冷笑连连:“现放着贵妃和淑妃呢,你倒先眼热起来了。”
我欠身行礼如仪:“皇后娘娘高看臣妾了,臣妾不敢眼热后位。”
“不敢?”她沉下脸色,轻蔑一嗤:“敢与不敢你都己经做了,还有什么可说?你敢赌咒今日本宫势微,不是你一手造成?”
“不是。”我坦然相望:“臣妾相信,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冤有头,债有主,欠了的终究要还。”
窗开合的瞬间,有冷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撞,重重云锦帷幕沉沉坠落,风终是拂面而来,不着痕迹的带了入骨清寒,摇动满室烛焰纷乱。玄凌怒且哀:“你难道不怕报应吗?午夜梦回可梦到宛宛与孩子向你追魂索命?”
“她若索得去便尽管来取!省得昭阳殿长夜漫漫,我总梦见我早夭的孩子向我啼哭不己。”晃动的烛光幽幽暗暗,皇后的脸在烛光里模糊不清,像沾水化了墨迹一般,隐隐有热泪从她干涸而空洞的眼窝中缓缓流出,似烛泪一般滚烫滚烫连珠般落下,烫穿她早己千疮百孔的身心:“臣妾的儿子因病夭亡时,姐姐己经有了身孕。皇上,你只顾着姐姐有孕之喜,何曾还记得你还有个长子!皇上,臣妾的孩子死的好可怜,臣妾抱他雨中走了一整夜,想走到阎罗殿求满天神佛拿臣妾的命换孩子的命!他还不满三岁,就被高烧烧的浑身烫,不治而死!而姐姐却有了孩子,不是她的儿子索了我儿子的命吗!我怎能容下她生下皇子,坐上臣妾孩子的太子之位!臣妾是他的母亲,臣妾怎能忍受。”
我从未见过皇后如此失态的情景,她也有她的锥心之痛,永不能愈合!
“你疯了!”玄凌的面孔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可自拔:“是朕执意要娶宛宛,是朕执意要立她为后,是朕与她有了孩子!”他疾步至皇后身前,一把狠狠揪住她的衣领:“你为什么不恨朕?”他与她的脸近在咫尺,皇后温热的呼吸指在玄凌面孔上,她的气息渐渐变得急促而激烈,目光似贪婪一般游离在他面上:“皇上以为臣妾不想吗?”她盯着玄凌,似要把他的脸他的身体嵌进自己的双眼一般:“臣妾多想恨你,如果做得到,臣妾怎会不做!”有滚烫的泪滑下她冰凉的脸颊:“皇上眼中只有姐姐,可曾知道臣妾对您的爱意不比您对姐姐少。”
“表哥!”蕴蓉低呼一声,娇俏的面庞被强烈的憎恨所覆盖:“不要再与她多话,恶心死人了!”
玄凌冷冷撒开抓住她衣领的手,随手扯过一副怅帷擦了擦手,然后嫌恶的掷开。他唤我:“嬛嬛,为朕起草一道废后旨意。”
我冷眼旁观,只是为了这一刻。所有的争吵对质,都不如一道废后诏书了却的干净利落!
我铺开金黄盘龙圣旨,饮蘸的朱笔如一箭朱红新荷,逶迤写下:“皇后朱氏,天命不佑,华而不实,造起狱讼,朋扇朝廷,见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冷宫安置。刑于家室,有愧昔王,为国大计,事非得己。”
我写完,挥笔,朗朗念于玄凌,一字一字,是从我凌厉伤口上开出的灼艳的花,皆是我满心痛恨浇灌而成,心中微微一动,却有更大快意倾覆了我的伤痛。
皇后以冷漠的容颜相对,彷佛那一道废后的诏书写的并不是她,只喃喃呼唤她早夭的儿子:“孩子,我的孩子。”
玄凌静静听完:“可以了。”他低首欲取朱印,我抬头,正对上蕴蓉狂喜而快意的眼神,不觉悄悄别过头去。
废后,只差一枚朱印而己。
深广的殿宇中有清冷的寒香,似乎是远远廊下的玉蕊檀心梅开了,疏冷的香气被冷风冷雨一浸,愈加有冷艳的气息。
怔忡的瞬间,“吱呀”一声幽长,殿门被缓缓推开,龙头拐杖一步一拄,落地声闷如惊雷。太后便带着那咱疏冷的香气拄着鎏金龙头拐杖缓步踏进。
夜深而来,太后不过是家常石青锻大袖长服,绣着金丝柳叶湖蓝紫葳大团花,颜色沉稳淡雅,秋香色云缎长裙无声委弋于地,压裙的两带碧灵锦心流苏下垂的绿条平缓而笔直,和简单的如意高寰髻间簪住的嵌珠双龙点翠簪一般,连龙口的面珠流苏亦纹丝不动,行动间并无生出一丝多余的褶折波澜,衬得她姿态愈发高远沉着。我暗暗叹息,这样的气度,若非数十年深宫历练,怎会有这般玉堂高贵稳于泰山之气。可笑市井之间演说高贵,什么白玉为堂金做马,出身将相深闺之家,总以为是金珠宝玉绫罗绸缎堆砌即可,那不过是世人温饱之界上庸俗而温暖的想象。真正的高贵气质,须得有经历风霜后看淡世事清远才撑得住。玄凌见太后亲临,忙起身相迎,我与蕴蓉亦不敢怠慢,叩身请安。
太后扶着玄凌的手在正中宝座上坐下,轻咳两声,缓缓问道:“废后的诏书下了吗?”
玄凌一怔,毕恭毕敬道:“只差一枚朱印。”
太后“嗯”了一声道:“哀家眼神不好,蕴蓉,你来读给哀家听听。”
蕴蓉微微生了些惧色,看我一眼,终究拿起诏书读了一遍。
太后瞥她一眼:“声音挺好,读得也清楚,只是不要发抖就是了。”太后转首看我:“言简意赅,应该是淑妃的手笔。”
我轻轻垂首:“是。”
太后满面沉痛,看向皇后的眼神难掩厌弃痛心之色:“淑妃倒是没有夸大你的罪过!”她眉心一震,眸底有深重的哀痛一闪而过,举起拐杖便要往皇后身上打下!
龙头拐杖乃赤金铸龙首,金丝楠木为柄,质地坚硬沉重,一杖下去,皇后不死也成残废。
这变故来的太突然,蕴蓉惊的险些失手掉了诏书。皇后太惊之下面无血色,却也不肯躲避,挺直了脊梁打算生生受这一杖。
然后,拐杖终究只是停在了半空,太后用力往地上一拄,只听沉沉一声“咚”,回声重重不绝于耳,似太后此时满心的愤怒与痛心。太后再不看她,只冷冷道:“当初要你入宫,是哀家错了。”
皇后缓缓抬起头,呼吸渐渐沉重而急促起来,那声音如一声接着一声的鼓拍,绝望地敲打在耳边,她含着一缕无望的笑意:“母后错的不是迎我入宫,而是不该同意迎姐姐入宫,既生瑜,何生亮,母后何等睿智,怎会不明白?”
许是殿内太空阔,太后的呼吸都带着清冷而漫长的意味:“是哀家太看重了你们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情?”皇后微微冷笑,那笑像是从胸腔底处蔓延上来的,带着一丝窒闷的凄厉:“连肌肤之亲的人都可以下手,姐妹之情也未必有多深厚!何况论起如何对待姐妹,我对母后的手段心悦诚服!”
太后衰老的面颊苍白如太液池凋尽的残荷,玄凌一眼瞧见,厉声喝道:“你怎可对母后放肆!”
皇后向玄凌微微一笑,漆黑的瞳仁中己经失散往日凝重光辉,彷佛是无穷无尽的空洞与绝望,缓缓念道:“夫唯干始必赖乎坤成健顺之功,以备外治,兼资于内脏,家邦之化始隆。唯中台之久虚,宜鸿仪之肇举,爱稽愁典,用协彝章。咨尔摄六宫事娴贵妃朱氏,秀毓名门,祥钟世德,事朕久年,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含章而稽着芳型,晋锡荣封,受祉而克娴内责。提躬淑慎,恂堪继美于兰帷;秉德温恭,信可嗣音于椒殿。往者统六宫而摄职,从宜一准前规;今兹阅三载而届期,成礼式尊慈谕。恭奉皇太后命,以金册金宝礼法于深宫。逮斯木之仁恩,永绥后福;覃兰馆鞠衣之德教,敬绍前徽,顾命有宠,鸿麻滋至。钦哉!”
这是她当年的立后诏书,每一字都是她以心血以鲜血以性命换来,背诵如流。
太后置若罔闻,只平心静气的看着玄凌:“皇帝,差一枚朱印,那就是还没有废后。”
玄凌面色一沉,态度愈加恭顺:“母后,朱氏之罪无可饶恕,儿臣不得不废了她以慰宛宛九泉之灵。还望母后不要劝阻。”
太后微微一笑:“你的话倒是说在了前头,也好,你要哀家不要劝阻,哀家也无意劝阻,漏夜前来见皇上,只是梦到宛宛昔年之事,想来说给皇帝听。”
玄凌神色一凛,道:“是。”
太后慈爱的抚一抚玄凌的肩膀:“你对阿柔的心,哀家一清二楚,想必她说过的话,你都还记得的。所以,哀家只是提醒你。”太后咳了一声,低沉道:“阿柔临死之前,伏在你的膝上告诉你的话,你还记得吗?”
