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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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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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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2010-04-13 20:27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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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仍然是一本关于商州的书,但是我要特别声明:在这里所写到的商州,它已经不是地图上所标志的那一块行政区域划分的商州了,它是我虚构的商州,是我作为一个载体的商州,是我心中的商州。而我之所以还要沿用这两个字,那是我太爱我的故乡的缘故罢了。
我是太不愿意再听到有关对号入座的闲话。
转自:山东工业技师学院招生就业资讯网(www.gyjsxy.nev.cn)
在这本书里,我仅写了一条河上的故事,这条河我叫它州河。于我的设计中,商州是应该有这么一条河的,且这河又是商州唯一的大河。商州人称什么大的东西,总是喜欢以州来概括的,他们说“走州过县”,那就指闯荡了许多大的世界,大凡能直接通往州里的公路,还一律称之为“官道”,一座州城简直是满天下的最辉煌的中心圣地。
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到商州去旅行考察,他们所带的指南是我以往的一些小说,却往往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责骂我的欺骗。这全是心之不同而目之色异的原因,怨我是没有道理的,就说现在的州河虽然也是不真实的,但商州的河流多却使任何来人皆可体验的。这些河流几乎都发源于秦岭,后来都归于长江,但它们明显地不类同北方的河,亦不是所谓南方的河。古怪得不可捉摸,清明而又性情暴戾,四月五月冬月腊月枯时几乎断流,春秋二季了,却满河满沿不可一世,流速极紧,非一般人之见识和想象。若不枯不发之期,粗看似乎并无奇处,但主流道从不蹈一,走十里滚靠北岸,走十里倒贴南岸,故商州的河滩皆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成语在这里已经简化为一个符号“S”代替,阴阳师这么用,村里野叟妇孺没齿小儿也这么用。
因此,我的这条州河便是一条我认为全中国的最浮躁不安的河。
浮躁当然不是州河的美德,但它是州河不同于别河的特点,这如同它翻洞过峡吼声价天喜欢悲壮声势一样,只说明它还太年轻,事实也正如此,州河毕竟是这条河流经商州地面的一段上游,它还要流过几个省,走上千里上万里的路往长江去,往大海去。它的前途是越走越深沉,越走越有力量的。
对于州河,我们不需要作过分的赞美,同时亦不需要作刻薄的指责,它经过了商州地面,是必由之路,更看好的是它现在流得无拘无束,流得随心所欲,以自己的存在流,以自己的经验流。
××年前,孔子说:逝者如斯夫。我总疑心,这先生是在作州河考。
1986年6月平凹识于五味什字巷序言之二下面的这段话原本是我作为跋的,现在却拉到前边来作又一个序,所以读者是可以先跳过去不看的。
老实说,这部作品我写了好长时间,先作废过十五万字,后又翻来覆去过三四遍,它让我吃了许多苦,倾注了我许多心血,我曾写到中卷的时候不止一次地窃笑:写《浮躁》,作者亦浮躁呀!但也就在写作的过程中,我由朦朦胧胧而渐渐清晰地悟到这一部作品将是我三十四岁之前的最大一部也是最后一部作品了,我再也不可能还要以这种框架来构写我的作品了。换句话说,这种流行的似乎严格的写实方法对我来讲将有些不那么适宜,甚至大有了那么一种束缚。
一位画家曾经对我评述过他自己的画:他力图追求一种简洁的风格,但他现在却必须将画面搞得很繁很实,在用减法之前而大用加法。我恐怕也是如此,必须先写完这部作品了,因为我的哲学意识太差,生活底气不足,技巧更是生涩,我必要先踏着别人的路子走,虽然这条路上已有成百上千的优秀作家将其了不起的作品放在了我的面前。于是,我是认真来写这部作品的,企图使它更多混茫,更多蕴藉,以总结我以前的创作,且更有一层意义是有意识在这一部作品里修我的性和练我的笔,扼制在写到一半时之所以心态浮躁正是想当文学家这个作祟的鬼**,而冲和、宽缓。可以说,我在战胜这部作品的同时也战胜了我。
我之所以要写这些话,作出一种不伦不类的可怜又近乎可耻的说明,因为我真有一种预感,自信我下一部作品可能会写好,可能全然不再是这部作品的模样。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作品,我应该为其而努力。现在不是产生绝对权威的时候,政治上不可能再出现**,文学上也不可能再会有托尔斯泰了。中西的文化深层结构都在发生着各自的裂变,怎样写这个令人振奋又令人痛苦的裂变过程,我觉得这其中极有魅力,尤其作为中国的作家怎样把握自己民族文化的裂变,又如何在形式上不以西方人的那种焦点透视法而运用中国画的散点透视法来进行,那将是多有趣的试验!有趣才诱人着迷,劳作而心态平和,这才使我大了胆子想很快结束这部作品的工作去干一种自感受活的事。
我欣赏这样一段话:艺术家最高的目标在于表现他对人间宇宙的感应,发掘最动人的情趣,在存在之上建构他的意象世界。硬的和谐,苦涩的美感,艺术诞生于约束,死于自由。
但我还是衷心希望我的读者能热情地先读完这部作品。按商州人的风俗,人生到了三十六岁是一个大关,庆贺仪式犹如新生儿一般,而庆贺三十六岁却并不是在三十六岁那年而在三十五岁生日的那天。明年我将要“新生”了,所以我更企望我的读者与一个将要过去的我亲吻后而告别,等待着我的再见。
阿弥陀佛啊!
1986年7月平凹识于静虚村《浮躁》上卷州河流至两岔镇,两岸多山,山曲水亦曲,曲到极处,便窝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盆地。镇街在河的北岸,长虫的尻子,没深没浅地,长,且七折八折全乱了规矩。屋舍皆高瘦,却讲究黑漆门面,吊两柄铁打的门环,二道接檐,滚槽瓦当,脊顶耸起白灰勾勒而两角斜斜飞翘,俨然是翼于水上的形势。沿山的那面街房,后墙就蹬在石坎上,低于前墙一丈两丈,甚至就没有了墙,门是嵌在石壁上凿穴而居的,那铁爪草、爬壁藤就缘门脑繁衍,如同雕饰。山崖的某一处,清水沁出,聚坑为潭,镇民们就以打通节关的长竹接流,直穿墙到达锅上,用时将竹竿向里捅捅,不用则抽抽,是山地用自来水最早的地方。背河的这面街房,却故意不连贯,三家五家了隔有一巷,黑幽幽的,将一阶石级直垂河边,日里月里水的波光闪现其上,恍忽间如是铁的环链。在街上走,州河就时显时断,景随步移,如看连环画一样使任何生人来这里都留下无限的新鲜。漫不经心地从一个小巷透视,便显而易见河南岸的不静岗。岗上有寺塔,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直上而成高,三户五户人家错落左右,每一户人家左是一片竹林,右是苍榆,门前有粗壮的木头栽起的篱笆,篱笆上生就无数的木耳,家来宾客了,便用铲子随铲随洗入锅煎炒,屋后则是层层叠叠的墓堆,白灰搪着墓楼,日影里白得生硬,这便是这户人家的列宗列祖了。岗下是一条沟,涌着竹、柳、杨、榆、青梧桐的绿,深而不可叵测,神秘得你不知道那里边的世界。但看得见绿阴之中,浮现着隐约的屋顶,是三角的是长方的是斜面的是一组不则不规的几何图形。鸡犬在其间鸣叫,炊烟在那里细长,这就是仙游川,州河上下最大的一处村落。但它的出口却小得出奇,相对的两个石崖,夹出一个石台,直上直下,挂一帘水,终日里风扯得匀匀的,你说是纱也好,你说是雾也好,总是亮亮的,白!州河上的阴阳师戴着一副石头镜揣着一个罗盘,踏勘了方圆百十里地面,后来曾说:仙游川沟口两个石崖,左是青龙,右是白虎,中间石台为门槛;本来是出天子的地方,只可惜处在河南不在河北,若在河北面南那就是“圣地”无疑了。阴阳师的学说或许是对的或许是不对,但仙游川的不同凡响,却是每一个人能感觉到的,他们崇拜着沟口的两个石崖,谁也不敢动那上面的一草一石,以致是野枣刺也长得粗若一握了。静夜子时,墨气沉重,远远的沟脑处的巫岭主峰似乎一直移压河面,流水也黏糊一片,那两个石崖之间的石台上就要常出现两团红光。这是灯笼,忽高忽低往复游动如磷火,前呼一声“回来了——”后应一声“回来了——”招领魂魄,乞求幸运,声声森然可惧。接着就是狗咬,声巨如豹地,彼起此伏,久而不息。这其实不是狗咬,是山上的一种鸟叫;州河上下千百里,这鸟叫“看山狗”,别的地方没有,单这儿有,便被视若熊猫一样珍贵又比熊猫神圣,作各种图案画在门脑上,屋脊上,“天地神君亲”牌位的左右。
一听见“看山狗”叫,河畔的白腊蒿丛里就横出一条船。韩文举醉卧着,看见岸上歪过来的一株柳上,一瓣黄月朦胧,柳枝上的两只斑鸠似睡未睡亦在蒙眬。那双手就窸窣而动,咣啷啷在船板上将六枚铜钱一溜儿撒开;火柴划亮,三枚“宝通”朝上。恰火柴又灭了,又划一根,翻开的是一本线装古书,烂得没头没尾;寻一页看了,脑袋放沉,酒臭气中咕哝一句:“今年又要旱了!”
旱是这里特点。天底下的事就是这般怪:天有阴有晴,月有盈有亏,偏不给你囫囵囵的万事圆满;两岔镇方圆的人守着州河万斛的水,多少年里田地总是旱。夏天里,眼瞧着巫岭云没其顶,太阳仍是个火刺猬,蜇得天红地赤,人看一眼眼也蜇疼;十多里外的别的地方都下得汪汪稀汤了,这里就是瞪白眼,“白雨隔犁沟”,就把两岔镇隔得绝情!
不静岗的寺里少不得有了给神灯送油的人,送得多,灯碗里点不了,和尚就拿去炒菜,吃得平日吐口唾沫也有油花。间或这和尚也到船上来,和韩文举喝酒,喝到醉时竟一脸高古,满身神态,口诵谁也听不懂的经文,爬至河边一巨石尖上枯坐如木,一夜保持平衡未有坠下。
这一晚韩文举在船上又喝了酒,于“看山狗”叫声中醒来观了天象,卜了钱卦,知道天还要早,遂昏昏又复醉去,恍忽间却见一老人冉冉而至,身长五尺,须鬓苍苍,腰系松宽皂绦,手执曲木之杖。便大惊,问其何人?那老人回答:“吾上通天机,下察地理,管人间寿命长短,富贵贫穷,若有人诵经念佛,获福无量,若是不信,病疾死亡,官灾牢狱,盗贼相侵,六畜损伤,宅舍不宁,迷梦颠倒,所求不遂,财帛耗散,鬼魅妖精,四处作祟……”韩文举顿时匍匐在下,叫道:“你是土地神老?!”那老人却倏然而逝。韩文举也随之酒醒,想起村人多在寺里烧香送油,却一直冷落了仙游川村后的那座小土地庙,土地神于是来提醒他吗?便爬起来弃船而去,直脚到了不静岗上的画匠家,他要嘱咐画匠明日一早就粉饰土地庙。但是,画匠已经睡下了,他手才触到黑漆大门的门环时,突然酒劲又复作,浑身稀软如泥,倒在台阶之上,昏沉直到天明。
土地庙复修起来,与不静岗寺里一样香火红盛,且韩文举一朋人又差不多用墨针在胸前饰了“看山狗”山鸟的图形,两岔镇的旱情依然没有根治,一年一年,越发贫穷,镇上好几家到了年纪的女子就外嫁给远远的外地了,发誓不给这地方的某男人做老婆过糟心光景。
两岔镇的穷在商州出了名,但谁也得说这地方好风水,因为这里的两个大姓巩家和田家,都产生了极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是明证,而转入贫穷,也全由于这些大门大户的昭著人物吸收了精光元气所致罢了。
先是四十年代,田家是船工,几辈子人在州河混饭,一年遭国民党抓丁,围住了白石寨渡口的船,枪子儿蝗虫也似的飞,田家老七鬼精灵,跳下船口噙一节芦苇管呼吸,泅水到下游白腊蒿丛里逃走了,老六则被五花大绑抓去,一去三年,生死不明。第四年,老六突然回转,身份却是陕北**派回商州的联络员,他说他是在抓丁路上逃跑到陕北去的。这位**员,一回到仙游川就秘密组织一帮船工搞武装。这是一伙活不下去的人,活不下去了就造反,于是,一个没星没月的三十夜里摸到白石寨,将保安队长侯三虎砸死在州河滩上,从此闹得声威大震。这时期,巫岭上有一古堡,落草了一支土匪,山大王就是巩宝山,少年英武,气盛而善谋略。巩家世代为猎,备受两岔镇长欺辱,一把火烧了镇长家院上的山。山上古堡坚实,持二十三杆“汉阳造”,也守得固若金汤。田老六几次想收归巩宝山一块革命,巩宝山却是不肯,怕被吞并,只求落得自由自在。后,红军××××军由南北上,途经白石寨,才派人上山说转了巩宝山,待到红军××××军开走,带去了州河上田家小部分人,大部分和巩家合成一支游击队,田老六做了队长,田老七和巩宝山做了两个支队长。这支游击队作战勇敢,以两岔镇为据点,沿州河向白石寨向州城进攻,每到一村就杀地主铲恶霸,一擦黑偷袭炮楼,天明扛回七个八个草捆,草捆里是盒子枪,草捆里还有富人的银元和血淋淋的脑袋。革命红火,州河的船上就有人唱一首歌:“柳叶子长,竹叶子青,杀进商州城,一人领一个女学生。”结果,又一次攻打州城时,遭遇了一场恶仗,直打得黑天昏地,田老六就战死了,商州保安司令部发泄仇恨,将人头悬在州城门楼,游击队的势力自此也减了。解放后,田老七任了白石寨兵役局长,巩宝山任了白石寨县委书记,田、巩两家内亲外戚,三朋四友,凡一块背过枪的都大小做了国家事。仙游川遂成了闻名的干部村。
讲起这段历史,州河岸上的人就最早论起仙游川的风水,那时自然还未产生阴阳师的“出天子”的“圣地”之说,但仍考证说此村背靠巫岭,巫岭突兀巉峻,必是出武人之地。村前沟口的两个石崖属巫岭伸展过来的余脉,又呈怀抱状,这是武人群起之势。面临州河,河水不是直冲而来,缓缓的,曲出这般一个环湾,水便是“银水”,不犯煞而盈益。且河对岸两岔镇依山而筑,势如屏风,不漏不泄,大涵真元,活该干部在这村子聚了窝儿了!但是,仙游川有十个姓氏,同是一村风水,偏偏只荫福了田家、巩家?有人就说人家的祖坟好:田老七的娘死时,家贫如洗,兄弟俩用草席卷了,抬着往后山掘坑埋,行至半坡,席卷葛条断了,就势在那里掘坑下葬,偏这地方恰是风水的正穴。而巩家的老祖也是在山上打猎,正于一土崖下歇息,忽然崖崩,死于其下,巩家亦是贫寒,并未挖寻,只在崩崖下焚化了一堆麻纸罢了。于是,后有许多人,将父母的遗体背上从巫岭出发,循脉向寻找“龙居”。各家都在寻,各家寻的地点不一,但终没有后辈出什么了不得的角色,父袭爷职,儿袭父职,只是世代农民,鞭杆戳牛的尻子,恨天,怨地,巩家田家人骂不得,倒日娘捣老子的把牛骂得有板有眼。
五十年代,这里便出了个小子金狗。
金狗,不静岗的土著,在州河里独立撑排时十六岁,将三张排用葛条连了过青泥涡滩漂忽如蛟龙。其祖天彪,清末白石寨船帮会馆主,因与朝廷驻寨厘金局作对,被五马分尸在两岔镇。自此代代不在州河弄船。金狗母身孕时,在州河板桥上淘米,传说被水鬼拉入水中,村人闻讯赶来,母已死,米筛里有一婴儿,随母尸在桥墩下回水区漂浮,人将婴儿捞起,母尸沉,打捞四十里未见踪影。
金狗生世奇特,其父以为有鬼祟,欲送寺里做佛徒,一生赎罪修行。韩文举跑来,察看婴儿前胸有一青痣,形如他胸前墨针的“看山狗”图案,遂大叫此生命是“看山狗”所变,自有抗邪之气,不必送到寺里,又提议孩子起名一定要用“狗”字。结果查阅家谱,这一辈是金字号,便从此叫了金狗。
金狗自幼水性好,每与村中孩子在河边玩水,能从两丈高的河崖上往下跳。不静岗人家少,姓杂,弄不起一条船,连小鳅子船也没有。金狗就到仙游川村渡口上混,赖在韩文举的船上一边替人家刮芋头皮,一边缠着要随人家闯荆紫关,被人臭骂,一篙打落水中。金狗在水中半时不露头,韩文举慌了,叫道:“不好了,这孩子要淹死了!”七八个汉子跳下河去摸。斜对岸的水里就冒出金狗,嘻皮笑脸锐叫:“我在这儿!”仙游川的人以为奇,再不敢小觑他。后来,韩文举要带他行船荆紫关,人已经坐在鸭稍船舱里了,金狗爹跑来用腰带缚了他的双手拉走。金狗爹个矮,是个画匠,为人忠厚,对儿子却严肃。当时正在仙游川田家祠堂的大梁上画《王祥卧冰》,闻知金狗走州河,将田家族长送他的一瓶烧酒提给韩文举,拱拱手,道一番谢意,金狗就再没能在船上生活。自后,被爹一双眼睛盯死,只好帮爹研墨,调朱砂,合金粉,竟也慢慢学会蓝土合缝,白粉勾线,涂云笔,描万字纹,连“看山狗”鸟的图案也能画了。
田家的祠堂修得堂皇,田家的人越来越繁,分家立户,盖大院房子。金狗父子也就有了营生。脚手架上,爹是一个四脚虫,骑在椽上,双脚交叉,努力着平衡,画笔就吸饱各色颜料,画一笔,在嘴上备备,再画一笔,再备备,嘴唇上便滑稽可笑,吐一口唾沫也五颜六色。金狗在架下配料,配一碗了,就攀梯子送上去。田家的人在一旁说:“金狗,你知道‘四脏’吗?”
金狗说:“四欢我知道:”风中旗,浪里鱼,十八岁的女子叫槽驴!‘四脏不晓得。“
田家人说:“我告诉你:”秃子头,连疮腿,婆娘×,画匠嘴!‘“
金狗一声恨叫,将颜料碗从梯子上摔在墙上。这一惊,矮子画匠从架上掉下来,从此落个左腿瘸跛,身子越发短矮,任何路面都走着高低不平。
金狗再不跟爹去画画,一个人赌气到渡口上玩。渡口上有州河水,活活地流;有韩文举,自斟自饮喝醉了还让金狗喝;有韩文举的侄女小水,和他争辩太阳落河时是一个太阳呢,还是一个太阳变成两个太阳?爹喊他也喊不回。这一年腊月三十夜,天上没有月亮,田家巩家的花门楼上,家家都挂竹筐般两个红灯笼,光亮就印在河面,拉得长长的。金狗和小水坐在渡船上,挺眼馋。小水说:“瞧人家的灯最大!”金狗说:“那大什么,我要点比他们大的灯!”回家偷了爹买回的贴窗纸,糊了一顶大烟灯,拿在田家巩家门口放。烟灯升天,果然明亮,就大呼小叫与人家孩子比灯大灯高。矮子画匠听见了,过来不要他狂,他偏更锐声喊,爹就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一耳光金狗就给爹记下了,不理爹,恨爹,夜里跑到渡船上,要与韩文举和小水睡一个被窝。大年初一早晨回家,爹拿出一角磕头钱给他,他不要也不给爹磕头。
“文革”二年,州河岸不平静。黑天白日,从省城、州城来的人到白石寨,白石寨的人又来仙游川,又去公社所在的两岔镇,后来文攻武卫,互相残杀,乱得像闹土匪。砸屋脊上的五禽六兽,批各阶层的牛鬼蛇神。金狗爹已不能再做手艺,金狗也从中学辍课回来,父子俩惊惊惶惶在家过日子。爹最担心金狗,怕他惹事,掩了门说:“金狗,世道乱了,咱不能惹了外人,也别让外人惹了咱。人家这个观点,那个观点,咱什么观点都不是。”
金狗歪着头,虎虎地望着爹说:“**说:”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我听谁的?“
爹说:“听我的,我是你爹!”
金狗说:“那不听**的?”
爹吓得脸色煞白,开门在外望了一回,反身将金狗压在炕沿上一顿饱打。这一顿打得厉害,金狗再不敢多言多语。夏季遭了大旱,坡地没收,河畔的水稻又逢了虫害,秋后父子就日日上山,挑野菜,挖老鸦蒜水拔了毒吃。人活得万般凄惶。
一日,久旱落雨,州河发了黄汤洪水,沿岸的人都去河里捞浮柴,捞上游山里冲下来的南瓜、萝卜,金狗怂恿着爹也去捞。父子俩到了河边,人都占了有利地势,金狗说:“爹,咱到锥子岩下去!”锥子岩在仙游川下三里地,岩头突出,下临回水潭,不涨水时也深到两丈,幽幽漆黑。此时吃水线上升了六尺,白沫堆起一尺余厚,果然好多柴草、树枝浮在那里。矮子画匠连连摆手不让下水,金狗已剥了衣服,一丝不挂,抓污泥涂了下身,冲一泡热尿,接住喝了一口,掬两把搓揉在肚皮上,爹一把没拉住,早溜下水去。将一堆枯柴拉到岩下,又去拖一根栲木树桩,恰当时岩上正过一支队伍。队伍是武斗的,从两岔镇来,皆拿有铁棍榔头,凶神恶煞得吓人。画匠在岩下远远瞄见,浑身打抖,急呼金狗过来,两人匿身岩下石缝,不敢弄出响动。队伍站至岩头,影子落在水面,恍忽如鬼,议论起回水潭的深浅。一个说:“这狗日的拉到白石寨也不会老实交代,就让他带花岗岩脑袋见上帝去吧!”一个就说:“别浪费了一颗子弹!”接着就骂起来,似乎又动了手脚,乱七八糟里,有一种凄惨的呻吟。后来有人呼叫队长,说:“昨日夜里在西线打了一夜,咱那边死了三个战友。他们能杀咱一个,咱就敢杀他两个,把这狗日的处治了吧!”被问的人说:“你们看着办吧。拉远一些,别让仙游川田家的人看见了。”几个声音回应:“看不见的,咱给他下饺子。”水面上的人影就一阵乱动,一件东西抛下来。金狗看时,那东西在水面砸起很高的水柱,似乎还停了一下,是一个鼓鼓的扎了口的麻袋,一时沉不下去,即刻一个打旋,悠悠坠没。岩上的人全站在岩头,看水面泛泡沫,说:“朝河里唾几口吧,别让他阴魂再追上咱!”呸,呸,呸,一阵唾声,就嘻嘻哈哈走了。水面上的人影一消失,金狗就跳起来,看爹时,爹大睁着眼,无知无觉。说道:“爹,我去看看,那麻袋里装的什么?”一个猫子没下水去。水底里摸到那个麻袋,踹踹,肉肉的,软,不知装的是人是兽,拎起来特别轻。金狗往上浮,先暗得什么也看不见,后来朦朦胧胧有些微光亮,却怎么也浮不出水面。心想一定是遇上鬼了,暗中骂道:“死鬼,我捞你尸首上去,你倒要找替身托生?”头就碰在硬硬的东西上,胳膊像是挨牙咬一般疼。金狗才蓦地明白浮柴积在水面,厚得冲不开,就将麻袋口的绳子缚在脚上,身子平行,双手奋力向一边划动,终从岩脚的清水里浮出来。麻袋拉出水来,沉重了十多倍,才到岩石下,金狗爹失声叫道:“你怎么把麻袋捞上来?”
金狗说:“我看里边装的啥?”
爹说:“还能有啥?七星峡打仗,一次下六个饺子,身上都背个磨扇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既然死了,掀下水咱们快走吧。”
金狗却将麻袋打开,提角儿一倒,骨碌碌滚出一个人来,是田中正!田中正是田老六的外甥,任两岔镇公社副社长。矮子画匠先前与田姓一家人为自留地畔争吵,田中正偏向过本族人,硬判他不是,若得他一身是口,冤不能诉,背地里只是咒骂:呸,身为副社长,明镜不能高悬,枉做政府官员!矮子的好恶当然不能左右田中正的官运,但从此是大大地敬而远之了。现在田中正被人下了饺子,惨是够惨的,但人已死,奈何不得,就要逃离是非之地。一边掉头走,一边说:“冤有头,债有主,谁害死你你找谁去!我们捞你一个尸首,也是尽了乡邻情分,怪不得我们没送你回家了!”
金狗却在后边喊:“爹,他还活着!”
矮子一时骇绝,趔趄返来,手在田中正的鼻下试了,果然有一丝热气。父子俩解了绳索,掐了人中,活动手臂,揉搓胸口,田中正阴里回阳,气息渐盛,哇哇向外吐水。金狗就抓了双腿,倒提着抖动,泥水又吐得一地,田中正的一双小眼睛睁开了。
田中正在锥子岩下躲了一天,半夜子时,由家人悄悄背回去,神不知鬼不觉。三天后,白石寨又一场武斗,双方死了许多人,且到处传说田中正也死了。家人就将计就计,在锥子岩下的州河里祀烧酒,撒阴钱,干一口白桐木棺具装了死者生前的衣服下葬了。下葬那天,村人都站着看,孝子婆娘穿了拖地的麻衣,头上缠了孝巾,一直遮过面颊,哭得长一声短一声的凄惶。就在这婆娘揭了孝巾稍稍向旁边一瞥,瞥见了远处目瞪口呆的金狗,哭声一住,立即又撕肠裂肚地号啕,低声却催抬棺人急步去了墓地。
这天夜里,金狗和爹已经睡下,门被人轻轻敲响,进来的是田中正的老婆。这女人让点了灯,却用被单蒙了窗子,从怀里掏出三百元来,放在炕席上。说:“画匠大哥,金狗贤侄,我家掌柜的事多亏了你们!现在外边都知道他死了,能不能保住日后的安闲,也就只有你们和我家了!”
金狗当下黑封了脸,说:“你小看人,能救他出来,就不会再害他死去!”立眉竖眼的好像受了侮辱。
田中正的老婆一脸尴尬,忙千解释万表白息事宁人,矮子就将钱塞给她,让给田中正回话:金狗父子不是这一派,也不是那一派,一张嘴除了寻着吃,不会说三道四。救人的事,往后一笔了了,我们不会记着曾经救过一个人,田中正也不要记着曾经被人救过。
又一年,武斗平息,社会上收缴枪支械具,田中正突然出现。他整整在家中地窖里藏了十多个月,头发全然灰白,脸也嫩白如妇人。两岔镇的人大哗,问其怎的死去复活?田中正笑而不宣,金狗和爹也绝口不提。后,天下平静,田中正又官复原位,已经从学校毕业返乡的金狗依然是金狗,上山砍柴割草,下河摸鱼捉鳖,爹拗不过,开始了摆船撑排,见了田中正,有话则说,无话则避,不卑不亢,刚正独立。
一日,金狗正在船上和韩文举用火烧白条子鱼吃,田中正穿得新鲜要往公社去,一上船问金狗:“你爹好?”
金狗说:“好。”
田中正将一盒锡纸香烟掰开,撂给金狗一支,韩文举一支。金狗把自己的一支别在韩伯的耳朵上。韩文举一边让着烧好的鱼,一边说:“社长的头发怎么又黑了?”
田中正说:“染的。”
韩文举又说:“怕不是染的!世事就是这样,翻来覆去,颠三倒四,贵人还是吃贵物,崽娃子到底吃饸饹。大难不死,必是有后福的!”
田中正不为鱼肉所馋,也不为奉承所感,眼睛一直瞅着金狗,又问:“金狗今年多大了?”
金狗说:“十六。”
田中正说:“十六了懂得媳妇了,你爹给你定下谁家女子?”
金狗摇头,一篙点在岸上的石头,船嗦嗦嗦地顺一条铁丝溜到河心。正是黄昏,太阳在河下游的水里将坠,水和天的交界处,上边一个红的圆圈,下边一个红的圆圈,连结成耀眼的八字。
金狗说:“哎呀,世上真有两个太阳哩!”
三年后的冬天,金狗应征参了军。金狗盼望有仗打,他不怕死,可以去当英雄,但驻军在甘肃天水,一呆五年,先是当小班长,后到营里当通讯干事。和平年代没仗打,谋算报考军事学院,将来做个威风的军官,复习了许多功课。但是,逢上裁军,这一年就复员了,五年前从州河出去逛了许多世面,五年后又回到州河。
州河现在却不是往昔的模样了。
州志上记载:州河源于秦岭南坡羊家沟,一棵枯树下冒了一个泉眼,指头般粗细。但正因为流动是河的出路和前途,这股水并没有干涸,一路汇聚而下,竟经过陕、豫、鄂三省,于湖北均县入汉江时已浩浩淼淼,不可一世。这千百华里的水路,自明清时,由襄樊到州城就通商船,但往后沧桑变化,河水愈来愈小,河岸上的长坪官路越拓越宽,商船就渐渐消失。金狗五年前走时,河里只有梭子船,老鸭船,鸭稍船,小鳅子,数年里上游植树造林,又修了无数大小水库,流量顿减,荆紫关的鸭稍船行到白石寨就再不上驶了。仙游川村前的渡口上唯有韩文举还守着那只船,日日摆过去,渡过来,别的船都搁在河崖下的干滩上,风吹日晒,裂成碎片,钉子也被孩子们扒去卖作废铜烂铁了。
州河两岸的人大致结束了水上的生活,重新分得土地,就专注伺弄庄稼。难得几年的风调雨顺,五谷有收,温饱已经保障,这正是数百年间最安生平和的光景。
金狗爹已经很老了,身子越发矬矮。不静岗上的寺院,“文革”中摧毁的佛堂重新修起,塑了神像,他又趴在大梁上用五彩的笔涂色绘画。画是拙劣的,但态度十分庄重,每每画到困处,痴眼看一看大梁下心平气和端庄威严的佛爷,心里就祈祷:佛爷大慈大悲,我为你添色着彩,你也该保佑金狗成家立业才是!
金狗却仍是一条光棍。
别人为金狗急,金狗却不急。金狗急的是没钱花。温饱解决之后,人就想着奢侈,年轻人都学会吸烟,喝酒,买书看,交朋结友。金狗的活动范围已不在不静岗,仙游川、两岔镇的哥儿们多,整夜走动,吃喝聊天,说到米面光景,说到赚钱发财,竟甚至扯到国家的事,联合国的事,动不动三天两头到白石寨去,到州城里去,庄稼也不在心上精细了。这现象以致形成风潮,波及到州河沿岸许多村子。渡口上的韩文举就烟锅敲着金狗的脑门,说:“金狗,你这小子,把一帮人心都搅野了!”
金狗说:“韩伯老了,过不了几天了,让我们也过几十年穷日子吗?”
韩文举说:“没良心的东西,这日子还穷吗?我们当年下船到荆紫关那阵……”
金狗就说:“我知道,你那钱全丢给荆紫关木楼上的白脸脸了。你何苦哩,落得现在没个婶娘给你暖脚!”
韩文举并不恼,偏过头看船下的水,水活活地流,一个旋涡套一个旋涡的,想起当年的生活,还想起那个大**白脸脸,就呵呵地笑。
一抬头,岸上走来一个女子,轻手软腿的。太阳正照在她的脸上,金狗觉得天上的太阳已不存在,那脸是一盘肉太阳,这太阳有鼻子眼睛的让人亲近。韩文举就嚷:“小水,快来帮伯骂金狗,这坏狗张嘴咬人哩!”
小水上了船,将饭罐给伯揭了,是白菜豆腐面,一青二白的,果然说:“金狗叔还当过兵,欺负老人?!”
金狗只是嘿嘿笑,看着小水替伯渡船,一双白细细的手攀着河上的铁丝拉,手腕子上一双镯子就叮叮作响。说道:“小水,白石寨的女子都戴手表,你还戴那镯子!”
小水说:“金狗叔嫌我落后,金狗叔给侄女买一块表来!”
说罢,自个就轻轻笑了。
金狗是逗着小水说出“金狗叔”这三个字的,小水一口一个金狗叔,金狗心里也受活得要笑。小水爹出生的时候,正在“犯月”,小水的奶让人卜卦,说是要一生平安,必认干亲。认亲的风俗是出世的第二天,一早,抱婴儿出门,第一个逢上谁谁就是干爹干娘。恰这日金狗爹四岁,清早出门撵一只狗跑,迎面碰上了韩家认亲的人,金狗爹就一生做了小水爹的干爹。小水爹娘死得早,晚一辈里,小水还得叫金狗是叔。金狗是巴儿狗站在粪堆上,看好充了个高便宜。
船到对岸,金狗跳下船。小水睁着一对毛毛眼问:“金狗叔,你这往哪里去?”
金狗看见他正站在她那眼珠里,说:“去白石寨,要我捎买什么东西?”
小水从手腕上卸下镯子,说:“你去找着寨城南街我外爷,让他送镯子到小炉匠那儿给我洗洗。你告知他老人家,过了半月,我去给他拆洗棉衣呀!”
金狗说:“还有啥?”
小水说:“没啦。”
眼一眨,金狗看不见那个小小的他了,手里的一对银镯子,沉甸甸地下坠。小水又笑了笑,抬身回坐到船上去。金狗低头看着那一双脚,脚蹼很高,玲珑如是小兽蹄儿,不卒看的却是那一双白布面圆口鞋。
韩文举却把船从此岸摆到彼岸去了。2
小水的白鞋,是给小男人穿的。
爹娘死得早,小水就跟伯伯韩文举过活。韩文举能说会道,但性情敏感而胆怯,四十岁前浮浮浪浪错过了几次娶老婆的良机,四十岁后有机会娶老婆了,却没了收拾老婆的力气和心思,就光棍起了一辈子。他爱小水,爱酒,爱船,也爱在船上和来回搭渡的妇女取乐,说谑话。他是靠嘴受活的,这嘴里的话就常常说得出格,失了老年人的规矩,于别人,妇女早泼口大骂了,但韩文举失规矩妇人还乐。小水有这样一个伯伯,什么都觉好,就是嫌他浪荡惯了,心粗,一在船上喝酒说话便几天几夜不回家。因此小水从小成熟,像一匹马,没有调就驾辕拉车了。七岁上搭凳子在案上擀面,擀得薄纸一张,伯伯端着一窝丝一碗,高挑着在渡口上吸,没有人不企羡的。别人一夸小水,韩文举就张狂,邀了人家来喝酒,他又见酒便醉,反害得小水三更半夜打灯笼到酒场接扶他。金狗当兵那年,夜里穿着新军装到韩家话别,韩文举又拿了酒来喝,金狗没喝醉,他却先躺倒了。金狗也有些头重脚轻,让小水欣赏他的军装,说:“小水,叔要走了,一去几年不回来,你给叔再擀两碗长条面吃吧!”
小水说:“金狗叔去大世界,人参燕窝什么吃不得,还看得上面条子?”
金狗说:“吃了你的长条面,叔走到天尽头,就会想起你!”
小水说:“你还能想到小水呀,你一展翅膀怕再不回仙游川了!”
金狗说:“金狗不是没心狼!”
小水偏说:“我就不擀!”
话是这般说,却去舀面调和搓揉,搓揉了四四一十六遍,面“醒”得软软的,筋,却真的没给金狗吃长条子面,一颗一颗包了一罗底饺子,竟也在一颗饺子里包上一枚硬币。说:“出远门不能吃长面,长面拉魂,会走得心不宁哩。吃饺子,囫囵囵的保你出外周全,将来真干出事来也好和人家田家巩家的娃们子一样!”
金狗喜欢了,却说:“田家巩家……哼,我倒不在眼里搁!你瞧着吧,我要穿就穿皮袄,不穿就光身子!”
小水说:“金狗叔有志气。你要能吃到那枚硬币,这话便会灵验的!”
这一顿金狗吃了三碗饺子,但没吃出硬币来,夹了一个饺子让小水尝,没想小水就把硬币吃在嘴里了。
金狗一走,小水少了个说话的人,韩文举也没个跑小脚路买酒的人,日子寡了许多味。韩文举也就自那阵起,相好了不静岗寺里的和尚。这和尚学问深,熟知佛家经典,亦懂得人情世故,测字算卦,见韩文举有文墨,便教授了《六十四卦金钱课》观星座卜气象。韩文举掌握了此术,却越发与搭渡的妇女说浪话,察颜观色,用六枚“宝通”铜钱推掐善恶凶吉、流年运气,嘻嘻哈哈打发自己的日子。这期间,小水在寂寞里悄悄发育,滚圆了肩膀,白皙了脖颈,胸部臀部显出曲线,人材十分地排场。
一日,小水提了饭罐到船上来,让伯伯于阴凉里用膳,自个便把船摆进白腊草丛下给老人搓洗衣裳。白腊草已经扬花,飘一种红红的粉,煞是好看,就听见岸头有人喊摆渡,声极尖锐。小水摇船过去,摆渡的是田中正的侄女,艳阳里,妖妖地笑出两排细碎白牙。
小水欢声大叫:“哎呀,是英英呀!收拾得好俊气!”
英英说:“真的俊气吗?怎不见路上男人家抢我?!抢去了也好,我是张口货,他得管我一天三顿好吃的,吃了人参想燕窝,还要吃他娘的心,看他肯不肯!”
小水就笑骂英英太“造孽”,拉着上船,伸手拧她那张薄薄的嘴,然后问:“是去白石寨吗,那里男人多,一见你真会把你吃了!”
英英说:“吓,你还算是老同学哩,这么不关心人!我这是到镇上商店去上班呀!你不知道吗?”
小水真的不知道,当下就被激情所奋,说:“你有工作啦?!”
英英说:“农业社里再呆下去,我真是要疯了呢!虽说在商店工作不算好工作,可好赖是坐到凉房下边了!你日后要扯什么紧俏布,你来找我,别人不行,你来还不走个后门吗?小水,你瞧瞧,我这件上衣怎么样?”
小水说:“有些艳乍了。”
英英说:“要艳乍,衣服就是给外人眼睛穿的嘛,要不谁注意呀?你也来一件吧!”说着就脱下上衣来让小水试。
小水试穿了,一切合适。站在船头往水里一看,却忙脱下来,说:“我可穿不出去,你是工作人了,我是农民呀。”
两人说着许多亲热话,船到了对岸,英英下来往镇子去了,小水直看着她走上河街小巷,忽然间眼皮低下来,心里觉得空空的慌。默默将船摆过来,伯伯已吃好了饭,上船问道:“英英成工作人了?”
小水说:“嗯。”
韩文举说:“这田家,老少都不种庄稼了!”
小水并没有接伯伯的话,太阳下觉得身子很懒,就坐在船头看远处的河面。河面上升一层蓝雾,像火焰一样,且由近渐渐及远,末了在虚无飘渺之际,水波光影,似乎潮一样向船头泛来,其景灿烂。但每一次泛来,每一次仍留在原处。
船那边长长的一声叹息,韩文举从舱里又取了酒来喝。突然说:“世事怎么说得清呢,我上学的那阵,田老七和我在一个班里,他学的什么?每一次考试都不及格,先生用板子打他手,都打肿了!说:”竖子不可教也!‘他就跑去耍枪杆打游击,我们还笑人家没个出息……可现在,咱是个船夫,人家门里……“
小水说:“烦死了,伯伯!这话你不知说过多少次了?!”
韩文举就噤了口,只是喝酒。末了还叫小水也来喝一口,小水未应,反身坐到船舱后去,再不理伯伯。
韩文举突然感觉到自己对不住小水了,踽踽地过来,靠小水坐下。说:“小水,你不喝,我也不喝了。伯伯知道我窝囊没能让小水和人家一样。可伯伯有什么办法?伯伯将来为小水寻个好家,日子一定要不比她英英差的!”
一团白腊蒿花绒悠悠飘落在小水的辫子上,红红的,像朵小云彩。小水动手去捉,花绒却浮起来,手一离开,遂又附落。小水掉下了一颗大而亮的眼泪。小水是忌恨了韩文举伯伯吗?是妒嫉了同学英英吗?小水似乎不是,只觉得心空,有些不自在。现在,倒惹了伯伯伤心。小水就有些可怜伯伯了!她站起来,还笑了笑,说:“伯伯,看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咱这不是很好吗,什么日子还不是人过的?我先回去了,今晚上你不要去谁家喝酒,早早回来,我给咱擀了面条子吃!”
日光荏苒,小水长高了,长美了,熟得像一颗软了的火晶蛋柿。任何青春少年都视她是菩萨,又觉她是一只可人的小兽。仙游川巩家的一位干部子弟意中了她,涎脸求人来说媒,韩文举心有些动,告知小水,小水却不悦,说:那家境是好家境,可他的人我瞧不上,花里胡哨的坯子!韩文举也便转了意,恶了那巩家,秋天里把小水订婚在东七里的下洼村。
少年姓孙,属马,比小水小着一岁,个头也没小水高,人却本分实诚。韩文举卜了“六十四卦金钱课”,又请教了不静岗的和尚,认定腊月二十三结婚。金狗没在,小水请了矮子画匠在两只核桃木陪箱上漆画“连理枝”,“鸳鸯鸟”,又画了“看山狗”,便于二十二在家“送路”待客,连白石寨铁匠铺的麻子外爷也接来热闹。外爷是个酒鬼,遇着韩文举,喝得各自酩酊大醉。韩文举已经躺下了,外爷还话越说越多,看着小水在窗前对镜用丝线、磁片绞拔额上荒毛“开脸”,就说:“瞧我们小水,银盆大脸,是正宫娘娘的相哩!那孙家倒积了德了,怎么受用得了我小水的福!”
小水羞得一脸红,说:“爷爷,你一喝酒话恁多的!”
麻子说:“你嫌爷爷话多了?赶明日过了门,就难得听爷爷说了!小水,新娘出嫁时都爱哭的,你也哭吗?”