玄凌身子一震,又惊又愕,他面色很快平静下来,清晰道:“儿臣无有一日敢忘,只是朱氏罪大极恶。”
冷风轻叩雕花窗檑,卷着草木被雨水浸透的湿冷气息透过幽深的宫室。铜台上的烛火燃得久了,那烛芯乌黑蜷曲着,连火焰的光明也渐渐微弱了下去。一簇簇焰火在绯红的丽纱的灯罩中虚弱的跳动着,那橙黄黯淡的光影越发映照着殿内的景像暗影幢幢,幽昧不明。
太后淡然道:“哀家只是问你。”
玄凌费力咽下喉中压抑的怨与怒,沉声道:“当时宛宛气息奄奄,伏在朕膝头请求。”他闭上双眸,一字一句皆分明道来:“我命薄,无法与四郎白首偕老,连咱们的孩子也不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个妹妹,请四郎日后无论如何善待于她,不要废弃她!”
四郎!四郎!当年便是她如此依依唤他!
太后绵长的叹息冷冷击中我的肺腑,她道:“你亲口答允了阿柔的,绝不废弃宜修!”
玄凌愤声唤道:“母后!”
“皇上!”太后生生压制住玄凌的悲愤:“你若罔顾对阿柔的承诺,连她遗言也不听从,来日黄泉相见,你还有何面目去见她?”
玄凌面目哀恸,不可自己,太后怜悯地看着他,口中严厉却分毫不退:“你如今厌弃宜修,连名字也不愿称呼,口口声声称她为朱氏,可你别忘了,阿柔何尝不是朱氏,你母后何尝不是朱氏?哀家只告诉你一句话——朱门不可出废后。”
太后眼角余光向我与蕴蓉身上冷冷一扫:“你们两个最好也记得。”
我轻轻垂首,坦然回答了声:“是!”
太后再不顾我,柔声劝玄凌道:“阿柔素性聪慧,人道临死心智最清明,宜修的所作所为她未必不晓得,所以才这样苦苦哀求于你。宜修所为——哀家也容不下她!哀家劝你,只是为日后与阿柔黄泉下相见留下余地,不要教她魂魄不巡。宜修的朱家也是阿柔的朱家——你别枉费了她一番苦心!”
玄凌只是以深深的沉默相对,太后漫言道:“母后是行将垂死之人,我的话你大可不听。只是你要记得,你的母亲是朱氏,你的发妻是朱氏,你身上也流着朱氏的血!”言毕,她扶住孙姑姑的手,吩咐道:“竹息,带皇后回去。”
殿中极安静,连沉香屑在香炉中融化的声音亦清淅无碍,彷佛太后从未来过一般。蕴蓉犹自不甘心,握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皇上,太后病糊涂了,您可不能糊涂!宫里那么多枉死的孩子,都是您的孩子!”
玄凌静静坐在座椅上,只以沉寂而哀默的眼与我相对。
我的心,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次日,玄凌的旨意遍传六宫:“皇后朱氏,天命不佑,华而不实,不宜母仪天下,念其乃纯元皇后之妹,入宫侍奉日久,特念旧恩,安置于昭阳殿,非死不得出。淑妃摄六宫之事,贵妃,德妃协理六宫,钦此。”
不仅如此,玄凌命人取走当年封妃、封贵妃、立皇后的圣旨与后妃宝印,宝册,吩咐内务府以最末流的更衣份例对待皇后,更晓喻六宫:“与朱宜修死生不复相见。”
恩断义绝,只留她皇后头衔。
宫中纷纷议论,二朱继宠,福极灾生。后位动摇,人心浮动如潮。
而颐宁宫中的太后,在这样纷乱而寒冷的初春,沉屙日重。
第二十四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上)
是年仲春,远嫁凉州的真宁公主归宁而来。带着年方十六的承懿翁主,归省探望病重的太后,此举也是玄凌的一点孝心,皇后屡遭贬斥,似乎如被幽禁冷宫,太后难免心情有所不欲。为了宽慰太后,玄凌只得星夜派人接回了真宁公主以及他唯一的女儿承懿翁主。
真宁公主的驸马陈舜为大周驻守吉州,保一方安宁,真宁公主自从生育承懿翁主后便落下了病根,不易长途劳碌,最近一次入京便是在华妃封妃之时,然而那次回京便因劳碌大病一场,又连着数年边地不靖,如此已有十数年未曾入京。
德妃牵着胧月逗着一只鹦鹉,笑吟吟的道:“此番长公主回京归宁,自然是承欢太后膝下只是承懿翁主到该下降的年纪了,凉州偏远之地,如何能挑出一位好郡马。”
我给金架上的鹦鹉天了一些水,不觉含笑:“太后只有这一位长公主,若非为了边地安宁,如何会叫他远嫁。她们母女连心,一拍即合,自然要为翁主挑一个乘龙快婿。”
三四月的上林苑,春光繁盛漫天匝地。庄敏夫人好听曲,照例选了一班善歌的宫女在湖边迎风而唱,陪在他身边的是玄凌的新宠玥贵人,便是从前的李才人。
李氏一门与晋康翁主家有些渊源,又有些势力在前朝,玄凌倒也抬举,迎入宫便封了才人,同入宫风光无限的琼贵人早已香消玉殒,姜氏小产后大不如从前了,这些日子倒是李氏随侍玄凌的日子多了起来,蕴蓉也为此笑言:“什么叫后福,像玥贵人这般才叫,当年琼贵人入宫,还不是连一天的福气也没享上。”
玥贵人此时在旁,恭敬道:“若论福气,谁会有想夫人怀玉而诞这般福气,夫人才叫后福无穷”
至此宫中流言愈多,中宫不稳之后,妃嫔宫人再度关注起怀玉而生的胡蕴蓉。宫中之人多心迷信,极相信所谓“红光满室,带香而生”的出生异象。且红光与奇香都是虚无缥缈之物,怎比一块玉壁那么真实可信。更何况,来日中宫若真是虚悬,出身贵戚的胡蕴蓉是后位的上上之选。于是,宫中一时风向两转,除了柔仪殿之外,胡蕴蓉的燕禧殿亦是往来趋奉之人盈门。
我在某日听花宜说起宫人们的关于“怀玉而生,富贵无极”的传言之后,不觉笑问:“花宜你说,什么才叫富贵无极?”
花宜抱着一束粉白花枝插入冻青釉双耳瓶中,随手拿起一把剪刀利落地剪去多余的枝叶,她一边剪一边头也不回地道:“朱氏被废,她位临中宫,这便是富贵无极,也是她此刻心中所求。”
槿汐轻轻在她额头一叩,“花宜看人的眼光越来越佳,只是口太快,恰如这把剪刀一样。”
我轻轻一笑,理一理花宜修剪好的花枝,“下刀利落,枝形清梦,只是一捧花束,放在眼前难免乱花渐欲迷人眼,一时无从下手,快刀斩乱麻自然简单方便,只是也容易下错手。”我拣起被她剪落的数枝花苞,“眼光要准,手势也要轻缓准确,万事一急便会乱,所以修剪花枝也好,处理任何事也好,心静才能做好。”
花宜侧头沉吟,“娘娘是说奴婢剪工太急?”
“剪花急可以再剪过,但有些事她一步步推着做了,未必能事半功倍。”我看着槿汐,“若真如花宜所言,胡蕴蓉心中所求所以实现,我们会如何?”
槿汐双手奉上一盏樱桃蜜露,盏中醉颜一般的深红愈加衬得她双手瓷白,“除非是娘娘自己,否则任何人做了皇后,都容不下娘娘这般会危及后位的宠妃,何况您还有子嗣。胡蕴蓉之前再如何与娘娘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同气连枝的默契,待皇后身份一定,她待娘娘不会比从前朱氏好上三分,以她的心高气傲,恐怕娘娘处境更艰难。”
我淡淡一笑,“我没有胡蕴蓉那样傻,人人都道皇后尊贵无匹,母仪天下,所以千方百计前仆后继,可是谁知道,天下女子至尊之位便是皇后,谁登上这个位子,高处不胜寒,难免成为众矢之的。为保后位自然也要不择手段,可人人的眼睛都盯着皇后,你今朝不出事不代表明朝也不出事,往往朝不保夕。所以我是断断不肯做皇后的。”
“娘娘,上事已经由不得自己了。事态所逼,你再不想做皇后,旁人都会以为你对后位志在必得,你再推诿旁人都会以为你惺惺作态。旁人若这样想,就不会停止对娘娘的算计。”
我缓缓摩娑着茶盏,饮下一口樱桃蜜露,“咱们自己明白了,就不会坐以待毙,事到临头束手无策了。”我起身略略整理妆容,“真宁长公主已到,咱们也该去拜会了。”
慈宁宫中很安静,大约宫中妃嫔还未得到真宁长公主归宁的消息,一时间未来拜见,我打了帘子进去,太后正起身坐在榻上拉着一位少女的手问长问短,榻边坐着一位盛装的中年女子,神色极是亲热。
芳若通报了我来,太后笑吟吟抬起头来,“都是一家人,早该见一见了。”
我屈膝向太后请安,满面笑容道:“恭喜长公主归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宁长公主,玄凌唯一的同胞姐姐。真宁长公主身量修长挺拔,一袭深红翟纹素色曳地深衣,温婉中又有清刚的气质。她是长相温和的女子,眉梢眼角始终有温润淡薄的笑意,唯有略略削尖的下巴显出别样的端正刚毅。仔细望去,倒很能看出几分太后年轻时的姿容。
母女连心,我微微慨叹,果然是相像的。
“这位便是淑妃罢。”真宁凝眸于我,片刻启唇轻声笑道:“淑妃果然是美人胚子,望之不俗。”
我屈膝,“长主万福。”
她柔软的手掌托住我的心肘扶住,笑语柔和,“淑妃是皇上心尖尖上第一要紧的人,更是孤的弟妹,何须这般客气。”
有一把清亮动人的声音俏生生在耳边响起,“母亲,你方才怎么看淑妃看了这样久?”她如水明眸在我面上清亮亮流过,“不过淑妃的确很漂亮,原来母亲也贪恋美色的。”
“美色是世间最难得也最易逝去的东西,不止你母亲,连哀家也无比贪恋。你去照照镜子,若是喜欢自己年轻容貌,你也是贪恋美色之人呵。”太后今日兴致极高,话也比平时多了不少。
那少女面上一红,跺足道:“慧生不依,外祖欺负慧生呢。”
我眼前蓦然一湿,那样娇俏,仿佛昔年在外祖家居住的眉庄,人前的眉庄端方大雅,可是在素来疼爱他的老祖宗面前,也是这样的爱娇呢。
长主牵过那少女,笑着抚她的肩膀,“慧生,见过淑妃吧。”
眼前的少女明艳若向阳春花,这带着未脱的天真稚气与自小养尊处优的娇气。眉眼之间承继了她母亲与太后的刚毅之色,这便是被封做“承懿翁主”的长公主之女陈慧生。她与我见过礼,衔着好奇的笑意打量着我,“即便还在凉州,我也听闻淑妃之名,一见之下果然名不虚传,能在舅父身边承宠多年的必定不会是寻常颜色,难怪有人背后称淑妃为‘妖姬’。”
长主听她如此语言无忌,不觉微微沉下脸色,道:“慧生。”
我心中愕然,不知她是真的口无遮拦还是借机挑衅,只好依旧微笑道:“绝代妖姬亦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我自问没有这样的本事。若旁人非要这样议论,我也只好以为皇上就是镇妖塔或是得道高僧,可以把我牢牢镇住。”
慧生笑得如银铃一般,“淑妃好风趣,舅父和你说话一定觉得很有趣,不像旁人规规矩矩来着,我晓得母亲是心疼我。旁人怎么背地里议论淑妃你,也不过是妒忌罢了。”
我不觉失笑,“有翁主这话,我以后也好说嘴了。还要多谢翁主呢。”
长主极是疼爱这个女儿,一边薄责看她一眼,一边向我笑道:“慧生打小被孤宠坏了。淑妃不要见笑才好。”
“母亲就会这样说,我何尝不知道母亲心疼我才宠我呢。”慧生穿着一裘郁金香色真珠旋裙,一笑起来花枝乱颤,真似一朵郁金香临风轻摆,十分可人。
我忍不住笑道:“太后,您这位外孙女果真娇俏伶俐,叫人爱得很。”
太后满面堆笑,极是开怀,“你的小妹玉娆不也是如此?哀家看慧生与九王妃或者志趣相投。”
我笑道:“玉娆今日不在这里,翁主若愿意,可以去我宫里看看几位帝姬。”
慧生拍着手笑道:“极好。”说罢又看长公主,“终究要母亲允许才算。”长主笑面如花,“你喜欢便去吧,别吵着淑妃才好。”
我才起身,慧生也已经如小鸟儿一般飞出去了。我再三告辞,才出殿离去。
踏出殿门,身后簌簌的树叶相触声里传来真宁细细私语之声,“的确相像,然而两人气质却迥然有异了。”
太后的叹息似轻落的鸟忌,“阿柔温柔心肠,皇后去之甚远;阿宜的心机谋算,阿柔亦百般不如。”
“母后,先皇后与皇后都是朱家的人。”
太后忧然叹道:“若非皇上还念着这点,若非母后还一息尚存,阿宜恐怕早已被废了。”她转而道:“慧生的性子太天真娇纵,你要多教导她,否则心机不足,终究自己要吃亏。”
长主道:“儿臣知道了,会多教导慧生。”
太后轻轻笑道:“其实也是哀家多虑了,慧生嫁个好郡马享福就是,也不必和哀家当年一模一样,终究是这个孩子有福气。”
声音越来越小,我逐渐听不清了,风吹树叶沙沙如雨。抬头,有雪白的鸽子在紫奥城上空飞得盎然肆意,渐渐消失在金光同样肆意的天空之中。
第二十五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下)
真宁长公主自此便在颐宁宫中住下,慧生很是喜欢几位帝姬,与玉娆性子也相投,在宫中亦十分得趣。当然,真宁也几次向玄凌提起要解禁皇后,请皇后侍奉太后病榻前。玄凌只是摇头,“皇姐是顾念旧时情谊,可是朕怕她再侍奉太后一日,朕要多枉死几位皇子,实在不敢拿皇嗣的性命轻率。”于是,这话也不了了之。
四月后的一日,我与蕴蓉、德妃正在太后宫中陪着真宁长公主说话。日色灿烂若鎏金,在殿前芭蕉阔叶上流淌下金沉沉的光泽。太后拣了剥好的桂圆干吃着,眯着眼道“今日好像是状元郎入殿谢恩的日子。”
我微笑道“太后好记性,可见长公主来后,太后的精神越发好了。”
“本也不记得了。昨日皇帝来请安时提过一句,倒叫哀家想起从前的事。”太后侧头问真宁,“还记得你皇姐乐安长公主吗?”
真宁笑吟吟道“自然记得,这可是宫中一段佳话呢。”
恰巧玉娆也在,不觉好奇道“什么佳话呢?”
真宁笑容丰艳似桃花,“九王妃新做宫中人,自然不晓得这段佳话,德妃与蕴蓉怕是知道的。”
蕴蓉含笑点头,德妃却是不知就里,便笑道“我也等着长公主告诉呢。”
真宁便笑着道“素来帝姬出降,不是由圣上指婚,便是凤台选婿自己选择驸马,最不幸得便要出塞和亲,然而乐安长公主却是例外,她的驸马可知是怎么得得?”说着,便笑盈盈喝茶。
慧生性急,便问“母亲,是怎么得的呢?”
真宁道“那一日是三年大选的状元郎入宫谢恩,那年的状元不比寻常,是誉满京城的才子张先令,张先令不仅有才,更是丰神俊朗,宫中女眷闻名之后,无一不慕名好奇。先帝仁厚,便允许宫眷区城楼上看状元郎策马入宫谢恩。当年真是盛况如云,合宫妃嫔并各府女眷争相观望,张先令果然气度不凡,目不斜视,不窘不傲,策马缓缓入宫。”真宁说起往日趣事,亦不觉含笑,“孤当年还小,便跟着皇姐乐安一同站在城楼最前排,当状元郎走近时,人群欢动,后面的人一挤,皇姐手中的团扇没拿稳,失手落了下去。”她含笑回忆。“孤至今还记得,皇姐手中的团扇是母后给的,是一把双面绣鸳鸯的彩绣团扇,还是象牙柄的。结果那团扇无巧不巧落在了状元郎张先令的头上,痛得状元郎抬头去看,便看见了皇姐,状元郎也不恼,抬首行礼,然后离去。先帝回宫之后听闻这桩趣事,便道“姻缘难得”,做主将皇姐与张先令,成就一对恩爱夫妻,可不是佳话吗?”
众人听得入神,不觉一起笑道“果然是难得的佳话呢。”
此时慧生纤细白皙的手指执这一把障面用的泥金芍药花样绫纱团扇,与她丰饶多艳的面庞相辉映,像晨曦流霞一样动人。她听得怔怔的,玉娆笑着推一推她的胳膊,“翁主小心拿着团扇,别也落了。”
慧生“咦”地一声转过脸来,口中问着“什么?”手中一松,那柄团扇轻巧巧落在地上,孙姑姑忙捡起来笑道“这里又没状元在,翁主掉什么扇子呢。”
众人忍不住大笑,慧生羞得满面通红,跺着脚便要走。太后笑着唤人拦她,“你去哪里?”
慧生道:“你们心眼都坏,我可不理你们了”。
太后笑的合不拢嘴,指着她道:“好好坐着,你若真要走,不如和你母亲和德妃她们一起去看状元郎吧。宫中可多年没有这样的趣事了,咱们可乐乐也好。”她向真宁道:“哀家是有心无力起不了身了,你跟着去看看,回来好告诉哀家,今年状元郎是如何以为美郎君呢。”
真宁笑着欠身起行,那儿臣就领命去了。
一行人逶迤随着真宁公主往城楼上去,春光无限沉醉,正如众人笑靥耀耀,垂翠摇摇,踏芳而去。德妃与我走在后头,笑着掩唇悄悄向我道:“太后哪里去要长公主去看状元郎,分明是要为翁主相看一名驸马爷呢。”
蕴蓉娇小的下颌轻轻一点,似是赞同德妃的说法。我笑道:“太后费心思搭了花架子,咱们众人能不费心抬轿吗?这样的美事咱们也是乐见其成的。”
德妃笑着点点头,又去和玉娆去说话。
不过片刻就到了城楼上。四周静谧,天色碧蓝,日色如金,城楼下的汉白玉大路笔直贯向数百米外的城门。只听马蹄清脆落在汉白玉路上,清晰的历历可数。夹道种着无数青奈,花开灿烂。风吹过,淡白的花瓣乱落如雨,满地都卧着温柔的能发出叹息的落花。绚烂似一批锦毯华丽展开,马蹄溅起落花如烟似雾般飘扬起来,吸引住城楼上各人好奇而期待的目光。
有内监低低喊了声,来了,来了!众人极目望去,那马蹄声的来源,一位红袍少年踏着落花策高头白马缓缓而来,状元袍带,使他在蓝天白云之下格外引人注目,蕴蓉悄悄推了慧生到最前面,“翁主眼神好看的清楚些,状元郎是什么模样?”