小水说:“爷爷!”果然几颗眼泪就掉下来。
小水也说不上为什么要哭,是舍不得撑船的伯伯吗?是舍不得伯伯撑着的这条船吗?还是害怕那个自己觉得也说不上怎么好、也说不上怎么不好却从此要白日同揽一个饭勺夜晚共枕一个枕头的小男人吗?反正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来的说出来也没道理的难受,想哭也就哭了。
麻子外爷瞧小水真的哭了,忙过来要劝时,身子却趔趄不稳,样子滑稽,小水破涕为笑,说:“要倒了,要倒了!”话未落,麻子外爷果然就倒下去,醉得不省人事。
二十三,天高风清。露明,披着红彩带的小女婿便到了门首,跪倒在尘埃里给麻子外爷和韩文举磕了头,就鸣放鞭炮接小水上路。常来渡口与韩文举一块吃酒说笑的雷大空,关福运等一帮少年也买了成串的鞭炮,竟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三斤炸药、一节导火线和雷管,制作了一个炸药包子在门前爆响,把不静岗、仙游川乃至两岔镇的家家窗子都震得哗啦一声。待所有人出来观望时,小水被一簇花花绿绿的人拥着走了,小水被一阵咿咿呀呀的唢呐吹着走了。河滩上是人脚踩出的无数条纵横的路,小水走了,要去过她做妇人的日子,送亲的人都站在河岸上,已经做了婆婆的、媳妇的就回忆起了自己当年的一幕,未出嫁的姑娘也想象到了自己将来的情景。女人这一生真是说不来的奇妙啊,你从这个村嫁到那个村,她从那个村嫁到这个村,铺着四六大席的大炕在等待着,上四寸下四寸的石磨在等待着,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工作在等待着。小水被小男人背过了船,从娘家到婆家她是不双脚沾土的,小水立即被背上了早预备好的一辆架子车上,艰难地从沙滩上往下洼村拉去了。小水还在回头,她在给韩文举伯伯招手,给麻子外爷招手,给大空给福运给所有目送她的人招手。
站在渡口上的韩文举,喜欢得抹了几滴眼泪,按风俗,出嫁女儿这天父母是不能随同去的,韩文举虽是伯伯,但他一直在承担亲父亲母的角色。小水他们已经在沙滩上消失了,他说:“小水走了,小水成了人家的人了!”说罢,似乎有些伤感,又似乎这种伤感已经传染了麻子外爷和大空、福运,就又笑着说:“世事也就是这样嘛!我一辈子也总算办了一件大事啊!”便叫着大空和福运去提了酒来,在船上要陪麻子老人喝几盅。
小水羞羞答答到了下洼村,日头已一竿子高。孙家的房屋很破旧,却已经用石灰水刷了一遍,大红的对联用厚厚的糨糊贴在门框两边,那些自家做的衣架、板柜、椅子、凳子,和韩文举陪嫁做的箱子、火盆架、梳妆匣、脸盆架一应大小粗细用具全摆在台阶上,而柜盖箱盖之上堆放了新人所用的被子单子毯子枕巾以及从头到脚穿戴杂品,妇女们全集中在那里翻看。忽然鞭炮大作,新娘嫁到,所有人又忽的涌来看新娘,小水就被于百口之中千眼之下,受不尽的评头论足,窘得钻进新房的炕上恼不得笑不得哭不得也骂不得。闹哄哄直到饭辰,院子里一片安桌摆椅的响动之后,来客开始入席吃酒了,小水方慢慢清醒过来,她环视自己的房间:顶棚是芦苇新扎的;墙壁是报纸新糊的,糊得并不齐;到处都贴着年画,除了几张“年年有余”的大胖娃娃骑着金鱼之外,就都是当今电影明星的美人照了,而且就在画的右上方有写着小水和小男人“结婚恭喜”的字样,左下角就填写了四个五个或七个八个贺喜人的名姓,字特别恶劣,黑乎乎乱糟糟一片。小水就把眼皮垂下来,手不自觉地抚摩着身下的竹席,思想这就是往后自己牵针引线、生儿育女的地方吗?娘生她来在大炕上,她再生儿女时又要在大炕上,大炕上她活老了死了再离开这里腾出给她的儿子的媳妇吗?不免心中是万般滋味,待要继续作想下去,门外边突然有人惊叫:“昏倒了!”旋即唢呐驻音,脚步纷沓,屋里人也皆向外跑。接着就听喊叫:“掐人中!快掐人中!把小男娃叫来接一泡热尿,热尿灌下就醒了!”小水不知何事,心里怦然作慌,跑出看时,小女婿仰面朝天倒在院中,双目紧闭,嘴脸乌青。先是小女婿在院中招呼来客,忽觉得一阵头昏,房子旋转,地面也竖起来,后就直挺挺倒下去了。小水“啊”了一声,脚未出门槛就软了,扑出来的时候又站不稳,撞翻了一条木凳,偏巧木凳磕碰了支大环锅的土坯,环锅倾倒,一锅白水豆腐尽泼一地。院子里一时混乱,有人就拖了小水重新到炕上去,就见族长折桃枝来,以簸箕覆盖小女婿头顶,在上使劲抽打。半个时辰过去,小女婿仍未苏醒,慌乱中就卸了门扇,一伙人抬着病人一溜烟去了村卫生所。小水缩在炕上,全然被吓呆吓痴,浑身打抖,到后来哭着要出去,只是被人按住动弹不得。院子里的族长对公公说:“怪事,怪事,莫非真是犯了煞了!”公公哭着说:“我遭了什么孽了,遇上这事?昨天我给列祖列宗都烧过纸了呀!”族长说:“这不怪你家事,八成是新媳妇命硬,怎么她一进门,咱孩子就无缘无故地病了,竟支得好好的大环锅也倒了?!要消灾灭祸,家宅平安,赶快让新媳妇倒骑毛驴在村里转一遭谢罪才是!”
公公和村里人就进了新房,如实对小水说了。小水一听大恼,说这与她有啥罪,坚不服从。公公就流下泪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说这是为什么嘛!他是我儿子,也是你的男人,你不救救他,让他就这么死去吗?”
小水说不出个理,放声大哭。
族长就怒了,让人把小水拖下炕,强缚了双手,拉上备好的一头毛驴,倒坐了在村里走。驴很瘦,脊背如刀削过一般,且不住地蹬蹄嘶叫。小水被八只手按在驴背上,又哭又叫,要伯伯,要外爷,要她娘。几次从驴背上跌下来,又被人拉上去,头上的一枝花掉了,身上的新嫁衣也被撕破了。
陪娘是仙游川七老汉的大儿媳,胆小怕事,六神无主,小水被拖上驴背后,她就紧跑回到渡口。渡船上韩文举酒还未喝罢,听说原委,热酒全变为冷汗,万念也皆休了。麻子铁匠和大空、福运则咆哮起来,当下要到下洼村闹事,人已经跳上岸,被韩文举拦腰抱住,说:“使不得的,使不得的!小水已经进了人家门,就是人家人了;下洼村已经嫌了小水,咱再去闹,让人家更贱笑了!”
麻子吼叫:“嫁女子不是跳火坑,他们就这么糟蹋小水?!”
韩文举还是拦住,一面打发陪娘快去孙家照料小水,一面呜呜地哭。铁匠麻子就一口气不得上来,浑身抽筋,手脚冰冷,大空和福运只得背老人到船上,替他揉了半日胸膛。
当天夜里,小水哭个通宵,第二天“回门”,小男人还在卫生所里打吊针,小叔子送小水回到仙游川,一见外爷、伯伯就哭得死去活来。
这一回娘家,小水口口声声丢人现眼,没脸出门见人,一直在炕上睡倒十天。十天里,小男人病还未好,躺在家里喑哑丧语,大小便稀稠失禁。小水也可怜他,想一场婚事既然她已公认为孙家人,也便灰沓沓去孙家伺候了半月,喂汤灌药,接屎接尿,只说病好了还好赖做他的媳妇,没想男人命短,竟翻翻白眼死去了。小水披麻带孝,扑在坟头上哭了几场;她哭男人,更哭的是她自己。百日过后,小水离婚了,小水枉结了一场婚,还落下一个“扫帚星”的名誉,小水的眼泪只往肚里流。
回到仙游川,又厮守着伯伯过活,巩姓曾求婚的人家好不耻笑。田中正再到两岔镇去,在渡船上问韩文举:“小水回来,孙家没纠缠吗?”
韩文举说:“咱与他家一清二楚了,他有什么纠缠的?只是巩毛毛家在村里扬派小水的不是,他们欺人太甚了!”
田中正说:“他还不是凭巩宝山的势?我也在家思谋了,小水好生可怜,让她呆在家里也不是长法……”
韩文举说:“你是说能给小水寻一个工作?”他想起那次小水送英英上班时的情景,对田中正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田中正说:“工作一时不好找的。公社需要一个炊事员,那也是挖破手背的差事,我想把名额拨给小水。”
韩文举也是高兴的,说了许多感谢话,回家告知小水,小水第三天里,换洗了一身衣服,就去公社上班了。
小水心里也生疑惑:都是干部人家,巩家人百般欺辱她,田家人却为她办好事?到公社之后,方一切内幕明晓。先是一九五二年秋天,田老七要升为商州军分区政委了,委令已经下来,却害了肝病死去。从此田家没有做大官的头儿,巩家的势力却越来越大,两家族由此矛盾:田家对巩家不服,巩家愈故意不提拔田家,风风雨雨了几十年。如今巩宝山已做了州的专员,仙游川的巩家族人大大小小都出去工作,田家只有一人在白石寨任书记。田中正是田老七、田老六的外甥,可惜舅舅都没有婚娶,田中正做了个两岔镇公社社长,多少年里还一直是个副的。
田中正虽是个副职,却不是个甘居人下的角色,事事要强,常在厨房里对着小水说些书记和社长的坏话,吓得小水缄口不敢多言。
这期间,英英也常到公社来。她穿着入时,二八月里就不套外衫,紧身的大红高领毛衣,将两个**突现得十分饱满。那发型更是花样翻新,常令两岔镇的人大惊失色。英英不在乎这些,她随便得很,喜欢和小伙子们相处调笑,指挥着他们为她效劳,却不肯赐舍一丁点好处,过后则嘲笑他们的蠢相。她也常到小水的房子来,大声地说,笑,显夸做女儿的妙处。一次对小水说:“小水,你三十几了?”
小水说:“你二十三,我比你大两岁哩!”
英英说:“那你把你收拾得老里老气!你是把你当作寡妇吗?你算什么寡妇,你还是黄花处女哩!”
小水说:“我长得老面。”
英英说:“你把什么老了?嫩得掐出水的人,你就是不打扮!人是衣裳马是鞍,你打扮得风流了,也有男子好娶你!”
小水就笑了,脸色赤红。说是她比不得英英。常言道:吃饭穿衣量家当。小水的家境不允许她风流。
英英就说:“你以为我家什么都好吗?我爹死得早,我和我娘全凭叔叔和小娘照顾,可祸不单行,我小娘就瘫了,她也是没福的人,叔叔”文革“中受批斗,她身子好好的,担惊受怕,叔叔恢复工作了,她却一场中风,至今半死不活地躺着。我和叔叔一走,家里就剩下我娘,既要料理地里,也要照看小娘,日子也是乱糟糟的,我要是像你,该多邋遢就多邋遢了?!”
小水是知道田中正的老婆患了瘫症,但却想不来田家也有田家的难处,不觉对英英的娘有了几分同情。就说:“家里也难得你娘撑着,你几时了,也该接你娘来镇上逛逛。”
英英说:“我娘也是常来的。”就把话岔开去,立时脱下一件旧线衣送小水,小水不要,心里却一派感激。思忖道:往日都忌恨这些干部家,其实人心都是肉长的,生来便善良;往日对人家有成见,也是咱的气量太小了。由此与英英往来亲密,对田中正也殷勤了许多。
到了腊月,二十八逢集日,小水涮洗了早饭锅碗,正在院子里宰一只鸡,英英的娘到了公社。小水笑着说:“姨赶集来了?你怎的不常到镇上来!见着英英了吗?我给你找去!”
英英娘人到中年,风韵犹存,穿一件浅花小袄儿,头上别一盏白玉发卡,笑吟吟地说:“小水的嘴真乖!你不去喊英英了,我是来找她叔的,他好多日子也不见回家了!”
小水说:“田社长也是忙。刚才还在院里,怕是到集市上去了。他房门开着,你先进去歇着,我好去找他。”
英英娘说:“你正忙着,哪里能劳动你?我去他房子等着就是。”
小水就笑着说:“姨今晌午就不要回村了,我给咱**汤面吃,你尝尝我做的味道!”
小水一边用热水烫鸡拔毛,开膛洗涤,心里就念叨这妇人:家里那么繁累,却保养得好嫩面啊!后来去田中正房子给妇人倒茶水,妇人却看见了小水脚上的一双白鞋,惊讶道:“小水,你还为那孙家行孝?”
小水沉重了脑袋,脸上绽出一丝苦笑。
妇人说:“何苦哩,小水!那男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害糟了你去死,你还记他什么好处?你年轻轻的,还要为你日后着想!”
小水讷讷着不知说什么才是,退回到院子里继续洗鸡肉,脑子里乱乱的。妇人的话也是对的,但小水毕竟念惜小男人的可怜啊!再说,一结婚男人就死了,这事原本稀少,偏偏又落在自己头上,这怕也就是命吧!鸡肉放回厨房,打扫院中鸡毛,奇怪怪地却冒出一个想法:英英娘也不是七老八老了,模样又体面,她怎的多少年了也不改嫁?这当儿,院门口就进来了田中正,扛了整整半扇猪肉,后边是一个山里人,挑了一担木炭。对小水说:“小水,你也不去办办年货?今集上肉价便宜哩!”
小水过去帮卖炭人将炭卸在台阶上,说:“我家人少,伯伯前日买了一个猪头腌上了,也没什么再买的。你买这么多肉?”
田中正说:“我家里人都是肉娘呀!往年割三十斤,限十五就没了。你伯伯爱喝酒,今年好酒紧缺,你要买,我给你批个条去!”
小水说:“那敢情好,我替伯伯先谢你了!刚才我姨来找你,你偏出去了。”
田中正问:“你姨,哪个姨?”
小水说:“是英英她娘,说你好多日也没回去……”
田中正就说:“人呢,她又走了?”
小水说:“她在你房子等着哩!”
田中正掉头去房子了。小水扫除了鸡毛,在炉子里燉上鸡块,环锅里的水就开了,她灌了一壶水,想再给田中正送去。才走近那间房子前,却见门关着,窗子也闭了,正待叫,房里有一种奇异的声响,就听妇人低声说:“急死你了,大天白日的……”田中正并不出声,只是粗口喘气。小水先不知甚事,后立即吓得手脚冰冷,急转身回到厨房,心还怦然作跳。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过了一会儿,田中正在房子里喊小水,问水开了没有,他要泡一杯茶喝的。小水提水过去,那门窗全洞开了,英英的娘脸色红红的,正对着镜子梳头。小水心里冷了半截,再没有与妇人说一句话,出得门来,看院子里一派阳光,冬天的麻雀在瓦楞上叽叽喳喳地叫得正乱。
这一顿午饭,小水并未**汤长条面,一锅烩面打发公社的人吃了,推说身子不舒服,半下午就回到仙游川去。夜里给伯伯说她不去公社做饭了,韩文举不解,问是太劳累,还是受人欺负?小水无奈说了缘由,韩文举破口骂了一通“猪狗不如”!骂毕了却说:“姓田的没了德性,他会有报应的。你这一走,他必要生疑心,认为你知道了他们的事,日后就要给咱夹脚鞋子穿。你还是去着好,装着什么事也不知,咱光光堂堂活咱的人就是了!”
小水就又在公社灶上干下去,只是待田中正不亲不疏,背地里碰着书记和社长议论田中正不是时,也附和几句,漫不经心的,不火不温,字字却揭在痛处。
到了阳春三月,田中正的老婆突然间死了。葬礼并不隆重,田中正没儿没女,英英摔的孝子盆。英英的娘哭了几场,哭得很伤心,村里的人都叹息这妯娌俩的关系,说这当嫂嫂的贤惠。韩文举喝醉了酒,在船上说:“是贤惠,替瘫子把什么事都支应了!”
事过不久,政府颁发了新的法令,农村实行责任制,如一九五八年土地归公时一样热闹,一月之内,州河沿岸土地就全划分了。随之,公社取消,改建乡政府,田中正也便由社长变为乡长,但依然还是副的。仙游川原是一个大队,土地分包后,空下十八间公房,一时用不了,决定出售四间,虽是前三年新盖的,但折价五成。村里人皆红了眼,提出申请要买。偏田中正也突然宣布他要买,村人并没有肯和他争的,只好熨平心口说:田家要买就让他买吧,卖了钱,咱家家能分一笔钱也好。可是,田中正买房却并未付现款,说是欠上,一个欠条就罢了,且这四间大房拆除了木料,又让大队在他家旁边划分了四间房的地基,重新建造。村里就一派非议,有人竟愤愤不平了。原想买房的有七老汉,如今七老汉气是气,却只叹没权没势,夜里提了酒到渡船上和韩文举喝,碰着在场的雷大空,愤怒起来骂田中正的娘,口口声声提出要告状。韩文举也是喝多了,说出田中正与嫂嫂通奸丑事,这雷大空第二天就去了乡政府,告状到乡党委书记。书记、社长与田中正皆有隙,只是苦于没有把柄起事,收到大空状子,批了许多过分言辞,呈送给县纪委,且又在两岔镇上放出风声,一时议论汤沸,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了田家内部的丑闻。
到此时,韩文举才后悔莫及,怨雷大空“口上没毛,办事不牢”,为了预防不测,也便让小水辞退乡政府炊事工作,父女俩日日在渡口慌恐不安。直到金狗复员回来,说了许多鼓励话,方心中稍稍踏实。3
田中正拆除了四间公房后,每日叫六七个木石工匠在旧家近旁开基造屋。来帮忙的人自然很多,就见炸药在州河岸壁上爆破,开出上百方石料,开出来,又一一錾洗成长条,日夜用毛驴驮拉。乡政府生产干事田一申也便搞来二十袋水泥,八百斤白灰,且三天两头来现场督工,殷勤得像是给自己造屋筑舍。到了初七早晨,一串鞭炮响过,开始立木,田家的众亲广戚、三朋四友都来祝贺,有送钱的,有送粮的,有送中堂条幅的。村里的人,这家送过了那家就看样,唯恐亮显了自己,实在无东西可送,就赶去帮忙,脸上笑笑的对人家说一番恭维。人多手杂,大梁的小头就架上去了,大梁的大头直径尺五,沉重非常,一时却安架不成,恰福运在村口捡粪,躲闪不及,被人喝住:“福运,你好清闲!是不凑红田社长吗?快来,现在是用着你的时候了!”
福运瓷了好久,末了还是近来。他自小就做孤儿,相貌丑陋,蛮力超群,长到三十出头还没有婚娶,裤裆破了也没个人补。这日见村人去田家贺喜,自己却无什么东西去送也懒得去给帮忙,就假装是全然不知道有这回事,一早就挑了粪筐去捡粪了。这阵没想被人发现,情面上再碍不过去,倒也能对着英英的娘埋怨这么一场大事为什么不早早请了他?众人就奚落他:说大话不怕闪腰,是什么嘴脸倒还叫人家去请?福运也便再不论什么理,将衣服脱下垫在肩头去扛了木梁大头,粗声闷气地一阵吆喊,端端正正按到架上,一脸得意,说:“我能有什么嘴脸?我把木梁架上来了!”
田中正就着人爬上大梁中部缚了黄表、红绸,鸣放鞭炮,甩撒“漂梁蛋儿”。这年田中正恰四十有五,“漂梁蛋儿”便做了四十五个,内包了核桃,红枣,分币,石子;甩撒下来,孩子们疯了似的去抢,逗得田中正哈哈大笑。也是合了乐极生悲,田中正正笑得前俯后仰,英英娘气急败坏跑来,附在耳边说着什么。田中正不听则罢,听了顿时面如土色,急急返旧屋去了。妇人就强装了笑脸说道:“新屋算‘立木’了,难得劳苦了乡邻乡亲,本要备些水酒谢谢大伙,只因英英她叔突然有公事缠身,待后再款待啊!”
众人皆目瞪口呆,不知发作什么事体,但既然主人不再款待,也就牢骚一通“越有钱越吝”的话,怏怏散去了。
田中正回到旧屋,乡信用社信贷员蔡大安已坐在中堂八仙桌旁。蔡大安说:“社长,事情不好了,今早我到乡政府大院的厕所解大手,天还不大亮,黑乎乎的,后来书记和社长就也去小便了,他们以为厕所没人,一个说:”咱那个材料送到纪委,怎的不见动静?是不是又压下了?‘一个说:“田中正以权买房,又不付钱,且私占房基,这是其一,更加上他与其嫂通奸,这么大的事,纪委能无动于衷?!’两人说完就出去了。我不知道这其中的细底,可我听得出来这是给你做坏的事,却不知你知道不,就跑来了!”
田中正说:“我一点也不知……这两个人安心置我死地,材料偏不呈送县委要送纪委?!”
说罢,就靠在椅背上闭目不语。蔡大安突然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看看田中正,一会儿搓一搓手。英英娘见田中正寂然不动,返回卧屋嘤嘤而泣。田中正心烦意乱,骂道:“你哭哪门子丧?烦死人了!”
妇人在卧屋回嘴:“你还算男子汉哩,平日里那么口大气粗,遇到事就软作一堆?别人今日骑到了你脖子上,赶明日就会在你鼻子上蹭屎尻子了!”
田中正挨了骂,并没有还声,又寂然不动起来。突然歪过头对蔡大安说:“今日下午你就往白石寨去一趟,把情况汇报给县委田书记。现在你到镇商店去弄出十斤木耳,十斤黄花菜,四瓶西凤酒,不要让乡政府任何人看见,知道吗?”
蔡大安点头要出门,田中正叫出英英娘说:“那三根人参你没泡酒吧?”
妇人说:“……那是农械厂长送我治关节炎的呀!”
田中正说:“过后我再给你搞,现在拿来,事情都到什么时辰啦?”
妇人将三根人参取出交给蔡大安,还嘟哝了一句,蔡大安就迟疑着看田中正的脸,田中正一挥手,他将人参揣在怀里,出门小跑着走了。
这蔡大安不敢怠慢,将一切礼物办妥之后,就急急火火赶到了白石寨。因为怕被人发觉送礼,他是背了个背篓的,到了县城又饥又渴,就慌乱买吃了一盘凉粉,又买了几把韭菜放在背篓上就直奔田书记家来。
书记田有善,拐弯抹角算起来,也该是田老六的本家兄弟,在田家,他为官最大,直系亲属全在白石寨、州城工作,仙游川里已无一人,田中正又是他的远房侄子,关系倒一直十分好。此日他浇过花后,正沏了一碗茶在屋里坐下观赏新开的几株月季,近年来越发对花酷爱,轻易不许任何人到他的花坛里去,特意在那里挂了一个牌子:只能观赏,万勿攀折。这阵看了一会儿月季的姿态,低头揭了茶碗盖儿,用嘴轻轻吹拂茶面上的白气,倏乎间发觉有人在花坊外探头探脑,就喝问道:“谁在那儿?”
蔡大安正不知怎么见到田书记,猛听见喝问,先有些怯了,慌忙中看见田书记正站在窗里,就垂手立定,笑笑地说:“是我,田书记,我要找找你!”
田有善说:“是公事吗?你到县委办公室去吧,他们会给你解决的!”
蔡大安说:“田书记,我不是公事,是私事,是两岔乡田中正让我向你说些话的。”
田有善看了蔡大安一会儿,说:“你进来吧。”
蔡大安进去,立即将背篓取下来放在一边,他热得满头大汗,房子里很凉,但一见到田书记那汗似乎越发向外冒得多。田有善要给他倒茶,他说他自己来,果真倒了一杯水喝了,就坐在沙发上。沙发很大,蔡大安却只坐个沙发沿儿,他的身子很端正。
田有善说:“到了我这儿你就放随便些吧!我之所以说是公事就让去办公室,因为这是我在县委会上讲的。现在搞改革,阻力大呀!推行一种改革,他通你不通你通他不通的,为了保证改革工作顺利进行,我不受任何势力干扰,有事就让找办公室,我只和办公室主任接头。田中正叫你来的,有什么事吗,两岔乡的情况好吗?”
蔡大安却不知道他该怎么来说了,因为他要说的都不属于公事之列,且又是为了走通说情的,而他对这位书记又不摸细底。他一边看着田有善的脸色,一边转弯抹角地说些别的事将此行的目的引说了出来,田有善的脸色果然就阴了,等到他再不敢说下去的时候,田有善却说:“说呀,还有什么都说呀!”