慧生又羞又急又好奇,便道:“你们自己看便是,推我做什么。”
状元郎渐渐走的近了,可以清楚的看见衣冠丰丽的少年,面如冠玉,眉眼缱绻,唇角绽出春风得意的笑容。
小厦子在旁袖着手道:“这位状元郎才十九岁,青州人,听说尚未娶亲呢。”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真宁微微颔首,“少年得意,当真气宇轩昂。”
“这也叫气宇轩昂嘛,“慧生牢牢握着手中团扇,唇角扬起一缕讥色,“母亲瞧他面孔比我还白,眉毛比我还黑,唇角比我点了胭脂还红,若脱下状元袍冠换上红妆,与我们有什么区别。一点男子沉稳气性也没有”
德妃温和笑道:“翁主不喜欢这样清秀文气的男子呢。不怕不怕,我们再看榜眼和探花。”
榜眼是以为五十余岁的男子,想是苦读了数十年,读的两鬓斑白身躯佝偻,众人自然不加注目,探花倒也二十上下,朗朗少年身姿仿若夏日骄阳,挺拔伟岸。真宁不由称赞,“是位好儿郎,虽然只有探花,但只要勤勉为官,前途同样无可限量。”
慧生的手指牢牢扣着扇柄,生怕一松手团扇会掉了下去砸着探花的脑袋,她撅嘴道:“什么好儿郎,才中探花就如此得意,给他中了状元岂不飞到天上去,太轻浮了。”
真宁与我们面面相觑,她好言好语道:“孤瞧今年的状元郎与探花郎比你驸马姑父都要好上许多,你怎么个个看不入眼呢?”
慧生吐一吐舌头:“我为什么要看的入眼呢?”
状元、榜眼、探花入宫后是一众文官。赤、紫、青、禇、乌五色官袍华彩斐然,众人看得倦了,已是意兴阑珊,正要转身离去,玉娆却见慧生之事站着不动,便去牵她,”翁主,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日色淡淡的光辉照在慧生的半边脸上,纤长如鸦翅的睫毛忽闪着,露出痴惘神色。她举起团扇远远一指,问道:“那人是谁?”
金红色的日光像是溶化的碎金一样,照的满天深白云层格外的璀璨炫目,连天不断的广阔云彩生出一种安详的力量,叫人心思亦沉静下去。
团扇所指的尽头,有乱花轻扬如雾,一时迷茫了视线。待得落花沉醉,日色下有一金黄模糊的身形,清风掠起他暗紫色的宫袍边角飞扬起来,他稳稳策马,拂去肩上落花,在无边炫美的周遭景色中,显得格外温默。
玉娆颇为意外,发边的青玉凤钗轻轻晃动淡雅的光晕,“那位是家兄甄衍。”
慧生缓缓垂下脸去,光影的炫目下,仿佛有淡淡的玫色的花朵自她脸颊漫生。真宁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拉过她的手道:“回去吧,好好和你外祖说一说今日的见闻。”
慧生忽然收敛了素日的顽意,心头仿佛添了几缕心事,缓缓回去了。
我走在后面,远远见蕴容一个缓步走在最后,似有停步之意,便走到她身边,“还不回去吗?”
蕴容望着真宁长公主一行人赫赫在前,神情寂寥,“当初我爹爹中了金榜状元,太宗赐婚,娶得我的母亲晋康翁主为妻,又被赐予正六品上朝议郎官职,平步青云至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家声显赫,何等光耀。若非隆庆十年博陵侯谋反时爹爹被人告发与博陵侯过从甚密,我家也不会中道没落,要依赖母亲维持家声,真宁长公主这般富贵我家虽未享过,然而始十中三四,晋康翁主府也经历些。权势繁华如浮云苍狗,朝来暮散。”她停一停,似是凝聚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使足了劲道:“可是愈是如浮云不可掌握,我愈要掌握,当我成了呼风唤雨之人时,还怕什么朝来暮散呢。”
我微微含笑,“好好的妹妹怎么生了这些感触?妹妹已是无上荣光了。”
“是吗?”她凤眼中艳光轻漾,似笑非笑看着我,“只要淑妃有心,便不会挡住我的荣光了。”
我假作不知,“各人有各人的路,我不会阻拦妹妹的。”
她轻笑一声,“但愿如此。”忽然停一停。“润儿还好吗?”
我惊异于她突然对予润的关心,却也含笑答道:“一切都好,妹妹放心。”
花开暖煦的四月,日丽风柔,深色桃花谢了满地,樱花、海棠又簇然绽放,花事不断,常开常新,上林景致,从来没有寂寞的时候。
自从城楼之事之后,承懿翁主的性子便沉静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无数心事长在了她的心间,也开在了她的眉心。连太后也不觉奇怪,“慧生怎么转性了呢?”
我心中有些不安,却答也无从答起,只得道:“许是春困了吧。”
德妃点点头,“难怪,听贵妃说起温仪也贪睡了许多。”
太后考在秋香色金线蟒引枕是颔首道:“也许吧。哀家瞧着胧月的性子也安静了许多。前些日子内务府说准备下了淑和的嫁妆,胧月也没什么兴致去看。”
德妃陪笑道:“是呢,如今她只有兴致跟着贵妃学琵琶,倒是学的很有及分样子了。”太后不再言语,只道:“哀家素日看惯了孩子们热闹的样子,不太习惯她们各自安静。”太后抬起头看了看无边日色,“这样子的天气,叫他们出去走走吧。”静,太后抬头看一眼无边日色,“这样好的天气,叫他们出去走走吧。”
德妃笑着答应了,向慧生道:“翁主,内务府扎了两只大蝴蝶的风筝,很好看呢,翁主你可要去放风筝吗?”
慧生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却架不住胧月和温仪喜欢,只好跟着出去,我转身告退:“太后,臣妾陪着她们去放风筝。”
太后却没有答应我,她已经靠在引枕上昏昏沉沉睡着了,然而在睡中,她亦是疲惫而倦怠的神色。
春风拂栏,而太后的病,是越来越重了。
天朗气清,连吹上面的风也有些绵软无力,软扑扑的,象婴儿轻软拂上面的小手,这样的风,即便风筝放起来,也会很快坠下。
我这样想着,慧生手上的鸳鸯大风筝便头一栽,软塌塌的掉了下来。线放得长,风筝便远远坠了开去,德妃推一推我,“快去看看吧,掉了风筝只怕要发小姐脾气呢。”
我笑言,“翁主虽有些孩子气,却也不至如此。”
我使一个眼色,温仪先知觉,将手中风筝交到内监手中,忙拉了胧月跟了上去。
上林苑花树开得烈烈如焚,红红翠翠粉粉白白交错,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曳地的裙裾使我不能很快奔走,待找到追着风筝而去的慧生时,我不觉怔住。
哥哥身上落了几圈风筝线,手中正执着一个金红色的鸳鸯风筝,百般摆脱不得,慧生楞楞的站在他对面,也不晓得去帮手,只这样怔怔地、怔怔地站着。浅金的阳光自蓬勃花树枝桠间流泻而下,哥哥深厚那株开着洁白花朵的樱花正开得惊心动魄。
我突然想起来,早起小允子告诉过我,午后哥哥会陪着玉姚进宫来看我。
胧月见是哥哥入宫,时分欢快,快步跑上来拉着他手欢欢喜喜道:“舅父。”
慧生用力攥着手中未断的风筝线,低低道:“我知道,你是甄珩。”
哥哥满目愕然,问道:“这位是……?”
我见得慧生如此,心中沉沉一坠,只得道:“这是真宁长公主之女,承懿翁主。”
哥哥正欲行下礼去,奈何身上缠了风筝线,十分不便,无奈笑道:“玉姚等得心焦了,让我出来看看娘娘,谁知走到这里,天上便落下个风筝缠住了,失礼于翁主。”
慧生伸手欲为他扯去风筝线,一时觉得不好意思,急忙缩回了手,胧月一边为哥哥拉去风筝线一边笑着问慧生:“表姐你好聪明,你怎么知道舅父的名字?”
慧生满面通红,嗫喏着说不出话来,温仪攀了一枝樱花在手,静静笑道:“表姐掉的是鸳鸯风筝呢。”
慧生向着哥哥轻轻笑道:“听说你曾征战沙场,我父亲也戍守凉州,你能不能和我说说战场上的事?”
花树秾夭,胧月朗朗笑声合着清风荡漾其间,惹得那些娇弱的樱花花瓣零零星星地坠下,人面樱花相映,大约如是。
第二十六章 细雨闲花静无声(上)
午后的阳光已有未渐渐漫生的熟意,透过纱窗映进颐宁宫,六合同春格花长窗的影子投在地上,淡淡地似开了一地的水墨樱花。
“混账!”太后瞥我一眼,道:“淑妃,哀家一直分外地怜惜你,只是看如今你把哀家给你的这份怜惜弄成什么了?”
太后一向对我垂怜,顾及我生下了皇子,又有两个帝姬在膝下,从来还是十分客气,即便是皇后被幽禁,即便我因着皇后的幽禁暂摄六宫事,也从未见过太后这样疾言厉色。
我大为惶恐,慌忙跪下道:“臣妾不知错在何处惹太后这样生气,请太后明示。”
太后也不叫我起来,只说:“你一向聪明伶俐,哀家也喜欢你这份聪明伶俐,只是你也别伶俐过头了。”她松一口气,道:“你的侍女浣碧入了族谱嫁与六王做侧妃,你的幼妹玉娆嫁与九王为正妃,一家子光宗耀祖,你还这样贪心不足,怂恿了你兄长去引诱惠生,惠生年幼无知,满心天真,焉知你兄长用了什么手段,把她引诱得一心一意只要嫁你兄长……”她没有说下去,只含怒望着我。
我原本还垂着头目瞪口呆听着,等听到太后辱及哥哥,闹钟“嗡”地一声,血气直涌到头顶上去。
我尚未出声,真宁一向温和的面庞已经是愁容满面,向我道:“那孩子简直像着了魔了一般,前几日放了风筝回来就心事重重的不爱说话,孤也问不出什么,谁知前天夜里忽然来求母后,说要求以为郡马,惠生入京后从来没有认识什么男子,孤以为她回心转意看上了那位状元或是探花,谁知她竟说是淑妃的兄长。”她停一停,缓了缓神器道:“母后当即就生气了,一口回绝,孤听母后说起才知道,你兄长年过三十也罢了,还是娶妻生子过的,惠生若嫁过去,岂非,岂非……”
太后银丝微乱,只用一枚赤金松鹤长簪挽住了,沉声道:“岂有翁主做人续弦的?实在是天下的笑话!”