蔡大安终于把一切都说了,他似乎觉得田有善书记很有耐心,很和气,他此行一定会给田中正圆满完成任务的。但田有善突然发起火来,说:“田中正的事,我是已经知道了的,令我气愤,也令我痛心!一个**员,一个乡里的领导干部,不是领导群众怎样去改革怎样去致富那他就是失职!到了目前这种气候下,他倒还明着干那些龌龊事,这就足以表明他的水平有多么低!别人告了他,告的好,他是应该清醒头脑了!出了事才急了,派了你来,他怎么不来?他虽是我的亲戚,这你一定知道,可要是他来,我就得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质问他田家这么多人中哪一个像他这样?!你回去告诉他,我田有善是他的叔,但田有善首先是党的县委书记,让他谁也不要找,有错就改,总结自己的教训,也该明白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应该做的!你回去吧。”
蔡大安心立即凉起来,他不敢再说什么,看见放在那边的背篓,也不敢说明那里边装了些什么,但又不能将背篓再背走。蔡大安急中有了小聪明,就假装遗忘了有背篓在此,告辞着出了门。一绕过花坛,生怕田有善突然发现了背篓还要叫住他,极快地就闪走了。
蔡大安回来将经过说知田中正,田中正闷了半日,不觉长吁短叹,泪流满面。自此也不上班,说身体欠安,住在仙游川家里闭门不出,四间立木了的新房,也没有动工。村人皆在传说:田中正犯了错误了,怕这次要罢了官去!但十天里没有什么动静,半个月了,还是没有动静。两岔镇乡党委书记和社长怕夜长梦多,去白石寨纪委询问过一次,答复很快就要处理,回来心中有底,什事便不把田中正放在眼里,只来过仙游川田家探视过一次病,就凡乡政府一应大小之事,两人一商量也便决定了。韩文举观察形势,心情宽敞,亦越发亲近金狗和大空。
残雪消尽,桃花灼灼,仙游川杂姓人家这春季心境十分地好,土地分包下来,各自为政,再不受巩家、田家权势要挟,也不再辛辛苦苦种出庄稼养活巩家、田家的在村家属,且田中正处境尴尬,虽不落井下石,但隔岸观火,感情上也是一种受活。
安心做人,本分过活,村民却渐渐发生了分化,老一辈子的人都在本分地伺弄着几亩土地,其理想退居于五十年代初,种了辣椒葱蒜,有了菜吃,种了烟草,每一家都有一个小木匣子装满烟末,来客任意吸抽吞吐。油盐酱醋的花费,就指望上山去砍荆条,编了荆笆去卖,或者割龙须草,搓条绳,织了草鞋交售给两岔镇收购站,日月过得紧紧张张又平平稳稳。年轻的一伙却又开始了在州河里冒险。已经多年失散了的梭子船,重新有人在山上砍了油心柏木,解了板,在河滩制造。当然这种船造得比先前小,更结实,可以到两岔镇西十里的上游去装山货,在州河里摆三天三夜,一直到老辈船工去过的荆紫关,甚至襄樊,赚得好大的款额。
起头人就是金狗。
金狗头剃得青光光的,当顶上两个旋:“男双旋,拆房卖砖”,金狗不是败家子,却也绝不是安生人。一只梭子船造出来,十只二十只梭子船就造出来,年轻人一声呐喊,一排儿拉开距离往下摆,喊着嚷着,岸上的老船工就站出来看,想起当年的情景,发出岁数不饶人的哀叹。当三日五日之后,船返回渡口,一麻袋一麻袋襄樊的大叶烤烟、荆紫关的白麻运回来,看热闹的人更多。田中正的嫂子气色一直还未好转,却仍收拾得光头净脸,正端了一簸箕鸡毛、鸡蛋皮往堰畔下倒,直着嗓子叫金狗:“金狗,又发了!世事真成你们的世事了!”
金狗说:“你也要去吗?合伙了,不让你出船钱,赚钱二一分作五!”眼睛故意眨眨,透出一种讽刺。
妇人不言语了,又不甘心,眼往着河里说:“田家也是船工出身哩,鸭子船也撑坏了十几只,枪林弹雨的……”
金狗说:“现在用不着了,江山打出来了坐江山嘛!”
妇人就说了:“坐什么江山?田家闹革命的时候,人家还在山上做山大王,咱的人脑袋挂在州城门上,现在人家倒坐了州府大堂!”
金狗看着妇人的神色,觉得一种恶心,但随之就很痛快了,他不知怎么就做了一个“指炮”儿,响着很脆的声,连那妇人也莫名其妙。金狗说:“那我们真活该做农民了!田老六给你们打下江山了,我们撑船的也是自个从龙王嘴里要的钱,自个就更应发财了!”
金狗说完,不免就又有了一种悲哀,可怜他生得太迟了,不能去打仗;他刀刃上敢过,火坑里敢跳,却偏偏当了五年兵,回来了只在州河里撑梭子船!撑船也竟被人眼红?!
他气又上来,涌动着一种报复欲,说:“你们家的新房怎么不盖了?是缺人手吗?”
妇人说:“原要麦忙住进去的……英英她叔病了。急什么呀,反正‘立木’了,贼也偷不走了!”
妇人说罢就转身回去,金狗稍觉心气平顺,提了酒去和韩文举喝。喝到天黑,大空和福运来,又提着两瓶酒,拉扯大伙把酒场子移到他家去,且叫了小水,说是他家买了两副猪大肠,一副心肺,酱做了下酒。五人在大空家正狼一样吼着猜拳,蔡大安来敲门,敲得山响。大空出去问甚事,蔡大安说:“田书记让我来请你明日去帮他家盖房,金狗和福运也在吗,你给他们都打个招呼!”
大空说:“哪个田书记,田有善?”
蔡大安说:“田中正呀!县委下午文件下来,原先的书记被调回县城了,听说是要照顾他,让他到县剧团当团长!‘要着气,领一班戏’,真是照顾他了!田中正就任命代理书记,你知道现在代理是什么含义吗?”
大空脑子里嗡嗡直响,已听不清蔡大安下边说的话,吼了一声叫道:“我不去!”
蔡大安竟吃了一惊:“大空,你!”
大空说:“我怎么啦?他当他的书记,我做我的村民;我愿意去那是我的人情,我不愿意去这是我的本分!”
两人在外边说话,屋里的韩文举、金狗他们全听到了,大家都是木木的表情,陷入久久的沉默。韩文举叹息了:“这世事,这世事……唉,该低头时就低头吧,金狗,你去劝大空,明日你们都去为好。”
金狗说:“是不是还要再买一吊肉提上?!”
韩文举摇了摇头,默然出去,招呼蔡大安进来吃酒,蔡大安不进来,韩文举就拉开了大空,说:“老蔡呀,大空酒喝得多了些,你别上怪。因为田书记盖房的事太突然,大空、金狗、福运他们明日真的要到白石寨去定购船上的用钉,来不及改变了。我明日去帮忙吧。”硬将一场矛盾化了。
第二天,韩文举去帮忙盖房,来的人确实多。矮子画匠也去了,两个人一见面,就那么苦笑着,脸皱得如核桃一样难看。他们不愿意在人窝里劳动,到出窑的砖场上忙活。房子因为要一砖到顶,订购的砖又在不静岗后的小村子里,韩文举和画匠跳进窑里,脚手并用,反复将砖搬出来,人就失了人形,乌黑得像烧就的陶俑。干到中午,田家吆喊收工吃饭,两人赶回村子,田家门前安了八张桌子,人都入席了,田中正提着酒壶要大家多喝,就嚷道:“两位老者也来给我帮忙了?我中正该怎么谢呈啊!英英她娘,端一盆水来,让他们洗洗手脸吧!”
韩文举说:“不必了,下午还要出窑哩,也不讲究了。”
妇人说:“洗洗吧,有香皂的。”
韩文举随便擦了两下,说:“长就的黑脸,用刀子也刮不白的!”
旁边有人便打趣道:“韩老伯出一次窑,怕要尿三年黑水哩!”噎得韩文举脸通红,入席低头吃喝起来。
田中正在各桌上添了酒后,来给韩文举和画匠添,故意大声说着笑话,末了问:“金狗今日没来,又去行船了吗?”
画匠脸色难堪,回复道:“他约定好今日去白石寨定购船钉的,他本想来的……”
田中正就笑了:“来不来没啥。你家金狗不是平地卧的人啊,吃起水上饭了,发了,明年你家也怕要盖一院子了!”
画匠就说:“他胡成精,什么事也没个落脚。”
田中正却一脸严肃起来,给韩文举添上酒说:“人可不能小看!谁能料着谁的光景呢?我中正一生还不是绊绊磕磕,有人暗中陷害,眼看着不行了,不是又起来了?!他韩伯,你说呢?”
韩文举顿时不知所措,心里骂田中正欺人太甚:他已经知道是小水告发了他的事,偏这么问他!他后悔今日活该来给田家帮忙,可他给谁说去,他是自己来的呀!
韩文举脸上似笑非笑,打了一个极响的喷嚏,急用手去揉鼻子,将尴尬支应过去。
夜里,金狗一伙从白石寨回来,告诉说,白石寨满城风雨,都议论两岔镇乡领导班子变动一事,全是田有善从中起的作用。这田有善老奸巨猾,当着蔡大安的面痛骂田中正,先落得一身清明,背地里却到县纪委去施加压力,田中正反倒高升,握了两岔镇的实权了。韩文举叫苦不迭,自认霉气,要金狗他们明日在强人面前低头,老老实实替田家帮忙罢了。大空气窝在肚里,回家去睡觉了。小水也灰了心,想田中正如今翻上来,必会施报复于她,也决定到白石寨外爷家铁匠铺拉风箱去。金狗却越发死硬,就是不去田家,就在又一个早晨,偏从田家门前经过,咿咿呀呀唱着往州河行船去了。
五天里,田家的新房威威风风盖起来,画匠矮子又开始了他的职业,在那门楼上、照壁上涂白抹蓝。金狗的船便在州河上下行运,吸引了更多年轻人,河面已是一派热闹了。
州河里水量小,滩就显得多,从仙游川到白石寨还可,白石寨到荆紫关三百四十华里,就有皮钵子滩、羊皮峡滩、黄龙尾滩、乌龙滩、手扒滩四十六个“漫漫子”(小石滩)。梭子船十次下行,五次便要出事,船撞在黑石岩上裂为碎片,撑船的弹起来,眼睛亮的,手脚利的,在船将撞之时扑向岩头,抓住石嘴,或攀住岩上一根荆棘,那命就保下来。手脚不利的,更甚的是视船与船上货物重于命的,一心要把握船的方向,结果船板飞起来,一只胳膊一条腿也飞起来。即就是身子四全,被急流冲下岩石下的潭渊,水形旋涡,人像进绞肉机一般卷下去,扭个麻花,永远嵌在石缝里喂了鱼虾。
半年光景,新造的梭子船毁了八条,使州河岸上的人胆战心惊。
但出一次船就发一次财,侥幸成功的心理却给年轻人发作了魅力,他们相信命运,该死的不得活,该活的不得死。“这世事就是吃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发了财的,就大吊子提肉,大罐子盛酒,于渡口上将新鲜衣服当场穿在孩子的身上,大声叫吆着请韩文举,请雷家小子大空,请田家的人去家“划几拳”。直喝得醉天倒地,在桌子下躺倒几个人了,方才散去。福运每每也被请来喝酒,他不善饮,却喜热闹,从不入席,立于桌边负责看杯倒酒,每有使奸耍赖者,由他检举,执行惩罚,实有不能再喝的,方他代喝。于是鸡叫三遍,醉客四散,黑暗中就都喊福运:
“福运,搀着我!”
“福运,你他娘的在啊达?你不背我,我从这堰畔上滚呀!”
福运把每一个醉汉送回家,天也就亮了。
但是,船每一次下行,情景却不大如这夜里热闹,做父母的,做妻子儿女的,全送至船上。此后三天五天,村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狗在叫,汪汪汪,声音从这条巷子传到那座墙壁,嗡嗡如在瓮里。待到某一日太阳落山,河面上出现第一只船,人就跑向渡口,于那苍茫里分辨这是谁家的船,这船上人的家属就早跑过去,但船上的人却并不多说,急匆匆走近一位渡口盼望的人,低声地说什么。立即那家女人哇的哭起来,瘫在地上。便又有许多人抬她回去,又立即有许多人拿了门板,草席,坐那先返回的船又下行而去,总少不了有一只白公鸡被缚了双腿,也坐在船上,黄昏里扑啦啦抖动翅膀。当一口新漆染过的棺具抬往村后高高的山上去,天差不多是要下雨的。在河里死的,死了要埋到高山上,这是州河岸上的风俗,其道理没有人研究,但推想这是符合死者的心愿:死了的才痛恨河水,真正体验到水的恶毒,再也不到水里去了。山路陡峭,落雨又滑腻如油,这棺具就常常十分钟二十分钟抬不上一个土坎。于是,又有人喊:
“福运,你想吃不想吃葬饭?抬大头!”
“福运,憋足劲,上哟!”
福运扛住棺具的大头龇牙咧嘴地上了土坎。
下葬了,众人在雨中如卸重载,说一句“事情总算过去了”!十分疲劳,也十分轻松。回家去吃了葬饭,多是包谷糁糊汤酸菜,又喝多了酒,一夜沉沉睡去。于第二天早晨,船队又开拔,旧的一个没在了,新的一个又出现,只是多了无数的纸阴钱,船边行边撒。大伙说一阵那新寡的媳妇还年轻,虽有孩子,但终是守不了,又要去做谁家的屋里人。
船上有一位七老汉,州河里浪荡了一生,人老了心还年轻,冲着金狗说:“金狗,那媳妇好人才,屁股滚圆,是能生养的,你把她拾掇了绝好!”
同伴的说:“七伯老得不中用,眼睛不行,鼻子也不行了,金狗早猎住一个了!”
毛子伯便问金狗:“是哪一个?”金狗就是不搭理。
一个说:“七伯有嘴,你去问白石寨铁匠张麻子去,他会留你灌一壶烧酒哩!”
七老汉说:“是小水?那可是个嫩猫儿!”
金狗说:“七伯嘴要闲了,船舱里有酒。小水把我叫叔哩,你敢作孽?”
七老汉呵呵大笑,去舱里取了酒喝,喝得太猛,喉咙里下酒还要说出:“什么叫叔不叫叔,你算人家哪一门叔,她爹早死了,你还叔长叔短到哪一辈?”要站起来,双目昏眩,两腿发软,一个趔趄险些跌进河里去。骂道:“死鬼,埋你还是我结的抬杠绳,你还要拉我替身?你是短命,你怪得了谁,我在州河四十年,怎不出一回事?!”后来就喃喃呓语,头枕在船舷上睡着了。
这帮命大的人,受得大苦,也享得大乐,船每到白石寨,就全要进寨城看一场戏,下一次饭馆。金狗不享受这些,他有他的受活处,提一条鱼,或是一只盖子发黄的鳖到南街麻子铁匠铺去。小水已经在那里好长时间了,终日挽着细白白的胳膊拉动炉子上的风箱,外爷将红铁钳出来,小锤叮叮当当敲一阵,叫一声:“大锤!”小水就抄了大锤,照准砸下去,那咣咣巨响中,夹伴着打节拍扁鼓似的当当声,吵醒着窄窄街巷。金狗他们一到,小水眼尖,立即就锐叫了,那扬起的大锤便砸了空,气得麻子外爷骂句:“急死了你!”
急的是小水,喜欢的更是麻子,让金狗一伙入屋坐了,翻箱倒柜寻着好东西来吃,但往往什么也寻不着,总拿出白铜酒壶来喝一通。鱼的鳖的,小水拿去做了,那汤必是新鲜。麻子是贪吃贪喝,小水总是说:“老人吃头,小的吃尾。”将鱼头夹在外爷盘里,将鱼肚分给金狗,自己吃鱼尾。麻子就又骂:“这女子没怎一下,心里就没外爷了!”红着眼直瞅着金狗乐。
在麻子铁匠铺喝酒,少不得被酒鬼麻子灌醉。同伙醉了,小水留一留说说便罢,金狗醉了却死留。金狗夜里就不回船上。铁匠铺里一面大土炕,金狗在炕东,小水在炕西,中间睡个干瘦麻子。灯点着浪费,屋里一片黑,半夜里金狗醒来,看见麻子在吸烟,烟火一明一灭。小水也看见外爷烟火一灭一明。
船第二天在州河行驶,风平浪静,同伙作践金狗夜里酒醉是装的,压在船上要他承认夜里干了什么事没有?金狗发誓,指头指着天上一轮油盆般似的太阳。同伙问他敢不敢喝三碗河里生凉水,金狗趴在船头,一气喝下四碗。4
田中正新屋盖起之后,属仙游川最新颖的建筑。一砖到顶的四堵墙,又用白灰搪抹了,一律红色的机瓦,搭两岔镇街上举目一望,就显显眼眼。英英娘做了一套家具,搬住了进去,却常常与小叔子闹嘴,先是英英小娘在世的时候,田中正不让她改嫁,好言好语安顿着她的生活,也安顿着她做嫂嫂的身子。她一日三餐,给瘫子端吃端喝,瘫子泪流满面地感激她,她也说些万般体贴的话,眼却睁得圆圆的,寒气逼人,像是一双剑向瘫子砍去。可怜这瘫子阳寿殆尽,果然也便蹬腿去了。妇人只道自己苦难过去,幸福到来,又落个贤惠好名,没想事情败露,惹得满世界风雨。她便对田中正说:“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出门脸面往哪里搁去?英英小娘既然死了,你就名名堂堂娶了我。世上‘熟亲’的事多得很,咱一结婚,众人的口就全堵了!”
田中正同意这妇人话,就答应盖了新屋后成亲,结果出了告状一事,新房停止施工,田中正蔫得霜打一般,间或在妇人身上发泄苦闷,妇人也便不敢提说“熟亲”一事。没想否极泰来,田中正官升一级,新屋盖就,一切该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田中正却绝口提说旧话,似乎从来无甚事一般,日日在乡政府开会,吃酒,打猎,闲逛,竟十天半月也不回转。妇人催迫几次,田中正不是说自己才上任,要先抓出几件像样的工作也好给田有善脸上增光,或者就说等亡妻的周年过后,不要再让人耻笑而坏了一个乡党委代理书记的名声。妇人心下就灰了许多,知道田中正现在大权在握,眼头高了,已不把她放在心上。这妇人也是厉害角色,面上柔和,心底刚硬,忍不住这口恶气。每等田中正回来,偏打扮得焕然一新,做出万般风流神态,直惹得田中正一颗心火烧火燎,待要近来快活,却掩门闭户,坚不答应。田中正为此发了几次火,没想妇人火气更大,动不动嚷道:“我老了嘛,你还找我干啥?两岔镇的嫩白菜多得是!可我告诉你,你敢领一个臭小婊子进这个门,我就敢去告你,你强夺公房,霸占嫂嫂,送财送礼走通田有善……你这书记怕也会当得不自在的!”
一说这话,田中正就软下来,当场会给嫂嫂跪下,指天诅咒说要娶她,但日期总是一月推迟一月,甚至到后来就长日子不回来了。
转眼到八月中秋,田中正把蔡大安叫来,说:“前几日收到县委田书记便信,说是他给岳父岳母做了两副棺具,需要二十斤上好生漆涂刷,你明日去北山牛王沟一趟,连夜弄一塑料桶来。回来从商店内部再搞三十斤核桃,十斤香菇,五十斤上等弥猴桃。后天一早送到县上,你也可以在那里多呆几天,看几场白石寨剧团的秦腔吧。”蔡大安如此办理,第三天因没有便车,就假称自己去走亲戚,搭金狗的船去了白石寨。
中秋节夜里,英英买了好多水果、糕点来到乡政府,要叔叔一块回去过节。田中正推托夜里要开会,打发英英回去了,自个就无聊地呆在房子里喝酒。田一申知道细底,跑来说:“书记夜里没有回去呀?”
田中正说:“没有。中秋节又不是过大年,看得那么重要呀?”
田一申说:“不回去也好,那就到我家去吧。”
田中正说:“算了,我也没这份心思的!”
田一申就说:“田书记,你那心思我知道,那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既然不到我家去,咱到翠翠家去吧?下午翠翠见了我,还问起你今晚回去不回去,说若不回去,就上她家去,怨你好几天没到她家去了,她寻思是把你得罪下了。”
田中正说:“这翠翠会说话,我哪里上她的怪?你来了也好,咱一块去她那里喝一场。可我告诉你,酒席上你不许胡说!”
田一申说:“我胡说什么了,我还不是为着你们好吗?”说完就笑了笑,直望着田中正挤眼。
两人从镇街走过,直到街西头,推开一间二道檐房子的装板门,步入后院,翠翠正和爹在院中石凳上坐着,立即站起来让坐。老汉说:“翠翠说你们要来,我们都等着,看着月亮到屋顶上了,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翠翠说:“爹尽说胡话,人家书记不先回去跟嫂嫂赏月,能一黑就到这里来吗?”
田一申就窃笑:“翠翠这嘴真是刀子!但你把书记冤枉了,他今夜就没回去,专叫了我来陪他到你家吃酒的!有什么好酒,我今日可要喝醉啊!”
老汉慌作一团,急去内屋打开柜子取酒,翠翠就陪田中正和田一申坐着吃瓜子儿,故意将瓜子皮儿吐得很远,落在田中正的身上,目光波曳。田中正也浪了眼,皱着鼻子说道:“翠翠,你头上擦了什么油,好香!”
翠翠说:“有什么香的!我们小家小户的能有几个钱讲究?前日我在渡口上洗衣服,瞧见书记大嫂子了,恁大年纪倒不显老,收拾得像个十七十八的!”
田中正一时不知所答,嘿嘿应笑,田一申就说:“翠翠是黄花女子,头上不擦什么油也有香气。说句冒犯书记的话,英英她娘毕竟是半老徐娘了,要打扮也打扮不了几天了!”
翠翠就说:“一申,这话书记可不爱听哩!世上的事,黑馍包酸菜,偏就有人爱吃哩!”
田中正被说得有些坐不稳,脸上也有些不好看起来。正无话寻处,翠翠爹一个箕盘里端了一壶酒,四个盅杯,四碟炒菜,招呼大家用酒。他一一在盅杯里斟了,端起来说:“田书记,水酒一杯,咱喝起吧!我们这个家里,翠翠娘死得早,儿子考不上学,回来做不了庄稼又做不了生意,全靠了书记关照,使我们承包了医疗站,勉强有个吃饭的地方……”
田中正将一盅杯倒下肚去,说:“老陆,医疗站承包了情况怎样?”
老汉说:“基础差,当然顶不住镇医院。我主要是卖药。”
田中正就说:“有几个人到乡上反映,说国家职工到你们那儿买药,发票一开七八元、上十元,却买的是罐头,是酒!老陆,你要策略一些,不该公开的事就得包捏得严严的,你要给我脖子底下支了砖,我的日子也就难过了!”