白瓷?金盖碗里茶色如盈盈青翠的一页新春,茶香袅袅。然而真宁握住茶碗的手指轻轻发颤,“可是惠生自幼主意极大,母后不肯,她也不争,只是这两日减了饮食,每日闷声不乐,人也憔悴了,孤这个做母亲的,淑妃,你也做母亲的人,你该明白。”
太后怒气不减,淡淡道:“甄衍好大的福祉!淑妃好大的心胸!甄氏一门好大的荣耀!若你兄长真娶了惠生,你家一门富贵,与皇家姻缘根深蒂固,岂非你就要踏上皇后的宝座了!”
“太后喜怒。”我跪在金砖地上,膝盖隐隐作痛,我一头一硬,抬头道:“太后说的对,这门亲事不仅太后不满意,臣妾也反对,臣妾不赞成这婚事并非因为臣妾想洗去太后所说的踏上皇后宝座的嫌疑,臣妾本就无意于此。臣妾反对,是因为不能乱了血亲辈分。论辈分,臣妾是翁主舅母,臣妾的哥哥也长翁主一辈,翁主若嫁与臣妾兄长,臣妾是该称呼嫂子好还是哥哥称呼臣妾舅母好,这门姻缘断断不合适。且臣妾的兄长自妻室薛氏逝世后一直无意再娶,所以太后不必多虑,珍重凤体要紧。”
太后沉着脸看着我,“淑妃,你真这样想。”
我福寿,道:“因为此事只是翁主想太后提起,臣妾兄长前几日才第一次见到翁主,且臣妾与德妃和两位帝姬都在,怎么引诱翁主?此事臣妾兄长一无所知,所以太后如何反对,臣妾都不会有异议。”
我抑制住心头怒气,忍气请安告退。
两日真宁来柔仪殿看我,很是忧思深沉的样子,她轻轻道:“惠生很是执意。”她苦笑,“都怪我宠坏了她。”
我与她对坐,温和道:“长公主大可把我兄长思念亡妻之事告诉翁主,或许翁主会死心。”
真宁叹息道:“孤何尝没有这么做,但是惠生更加执着,她觉得你哥哥情深意重。”
我愕然而笑:“哥哥对嫂嫂情深意重,但未必会这样对翁主。”
真宁以手覆额,很是烦恼,“惠生不这样觉得。”
我慢慢啜吸着杯中清茶,沉吟片刻,笑对真宁道:“其实我很羡慕公主。”
她哦一声看我,道:“怎么说?”
我道:“公主可以只有驸马一人,而我却要与众人分享皇上。”
她失笑:“淑妃的话听来真心,后妃之德要求不怨不妒,淑妃何出此言?”
我微微叹道:“与夫君一心一意相对是所有女子的心愿,我是常人,亦不例外。”
真宁公主笑容渐隐,“其实孤亦庆幸自己是公主,才能比旁人过的略太平些。”她看住我:“孤明白,只有真心在意一个人才会在乎是否要与别人分享他。”
“所以,“我看着慈母怜爱的双眸,“翁主应该明白,我哥哥心中思念嫂子,翁主若与哥哥成婚,无形之中亦要与人分享他……”
“淑妃,你说的不错。”我的话尚未说完,惠生已一踏进柔仪殿。她步履飞快,明快的湖水蓝锦衣拖曳略过光滑地面,人已经走进内殿,只余身后一帘明珠在飒飒晃动。她疾步走到我面前,气息未平,“我喜欢甄衍并非他曾经有赫赫战功,也不是可怜他曾经受过的疾苦,你们都以为我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懂,其实我都懂,那日在城楼上望见他,我便觉得他与众不同,我也听说他对薛氏的神情。我在宫中看得明白,满朝文武心中只有富贵前程,舅父后宫有那么多女人围着,谁知真心神情为何物?我心理其实很羡慕平阳舅父和平阳舅母的神情相许,所以格外觉得甄衍难能可贵。他心里思念薛氏,为什么我不能陪着他一起抚平他心中伤痛?”
“惠生,你越来越不懂规矩,怎可对淑妃大呼小叫?”她放缓了语气,柔声道:“即便如你所言,甄衍难能可贵又如何?他心中思念他的亡妻,你即便嫁与他也是十分不值。”
“母亲!”惠生一双妙目瞪得滚圆,因着朦胧的泪意愈加波光流转,“什么值与不值?难道我嫁与一个状元郎就值得吗?若我不喜欢他,余生与他一起度过才是最大的不值!以母亲和外祖的想法,我是长公主之女尊贵无比,其实嫁与任何一人都是不值,都是下降屈就,那我何不选一个自己喜欢的,甄衍年纪是比我大许多,又曾娶妻生子,还对亡妻念念不忘,那又如何,若我喜欢才是真正值得!”
惠生是未出阁的少女,这一番话说的自己满面涨紫,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真宁气得发怔,“惠生,你满口胡言什么?女儿家说这些话也不害羞吗?”
惠生用力拭去泪痕,倔强道:“我是真心话,有什么可害羞的!”
真宁欲要再劝,只听一阵击掌之声,有一把沉稳的男声朗朗赞道:“说的好!不愧是朕的外甥女!”
我转首去看,正是玄凌,今年较往年热得早,玄凌下朝时换过了衣服,笑吟吟立在殿门前。
我忙屈膝向他请安,他一把扶住我笑道:“幸好今儿下朝就过来了,否则错过了咱们惠生一番宏论。”他笑得爽朗,“这话放到朝堂上去说,准叫那些迂腐老儿羞得自叹不如。”
惠生不好意思起来,“舅父笑话我!”
真宁半沉了脸,看着玄凌道:“母后也不允许,皇上该好好劝劝惠生。”
“劝?”玄凌淡薄的唇线带着疏离的微笑,连着两道英气入鬓的剑眉亦微微扬起如飞羽,他在窗下坐了,笑道:“惠生的事朕也有耳闻,倒叫朕想起几年前淑妃回宫的事了。”他含笑看着真宁,“皇姐觉得淑妃为人如何?”
真宁颔首赞道:“不错,堪为皇上贤内助。”
“是,事情不到发生谁也不知道结果好坏,譬如朕当年执意要接淑妃回宫,太后不允,连群臣亦有极大非议,认为淑妃不详或者狐媚惑主,谁也不知淑妃入宫后会产下皇子为朕将宫中一应事打理得妥妥当当。当时众人反对,可是朕彼时只想接她回宫与朕厮守,若为了那些无谓的可能会发生之事而放弃,朕觉得十分可惜。”
我心中颇为动容,抬头,正迎上他温和而灼灼的视线,不觉莞尔一笑,“皇上的意思是……”
他执过我的手,“朕的意思是为人父母常怀百岁忧,不如由惠生去吧。”
我微弱的反对,“可是臣妾的兄长……”
“他总是要再娶的是不是?”他温和道:“语气到时奉父母之命再娶一个毫无感情之人,不如惠生,终究,惠生是喜欢他的,此事,于你哥哥并无害处。”
真宁动气道:“皇上,我也罢了,只怕母后要动气。”
他温言道:“母后生气是因为太过心疼惠生与皇姐。所以,只要皇姐与朕一同去劝解,母后是会答允的。”他停一停,舒展的眉毛轻轻摆起,“母后心疼子孙,自然乐见子孙心满意足,皇姐与朕一起去吧。”
真宁温柔地叹息一声,伸手爱怜地拂过惠生面颊,“你自己愿意,不要后悔就是。”
玄凌淡淡一笑,起身道:“自己所求,无言后悔。”惠生用力点一点头,笑容灿若春花。玄凌伸手抚一扶我的脸颊,轻声在我耳边道:“你给朕一次补偿你兄长的机会,也劝他放开怀抱,惠生是个好孩子。”
我深深吸一口气,望住他,道:“好。”
许是因为太后对子孙的怜爱,许是因为玄凌的劝说打动了太后。总而言之,赐婚的圣旨下来,众人都缓了一口气。
哥哥负手立于斜阳之下,看着紫檀桌上织金圣旨,无奈微笑:“仿佛我每一次婚姻都由不得自己,上次是你为我选了茜桃,这次是皇上为我做主娶翁主,是半点由不得自己。”
我颔首,“的确万般不由人。”我担心不已,“哥哥,翁主千金之躯难免娇惯些,是要委屈你了。”
哥哥轻轻拍一拍我的手,安慰道:“我懂得,甄氏满门,你和玉隐、玉娆已经分担了许多,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能袖手旁观。”
婚姻如此不由人,出身世家的我与哥哥如何不知?有一个万事圆满的玉娆已是极不容易了。
庭前,有落花簌簌,我款款伸手为他拂去袖上的一瓣红落花。春已过,仿佛昔年一段小儿女的缱卷时光也被拂去了。
哥哥离去良久,我只是立于风中,柔软的风贴着我柔软的发丝轻轻拂过,心境也跟这风一样忽暖忽凉,起伏不定。
槿夕轻轻为我披上一件茜纱披风,柔和道:“再这么站着,娘娘怕是要感染风寒了。”
我轻轻点点头,“太后其实并不喜欢这门亲事,也不愿意甄家权势越来越显赫,只是不愿意拂了儿女之心罢了。”
槿夕净白的面容微含愁云,“太后为保朱氏荣华,自然不喜欢甄氏独大,既然这门婚事已定,娘娘也要想法子如何不为太后所忌,否则娘娘日子不会好过。”
足下丝履踩着芬芳落花,我一步步缓缓走出未央宫。
有得到,必须以付出换取,这是人之常情。
恰如此刻我伏于太后面前,心情不再是如常的坦荡于平和。我再次叩首,声音轻而坚决,“臣妾感激太后愿意成全翁主与兄长之心,臣妾也不愿意甄氏因外戚之功显赫于朝廷,为避权位偏移,臣妾愿意交出摄六宫之事。”
“交出摄六宫之事?”太后斜卧,踏上的在描金赤凤檀木阔塌上懒洋洋饮着茶?????下仍不失深宫之主的风韵,她抬起沉重的眼帘看我一眼,“那么淑妃认为谁可接手协理六宫?”