老汉一脸羞红,支吾道:“书记,这事我早不干了,再要那样我还能对得起你吗?翠翠,你也要给书记他们倒酒呀!”
田中正很得意自己不火不温要挟了老汉一顿;要挟老汉,不如说是煞煞翠翠的骄气。这风情女子,凭着一副白脸子和两个大**,心性比天高,二十岁上找对象起,一排一连的小伙子从手里过了,看不中,可怜三十岁了还在娘家呆着。田中正只是有几次把柄在她手里握着,说话就浪里浪气。田中正是她能控制住的孱头吗?翠翠果然是孙猴子,有了竿就顺着上,念了紧箍咒便服服帖帖了,她一连六盅酒陪书记喝了,田中正醉眼蒙眬,于桌下的黑暗处用脚踩住了她的脚,翠翠反倒淫淫地笑。
田一申看在眼里,假装去上厕所,要老汉陪他到街上指点地方。走到街上,夜已深沉,无有一人,就咿咿呀呀唱着,不想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跑过来的竟是蔡大安。
田一申说:“你几时回来的,夜这般深了,去哪家相好家喝酒呀?”
蔡大安说:“我擦黑搭金狗的船回到渡口的,直脚去了书记家,书记过节却没在家,英英娘骂骂叨叨说了我一堆不是!赶到乡政府,又不见书记,他这是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见着吗?”
田一申说:“他正在翠翠家喝酒哩!”
蔡大安说:“他又是盯上那小狐狸了?!怪不得他家嫂子骂他坏了心,撇下她不理不睬了!”
田一申压低声音说:“人家的事你别管得太多,放着嫩草不吃吃老草啊?”
蔡大安就说:“田有善书记恼就恼他这一点哩!我这就喊他去,还有重要事要对他说的!”
田一申便说道:“你要找他你去找吧,我可不干那伤脸的事!”一路摇摇晃晃倒回家睡觉去了。
这蔡大安进了陆家,田中正还和翠翠坐在那里,一边嘻嘻浪笑,一边捉盅儿吃酒。得知蔡大安从白石寨带回田有善的指示,便匆匆站起来要回乡政府去。翠翠父女送到门口,小声里只是怨恨蔡大安缺人缘,是个丧门星。
田中正和蔡大安回到乡政府的房里,蔡大安细细汇报了见田有善的过程。末了说:“田书记要我给你说两件事。一件事是,两岔镇的工作在县上是摇了龙尾,要赶快想尽办法改变这种被动局面,要不他给你说话也不体强了!”
田中正说:“他说得容易,现在怎么抓工作呀?两岔镇又不是县城关乡有副业可干,又不是南北二山有木材、山果、草药、桐油。你去抓生产吗,地都分了,咱指导人家怎样种地?现在能抓的就是计划生育,上月一次拉了四拖拉机大肚子女人到县医院做了手术,工作还可以嘛!”
蔡大安说:“书记也说到这些不利因素,可他说,州河里那么多船,据有关部门查询,都是两岔镇的,怎么就不以乡政府名义把它组织起来呢?现在国家搞改革,中央一再强调抓农村商品经济,可要不失时机干一下,既有效地发展了地方经济,作为一个领导也有一份政绩呀!”
田中正默了一会儿,手拍着膝盖,喜形于色起来,说道:“书记这一点,真把我点醒了!还指示什么了?”
蔡大安却嚅嚅支吾,田中正再问,方说:“书记说,上次那场告状,事情虽然了结啦,可影响也够大的,往后凡事多谨慎。与英英她娘的事,会伤风败俗,辱没田家门庭的,也最容易让别人做了口实。但事情既然那样了,就‘熟亲’了最好,堵了众人嘴,也不影响往后的前途。”
田中正脸上变了颜色,立即又笑起来,说:“前途?书记是这样说的吗?他也是想象得太过分了……这事我会处理的!书记谈的组织船队的事,很重要,我要亲自组建一个河运队来!具体的事嘛,你就来负责吧,明日去不静岗找着金狗,这小子我观察了,是个刺儿头,得把他猎住,事情就好办多啦!”
第二天,蔡大安起得很早,就去了不静岗。金狗他们撑船发财的事,他耳闻目睹,很是馋眼的,只是恨自己无船又无下苦的力气,田中正现在让他负责组织船队,心里禁不住地喜欢。赶到金狗家,金狗正吃罢饭要撑船到白石寨去,他强留住谈了乡政府的决策,金狗听罢就叫道:“吓,田中正书记也注意起撑船的事了?!”
蔡大安说:“他是书记呀,他什么不放在心上呢?!他说,群众中有了搞商品经济的苗头,做领导的就要站在群众前面啊!所以就准备组织一个河运队,让我找你来了!”
金狗说:“要组织就组织,他书记一声令下,那不是很容易的事吗?我是什么人物,却来找我?”
蔡大安说:“金狗,你这话说得好,我就喜欢你这种口气的人!也正是为这,书记才让我找你的!你是复退军人,觉悟自然比旁人高,乡政府的决策你也该是理解的。你们有船的人家都富裕了,可不静岗、仙游川以及两岔镇大多数人家还是贫困啊,咱们不能只顾自己,毕竟是社会主义国家嘛!”
金狗倒哈哈笑起来,直笑得蔡大安也莫名其妙了,突然他戛然止笑,说:“书记能想到这一步真不该是个代理书记了!河运队怎么个组织法?”
蔡大安说:“只要你金狗带头,这船队就好组织!具体办法,咱一块到乡政府和书记研究去。”
当下就拉了金狗要到镇上去,金狗却推辞了,他说他得和众船户谈谈这事,就脱身去找七老汉他们一伙人。
七老汉众船户倒好生疑惑,不知田中正又耍的什么圈套。金狗分析了形势,说,田中正虽然拿了实权,或许上次告状一事对他有刺激,真心想办一点好事。就是他的目的不在于为两岔乡人民着想,可无论如何,他利用这些船户,咱们也可利用他,毕竟不是什么坏事。再说,组织了船队,统一采购货源,统一寻找销货出路,对船户也是有益。众人听了,言之有理,便推金狗出面与田中正具体商谈组织船队事宜。
金狗便在乡政府呆了一天,商谈的结果是船权还属于个人,无船而想参加船队的人家就投资入股,所得盈利,按股提成。这船队对外名称就是“两岔镇乡河运队”,直接属乡党委领导。
但是,在决定河运队具体负责人选时,先是蔡大安当着金狗的面对田中正说:“金狗是州河上的一条水龙,就让金狗当队长,我兼给咱跑货源采购吧!”田中正当场应允。船队很快就张罗起来,蔡大安也确实卖力,几天内联系到一大批桐子运输任务。运桐子的这天,田中正一定要一起行动,头尾相接,一字儿摆个长龙阵,领头的船由金狗撑,船头上还打出一面“两岔镇乡河运队”的旗牌。河运队开拔之后,田中正就立即给白石镇县委田有善挂了电话,报告了组织河运队的经过。田有善当时正召开常委会,便领着常委们去寨城南门外的渡口上观下来的河运队阵式,县委常委们要到河边看船队,消息传开,寨城许多人都赶到渡口去,黑压压站得寨城南门外没了插脚之地。
河运队的船只被白石寨的人观看欢呼,船工们也觉得脸面光彩。这批桐子运输,盈了一笔钱,金狗却并没有分给大家,以此又营造了两只船,且组织了一些无船而入股的人编了十几个木排,由他亲自领着往复州河。这支河运队有船有排,各家各户再不为货源四处奔波,且行驶水面上,互相照应,互相提携,伤亡事故也随之大减,村人倒对田中正改变了几分看法。
事过半月,田中正却到渡口找去了金狗和蔡大安,听取了二人汇报,说了许多鼓励话,又传达了县委对这个河运队的赞扬。末了却说:“河运队办起来了,我们只能办好,不能办坏,要么就对不住县委的关怀了!为了扩大河运队的生意,我想咱蛮可以在白石寨成立一个货栈,这样既可以有固定销售点,又可以周转货物,咱们争取年内使河运队成员个个成为万元户,为全县树立一个典型!货栈负责人我们党委研究决定了,让田一申去,他在这方面也是有经验的,为了便于工作,他就也当个河运队队长吧。”
蔡大安一听则急了:“一个船队怎么有三个队长?金狗,你说呢?”
金狗说:“我无所谓。”
田中正就说:“金狗这话很对,你在河上熟悉,木排组任务又重,你就以后主要管理木排组。田一申是生产干事,现在乡上又没别的事,让他在船队多负起责任。就这样先干吧,过上一月两月,咱还可以再调整嘛!”
蔡大安在田中正面前再不能说什么,下来就在金狗面前大骂田一申是狗头,为人狡奸,心底歹毒,偏偏田中正宠他。金狗只是发笑,觉得这么个小小船队的队长也争来夺去,实在有些无聊,却兴趣田中正为什么这么信任田一申?蔡大安也是心中窝火,说了田中正原准备与其嫂“熟亲”,可田一申却拉线为田中正勾搭上了陆翠翠,有心要娶。
蔡大安说:“你瞧瞧,田一申充了什么角色?我去过书记家,英英她娘哭哭啼啼给我诉苦,人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能需要了搂在怀里,玩够了就掀到崖里?那妇人也不是个软面儿,事逼急了也会做出神鬼都怕的事情!田一申却引着陆翠翠勾书记的魂,弄了就弄了吧,却还要娶了陆翠翠,这不是要让书记犯错误吗?”
金狗在心里一阵好骂,气都出得不均匀了,正好墙根下卧着一头母猪晒太阳,他照着猪肚子踢了一脚,看着母猪嗷嗷地逃走了,说:“书记是两岔乡一乡之主,他愿意弄谁就弄谁,他有这个权嘛!”
蔡大安说:“背地里咱也放了胆儿说,田一申是把心瞎了,咱书记也是把眼瞎了!”
金狗说:“那都是你们的事,你们去处理吧。现在是田一申当了队长,就让他当去,咱各自把咱的工作搞好,明日镇上逢集,你收购四千斤龙须草,听说荆紫关那儿草价比这儿高一角二分,后天我们木排组就运下去。”
两人说罢,也便分了手。自此金狗倒后悔当初不该让田中正插手河运之事,事到今日也无可奈何,只是暗中留心各宗生意,以防田一申和蔡大安从中得了经济上的黑利。
半年光景,白石寨有了一个大大的货栈,船队已形成二十五只梭子船组和一个三十六人的木排组,声势浩大,财源茂盛。白石寨到荆紫关的水路险,除富有经验的十只船下行外,其余船只来往两岔镇到白石寨。而木排是随编随撑,撑到目的地拆掉,便州河里无处不到,金狗领着这伙亡命徒,木排曾撞翻过十次八次,次次倒没有伤人。一月一次,河运队清账盘点,金狗每次都要在场,一宗一宗亲自过目,不能有半点差错。再加上蔡大安处处留神田一申在货栈的活动,田一申又暗中监视蔡大安的采购,各人虽有一些账目出入不符的,但三查两查也都怯了手脚。金狗也心中暗喜,故意不撮合两人团结,使河运队盈利之钱除按规定为他二人付了报酬后全都分给入股人家。不静岗、仙游川以及两岔镇上的一些人家日渐富裕,人人都念叨这个河运队的好处了。
5
这一年,是壬戌岁的夏天,难得又风调雨顺,大麦丰收,小麦丰收,连扁豆麦也大面积丰收。不静岗寺里的和尚去化缘,坐在渡口上大发感慨:“麦收八十三场雨,去年八月、十月,今春三月,场场雨都及时,活该当今的政策合了天意!法本不生,因心起见,见无可取,法则常如。世之至人,有证于此,得无漏不尽漏,度有为非无为……”和尚最后虽说的佛言,村民却觉得不能听懂的那些话也是言之有理。民国末年,商州大旱,十八个月滴雨不落,韩文举船到月日滩,去饭铺吃饭,包子里咬出个人脚指甲。国民党政府不几年就垮了。一九七六年,报纸上、广播上接连报道唐山地震,河南发水,东北某县降下大块陨石,这和尚就私下说不好了,天翻地覆,国要乱了。果然**、周恩来、朱德相继逝世。这还罢了,到华国锋上台二年,州河岸下了一场冰雹,仙游川王家的二小子山坡放牛,人钻进石洞没事,牛满坡乱跑,被几百颗冰疙瘩砸死在沟槽里。风雨过后,一地的冰雹不消,大者如拳,小者似蛋,白花花像铺了一层石头。不用和尚说,村民就知道华国锋不行了,真的不到半年,世事又是另一番世事。
乡下人有乡下人的哲学,城里的文明人不承认,村民却信服。
这一夜,风清月明,正是忙麦场的时候,仙游川村中的大场上,各家在规定的平方面积上摊麦碾打。牛几乎全都变卖,碌碡也推去垒了猪圈,所到处就梿枷起落,一片繁杂。待到麦草拢起,一家一个麦积子,上大下小,像是大清朝里文臣武将突然罢官放下的花翎顶帽;人在其中,又如出没入少林寺前众长老的墓塔中。男人们扬好了麦粒,浑身骨骼就要散架开来,一等女人们回家去烧火做饭,便脱个精光,拉张草席在麦堆间抽烟清谈,一边悠悠地看渡口上的一盏灯。
灯是一盏马灯,韩文举点的,高高地挂在船舱门口。
自从小水到了白石寨外爷家拉风箱之后,韩文举就不大回家,吃的用的全放在舱里,一口铝制的小锅一天三顿在岸上石垒的灶上做罢饭,就挂在船的横杆上,船一行走,撞得叮叮价响。如今麦扬了堆在单独的门前场地,回到船上就喝起闷酒解乏,叫道:“小水,炒些芋头丝儿下酒!”话喊出口,方记起小水已不在身边了。这种一天喊叫几次每次都方醒悟的空落感,使他恨起这侄女了。恨侄女不如说更恨白石寨的铁匠麻子:麻子也真不长心,五黄六月的,也不放小水回来帮他收获!
就立起身来,对着高高河岸上的打麦场上喊:“福运——喝酒来——福运,你死了,让你喝酒你也不肯吗?”福运应声了,受宠若惊的语调,走下渡口的却是三个五个光着身子的人。
韩文举就怒嗔道:“谁叫了你们?你们是吃屎的狗,一叫就来了!”
众人说:“韩伯那壶里是屎,是马尿!你一个人吃喝央死在船上谁来背你?”
韩文举说:“央死了有福运,福运会用家里那一口浆水瓮装了我,放到州河一直漂到州河口,到大洋去!”话是这么说着,就从船上丢来几个草团垫子,直指令众人坐了,骂着福运去捡柴生火,一边熬罐罐茶,一边把酒壶提上岸。
福运是来喝酒的,却干了苦力差事,生了硬柴火架起吊锅烧水,同时用一个砂罐放了油燉在火边炒茶叶和大料,直待吊罐的滚水冲在罐里,一人一泥腥罐浓茶。福运干这事最拿手,耐劳任怨,热得满头是汗,等每人添过三罐浓茶了,酒壶里已喝下了一半。
一个问:“韩伯,忙天小水也没回来?”
韩文举说:“老麻子不是人!他需要小水,就不知道我也少不得小水!小水也是不生心,你怕什么,田中正是老虎,总不能把咱吃了!……多亏福运帮我,要不麦子还在地里。”
喝酒的就说:“韩伯缺人手,收打倒比我们快!我们老婆娃娃一堆,黑来睡觉炕下尽是鞋,吃饭锅巷里尽是嘴,地里做活就没一个帮上力的,麦子还堆在大场上。等收拾清了,也请韩伯到家去喝酒!”
韩文举说:“说得倒孝顺!你家的酒我还未尝过是酸味还是臭味!我家麦子哪儿收拾停了,扬了还堆在场畔的。”
众人倒睁了大眼,叫道:“那你夜里还睡在船上,不怕贼偷了?”
韩文举说:“怕啥?有人看守的!”
福运就问:“谁给你看守?”
韩文举说:“咱老支书和贫协主席嘛!”
众人愕然不语,以为老头在说鬼话。老支书六年前得了癌症死了,贫协主席也死了五年,都埋在韩文举家门口场畔的空地里。这老不死的船工,说鬼弄神吓唬人哩!
韩文举很作势,把酒一一倒给众人盅杯里,为自己的一句幽默而得意。“老支书和贫协主席都是仙游川的强人,在世的时候,你们不怕?他们死了这些年,我拿眼睛看着,连个娃娃也不到坟头上去玩!强人死了就是鬼雄,谁不要命了去偷我麦子去?!”
福运却补充说:“听人说他们做鬼,还吵吵不休。这倒是真的?”
韩文举说:“当然是真的,每晚上我都听见,活该阴阳先生选坟地,偏在一起!一个坟上,‘咯哇’、‘咯哇’叫,一个坟上‘GFDB1GFDB1’、‘GFDB1GFDB1’叫,直吵到天明才停止。”
听讲的以为真是鬼,面色寡白,严肃紧张,待听过争吵之声,回味半天,方觉得这是癞蛤蟆和蛐蛐叫,吃亏上当,骂了韩文举嘴里要生蛆。便说:“就算他们给你看麦子,可保不定他们各自偷起来,比别人还凶哩!村口水蹬台上那十八棵柏树,是仙游川风脉树,老支书还不是伐了,说是送给县上搞建设,结果白石寨的县长他娘做了一口棺具,田中正他丈人爹守了一口,一口留给他用了!八大块的好料,全油红了心,现在掏千儿八百哪儿买得?”
韩文举说:“着!正是老支书为他们田家多吃多占,巩家的贫协主席才上告到州城的本家子,他们全不偷我哩!想想,两个人魂在那儿,你眼睁睁监视我,我眼睁睁监视你,我麦子一颗也少不了的!”
众人哈哈大笑,骂韩文举是门背后头的霸王,老支书和贫协主席在世的时候,他乖得连个屁也不敢放,岁数比人家大,见了鼻子眼睛都给人家笑,现在就说话刻薄难听。虽说贫协主席一死,巩家在仙游川大势殆尽,可田家还在势头,少不得将来要收拾他!
韩文举说:“现在是什么世道,地分了,庄稼各人做各人的,我不犯法,谁也不能看我两眼半。他田中正书记到了河口,我不让他坐船,他也得光了屁股趟水走!”
话到这儿,河对岸出现一个人,软软地喊船。韩文举说:“瞧,谁到这儿,不给我低三下四!”船摇过去,接过来的却是寺里的和尚。大家立即又乐了,叫道:“和尚,深更半夜的你到哪儿去的,莫要做了花和尚再让把庙烧了!”四十年前,寺里长老是个色鬼,长年蓄一个粉头在佛堂后的暗洞里受活,被百姓群起攻击,一把火将寺烧了。寺院重建后,这和尚倒一心念经,待人十分和善,常被村民作践,也不生恼。当下说:“罪过,罪过。佛性本在人心,心正则诸境难侵,心邪则众尘易染,能止心念,众恶自亡。众恶既亡,诸善皆备;诸善要备,非假外求。悟法之人,自心如日,遍照十方,一切无疑。”
和尚每遇难堪,就口诵佛语支应,且一脸正经。韩文举见话说得远了,就问道:“和尚是从哪里回来的?”
和尚说:“从白石寨云驾而来。”
韩文举说:“白石寨那儿麦收停了吗?”
和尚说:“白石寨一带今年麦客多,一亩地六块钱,人要放抢了似的,麦子全都碾晒入库了。想来也是可笑,人生在世七窍俱生,多有受惑,性是万恶之首,钱为熏心之根啊!”
韩文举便骂一句白石寨人有条件做生意,挣得钱雇麦客;却不同意和尚的观点,说:“和尚,你是法门之人,我们尘世怎能比得,没有钱你让我们喝风屙屁去?”
和尚说:“但凡见性之人,虽处人伦,其心自在,无所惑乱矣!”
韩文举就笑了笑,回头往岸上各个掌火扬场的场畔看看,不免也心胸达观地说道:“和尚,白石寨的麦子哪会有咱这儿麦子厚呢?今年收成好,你们庙里又该热闹吧,到年底,和尚吃供油吃得肥头大耳,连老鼠怕也肥得亮光油色的了!”
和尚说:“这倒不一定!白石寨麦收得这么紧,是有原因呢。满到处传一股风,说是上边政策要变的。先前到白石寨,粮价没有菜价高,寨城的人全拿粮食换鸡蛋,一斤换一颗,还是个儿小的。现在不了!说是又要收地了,地一收,集体去种,以后粮食又该涨价了。可见治国之道亦正是治心之道,欲要治国先治人心,治心不能以物归治,我佛无修而修,无得而得,能使学者,还其天识,如黑而迷,仰目斗极啊!”
众人并没有被和尚的说教所动,但他带来的消息却使大家顿时怔住,韩文举第一个就害怕起来。韩文举害怕的不是粮食涨价,他能吃得了多少?他和小水都是劳力,上不养老,下不供小,粮食再紧张,少得了他一张嘴吃的?韩文举害怕地一收,集体经营,那仙游川又是田家管理,那田中正真的要报复了!心里不悦,要和尚爻测,说:“和尚,你虽教我《六十四卦金钱课》,但毕竟道行不深,人都传说你有一本《透天机》,上面从三皇五帝到下一辈人的下一辈人朝代,分分明明记载着。你查查,是不是朝代有动?夜里看天星有变化吗?你不是说今年风调雨顺,必是国泰民安,怎么又起这股风?”
和尚没有《透天机》,夜里观星斗变化,也只是晓得翌日风雨阴晴,即使一张嘴再能说,说到政治上的大是大非,和尚的嘴就只剩下能吃饭。“夜里起来看过天象,好像有变,好像又不变……天下这事如同州河的风雨一样,说不定的。合合分分,分分合合,不停地变变也好……”
韩文举说:“好个屁!怎么能变?再变人心就不信了,地刚刚种得肥过来,农民有了一口饭吃!”
和尚说:“这真要问问神了,扶扶乩。”
福运说:“和尚,我不大信那个!”
韩文举说:“福运,你胡说!神你也不信?”
福运说:“要说神力无边,为什么‘文革’中**一声令下,神庙要砸,一夜砸个稀巴烂呢?”
和尚说:“青青翠竹,尽是洁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我佛祖提倡直指人心,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是至人之生,同人者形,出人者智,父乾母坤,独肖元气,他也是神嘛。**的神大,他管着百神啊!”
和尚说罢,也觉似乎太玄,不能以理服人,寒暄数句,起身回不静岗寺里去了。韩文举情绪颇不高,酒喝完了,也懒得到舱里再取。众人闷坐了一阵,索然无味,又没有瞌睡,不愿回去到家里炕上喂蚊子血肉,总不肯走。韩文举就自我安慰地笑一下,说:“不说了,说说别的。谁听过州河里鬼成仙的故事吗?”众人说:“没听过。”韩文举经多见广,常在渡口上叙说人妖夫妻,老鼠结亲之类故事,将土地未分前饲养室里的‘天方夜谭’移至了这只船上。今夜凉快,莫让和尚的话坏了情绪,负了大好时光,听听鬼怪之事倒令人心里坦然。
韩文举一说起这些,极易进入境界,将烦恼忘却个殆尽:“早年,白石寨是有个道观的,观里每晚要寄宿一个州河鬼。一日,鬼对道长说:”今天有一男人要从渡口过河,阎王命我拉他做替死鬼。‘道长不信。第二天果然见有一男人从此过河,刚到河心便沉没了,但不久又冒了上来。晚上道长就问鬼:“你不是拉他做替身吗?’鬼说:”那男人有八十岁的老母,儿子死了,老母也就没法活了,我已是鬼了,估且再做几年鬼吧。‘过了一年,鬼又对道长说:“明日有一妇人过河,阎王命我拉她做替身。’第二天,又果然有一妇人过河,刚到河心便淹没了,但不一会儿又冒了出来。晚上道长便问原因,鬼说:”那妇人有个半岁的孩子,她死了,孩子就不得活了。我已经做了鬼,还是再做鬼吧。‘又过了一年,鬼突然问道长:“你修道了六十多年,都悟出了些什么?’道长说:”流水遇土必浊,人要崇高,莫究人世烦恼。‘鬼摇头。道长便问:“那么,你做鬼十年,悟出了些什么?’鬼说:”一个人变成鬼,该是他反省的机会,我反省了十年,知道了人为什么怕鬼。大凡是鬼,在世间有害无益。道长,你说呢?‘这道长低头半天没有说话。鬼又说:“你愿意为人间做点好事吗?五年之后,白石寨将有瘟疫流行,巫岭上的草木都是药,你随便采上一些就可以给百姓治病。到了那里,或许你还能见到我。’说完,鬼便消失了。五年后,白石寨果然瘟疫流行,百姓灾难深重。道长想起溺死鬼的话,上了巫岭采药为百姓治好了病。百姓对道长感恩感德,称他‘神医道长’。道长深受感动,便去巫岭寻找那鬼,找了多天没找到。一日正要下山,忽听背后有人喊他,回头看时,土地庙里走出一个人来,正是五年前那个溺死鬼,只是穿着打扮像个神仙。”
韩文举讲完,众人皆觉得有趣,于鬼不惧怕,倒可亲可爱。韩文举就又说:“鬼是不用怕的,我一个人在船上,夜里也常有鬼来,它来它的,我睡我的,百无禁忌!大前日晚,天半阴半晴,没有出月亮,好像又有月光。我要拉屎,嫌离渡口近了,风把臭气吹来,就到河边下滩去拉。走到那片石滩边,看见一双花鞋齐齐摆在一块石头上。心想,谁家女人将鞋丢在这里了,踢一脚,把鞋踢下石头,一只朝东,一只朝西。去远处将屎拉了回来,却见那鞋又齐齐地摆在石头上。看四周,并没一个人影,我知道这是鬼捉弄我玩的,偏不吱声,回来倒头就睡了。到了后半夜醒来,看见岸上有一个穿白衣的人往村里走,一边走一边说话,过一会儿一个人从村里走来,却是田中正书记。我问:”刚才过去的是谁家媳妇?‘田书记说:“没人呀!’我说:”这又是鬼了!‘田书记倒吓得变脸失色,直在船上坐到天亮才到乡政府去。“
韩文举说得痛快起来,哈哈大笑,众人也便笑起来,目光倾注河面,月下一片光亮,水声溅溅,似乎鬼这时也就在那光中声中,全是温柔调皮的样子。
一个人就说:“韩伯,你在诳我们了!田中正书记是怕女鬼吗?你老是看眼花了,怕看到的是田中正书记去找陆翠翠了吧?”
说到陆翠翠,韩文举声调低了,说:“这可是你说的!陆翠翠怎么啦,田中正书记怎的去找了她?”
那人说:“韩伯你别装糊涂!田中正是吃在碗里看在锅里,陆翠翠毕竟是个处女呀!”
韩文举却骂了一句:“处女?她只是没生个娃娃来!他真勾上那翠翠了,那可是个女鬼,女活鬼,够他折阳寿的了!”
话题扭转过来,这伙人就从陆家说到田家,快活时笑一通,愤恨处骂几声。福运则一直头埋在两腿之间不动亦不语。韩文举在摇他:“福运,你睡着了?”
福运没有睡着,他先被鬼所迷惑,满心里想着鬼全是女的,某一夜会从他的门缝里悄然飘进,他福运是不会害怕的。到后来大家说起陆翠翠,他首先倒想起田中正那个嫂子,可怜这个女人要当一辈子寡妇了,不知她又是什么鬼变的。
福运正想入非非,果然一个女鬼在叫他,声调拉得长长的,像孩子拉下屎了叫舔吃的狗。这女鬼却实实在在是人,是田中正的嫂子,一边叫一边从村里直下到渡口来。
赤身**的男人本能地立即两腿夹起来,月色苍茫中弯曲了身子。福运一边慌慌张张穿裤子,一边回应:“是田婶吗?你先不要过来,都是光屁股哩。我的裤带呢?”
妇人就笑了,偏不停步:“我又不是十七八的,你吓唬我吗?”
有几个男人一时穿不及,扑扑通通溜进河水里。韩文举却已经站起来了,他对这妇人已没了多少怨恨,更多的则是一种可怜,问:“夜深沉,你也是睡不着吗?”
妇人说:“我哪有你们清闲呀!你们全有劳力,地里收停了,场上碾净了,我们家的麦子全堆在场上还没动梿枷!英英她叔也不见回,顾不上家,英英单位也不放假,你说我苦不苦?”
韩文举说:“书记是忙,他是有应酬的事多哩!可话说回来,家里那么多挣钱的,还在乎那一点粮食?”
妇人说:“我家里能有几个钱呀?她叔和英英挣的都是死钱,村里谁家也比得上我们,金狗不是要成万元户了吗!”
韩文举说:“金狗那万元户,蛇大窟窿粗!哪儿有你们家一个钱当两个使?”
话说出口,韩文举心里就打闪,想起和尚的话,一种阴影又袭上心里,放软了舌头说:“你是来叫福运去帮工的吗?”
妇人说:“福运一个人,无牵无挂的;福运,帮帮我去,工钱我是不亏你的。”
福运就笑了:“我哪儿要了工钱,你顿顿有肉就对了。”
韩文举说:“你嘴头倒馋,田书记家是什么人,能亏你下苦人?明日我有空了,也来帮你家扬扬场。”
妇人说:“你是请不到的人!她叔几日回来了,请你去喝酒,前几天有人送他几瓶四川老窖,好好灌你个稀软!”
韩文举心下想:谁又送他酒了?这些日子去送礼的人多了,必是有了什么变化。就问:“田书记没说什么消息吗?听说白石寨有风声,这地又要收,真有这事?”
妇人说:“这是上边的事,我可不知道。但听说现在各管了各,都去发了疯地挣钱,钱全归了个人,国家倒缺了钱,这样下去,怕也不是长法?”
韩文举心寒了,知道和尚的话不是信口胡说的,就后悔自己不留后路,将来要吃亏了。眼呆呆看着福运跟着女人走了,锐声叮咛:“福运,去了就要舍得出力呀!”
众人也就操心起场上的麦堆来,似乎火燃眉毛,得赶快将今年的麦子收存藏好,方是起码良策。就全站起:“夜不早了,得回去了!”一溜上岸各自散去。韩文举空落落呆在船上,看着那堆火化为红炭,蒙了白灰,最后黑下去。
后半夜,“看山狗”叫起来,仙游川的大麦场上一切寂静,蒙眬中的韩文举掏出六枚“宝通”铜钱在船板上撒开,但苦于月亮已坠,看不分明,也懒得去看了,痴眼守着船尾处水里的那一颗孤星发怵。
6
韩文举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他闷闷不乐在渡口上呆了几日,却见一切安然如旧,河运队照常船只往返,走白石寨,下荆紫关,去襄樊,赚钱发财,洋洋得意。且白石寨的小水人也没回来,也不来信,看样子,白石寨方面并没什么大的变动。白石寨那边没事,两岔镇也就没事的,和尚真是逮住风就是雨,白吓唬他一场了。但韩文举毕竟是精透了的人,他要彻底静观了一切形势方可决定下一步言行的,便将一颗小小的聪明收藏起来,有心暗中再探探田中正的口气。
田中正却好长日子了没在渡口上出现。
麦子全部收清后,州河两岸似乎瘦了许多,有些农活利索的人家,点种了包谷,开始了一年一度蒸了新麦面的馍馍走亲访友的“送夏”了,那些女儿、女婿在拜望了泰山泰水之后返回,孩子们无一不带有外婆外爷赠送的花饰“糊联”。这些殷实了的男女老幼见天每日在渡口上喊船,韩文举一边和人家说趣话,斗花嘴,一边心中哀叹自己的悲苦,思想自己无儿无女,守一个小水,偏偏年轻轻的做了寡妇,使自己人到晚年享受不了“送夏”的馍馍,也享受不了对外孙的一份怜爱。田中正家的麦子收得最晚,种包谷时,也是田中正从镇上叫了一帮人去他家耕种的。偶尔在一个云遮月亮的晚上,田中正搭船回仙游川了,韩文举瞧他神色匆匆,脸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一上船就默默地吸烟,他一颗心就发紧了。待船摇至河心,烟波弥漫,空阔一片,便怯怯地问:“田书记,久不见你回家了,乡政府事情忙呀?”
田中正说:“忙透了!”
韩文举说:“人都眼红你们做领导干部的,却不知你们这些人忙呀!**的会多,费脚,费嘴,这倒罢了,那份心苦,谁受得了呀!田书记,近些日子又有什么动向了?”
田中正一根烟抽尽了,又续上一根,说:“当然有动向。”
韩文举再问:“你说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田中正说:“是好事也是坏事,是坏事也是好事。”说完,就不再言语,只笑了一下,船到岸就回村去了。
怕什么就有什么,韩文举嘴嚼田中正的话,似乎是模棱两可,但人家是官,咱是草民,官对于草民用不着促膝相谈。瞧他那匆匆神色,那临上岸时奇奇怪怪的笑,韩文举的一颗心又不稳妥了。
世上的人有大聪明和小聪明,大聪明是糊涂的,是愚;小聪明则往往要被小聪明误。田中正的心神烦闷并不是韩文举所揣度的那回事,他长久日子不回家,茶饭减退,夜寐失眠,是被另一件事所困扰。家里那位半老徐娘的嫂子,愈来愈紧地逼他“熟亲”,而县委田有善的叮咛,也使他把一颗浪荡之心收拢,思考着近期“熟亲”事宜。但是,陆翠翠竟怀孕了,这位熟得像紫葡萄似的女人,一沾手就流水,那么容易就怀孕了,真是该生孩子的不生,不该生的却生!翠翠一怀上孕,就提出要与他结婚,将以前的温顺劲儿全然消尽,凶得像一头母狼,他要她坠胎,她就要他写下娶她的手据,否则她就要将孩子生下来,看田中正这位书记的脸面往哪里搁!田中正骑在了虎背上,上下两难。恰这时县上拨来两个招工名额,是州城报社招收去培养做记者角色的。名额在全县只是这两个,县委书记田有善却要将这名额作为一种鼓励和表彰的奖品,念及两岔乡办河运队有功,便全部下达到两岔乡。田中正立即苦海里碰到一舟,先将英英第一个考虑,来安稳住嫂子的惶恐之心,再是将此事告知翠翠,翠翠便一定要求让其弟去占第二个名额。田中正就和陆翠翠谈判:其弟可以保证去,翠翠肚里的孩子就得打下来,结婚一事缓一步往后再说。陆翠翠一同意,田中正就找来田一申,让他以寻找推销货物的名义,领陆翠翠到远远的荆紫关去打胎。
这一天,田一申和陆翠翠搭坐了一只去荆紫关的船,韩文举在渡口看见了,瓷眼眼将陆翠翠从头瞅到脚,心想这女人长得就是妖,三分是人,七分倒是狐狸精,便想起自己年轻时在白石寨、荆紫关的窑姐儿楼上见过不少这类女人,不觉生出几分鄙夷,在河中呸呸吐了数口。这一吐,陆翠翠有些脸红,韩文举立即意识到这是邪不压正,小聪明又上来,想成心戏弄一下这小狐子了,说:“这位是翠翠吗?渡口上难得见着你啊,你这是去白石寨买药品吗?”
翠翠眼睛飘忽着,说:“是到白石寨的。”
韩文举就说:“白石寨是热闹地方,是该风光风光的!翠翠,听说你爹承包了卫生所,生意还好吗?”
翠翠说:“还好。”
韩文举说:“怪不得翠翠穿得这么艳乍,翠翠,瞧你这体面,将来要攀个官样人家哩!”
正在船上忙活的田一申听见了,就硬着声说:“老韩,你这个酒鬼,八成又喝多马尿了,你管得着人家女婿如何,反正找不着你的!”
韩文举说:“田队长,我这话说错了?你敢和我打赌,翠翠攀不上个当官的吗?!”
田一申严肃了脸面说:“老韩,我告诉你,你那臭嘴真要检点些才是!好多人反映说,你在渡口上散布许多不利形势的话。你说过现在的政策要变了这类谣言吗?”
韩文举立即老实了,说:“这话我说过的。”
田一申说:“这是什么意思?你对目前政府的政策不满吗?要搅乱人心吗?是你制造出来的,还是贩卖别人的?”
韩文举想说出这话是从和尚那儿听来的,但他不想牵涉了外人。说:“坐船的人说的,我真忘了那人是哪里人,姓甚名谁,他是穿了个蓝褂的。”
田一申说:“你这个老鬼头!要是在前几年,你就吃不了兜上了!”
韩文举陡然心境阴沉,看着田一申扶着翠翠上了那只船,开拔下行,他锐声地说:“田队长呀,你以为我是盼政策变吗?我打听这消息,提说这消息,全是害怕政策有变啊!”
田一申却再不理他,船慢慢在河心漂远,最后变为一点,于天和水的交界处忽地消失了。韩文举霜打了一般地立在渡船上,突然间,却十分兴奋。想:田一申的话不是说明这政策不会变吗?哼,只要这政策不变,你田一申当队长,管得了河运队的船,却管不得我韩文举的渡船!田中正也管不住的!!
韩文举心里高兴起来,就立在渡口狼一样吼着喊福运。但福运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不来陪他说话,也不来喝酒。韩文举自个喝了几盅,总觉得无人交流,喝得也没了滋味,看看天色向晚,渡口上已无搭渡之人,便将船泊在那里,进村去找福运,才知道福运又让田中正的嫂子叫去深翻一块菜地了。老汉惆怅半日,忽想起金狗,直脚往不静岗去。
金狗这半年来,越发对韩文举殷勤,韩文举也越来越服起了金狗。这小子,在岸上倒还罢了,一到水上撑木排,就是忘乎一切的亡命徒,韩文举觉得自己年轻时闯州河也没这么个帅劲!这期间,每次放排归来,金狗就要到渡船上和他坐坐,差不多要掏出一瓶好酒给他,说:“这是小水捎给你的!”韩文举就要夸说小水一通,然后将酒瓶打开,两人共享,有几次喝醉了,流着泪说:“我这小水待我这般好,我对不起侄女呀!论人才,论品德,论性情,我的小水是活该有福的人,可她偏偏命苦,无缘无故地做了寡!”遇到这阵,金狗也伤心落泪,百般劝慰,一直待到韩文举醉沉睡定方回家去,往后更是孝敬韩文举如孝敬矮子画匠一样。小水捎来的酒还是不断,韩文举就写了一封信让金狗捎给小水,说他这里一切都好,收缴的船钱够他喝酒的,让她在铁匠铺里攒下钱了,自个好好蓄着,以后有了好的对象,也好经营她的新家。但小水很快寄来一信,说她根本就没捎过酒,酒全是金狗掏自己钱买的。这韩文举就疑惑了,不明白金狗是为什么。他忽儿想到金狗是不是有别的原因,打问别的人,别人全只是笑,说:“那多好的事呀,谁要给我买一瓶酒,我就去烧高香了!”他在一次金狗又拿了一瓶酒给他时,他说:“又是小水捎的?”
金狗说:“她说,让你天天喝点,但不要喝醉,人老了拿不住酒劲了!”
韩文举直愣愣盯起金狗,说:“金狗,你原来是个说谎的鬼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酒是你自己买的!”
金狗脸色大赤,立即笑着说:“是我买的你就不喝了吗?我自小跟你喝酒,我不能还你吗?”
韩文举说:“你老实给我说,你的用心是啥?”
金狗脸色更红了,却平静地说:“有什么用心,你让我喝酒也有用心吗?”
韩文举想了想,这话也是,便将心底处泛上来的某一种想法又悄悄压下,不再提说。两人开始坐喝,喝到酣时,却狡猾地冒出一句:“现在的事情,老年人重要是重要,但老年人毕竟老了,说什么也都只是个参考罢了,问题还在年轻人,是你们年轻人的事!”
他说完这话,漫不经心地,却暗中看金狗的神色。金狗一字一句听在心里,也装作一派混沌,天地不醒,倒反问道: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使韩文举心凉了许多。
这夜韩文举到了不静岗,金狗却也不在家,他是收清碾打种毕包谷后又下河去白石寨,几日没有回来了。矮子老爹在灯下用烟煤子和制胶质墨块,热情让韩文举坐了,小而生光的眼睛直瞅着问:“你让金狗去白石寨捎买了什么东西吗?这孩子应人事小,误人事大,他几天也没回来了!”
韩文举说:“我有什么可捎买的,来看看他,不知外边近日又有什么动静了!”
矮子问:“出什么事了?”
韩文举正不知话怎么说,门前的狗就咬,接着有一束手电光从门洞照进来。韩文举还未看清来者是谁,那人就高喉咙嚷开了:“哎呀,老韩伯你在这儿!我在渡口喊船,就是无人应,害得我趟水过来,一边趟一边骂:这老不正经的又跑到哪家娘儿们屋里去了!”
韩文举说:“蔡队长,你好作孽!两年前州河涨水,冲下一个女人,三十郎当,我救她上来,她跪在我面前磕头,说要报答我,我说:怎个报答?她说给我钱,我不稀罕她的钱。她后来要用身子报答我,我拍了拍那腿上肉,肥嘟嘟的,就让她穿上裤子去了。东西倒是好东西,人不中用了啊!”
三人大笑,矮子骂道:“你好过口上的福!文举,你这张嘴遭的罪多,下辈子变驴变马不得转世的!”
蔡大安坐下,将黄狗按在身边,问矮子:“金狗还没回来?”
矮子说:“文举也来找金狗的,有了什么紧事,深更半夜的让你来?”
蔡大安没有立即说,看了韩文举一眼。
韩文举就说:“你们有要事,你们谈,我去卧屋抽烟去。”
蔡大安说:“你和金狗家关系近,你坐着,也不是什么绝密,是关于金狗的好事,你听听不要传出去就是了。”
韩文举就坐下,显得漫不经心的。
蔡大安说:“明日得让人去白石寨找金狗回来!州城里报社要咱县推荐两名搞新闻的人,田书记向县委那儿讨了这名额,意思想让英英去。还有一个名额,我推荐金狗,金狗在部队就搞过这项,又是复退军人,正好是个安置,可田一申却要推荐另一个人。”
韩文举听说招收干部,他不懂新闻这个词,问明就是做记者,记者这名儿他是知道的,心里直替金狗激动!当听道田一申要推荐另一个人,就问:“是哪一个人?”
蔡大安说:“是镇东的那个陆小六。”
韩文举说:“陆小六?”
蔡大安说:“说她姐姐你就知道了,叫翠翠!”
矮子还在迷惑,韩文举就叫起来:“是那小狐狸精?她不是和田中正黏乎上了吗?”
蔡大安大惊,问道:“这是你说的呀!你怎么知道?”
韩文举直觉失口,后悔不及,赶忙说:“这权当我胡说,我也是听外人说的。”
蔡大安则站起来,去门外看了,回来压低声音说:“你们既然知道了这事,咱就在这全说出来,出门就算完事。这翠翠就是田一申给书记牵的皮条,他想让书记和这翠翠结婚,这不是成心拉领导下水犯错误吗?翠翠现在怀了孕,逼书记成亲,可书记总不能为一个臭婊子坏了前程呀!那翠翠就要挟不坠胎,书记只好以让其弟去顶这个名额为条件,才同意和田一申到荆紫关打胎去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金狗回来,快些去乡政府报名,估计乡政府要提供四五个人选,州城报社再来人考察。这事误不得,越快越好!乡政府不让把内部情况透出去,但金狗和我是什么关系?就是犯错误,受处分,我也得来透透风呀!”
矮子顿时慌起来,脚手乱动,不知怎么感激好,忙取酒来招呼。韩文举便插嘴道:“金狗我早就看了,相不是凡人相,这小子去了州城报社,他会成个大人物的,仙游川也不是光田家巩家出人的!可话说回来,田书记既然答应了陆翠翠,他还能改口吗?”
蔡大安说:“事在人为,要么急着找金狗!金狗条件最适合,田一申却死不同意,这人表面上和金狗亲热得不行,背地里却使绊子,我算把他看透了!”
韩文举说:“你们河运队不是盈利好大吗,听说田一申在白石寨货栈,做生意挺有一套的?”
蔡大安说:“那人最鬼,外面倒落个大名声。河运队还不是金狗他们出的力,问问他下了几次河,跑了多少路?他只会卖嘴!光想揽权,好像河运队就是他一人功劳!”
矮子一边添酒,试探地说:“田书记不是挺信任他吗?”
蔡大安说:“我对田书记就是这一条意见!不知他怎么想的,偏要用田一申?!大家都不满田一申,私下议论纷纷要撤换了他,田书记见闹得事大了,同意开河运队大会民主选举,他就给田书记上美人计了。金狗回来,你要让他联合大伙就不要投田一申的票。那算什么东西,河运队现在经济上也一堆问题,再让他管下去,非烂包不可!”