我沉吟片刻,缓缓数道:“贵妃与德妃惯熟宫中事宜,多年来也曾协理六宫食物,想来能得心应手,贞妃细心,也能试试妥当,欣妃心直口快办事爽利,蕴容秀外慧中心思敏捷,有时出身大家行事果断,更是可造之才。”
“是吗?”太后微微扬一扬下巴,孙咕咕上来揉着她的肩膀。须臾,太后露出舒适松快的心情,阖目道:“德妃与贵妃哀家自然放心,只是贵妃多病也无力可赤,贞妃与欣妃可成小就断不成大器,都不是可以独挡一面之人,置于蕴容……”太后沉吟良久,终究以一声亲哼相对,“这只凤凰恐怕是要飞的远了。”
我心中一惊,脊背上一阵发凉,竟已惊出满身冷汗。宫中传言虽多,但从不敢传到提后面前,开始太后如此常年卧病,竟能将这些事知晓得一清二楚。孙姑姑轻缓地为太后捶着肩,口中慢条斯理道:“德妃温厚些,若庄敏夫人与之共同协理六宫,未必能听德妃的意思,终究夫人还年轻些。”
太后温和地拍一拍孙姑姑的手,问问抬起满是皱纹的脸庞,“你不必以暂摄六种之权来换取哀家放心,哀家这颗心从未放下过,无谓再一直操心。”太后支起身子,端坐榻上,“淑妃一向聪明,哀家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皇后怎么被幽禁你与哀家都心知肚明,后位不稳难免宫中嫔妃人心浮动。淑妃你未必不敢打皇后之位的主意,旁人比你更热衷的也有的是,你交出权位自然可让哀家暂时放心,可恐怕接下来的哀家会更多忧心。”太后缓一缓气息,“哀家也吧话明明白白告诉你,皇上有生之年,绝不能废后,你动不得这样的主意,旁人也不行。”
我暗暗屏住气息,“臣妾明白太后的苦心,后位不变才保得住平安。”
太后冷冷倪我一眼,“你明白就好。”她停一停,“后位不变,摄六宫事之人不变,眼前出不了大乱子。”
我再度叩首,“太后训的是。”
她缓缓背过身去,留给我一个冰凉而笔直的背脊,“皇上说的对,不过是郡马而已。”她挥一挥手,“你退下吧。”
第二十七章 细雨闲花静无声(下)
三日后,传太后口谕,“赏庄敏夫人协理六宫之权,以安后宫。”又嘱咐,“庄敏年轻,凡事要多遵循淑妃的意思,淑妃亦要让庄敏多历练历练。”
我收起太后懿旨,倦倚美人靠上,轻轻叹了一口气,花宜十分不解,问道:“太后这话好费解,既说要庄敏夫人听娘娘的,又有叫娘娘多放权于庄敏夫人的意思,到底怎么说呢?”
槿汐苦笑道:“太后亲自下旨定了人协理六宫,除了朱宜修为贵妃时,便是庄敏夫人了”她停一停,低声道:“燕禧殿那边此刻热闹得很,宫中除了贵妃和贞妃,人人都去贺喜了呢,连德妃娘娘也却不过情面。”
“也难怪人心跟红顶白,朱宜修的太后眷顾而成继后,现在后位不稳,太后显然对蕴蓉青睐有加,难保她不成为下一任皇后,她又是那样的脾气,宫中谁赶不趋奉?”我低头看着手指上寸许长的指甲,因没有涂染蔻丹,指甲只是淡淡的粉红色,偶尔流光一转,便有浅浅的珠色光韵泛起。“贵妃位分最尊,不去道贺也就罢了,怎地贞妃也没有去?”
槿汐盲道:“贞妃产后身子虚,不大起得来,她素性又不太与人来往,与燕禧殿交情更不深,所以只赠了一份贺礼,未曾亲自前去。”
花宜忙插嘴道:“为了这个事儿,庄敏夫人不乐意了,她也没在人前生气,只道贞妃身子虚弱要安心养着,这两个月不宜再侍奉皇上了,便叫人摘了贞妃的绿头牌,两个月不许侍寝。”她吐了吐舌头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庄敏夫人这火可烧得够大的,也不知道皇上生不生气。”
我瞥了她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不许胡说。”不觉又叹:“皇上一向对贞妃不太上心,想必也无异议。”
花宜忙掩了掩口,不敢作声。
我叮嘱槿汐与小允子道:“如今燕禧殿得势,你们万万不要上去于那边争锋芒,凡事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实在避不开就一定要让着万不能有一句驳回的话,更不能露半分不满的神色。上上下下都嘱咐到了,绝不可出差错。”
小允子忙答应了,觑着我的神色道:“话说回来,燕禧殿再如何也不能与咱们柔仪殿相比,连太后也说了要那边听娘娘的…”他见我只是寂寂无声,再不敢说下去。我望着窗外花树葱茏,随风幻动乱影无数,心下坠坠,我一字一字清晰道:“谨记一句话,只要碰到于燕禧殿相关之事,必得忍耐退让。”
槿汐轻声劝慰我道:“娘娘不需烦心。”
我浅浅牵起唇角,划出一抹淡淡笑意,“我不烦心,咱们安静一阵子,也好让那个我学学太后的权谋。”
槿汐安静微笑,颔首不语。
胡蕴蓉正得玄凌圣宠,又得太后爱护,连我也在人前人后十分谦恭,一时间她风头无二,在紫奥城呼风唤雨,十分得意。
太后对蕴蓉十分倚重,连哥哥与承懿翁主的婚事都交由她与我一起去办,我趁着身边无人,忙笑着道:“太后话虽这样说,夫人是知道的,眼下内务府里银钱用度不比往日宽松,到底是甄家的婚事,我若办得薄了伤了太后和长公主的颜面,又叫人笑我拿腔作势,若办的厚些,又叫人议论我偏袒母家,思来想去只能倚靠妹妹的才能为我多担待着了。
蕴蓉含了矜持的笑意,拈着一块金丝攒牡丹绫帕,徐徐道:“淑妃姐姐开的口,我哪里能推脱呢?只是姐姐也知道的,赫赫边境上不太安静,银子都用到军费上去了,我也想把那甄大人和翁主的婚事办得风光体面,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不再说下去,只是拿眼觑着我。
我只是笑,“妹妹做主就是,我只听妹妹的安排。”
她爽利的笑颜映着满头步摇金翠,相映夺目,“宫中的月例向来是姐姐头一份的,也难怪,姐姐身边的孩子多么,不比我只有和睦一个。”
我微笑着客气道:“妹妹多福多寿,和睦好福气呢。“
她盈盈一笑,再不多言。我们各自散去,也无别话。
傍晚时分,我正在窗下对着余晖整理一束狐尾百合。槿汐进来道:“庄敏夫人吩咐了内务府,将柔仪殿和空翠殿上下月例各削去半数,娘娘的削去三分之二,唯有四殿下的月例不少半分。“
我点点头,“如今她要立威,我是首当其冲,削去我的月例是意料之中,委屈了你们的我会另外补给你们,当着人前不必委屈。到是贞妃,一则她育有皇子,二则也是上回的事胡蕴蓉心里还未放下。“
槿汐垂着道:“奴婢到不是在意这个,只是心里揣度着,既然柔仪殿上下都削了月例,为何独独留下四殿下那一份?”
我伸手挥开指尖沾染的花粉,道:“眉姐姐曾经对她有恩,她顾念情分,是应该对润儿另眼相待些。”
槿汐嘴唇微微一动,似有犹疑,我道:“你想到什么说就是。”
槿汐沉吟道:“奴婢也只是揣测,庄敏夫人肯定知道自己已经不能生育,她若想登后位,家世与权势都胜过娘娘,唯独一桩,在子嗣上是万万不能与娘娘相比的。但是朱氏曾抚养皇长子为养子……”
“你觉得胡蕴蓉会效法朱宜修?”
“皇长子也年长成婚,名义上终究还是朱氏的养子,二殿下与三殿下生母都在,唯有四殿下……”她看着我,不再说下去。
我了然,随手掬起一握清水洒在花瓣上,沉声道:“润儿是眉姐姐唯一一点骨血,我绝不会让他成了别人登上后位的棋子任人摆布。”
哥哥的婚礼终究是办的风风光光,妥妥贴贴。再见到哥哥时,已是承懿翁主与哥哥婚后一月,自凉州探望翁主父亲归来,哥哥便即刻入宫来看望我。
夏日时分,午后玉帘轻卷,窗内只有滴漏寂寞的响声慢慢晕染着时光。
说起凉州之行,哥哥不不免提到驸马戍卫边疆之事,又道:“长公主也与我提起,若我能为岳父一同戍边,也能同气连枝,共同进退。”他想一想,“终究如今我与他们是亲眷,女女婿为岳父分忧也是应该的,而且,我也想……”
“哥哥,如今咱们不要兵权,连沾染也不要沾染一分,先前的教训断断不能忘了。”我的手指叩在桌上嗒嗒作响,清晰的声音似我此时分明的思绪,“皇上有多么忌讳手握兵权的人,咱们这些吃足了亏的人最明白不过。所以,远离兵权,多与风雅之士来往吧。”
哥哥微微疑惑,“与风雅之士来往?我原本是不擅此道的。”
窗外风荷正举,唯有蜻蜓栖息荷蕊之上,似在感知夏日炎炎中一抹难言的风露清愁。我淡然微笑:“不擅长又有什么要紧,哥哥只请往细处想去。”
哥哥本就聪明,这几年来大起大落,饱受苦楚,越发通达明练,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本朝向来重文,玄凌明里不说,但自汝南王起,又经甄氏一族的变故,多少明眼人明白,当今皇上是多么忌讳领兵打仗的武将了。于是朝中重文轻武的风气日甚一日。与我文人士子来往唱和,一则避了皇帝的猜疑和防范,二则文人手执笔墨,代表了天下言论所向。哥哥若与他们往来亲厚,那么一国之言论必定多多倾向于我和涵儿,今后便更好打算了。本来么,如今后宫有抚育皇子的,只有皇后抚养的皇长子予漓,贞妃的二皇子予沛,我的予涵和予润。予涵虽然年纪最小,但予漓本不是皇后所出,不过是畏罪而死的懋妃的孩子,又向来不给玄凌待见,虽然皇后极力要立他为太子,但是也苦于无可奈何。贞妃的予沛和我的予涵本是同日同个时辰所生,只不过早了一刻而已,年龄上本是不相伯仲的,只是限于贞妃的资历和我相去甚远,何况宫中一向是有嫡立嫡,无嫡立咸,并无立长这一说。所以只要不是皇后所出,年龄上的长幼之别也不打紧。另外我冷眼瞧着,贞妃的性子甚为淡泊,未必有这样的心。
朝中本对后宫妃嫔不甚了解,只有皇后和我。但皇后无所出,本就说不起话来,又从来不在朝政上涉足。而我经回宫一事,朝上臣子多有风闻的,又历来被玄凌允许看折子议朝政,再加之哥哥的襄助,只怕还能如虎添翼了。
我对哥哥说:“哥哥向来好武,那是极好的。只是文武兼修就跟好了。再者说,与士子们一同唱吟把酒,集设作文,再有修编文史出集子的,那就再好不过了,也容易。只需哥哥出个由头把才子们聚起来就好了,这是再风雅不过的事了。”我抿嘴一笑,“新嫂嫂和哥哥的岳母大人真宁长公主或许也会很欢喜的呢。”我笑道,“翁主年轻,必定极喜欢诗词歌赋的,哥哥新婚燕尔,寻些和翁主情趣相投的事来做,可不是美事一桩吗?”
哥哥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下去,似乎望着遥远的天际唱出神。良久,静静道:“若茜桃还在,不晓得她会不会喜欢?”
哥哥的话,极好在瞬间击中了我,我的心思遽然飞出老远,恍惚的想起,玄凌想起什么是不是也会想,宛宛会不会喜欢?
心底深处隆隆的响着,泛出一丝又一丝钻心的酸楚来,无孔不入的又钻进了心里觑,象一条条小蛇一样,嘶嘶地抽着冰凉的信子,肆虐在心里。原来我们,都是这样的可怜人,这样可怜!
槿汐看我愣愣出神,哥哥也是默默,这样相对无言坐着,各怀心事不已,忙招呼小宫女换了新茶上来,含笑送到我手中,道“方才那茶凉了,才换了新的,娘娘和郡马爷趁热喝一口吧。”
茶水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玉胎传上我冰凉的指尖,有些麻麻的刺痛,痛意不甚,只觉得痒。
我缓缓喝一口茶,知道槿汐是在提醒我,于是勉强压制下摇曳的心神,轻声细语道:“有句话哥哥可曾听过?”
哥哥神色一凝,转身过来,道:“妹妹你说。”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我似做不经意到:“晏同殊的词果然是极好的,道尽人世间新旧之情。”
我口中虽然劝慰哥哥,可是自己心下到底也是凄然,不晓得这劝慰的话哥哥听进去了没有。
须臾,哥哥微微叹息了一声,缓缓道:“翁主待我极好。”
我点头,“哥哥明白就好。”
“可是茜桃……”哥哥略略思量,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与我是结发夫妻。”
我的纯金嵌珊瑚护甲映着手中雪白的刚玉杯,溅开无数细碎耀目的金红光点。我下意识的转过头去,声音渐渐沉痛下去,“我知道哥哥是伤心与嫂嫂夫妻之情,嫂嫂又为哥哥吃了这许多苦楚,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咱们苟延残喘下来的人,不能不为她报仇,还有哥哥襁褓中的亲儿子致宁,他还是个孩子,他什么也不懂,他们竟也能下得去手?”
我见哥哥眼中大起悲痛之意,也不敢再说下去,又道:“如今哥哥娶了翁主,翁主对哥哥又十分痴心,哥哥也不该为了已逝去的人辜负了翁主,哥哥这样的心思,万万不可在翁主面前流露了半分。翁主年轻,是经不起知道这些的。”我见哥哥略有所动,继续说下去道:“翁主若知道哥哥还这样牵念茜桃嫂嫂,若心思明白的自然能体谅哥哥的难处,若心思不明白,糊涂着闹起来,一来就不免迁怒茜桃嫂嫂,总是怀恨在心,那么茜桃嫂嫂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二来若皇上和长公主知道了,难免会猜疑哥哥是否还心怀怨恨--哥哥可要三思。”
哥哥沉吟片刻,道:“我明白,我即便想念茜桃,亦会将她珍藏在心底。只是她这一生一世,到底是我对不住她了。”
我难过,轻轻道:“哥哥其实并名义对不住嫂嫂,嫂嫂在时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十分喜乐。只是……若哥哥一定觉得对不住嫂嫂,那么做妹妹的多嘴一句,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还请哥哥不要再辜负眼前爱你的人了吧。”
哥哥只是惘然地沉静着,窗外花叶的影子疏疏地落在他身上,似一幅淡淡的水墨山水图,映得哥哥的身影也是这样暗沉沉的。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我心中反复回味着这句话中的深意,不觉心思萧索了起来。我的眼前人,不正是玄凌吗?可是,他又有什么值得我怜取的?满目山河空念远,那个人,从我是一心一意牵挂思念的人啊。我连自己也劝服不了,自己也做不到,怎么还娶劝服哥哥呢?当真是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了。笑得人心底都凄苦起来。
良久,哥哥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长,“嬛儿这次回宫,仿佛多了许多的心事了。”
我见哥哥目光如炬,开怀之意颇浓,强笑道:“人长大了,心事总是多些。何况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还如未出阁的少女般懵懂无知吗?”
哥哥目光怜惜,轻轻道:“你出宫又入宫,地位本就尴尬,幸而皇上比从前更宠爱你,又有了皇子,才能在这后宫中立稳了脚。只是位愈高宠愈多,就更加如履薄冰――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呢,你再也不是从前人人都能保护你的甄门千金了。”
我心下安慰,笑道:“哥哥不用担心我。从前在家中事事都由哥哥为我担当着,如今我能和哥哥一同进退担当了。我一定好好的,不叫哥哥担心。
第二十八章 烟迷柳岸旧池塘
皇后被禁,形如废入冷宫。虽无废后的旨意下来,然而太后日渐垂危,人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山陵崩,皇后便会被废除后位,移出紫奥城别居。中宫之位动摇,嫔妃间一时留言纷乱,蠢蠢欲动。虽然明面上尚未见后宫有什么举动,可是关于隆庆废后的旧事倒是在宫中愈传愈烈,一时间甚嚣尘上。
这一日德妃在我宫里闲坐,一边看着贵妃调校烧槽琵琶的弦,一边闲闲道:“这几日宫中常说起一些旧事,昔年先帝独宠舒贵妃,冷落六宫,废后夏氏因妒生恨,在舒贵妃日常饮用的红枣蜜中下了鹤顶红,事败后被昭宪太后袒护才算掩饰了过去。后来废后又意图谋害当今皇上和尚在幼龄的六王,故意趁皇上带着六王玩耍时弄松了两人常攀玩的地方的石头,想借皇上之手摔死六王,一箭双雕。先帝忍无可忍,不顾昭宪太后养育之恩,终究还是废了夏氏,移出紫奥城别居,三月后,废后幽愤难抑,坠井而死。”德妃淡淡一笑,拨弄着指上内务府新贡的一套通水玉琉璃护甲,“其实论起狠毒,废后哪里及朱宜休万一。如今太后还能袒护着她,一旦太后驾崩,她这后位非废不可。”
端贵妃抱着琵琶坐在莲台畔,手指校着弦丝,徐徐落下散乱如珠的音符。她闻言连头也不抬,一如既往地神情和静,“后位不废就罢,一旦废后,后宫也要跟着大乱。你看眼前就知,多少人在暗地里谋算着了。”
德妃笑吟吟道:“贵妃姐姐是最看得开的人,我也罢了,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人,不必跟着乱。其实话说回来,有什么好乱的,论资历论份位论皇嗣,淑妃妹妹一枝独秀。”
贵妃校好弦,淡淡拢烟眉扬起,“咱们倒是想不乱,可内乱一起,哪里还有我们明哲保身的份儿。暗潮汹涌,难免不被弄潮其中。”说着看我一眼,微微叹息,“正是因为淑妃一枝独秀,所以更易被风口浪尖上拍打了。”
德妃知她所指,接口道:“是有人太得意过了头。昨儿晚上瑛贵嫔被燕禧殿那位申斥了,瑛贵嫔生了怀淑帝姬,皇上高兴多宠幸些也是人之常情。大约是瑛贵嫔多去探望了贞妃几回,又与她分宠,她心里不自在。”
贵妃望着远远天际,漫不经心道:“人有权势难免得意,一旦得意便会骄纵,骄纵便失了分寸。”
我与贵妃对视一眼,“浪潮汹涌,难免浮躁。”
德妃拈了一枚吹花红宝钿在手中把玩,轻笑道:“难为皇上也没生气,只安慰了瑛贵嫔几句。”
我淡淡一笑,拿着一枝玉搔头拨着耳垂,“咱们的皇上是什么性子,生气也未必即刻说出来,何况又是平日里最喜欢的表妹。”
贵妃取过手边一把素纱团扇闲闲摇着,露出雪白如莲的一截手腕,拢着明晃晃的一弯绞金丝镯子,“瑛贵嫔是什么出身,胡蕴蓉是什么出身,天壤之别的两个人,皇上能安慰几句,你还看不出来吗?”