韩文举不大明白河运队里事,也不敢随便发表意见,却纳闷:一个河运队两个队长,倒矛盾得尿不到一个壶里,这不是和当年老支书与贫协主席一个样吗?怎么搞的,吃国家粮的,吃农业粮的,大小当了官就都不和?!不和就不和吧,与他韩文举屁事,他韩文举倒高兴起来了:河运队既然还争争吵吵当头儿,就把金狗的好事吵出来了!他将酒壶提起来,直嚷道酒干了,作践矮子家里要没酒了,他到船上去拿呀。矮子就又取了一瓶,三个人碰了一盅又一盅。
韩文举首先就喝醉了,说:“蔡队长,听你说,田书记的英英也要去报社?英英不是在两岔镇商店吗,有了国家的饭吃还要占一个名额,那女子能写文章吗?”
蔡大安说:“这名额不是田书记到县上要,能拨到咱乡上吗?不拨到咱乡,金狗能去?什么事不是人干的,业务不熟悉可以学嘛,呆在商店自在倒自在,出息能有多大?”
韩文举就勾起一件往事,说:“十年前,州城报社来了一个记者,说是采访,问我当年仙游川田家巩家闹革命的事,我说了一上午,人家就走了,后来报上登出来好大一张。记者是大本事!没本事的人当个官是行,要到报社去写文章,英英我看难哩!”
矮子说:“他韩伯,你怕又是醉了!”
韩文举站起来,说:“是喝多了,人老了,拿不住酒了!四十年前,我喝过二斤白干,到白石寨妓院去,那臭牙婆子以为我醉了,要我三个大洋,我骂了她一顿,和那白脸子睡了,临走倒还偷了她一块胰子。今天是喝多了,蔡队长,我不陪你了,我到船上去,你要回去,河岸上喊我。别人我不摆渡,你是要摆的,摆。”
韩文举从门里往出走,矮子问能不能回去,回答却能的能的,真个摇摇晃晃走了。
回到船上,福运却在舱里等他。
福运浑身湿汗,直打饱嗝儿。韩文举说:“忙了人家半夜,讨了什么吃的?”
福运说:“真有肉的,我吃了十二片。”说罢却脸色赤红,作难了半晌说:“韩伯,你说那妇人好不?”
韩文举醉眼发痴,问:“给你吃了肉,你就说她好?”
福运说:“我是说……”却不说了。
韩文举怔了一下,酒有些醒,问道:“这妇人还给你更好的了?”
福运点头。
韩文举一把扯住:“好呀,福运,你倒还会这个?那妇人可是书记的嫂子,比你大十多岁的!”
福运就慌了,说:“韩伯,这我可没干什么,我挖了地,回去吃饭,那妇人直给我夹肉,肉吃了,她说我乏了,就让在炕上展展身,她就脱了衫子,直嚷嚷热,我不敢,我怕人家没那个意思。后来她坐得近近的,我又怕了,怕人家这是给我上什么计。我说要上个茅房,一出门就到船上来了。”
韩文举一口唾在福运脸上,骂道:“你个没出息的,那女人能给你上什么计?我要在年轻,管得了这些?她就是有计,你也该将计就计!”
福运还呆在一边,惊慌不已。
韩文举笑得不可收拾,寻着词儿作践福运,后来就倒在一边,说:“你小子没种,你不知道田中正在外边相好的多吗?那妇人四十出头,正是发狂的时候,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一是守不住,二是也要报复田中正。人家不寻我……我是不行了,你小子五大三粗的,却不会收拾女人!”
说罢,头一歪,一摊污秽吐出来,再不言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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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寨城南门外,沿州河是一溜高低错落的破房子,因为不属城建局所规划,全都简易结构,但巧妙性、艺术性却令人叹为观止。州城下来的画家,留着很长的头发,非男非女的,常对着这里作画。这房子并不作基础,墙沿着岸石往上砌,砌成炮楼状,里边就有一架木梯,或是两根绳子上系着木棒的软梯,就可以钻入楼上的一间。岸若不是青石平面,主人家又没有足够的材料,那就垒两个石柱,高悠悠上去,盘踞一个木阁楼。阁楼的窗子皆日夜洞开,有无数的丑美眉眼在州河上望。河面上虽然有风,但州河的水好,无论丑美,脸子却是十分之白。每于清晨,雾从河面上起身,渐渐爬到这些房子顶上,寨城里就像处在打开的馍笼里,街灯半昏不明,显一团羞涩的橘黄。南街,是条老街,就只响动笃笃的脆音,这是挑水的人趿了僵硬的塑料底鞋在石板街上的声动,或者是放圈的早猪,后边有挑了屎尿担的人,只待猪的尾巴翘起,就急忙跑近去用勺接了,倒在桶里,然后勺在桶沿上磕得十分有节奏,如古时的更梆声。这个时候,城外的破房子已经在雾中清楚,一道十分鲜艳的霞光从州河东面水上铺过来,直腐蚀了凹凸不平的石头墙,又一直铺到河的西面,衬出有三四只梭子船、木排摇曳而来。睡在小木石楼上的妇人,一颗蓬头探出窗来,咿呀地叫一声什么,随之将一盆臭水泼下来,重重地在河水面上溅起。清早的河边是臊臭的。州城来的画家常常被这臭水溅及,骂一声“霉气”!那楼上的妇女听见了,忙将帘子放下,嗤嗤地发一阵谑笑。或者画家们正对着那石柱素描,便看见石柱之上的楼底,有一个洞,正一个白嘟嘟的东西蹲着,是在拉屎,恨不能一个石子击上去,取几声“哎哟”解恨。若是冬天,这石柱中间,就冰冻起一个粪柱,有郊远乡村的农人便锤子打砸了,如凿下一节溶洞的石雕,拉上柴排运过河面。这情景别有风采,但往往画家不在此季节来白石寨。若是到黄昏,寨城里差不多苍茫昏暗,河岸上还挺光亮,东边河滩上就一溜一队拉纤人,整齐地排列,一声地吼唱,身子斜到与沙滩平行般地前进,船就慢慢靠了岸边。而与此同时,木石楼上的窗口全趴着脑袋,岸头又站满了人,一起对着船上下来的船工喊:“住店吧?五角钱一夜,被褥干净,有吃有喝!”眼睛就盯着上岸者腰间的牛皮大钱夹。船工们享受了人生的荣耀,想象着战场上凯旋而归的将士威风的味道莫过如此,故全不作答,自己忙自己的,扬长而去。船工是有各自的目的地。只是那些经验未足的,面善心软的,终被开店的包围,如一只羊被众多的狼所撕,结果受力大的携去,于一间木石楼上住了。这木石楼上床十分之小,被褥乌黑,半夜里浑身瘙痒,黑暗中也摸得出四个五个肉乎乎的东西,用指甲挤出一声小小的“叭”!再是,楼板裂缝,楼下有光透上来,看得见店主人的小两口曲尽绸缪,极致了**上的杂技,便一时难忍,咬指抚心,倏起倏卧,也在不觉之间将被褥弄得点点脏斑。
金狗是从不住这种店的,每次回来,皆是在河里洗净身子,衣服也于半路洗了晾在排上,至排到岸干了穿着在身,就直直往寨城南街铁匠铺去。骨碌碌的饥肠和眼睛,让小水用饭用酒塞饱了,眼睛也看够了,偶尔于黑暗处交个口,出来对火炉边的老麻子告一声:“伯,我去货栈呀!”回头再一看,门帘处是小水炭红的脸。
这麻子什么都知道,偏唬道:“金狗,你叫我什么?”
小水说:“外爷你老了,我叫人家是叔的!”
麻子说:“我哪里老了?我要他金狗叫我爷爷,他金狗敢不叫吗?”
小水就连脖子都红了,便对远去的金狗喊:“金狗叔,你要再来,别忘了给我外爷提瓶好酒!”
金狗却总未有提过酒,倒是铁匠麻子老以酒款待他。但无论如何,这个夜里金狗是睡在货栈的大铺里,他的话显得特别多,行无老少之序,言没雅俗之分。
一日,金狗和七老汉从两岔镇上十里的山村收购了上千斤油桐子,下行到了荆紫关,价格升了三倍。原本装些大叶烤烟,轻轻地逆河回白石寨,两个人正坐在荆紫关的小酒馆里对喝,馆门外来了一人。此人三十出头,青衣打扮,于街面铺下一张黄油布,放上一堆染红的麦粒和无数小纸包,身后的墙上张挂了三面红绸字旗,弯弯斜斜墨笔书写:“灭鼠能手”、“鼠敌”、“除害专家”。金狗早闻荆紫关三教九流人多,便听那青衣人手持竹板,口若悬河叫卖起来:“列位父老,乡亲姐妹,小伙子不才,却有报效国家之心,目下太平盛世,五谷丰登,但粮多鼠多,鼠害横行,特到贵地推销鼠药。我这鼠药是祖传秘方所制,老鼠见了就吃,吃罢三步倒地。世上卖药的多是行骗,贪图钱财,坏了这行名声,咱小伙子只为民除害!今年人口兴旺,鼠口也兴旺,世上既然生人,就得生鼠,人鼠争粮,不灭鼠,人有七分粮,鼠有粮三分。这鼠药先送后卖,第一包分文不取,如若有假,请列位看这面锦旗!小伙子家住两岔乡,姓吴名风,坐不改名,行不更姓,发现行骗,上告白石寨人民法院,甘受五花大绑,问罪投监,杀头丧命!”金狗听得两岔乡,心头一怔:两岔乡并未听说谁家祖传鼠药秘方,好生奇怪。出门看时,竟是仙游川雷大空。
正待叫时,雷大空已经发现,骨碌碌瞪了一阵白眼,拉金狗道:“你不要叫我的名字,摊子才摆起来,别砸了!”
金狗说:“来吧,喝酒吧,兄弟今日请客!”
大空说:“稍等一时,我捏几个钱了,我来请你!你快帮帮我,假装与我不识,就说前几日买了我的药,果然鼠吃鼠倒,家宅平安,就再说邻里让捎买二十包,你掏了钱,我再还你!”
金狗说:“别来那一套,七叔也在这儿,异地逢乡亲,痛快喝一场!”就卷了大空招牌和药,回酒馆又买了一壶酒,三碟猪蹄,一盘泡菜,半碗花生米,一时高声划拳,三人都头重脚轻起来。
金狗说:“大空,你怎的一走这么久日子也不回去!”
大空说:“咱告田中正的状,没告赢,倒让他站到另一高枝上了,我心一灰,就出来闯荡了,反正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哪里饭吃不得,偏在他田中正手下受委屈!”
金狗说:“他田中正做他的书记,咱做咱的百姓,他总不能把咱杀了剐了。都一走,没有顶撞他的人,他不是越发地头蛇变恶龙了?你出来什么干不了,倒玩这一套,蹲在街头耍嘴皮,能赚了几个钱,又下贱人!”
大空说:“这生意不摊本呀!五角钱买一瓶磷化锌水儿,泡十斤麦粒,二十颗麦粒一包,一包一角,一本万利啊!走到哪,卖到哪,吃到哪,逛到哪,落得神仙自在!”
金狗问:“你那药当真能毒死老鼠?”
大空说:“第一包倒是真的,别的我当场能吃下去!”
七老汉就骂:“你好作孽!”
大空说:“现在是人哄我、我哄人,谁不是如此?咱百姓哄一哄,哄几个小钱,那当官的怎么着,七叔,你可惜不识字,要是看看报纸上揭露的官僚主义那些丑事,你老怕要气得上吊死了!可人家作什么孽,有什么报应,这个单位臭了,调到那个单位,一样做官,一个上去,七舅子八姨子全上了去!田家巩家不是这样吗?”
金狗知道大空这些年跑得广,见得多,脑袋空灵,就说:“七叔话也是对的,做人还是实在些好。你是能人,安心办一宗正经事,必会出息,也别干这一行了。排今日回白石寨,跟我们回吧!”
雷大空就搭了排。这小子也是水里一条蛟龙,喝了酒在排上,样样能干,生性又大胆异常,沿河见岸崖上有碗大的土蜂巢,便将那自制的绸子锦旗浇了酒点着去烧,竟无一次被蜂蜇伤。七老汉就劝大空也来河运队做活。大空却说:“卖老鼠药,我就为的是不到船上来。田中正让田一申、蔡大安领导河运队,那是田家两只狗,一见他们我不吃都饱了!再说,要干就干一宗大事,也不至于吃水上饭出这么大的力!”
排到白石寨,雷大空上岸自做他的营生去了。七老汉和金狗招呼货栈的人卸排上的大叶烤烟,一边等待河运队别的船只到来。八号船上有一个老汉,是迷信头子,每次行船,舱里总供养着一条小白蛇,谓之河龙,船到荆紫关,就捧了蛇盒,往关里平浪宫大殿去,将小白蛇放在神像台上焚香磕头,祈求行船平安。船到白石寨,寒城中街也有一座平浪宫,再捧小白蛇前去焚香磕头。这种仪式,七老汉是必参加的,金狗却忍不住戏弄几句,从不去那里耽搁时辰,待到船上货卸完了,就急急到南街铁匠铺去。七老汉就说:“金狗,你还是不去吗?小水比神重要吗?!”
金狗说:“我要给铁匠伯送一条鱼去!”
七老汉说:“金狗,你是没吃过水上的亏哩。这平浪宫是你祖先当年的船帮会积钱修的,你祖先是多硬的汉子,他也敬河神哩,你不是船帮会的后代?”
金狗还是走了,心里说:“我祖先修神殿,敬河神,他怎么也被五马分尸了?”一直走过南街,街巷的人都晓得这是铁匠的熟客,就笑笑地打招呼,却说:“麻子到酒店去了,他这几日常去喝酒,喝就喝个醉。”
金狗问:“小水也去了吗?”
旁边有人说:“小水为麻子醉,嚷过几次,先是一醉就去扶,后来麻子还是去喝,小水赌气也不接了。”
金狗心想,只要小水在就好。金狗也说不清在什么时候,他们两个有了感情,似乎谁也没说破过,但慢慢地是离开了心就空落,见了面就话多笑多,小水已经忘却了那一份做寡妇的自卑,金狗也不顾了枉做的“叔叔”辈分,他们相互读懂了各自的眼睛中的话。先是河运队的人全不晓得他们的变化,只惊奇说小水见了金狗,眼睛就光光地放亮!但他们什么都不说,人面前装作一本正经,小水一口一声“金狗叔”。待到有一日金狗在铁匠铺里瞧着无人,冷不防在小水的脸上亲了一口,他紧张,小水也紧张,叫一声:“你?!”金狗吓得夺门跑了。金狗一跑,十天里不敢再到铁匠铺来,小水却去寨城南门外的渡口上叫金狗了。也是这一叫,金狗胆大了,也从此狂起来,眉里眼里言里行里没了遮掩,像狼一样勇敢。于是,船上的人也渐渐知道了他们的情感。这日听说小水一人在铁匠铺,急急赶到,一头进去,小水冷不防,被搂得像青藤缠了树,挣也挣不开。小水拿竹针扎金狗的脸,金狗才坐在了炕沿上喘粗气。
小水说:“今日怎么回来的晚?”
金狗说:“卸货的人手少,排收拾清一口气跑来的!”
小水说:“谁知道呢,又到哪个小店去了吧?你们水上的人馋,又有了钱,死猫烂狗都不嫌,口粗哩!”
金狗说:“白石寨哪个有你好,我要心在小店里,让我排到黑虎滩翻了去!”
小水就拿手来捂金狗嘴,金狗的嘴捂住了,嘴里的舌头却在她手上舔。
小水说:“金狗,金狗,我把你叫叔哩,你这么不正经?”
金狗说:“我是你哪门子叔,你叫我叔,我就‘熟’,熟你个皮子发‘酥’!”一时手脚并用,像个四脚兽,将小水压在炕上。
小水什么都可,就是不让他那个,小水不是怕羞,小水懂得规矩,一个做女儿的纵然可以跨越千条防线,万条防线,但最后一道防线就是处女宝,那是一定要守得牢的,这件宝必须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有隆重的仪式之后方能赠予某一个男人的。小水好道德,说:“金狗,这不行!馍不吃在笼里放着,你急什么呀!什么都是你的,偷偷摸摸的算什么事,将来也就没味了!”
金狗被这话说动,刚一发怔,小水就翻下炕,站在了门口,格格地笑。金狗没了办法,身子藏在门后,伸了手拉小水,拉不动,说:“小水,我听你的,你也得听我的,不那个就不那个,你让我揣揣。”
小水到底心软,纠缠不过,闪过门后,说:“你吃不上五谷却想六味,反正是你的人,你只准揣一下,眼睛不要看!”金狗侧过头去,手如蛇一样,钻进胸脯去,一下,两下,不出来。
小水脸红得不敢看,身子抖得像风里的竹子,说:“我这是不是流氓了?”
金狗不言语。他这时已经糊涂,已经失去理智,女人的身子他第一次触摸到,他感觉到是夏天的旅途中陡然走进了一片林子,干渴时陡然碰见了一口清泉。这林子不进来乘凉倒还罢了,一进来就永远不想走出去,这清泉不喝也就罢了,喝了一口就显得更渴!金狗一下疯狂起来,野蛮得像一头狮子,就把小水一下子抱过来,要把衣服全剥了去!小水猛然惊叫一下,厉声喊金狗的名字,后来就一口咬在金狗的肩上,把金狗摔倒在地上了,发恨地说:“金狗,你要是这样,我就不和你好了,我是女儿家,我韩家门里还没出过这种丑事哩!”
金狗坐在地上,发红的眼睛看着小水,慢慢,眼睛就青了,白了,褪了光芒,最后连眼皮也耷拉下来了。他感到了一种不满足,一种遗憾,一种惘然若失。甚至在突然之间,他似乎竟发觉到了他与小水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
小水看见金狗在地上懊丧失望的样子,她突然哭起来了。她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哭,但却哭得那么样的伤心!
待金狗刚刚从地上爬起来,门“哗”地被推开了。
从门里进来的是麻子,脸色赤酱,老眼迷糊,张口叫:“金狗!金狗!”门后走出小水,她擦干了眼泪,偏说:“外爷又喝醉了,哪里有金狗?”
麻子说:“你哄我哩,我在门口看见门下四个脚,一双赤脚,五指分得开开的,不是金狗是啥狗!”金狗就忽地喊一声跳出来。
麻子就骂道:“金狗,你这野东西,你一来,小水也就不来接我了,小水盼着外爷死哩!”
小水说:“外爷心里哪里有我,有我也不该去喝得这样!”
麻子就嘿嘿直笑,坐在炕沿上了,却拉住了金狗,直声问:“金狗,我没喝醉,我问你,你说小水好不?”
金狗说:“小水好,老人更好!”
麻子说:“放你娘的屁,我好什么,不是小水,你认得我老汉?小水好,你就得有个好的办法!你不寻个媒人,你光这么来,那算白跑!我们小水,州河岸上哪儿有这好人才,又能干,又心肠好,孙家是没福消受,那怪谁哩?”
小水说:“外爷真喝多了!”
金狗说:“我们河运队那伙人,老早就给小水她韩伯挑明过话……”
麻子竟生气了,破口骂道:“给韩文举说顶屁用!他一辈子没正正经经活个人,连自个都管不了,还管得住我的小水?你要找媒人,就让到我这里来!小水,你说是不?”
小水说:“外爷说这话,我伯听着了,要寻你打架的!”
麻子说:“我怕了他老排骨?他捎书代信要让小水回去,我要不死,小水就不能离开我!你金狗要是个好的,我把这铁匠手艺传你,你将来就是铁匠主人,你要是向着韩文举,你就别进我铺子来,想小水让你白想死去!”
小水见外爷说得离谱了,直发恨声,麻子还是说他的,小水就恼了,一个人坐在门外铁匠炉旁的木墩上出粗气,想起娘,泪水花花的。
麻子问:“小水,你怎地不高兴?”
小水说:“我娘要是活着就好了。你年纪大了,不让多喝偏多喝,喝了话就多得溢出来!”
提起小水的娘,麻子的酒醒了许多,心里也一阵难受。果然也就不多说了,喊叫头痛,趴上炕睡下去。铁匠铺里安静下来,金狗就去剖鱼,银亮亮的弄了两手鳞片,小水已经生火烧锅了。
门外有人轻轻叫金狗,小水见是雷大空,站起来招呼,大空却并不进来,说:“小水,金狗果然在你这儿!你能把他借我一会儿,我要和他说个话。”
小水说:“金狗又不是我的头巾手帕,你找他就找他吧。你这浪荡鬼,说话怪难听!”
金狗就笑着出来问:“你不是忙你的事去了吗,怎地又来找我?”
雷大空却不言语,小眼睛直眨,示意让他出外说话。金狗就让小水做鱼,跟大空一径到了街上。大空说:“你想发财不想发财?”
金狗说:“屁话!不想发财我撑船是图玩儿吗?”
大空说:“撑船能发了什么大财?现在是出力的不赚钱,赚钱的不出力,我打听到一个门路了,就看你干不干。”
金狗说:“钱的秉性是越多越好,我不嫌扎手的,你说说什么门路?”
大空说:“我跑了几家个体商店,打问人家是怎么做生意的,嗯,世事好大!你知道不,东街头那家个体户怎样发的财,那货全是从北京、上海贩来的,先是千元本,半年倒腾,现在是七八万元的资产了!咱也开个商店怎样?”
金狗脑子也热了,似乎刚才在小水身上未能发泄的热情在这里以另一种形式爆发,说:“这当然是好事!你就来着手筹备吧,搞到地方,搞到一批货,你就坐镇店里,我负责搞采购,又撑船又开店,互相调剂互相配合,别人能发个什么样咱也可以发个什么样的!”
大空说:“好,那我就给咱着手筹办着,现在就是没本钱,我准备先下一次广州去!”
金狗问:“下广州?”
大空眉飞色舞起来了,说:“刚才我见了一个熟人,他是跑货的,要去广州,说一块银元在广州是十八元的价,我现在手里弄到了十块,意思也让你暗地问问船上的人谁家还有,咱不亏他的价的。”
金狗就迟疑了,说:“这可是要犯法的事!”
大空说:“我就估摸在这事上要与你费舌了!没本钱你做什么生意?我先前去过信用社贷款,蔡大安他娘的就是不贷,说我还不起!钱是国家钱,又不是他姓蔡的,他是想让我送他黑食哩,我雷大空还没学会给他低这个头!”
金狗还是摇头,大空就扯了他的胳膊往北街走,走到一条巷口,蹲在马路边上,说:“你是当过兵的,你正统,可现在什么事不能干?不说别的,你知道有多少暗娼?”