德妃忍不住“扑哧”一笑,“不是我看不出,我是怕那位只是紧着后位,是她自己看不出。”
桐荫寂寂,蝉声起落。我掬起莲台下一握清水,道:“宫中近日留言甚多,不要说先帝后的事,连我昔日离宫修行之事亦被人拿来说三道四。“
原本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愈加酸胀发涩,突突地激烈跳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一样。不论玄凌如何宠爱我,但出宫修行的尴尬过去依旧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纵使玄凌一笔勾销且要为我尽力掩饰弥补,可是当年是他亲自下的旨意,时时总会有人翻出来做一番文章。而皇后被幽禁之后六宫无主,虽然名义上由我执掌后廷,然而有份登上后位的宫中实实不止我一个。在她们眼中,我何尝不是眼中钉、肉中刺。
德妃沉默片刻,“宫中哪一日没有流言,妹妹不必介怀。”
贵妃轻拢慢拨,流落琴声婉转,“这才是开始呢。”她停一停道:“我已经听见外头的议论,说你不适宜养育皇子,要接了四殿下去旁人那里养着。”
我心中猛地一紧,德妃警觉道:“谁有这样的话出来?”
贵妃言简意赅:“没有子嗣而登后位,不能叫人服气。”
“气服心不服,又能奈何!”
贵妃不再说话,只静静垂首拨着琴弦,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如斯宁静午后,倦意沉沉,在琴声中缓缓消磨过去了。
于此,宫中关于我离宫修行的流言日日甚嚣尘上,渐渐传的离谱,起初不过是说我性情孤傲,于圣驾前放肆嚣张,被罚离宫。渐渐言及我当日离宫是因害死华妃,逼疯秦芳仪之事败露,更有甚者,议论起我离宫后如何狐媚惑主,设计勾引皇上再度回宫。因有鹂妃媚药惑主之事,也被移花接木到我头上,也有说我用五石散迷惑圣心,更甚是我安排了与我容貌相仿的傅如吟入宫。
平常总有两三言语漏入我的耳中,我啼笑皆非之余只是置之不理,依旧专心料理宫中事物,日夜操心,只比素日更加了几分用心。
连这几日劳累,这日晨起梳妆,我便不免有几声咳嗽。自己还未在意,玄凌倒先察觉,披了一件外裳砸我肩上,我见镜中自己颜色不好,更着意添了一层胭脂,勉强笑道:“臣妾总当自己还年轻,原来这般经不起劳累。”
玄凌亲手递了茶杯给我,顺手加了几朵清肺去火的杭白菊,他见我喝了几口,又为我化开茉莉花蕾胭脂,轻轻拍在双颊,香甜馥郁中,只闻得他道:“你这样憔悴,哪里是劳累,分明是劳心过甚。”
我避开他偱偱目光,“臣妾有皇上眷顾,怎会劳心?”
“外头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别说是你日日在后宫,连朕在前朝亦有所耳闻,昨夜朕听得你翻来覆去大半夜没有睡好,必定也是为此事烦扰。”他停一停,伸手轻轻抚着我如云堆垂的发,“那些话,实在过分,你自是没有谋害华妃和秦芳仪,怎的连如吟与安氏的事也算在你头上。”
他语气隐隐的有怒气,“朕早就说过不许再提你修行之事,如今还敢议论,朕就是瞧着它们闲得过分了!”
我勉励微笑,伏在他胸前,“清者自清,臣妾无需为此辩白,否则越描越黑,更叫他们闲话了。”我语意愈加低柔,“臣妾只是害怕,涵儿和润儿快懂事了,这些话叫他们停在耳里,臣妾这个做母亲的实在不知如何自处。”
玄凌好意抚慰,“朕知你为难,又不愿朕为你烦恼,宁可自己心里煎熬,你放心,这事朕会为你安置好。”
我低低一笑,不胜婉转,“终究还是要皇上为臣妾操心了。”
于是这一日嫔妃们来柔仪殿请安,玄凌已早早下了朝陪我坐着。因着朝政繁忙,众人已半月多不见玄凌了,今日不意见他在,不免有些意外惊喜,更兼玄凌抱了予涵和予润在膝含笑逗弄,愈加笑逐颜开迎上来凑趣。玄凌也不道烦,一一笑着应付了。问了嫔妃们的日常起居,天凉时是否咳嗽,天热时要吃降火温和的食材,变天时要添衣减衫。我兀自含笑与贵妃说话,耳里落进他的温情言语,亦感慨他用心时可如此周到妥帖,叫一众女子为他面红心暖。
待到众人到齐,他愈加和颜悦色,“今日晨起听见淑妃咳嗽了两声,朕心里便不大安乐。淑妃素来为宫中琐事操劳,十分劳累,如果在座嫔妃未能帮衬淑妃还要叫她添一丝烦恼,便是叫朕心里更不安乐。”他一手抱着一个皇子,“如今三皇子和四皇子逐渐大了,别叫他们听见旁人议论自己的母妃。孩子的耳朵干净,听不得这些,朕也不许他们听到这些。说起来朕的爱妃都出自名门,素习礼教,想来口中是不会有什么蜚语流言庸人自扰的。是不是?”
他容颜端方,嘴角含着温和的笑,一双眼却明如寒星,真的教人望之而生寒意。众人无不凛然,唯唯诺诺允了,思量着话中的深意。他再次以目光逡巡,却蹙了眉,“怎么蕴蓉还没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敢答语。我含笑坐着,只作不觉,耳边隐隐响起槿汐昨夜的话,“朱氏被囚,中宫无主。只怕鏖战即起,娘娘不能不当心。”她又道:“娘娘自然是位临四妃,生育了皇子和两位帝姬,又最得皇上钟爱。然而放眼六宫并非娘娘一枝独秀,能与娘娘竞争后位者,贵妃和德妃自然最具资历,贞妃生育了二殿下自然也不可小觑,只是这几位都不如那一位……”她遥遥望着燕禧殿方向,“那一位是太后的近亲,出身贵戚不说,“她微一沉吟,“娘娘可还记得她出身的传闻,仿钩弋夫人的故事,手握书‘万世永昌’四字的玉璧,只怕她夺位之意,早在入宫前便有了。”
是“万世永昌”的福气呢,她何必屈膝于我。何况,她一向又是自恃尊贵的。叶澜依轻轻摇着罗扇,望着窗外流云轻浅,“庄敏夫人身份尊贵,自然无需随众到来,自降身份。”
玄凌不假辞色,只看着贵妃,“朕记得月宾你是虎贲将军之女,开国太祖为报齐氏浴血沙场之功,特为你祖父画像设于英武阁。”
贵妃敛衣起身,肃然正色道:“臣妾虽出身将门,也知规矩,即便列位淑妃之前,但淑妃协理后宫,臣妾并非只尊重淑妃,更是谨记宫规教诲。”
玄凌颌首,忽而淡淡一笑,“朕这位表妹,的确是任性有趣呢。”
此事之后,宫中如沸物议即刻变得风平浪静,嫔妃相见时诸人亦愈加恭谨,众人本因玄凌那日的话对胡蕴蓉生了几分敬而远之,而我与蕴蓉见面时常常是我更加谦和许多,连去服侍病中的太后时,亦是她坐上座时指挥东西的时候多,我反而在次座为太后端茶进药,——自然,病得昏昏沉沉的太后自是不知的,反而是落了宫人的闲话,“淑妃与夫人独处时,反而庄敏夫人像位高者,淑妃娘娘倒像是平常宫嫔罢了。自然,庄敏夫人是气度高华的,大约也是贵戚出身的缘故。”
那一日玄凌对自己的评价,胡蕴蓉也不过一笑了之,还在一同伺候在太后的病床前时向我笑言,“原是我的不是,表哥还道我“有趣”,倒叫我不好见淑妃了。”
我含笑看她,“哪里话,皇上偏疼妹妹是应该的,妹妹原是可人疼,我也不忍叫妹妹十分拘泥于规矩。”
她嫣然一笑,曳动发间金光闪闪的一枝硕大五凤金钱玉步摇,“为了太后的玉体,我急的好几夜都没合眼了,到天亮才能眠一眠,难免晨起请安晚些,淑妃别见怪才好。”她掩口轻笑,“何况表哥金口玉言道我“任性有趣”,我倒不敢奉旨任性了。”
只不过是几句笑语罢了,待得另几位服侍的嫔妃来,她又是人前矜持高贵的庄敏夫人了。
花宜闻言不由气结,私下向我抱怨道:“即便皇上说她有趣,难道那任性不是指责她的话吗?她怎么还能这样笑的出来。”
我失笑,“为何不能?以她的脾气如何肯低头服软。何况皇上说什么虽要紧,但宫中风向所指亦要紧。这个时候跌了面子,她如何坐的上皇后的宝座?坐上之后又如何服众呢?”
花宜撇嘴,“她以为自己便当定了这个皇后吗?”
“论世家门阀,论与皇家亲疏,的确无人能出其左右。”
花宜不服气,“可论子嗣与位份,再无人能与娘娘比肩。”
我一笑,“你这样想,她何尝不是。”已是近午时分,我四下一看不见润儿踪影,忙问道:“润儿呢?”
小尤子听见动静,忙打了帘子进来道:“早起娘娘去太后处请安,燕喜殿的琼脂姑姑请了四殿下去吃点心。”他抬头看看日色,“看这时辰按理也该送回来了。”
我默然片刻,“燕喜殿最近很爱接润儿过去吗?”我停了一停,吩咐道:“四殿下年幼,以后无论去哪位娘娘的宫殿里玩耍,记得都得你亲自往来接送。”
小尤子忙答应着下去了。
我心下明了,无论我肯与不肯,后位一日未定,我与胡蕴蓉都似被逼上一山的二虎,迟早不免恶斗一场。
转自:山东工业技师学院招生就业资讯网(www.gyjsxy.nev.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