金狗知道州河岸上那些木石小楼上的事,就说:“船上有些人挣了钱就胡来哩,但话说回来,木石楼上的那些女人也不都是暗娼,人家有个相好,死死活活,感情还真!”
大空说:“你知道什么呀!不瞒你说,我是经过的,我现在搭眼在人窝瞅瞅,就知道哪个是干这行的,一到天黑,你街口去,电杆下站着三个四个女的,头发鬈鬈的,嘴涂得像喝了血,手里拿一张羊毛皮子的,你走过去,她就会说:”买皮子不?‘你若是不晓得的,以为真是卖皮货的,你还和她论价,但价怎么也不合你意,你就走了。你若是知道这行的,你问了价,说:“哎哟,钱不够,你跟我去取钱吗?’你只需扭头走,那女的就随后来,你就可以领她到河岸上去,到寨城墙洞里去。这是便宜的还罢了,你要寻了高档的,那又有高档的。你瞧瞧,对街那个二层小楼上。”
金狗看去,那是一个商店,门面不大,挂满了各种衣服。楼上有一扇窗,绿漆涂染,窗台上艳艳地开着一盆花。
大空说:“那就是一家,说是个待业知青店,其实不知道是哪来的三个男的,一个女的。你看见柜台上唯独挂一件大红羽绒衣吗?你是知情的,去问红衣服什么价,那男的说了,你嫌贵,你走你的。你觉得价可以,说声要买,男的就领你进去,让你到二楼上,女的就款待你了!事毕了你走,那红衣服又挂在了柜台上。金狗,这什么事没有,我去贩贩银元那又算得什么了?”
金狗第一次听得这事,如在渡口上听韩文举说神说鬼,半信半疑。但雷大空这一半年在外跑逛,什么事也都经过,又不能说他信口雌黄,心里就骂这白石寨不是个好地方,这公安局又是做什么吃的!站起来,唾了几口,指着大空脑门说:“这都是社会下层肮脏的事,你也别苍蝇一样往里边钻,钻进去是没好果子吃的!弄银元的事,我给你弄不来,要吃鱼,跟我就到铁匠铺去。”
雷大空冷不防呆了一阵,说:“金狗,那咱办商店的事?”
金狗说:“当然要办的,没那几个银元就不能办啦?!你先筹划着,我也筹划着。”
雷大空百无聊赖地笑笑,末了说道:“金狗是正人,你不愿意,我还能恨你吗?就算我什么也没说,你给外人不吐我一个字儿就是了。”说罢就走了。
金狗独自从北街走回来,心绪有些不好,到了中街,正低头想事,拦腰被人抱住了。看时却是福运,头上剃得青光,满脸热汗,滚豆子一般。福运粗声叫道:“你让我好找!到货栈没你影,就到铁匠铺,小水说你上街了,几条街跑了几个来回,你才在这儿!”
金狗问:“什么事,这么火急?”
福运说:“你快跟我回仙游川!是你爹和韩文举托我来的,说是家里有紧事,立马三刻催你回去!我问什么事,他们却不说。”
金狗好生疑惑,不知家里有什么事了,心也紧皱起来,忙要到铁匠铺告小水一声,福运却说他已给小水说好了,就连推带搡到了寨城门外渡口,搭上了一只上行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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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运一走,小水就在铁匠铺里等,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眼看着天色向晚,成群成群的白脖子乌鸦从州河南岸飞来,落到平浪宫的殿顶上去了,估摸是福运已经找着金狗回村去,心中陡然惶恐不安。麻子外爷酒醒过来,瞧着做好的鱼又放凉了,不能享用,就催小水重热了来吃。小水将热好的鱼盛给外爷,却说她要回仙游川呀!麻子拗不过她,也知道夜间有往仙游川去的船,就将一节桃木棒儿让她揣了,叮咛着明日回来,送着走出了巷口。
河面上果然有一只船。小水喊过来,船上正坐着田一申,还有两岔镇上的陆翠翠。陆翠翠与小水不熟,相互问候一句就寂然分坐,田一申却说:“小水,你外爷的铁匠炉上生意还红火吗?”
小水说:“也谈不上红火,够外爷的零花钱就是了。”
田一申说:“那老麻子脾气好犟!他让你去帮忙,成心要你继承那份家当吗?”
小水说:“你真会说笑话,我哪能继承了家当?!”
田一申就说起老麻子恐怕要给小水招一个女婿的,接着就问小水重新找下个男人没有?小水好一通脸红,拿眼看了看陆翠翠,没有做声。
田一申偏就又说道:“是难找呀!找童男身子的小伙是不可能了,要找只能是个‘二锅头’。小水,‘二锅头’有‘二锅头’的好处,他会体贴人,你也可以当掌柜的!”
小水气得要骂,又不好发作,只是侧过头来同陆翠翠说话。陆翠翠怀里抱着一床崭新的毛毯。小水问:“是新买的吗?这毛色可好!你家日子真是过滋润了,要用这么高级的东西!”
陆翠翠说:“我哪里用得着,这是给我弟弟买的,他到了州城,床上还是咱山里的印花粗布单子,会惹人笑话呢!”
小水说:“你弟弟要到州城去,做生意吗?”
陆翠翠说:“他要工作了,要到报社去,你读过州城报吗,他就要做记者呢!”
田一申就在那边大声地咳嗽了一下,陆翠翠立即不言语了。小水先觉得奇怪,后知道人家有意避她,也不再问下去,装一个糊涂,默默看两岸怪兽一般的山,山尖上的半边月亮小得可怜。
船到了仙游川渡口,已是子夜,渡口上没有人,伯伯的渡船横在那里。田一申和陆翠翠上岸去了两岔镇,船工也缚了船绳回家去,小水上了渡船喊了几声“伯伯”,没有回应,便觉得气氛蛮不对劲,立在那里,呆呆地听了一阵“看山狗”的叫声。今夜的“看山狗”叫得特别凶,空洞的声音就在两岸的山崖上碰撞,然后沉沉地回旋在水皮子上。小水上到石台边上的石级上,一步又一个回响,再看看黑黝黝的“青龙”崖、“白虎”崖,身上陡然发冷,就鬼撵一般地向家里跑去。
韩文举果然在家,还有金狗、金狗爹、福运和蔡大安。五人围着桌子一边坐喝,一边说话,见了小水,都“呀”的一声站起来。福运就说:“小水回来了,正好!小水你来说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小水心立即提到喉咙眼上,怯怯地听众人说了一遍事情原委,眼睛立时生起光来,喜欢得叫道:“是好事,大好事!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坏事,魂儿都要下遗了!金狗叔,你一辈子能碰上几次这样的好事呢?”
金狗说:“好事当然是好事,可我想,田中正要的名额,英英必是少不了的,既就还有一个名额,狼多肉少,能争得我吗?再说,先要去给别人低声下气说话,我说不来!”
蔡大安说:“有我呀!你只去乡政府那儿报个名,我给你争呀!田一申虽然作梗,他算什么东西,我在会上和他争辩,你也可以联合河运队船工,不是要选举了吗,让大家一声吼说他坏处,事情不是就成了?人生的机会就那一两次,机会来了,你不抓住,后悔就是一辈子!”
韩文举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包来,取出六枚“宝通”铜钱和那本古旧书,硬让金狗摇钱卜卜,金狗按他的要求做了,他却一时解释不开,就说:“不用这套卜了,我给你拆个字。你脱口说一个字来!”
金狗便笑着说:“你还有这手本事!说什么字呢?说个‘虎’字,你拆‘虎’字!”
韩文举很正经地用指头蘸了酒,在桌上写出一个“虎”字,开口就笑了:“好字好字,金狗你不失主意去报名,这记者是当定了!你们瞧瞧,‘虎’字的上边是什么字?‘上’字,这就是说州城是‘上’成了!”
小水却将伯伯写的“虎”字一把抹了,对金狗说:“蔡队长的话对着的,你不是条件不够,你是复员的,又在部队干过这事,年纪正好,你怎的不去?你不去,无德无才的人也便去了,你清高白清高!”
一壶酒又喝完了,金狗一直不多说话,听蔡大安咬牙切齿地骂田一申。小水起身去烧茶,给金狗一个眼色,金狗也到了厨房。小水说:“你要快拿主意!”
金狗一听小水这话,心头就涌起一股热来,把白天在铁匠铺没得到那宝的懊丧全丢到九霄云外了,说:“实话说吧,小水,要我去做官,我也是做的。现在的世道是,你要办谋私的事,你就得做官,但你要做一个正派人,要反谋私,你还得去做官才成。到州城报社,我何不想呢,只是蔡大安这么热心,倒让我生疑,他不是真心为我办事,他是趁机拉拢我,要摘掉田一申!”
小水说:“他利用你,你怎不也就利用了他?”
金狗说:“这我心里明白,可你还是不了解田中正的,这人在官场上学问大,蔡大安为我争名额,抵制田一申,不一定田中正会听他的,我得冷静一点,好好摸摸他的底!”
小水问:“河运队里不是普遍对田一申不满吗?”
金狗说:“正是这样,田中正才牢牢控制了河运队。田中正政治手腕学的是一分为二,他明知蔡大安和田一申有矛盾,偏将他们两个踢腿驴拴在一个槽里,互相制约,这个稍出轨了压这个抬那个,那个轻狂了压那个抬这个,这样两颗行星就全绕着他转了。”
小水觉得金狗分析得有道理,就放沉脑袋默了半晌,末了说她和田中正的侄女英英是同学,关系还好,让英英给她爹也说说情。
金狗说:“那咱也就走走后门吧!能去州城,这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如果不成,我就和大空还要办一个商店哩!你估计英英会帮这个忙吗?”
小水说:“这英英倒开通,我尽我的力量吧!”
小水说着,冲金狗笑了一下,金狗看着她,黑暗里去抓她的手,小水却将手插在口袋里了,平静着脸说:“无论如何,你不要给蔡大安一个冷脸,那是个小人,将他心稳住才是!”说毕,自己端了茶水先回到了外间屋去。金狗刚刚被逗起的热火,又被小水小小的一个动作浇灭了,他木然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就也走回外间的酒桌边说:“蔡队长,为了我的事,难得让你跑了许多路,我得好好谢你!可你有把握能在田书记面前为我争下名额吗?”
蔡大安说:“你吐这句话我就高兴了!我想是没问题的,只要咱好好配合。我也有个主意,不知你干不干?”
金狗说:“你一定还会有别的要求吧?!”
蔡大安说:“这可全是为了你,你在部队上搞过通讯报道,趁机会为何不施展一下呢?咱们的河运队是田书记一手组建的,他在全县都是个典型,县委田书记都看重得不得了,听说地区领导都注意到了!你好好写一篇,集中就写田书记为什么要抓这个河运队,是怎么抓的,抓出的成效又是怎样,写好了,我和县广播站人熟,争取喇叭上一播,再在州城报纸上发表,田书记能不高兴?就是田书记一心要提携你,你的稿子能广播能上报,业务水平在这儿放着,也就封了别人的口!”
小水直叫:“好主意!吃罢酒就写,今日夜里金狗你就不要睡了,一个人坐着容易瞌睡,就让福运陪伴。福运你可乐意?”
福运说:“行!”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韩文举送蔡大安回镇上去后,他却又和矮子画匠拿了香到不静岗寺里去烧,寺门关了,两人就摸黑又到了土地神庙,点插了香,唠唠叨叨祈祷了一番。完了,两人分手,韩文举又赶上矮子叮咛道:“你回去在纸上画两个‘看山狗’,就悄悄一张压在金狗的枕头下,一张叠好放到金狗的上衣口袋里,这会避邪哩!你讲究成年给别人画,就是不晓得给自己儿子也画几张?!”
在福运的家里,金狗、福运和小水趴在桌子上起草通讯稿件。具体写什么?小水的意见是专写田中正,给他戴一通红帽子。金狗不同意,说别的什么都可以做,在稿件上却不能做假,因为稿件一上了广播,或者上了报,那就是给全县、全地区人民说谎了,无意中给田家人升官铺了台阶,那自己到州城去当记者,也是一辈子窝囊!三个人熬到鸡叫三遍,一个字还未写出,小水急得直发恨声,想起州河上遇见田一申和陆翠翠的事,就说:“你要不写,去州城的事十有十就吹了,田中正一定是给陆翠翠说了保险话,那陆翠翠才给其弟买了毛毯的。”
金狗问:“陆翠翠真的说是她弟弟要去州城报社?”
小水说:“这我能哄你吗?她怕是说漏了嘴,田一申忙制止了她呢!你想想,你再不争取,人家是什么关系,让那陆家傻子去,这不是糟蹋了行道吗?!”
金狗仰头突然哈哈大笑了。小水和福运莫名其妙起来,全呆着看金狗。金狗说:“这下更用不着写虚假报道了!你们还不懂吗?这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小水和福运越发不解,金狗就说出他的一套行动计划来,直乐得福运连声叫好,拿拳头捶着金狗,说金狗到底能行,是怪物,是“看山狗”托生的!
三个人全无睡意,又坐着喝酒。心放松下来,金狗极想活跃活跃气氛,但他看看小水,却怎么也想不出个趣话来。福运是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的,以为是自己在这里的缘故,就站起来说:“天也快亮了,我得去里间炕上多少打个盹的!”
小水便说:“福运你作什么怪?人人都说你老实,你也是鬼头哩!”
金狗听了这话,也便拉住福运不要走。
小水就笑着说:“这样吧,你和金狗叔就到炕上展一展身,我去做几碗辣子酸汤拌面来,吃了好提神。福运你别睡得太死,吃罢饭你陪金狗叔一块去,那女人信得过你呢!”说罢起身到厨房去弄得锅盆碗盏一阵响。
天放明,金狗和福运吃了饭,直脚便到了田家大院。英英娘蓬着头正端了尿盆到茅房去,慌乱将臭水泼进粪缸,让客人在中堂的八仙桌旁坐了,自己反身进了卧房去梳洗。半晌出来,平头光脸,判若两人,笑着说:“大清早的,什么风把你两个吹了来?福运来过,金狗可是稀罕人啊!有什么事?”
金狗说:“没事,来和你们坐坐。书记没在家吗?”
妇人说:“他好长日子不回这个家了!”言语里透了愠怒,就将柜子里的香烟取出来,一人递一根,说:“他不在,我也不知这烟好不好?金狗,你现在是发了,走白石寨,下荆紫关,几时也让婶婶坐了你船去看看世事去!”
金狗一边点烟,一边环视这新屋,一明两暗,木板合楼,地面抹了水泥,窗户装了玻璃,两合各四格的装板大柜,东西界墙根又分别站立一扇新式立柜,中堂的板柜之上有一面三尺高的插屏镜,镜上是一张《三老赏梅图》,两边对联各是:“天地人三位一体”,“福禄寿共享同春”。心中思忖:田中正每月就那么点工资,房子摆设倒这般阔气,那旧房里还不知摆设了什么!就说:“婶婶真会说话,两岔乡里谁发了也没你田家富裕!你真要去看世事,随时都可坐我的船,只是怕书记嫌你有失了体面哩!”
妇人说:“他管得了我?!人人都说他是好书记,他在外或许书记当得好,在家却不是好过日子的人,我为这个家,多少年里里外外操碎了心,现在英英她小娘一死,他竟不顾这个家了,我见他也比一般百姓见他难!”
金狗说:“谁也见他难,怕是身子不舒服,三天两头往镇东头医疗站上跑。”
妇人问:“是陆家承包的那个医疗站?”
福运说:“就是那个陆翠翠!”
那妇人陡然坐在椅上,脸部黑了颜色,喃喃了一阵,抬头苦笑笑劝金狗福运用茶,倒茶时竟将热水烫了手。金狗知道妇人是了解田中正与陆翠翠的瓜葛的,就故意说:“婶婶家的日子这么好,还有甚不顺心的,英英已经工作了,再要到州城报社去,将来接你上州城享更大的福!”
妇人说:“英英去州城的事你怎么知道?”
金狗说:“外边都风传了,一个是英英,一个就是陆翠翠的兄弟呀!”
妇人问:“陆家的儿子?”
福运说:“可不就是陆家的儿子!听说陆翠翠缠着要嫁书记……”
福运话未说完,妇人就双手拉住福运,问他这话哪儿来的,旁人又是怎么说的?福运倒一时发怵,不知如何回答。金狗说:“婶婶,我们也是不解,才来要问问你呢。书记独身一人,是应该再续弦的,可这陆翠翠怎么行呢?那是个小狐狸精,将来怎么和婶婶过活在一起?”
妇人突然凶恶起来,说:“原来有这回事啊!我只说他拾拾便宜罢了,他倒操了这份瞎心!”
金狗见妇人咬牙切齿了,就知趣地站起来要走,说:“婶婶,都怨我们不好,惹你生气了。这话本不该说的,可念及书记是领导,他不光是两岔乡的书记,他还是河运队长,河运队现在声名可大啦,县上重视,地区也重视,他正是趁好风要往上升的时候,他不敢因小失了大,你也知道你们田家和巩家一向不和,可不敢让巩家人捉了口实整他!再说,又念及你的贤惠,考虑到你日后的处境,才来要问问你。你万不能放在心上,也不要向书记说这是我们说的,要不我们也难活人了!”
妇人一直铁青了脸没有言语,眼看着金狗和福运要走出大门,她拿了烟出来又一人递一根,说:“婶婶是猪狗,能将你们说出去?多亏你们提醒,我一个屋里人,四门不出,你们要不说,人家真用火烧得吃了我,我也不知道的。外边再有什么风声,你们常来给我透透啊!”
两人出了田家大院,窃笑了一回,福运就往地里挑肥去了。金狗连脚去了两岔镇,在乡政府报了名。蔡大安一见就要通讯稿,金狗说没有写,蔡大安叫苦不迭,金狗让他放心,看看情况再说。就回到村子,似乎什么事也不曾发生,沿州河行排到白石寨去了。
也就在这天晚上,英英娘赶到了乡政府,她要和田中正摊开牌好好谈一次,或许他会回心转意而断掉与陆翠翠的那条线。但是,田中正却不在乡政府,是下午得知省城剧团在白石寨演出而坐了乡农械厂的汽车看戏去了。这妇人就顿生疑心,追问乡政府大院的人:同去看戏的还有谁?那人逼得急了,说出还有陆翠翠。妇人就发了疯地破口大骂,骂出许多不堪入耳的脏话,然后一石头砸破了田中正办公室的窗玻璃,骂声不绝地回去了。一进仙游川的新屋里,她将大门严严关了,扑倒在床上号啕大哭,直哭得两眼如烂桃儿一般。她哭诉自己冤枉,骂田中正欺骗了她,玩够了她,现在她老了,田中正却要娶一个小的嫩的来欺压她,可怜她为田中正的瘫子老婆端吃端喝,为田中正铺床暖被,为这个家安排筹划,末了落得贤惠名分丢了,实利又享用不上!她发恨起来,端起柜盖上的面罐米罐摔在地上,一把撕掉了绣花牡丹的门帘,三脚两脚将一个大立柜踢出了两个窟窿,最后脚也踢痛了跌倒在地上。就在地上喘气的时候,她怨恨起自己的无能了:这家具不能摔,这是我的东西,这是我的家,有我在,她陆翠翠休想伸进一个脚指头!她便坐起来给巩宝山写信了。这妇人是这样作想:既然田中正现在是乡党委书记,又是河运队长,这河运队县上重视、地区重视,他就可能还要高升,一高升了就更没有要“熟亲”她的可能。那就不如锅灶底抽柴禾,坏他的官运!而要达到这目的,只有给巩宝山写信,田家和巩家有矛盾,巩宝山不会不借机整他的!她写这封信的时候,气愤得手发抖,字写得十分难看,且满是错字别字,但她却一件一件揭田中正的老底,尤其把河运队组建的内幕详细写出,又写了田一申怎样暗中贪污、挪用河运队的公款而一半私交给田中正。写完了,封好了信封,她才安然去入睡。但一觉睡起,她却觉得不妥了:如果这信到了巩宝山的手里,田中正必是完蛋不可,但田中正完蛋了,他一怒之下还能娶自己吗?就是娶了,那往后的日子就不会是现在这么富裕,那自己在仙游川还会活得有头有脸吗?这妇人终想出一个万全之计,她又给田有善写了一信,且把给巩宝山的信装在田有善的信封里,央求田有善转给巩宝山。田有善绝对是不会转的,但田有善却一定会给田中正施加压力的。
果然,这两份装在一个信封的信早上送到两岔镇邮电所,于当天下午田有善就收到了。恰好田中正看完戏后,在旅社里与陆翠翠鬼混了一夜,第二天将陆翠翠送到去两岔镇班车上后,他就去了田有善家,田有善关了家门把他数说了一通,甚至拿出英英娘的信也让他看了。
田中正万没料到女人比男人更为凶残,气急败坏地骂:“这个臭婆娘!这臭娘儿们!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了她?!”
田有善说:“哼,这就是你的本事?你能把她杀了剐了?你骂谁,你骂你自己吧!你今天就回去,和她商定结婚日子,不要等她再闹出乱子来!”
田中正害怕就害怕田有善说出这种话来,他是两岔乡的第一人,他难道竟不能在婚姻上自主吗?他说:“这样的女人我还能再和她结婚吗?我不爱她,我真心就不爱她呀!”
田有善说:“你怎么这样糊涂!你如果和英英娘没有那一场事,你娶陆翠翠谁也不会说你个什么的。可现在你再这么干,这像什么话?咱田家人成了什么人了,是一圈牛,**了?!你现在是一般人吗?你是两岔乡的书记,而且你又是河运队的领导!”
田中正痛苦地垂下头去,两只手在膝盖上搓着揉着,然后攥得紧紧的。他懊丧自己婚姻上的不幸,诅咒起自己的无能和软弱,突然说道:“做了那么一个领导就不能娶一个女人吗?真要那样我就不当这个乡书记,也不管这个河运队了!”
田有善骂一句:“放屁!”倒气得从客房走出去,回到他的卧室去了。
田中正看见田有善生了大气,也为自己的失言后悔,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田有善的夫人却从卧室里出来了,这夫人极年轻,似乎成心来做田有善的女儿的,当下笑嘻嘻地说:“中正,你怎么像孩子一样,你知道不知道这个河运队现在起的作用?你知道不知道你在两岔乡当书记的重要?你要毁了你吗?你真傻,你不看看形势,你这么一躺倒,两岔乡丢了,河运队丢了,巩家人又会怎么样?你以为咱们田家到现在事情就算干到头了吗?”
这时田有善从卧室也出来了,他已经消了怒火,以一位长者的口吻说:“就这样吧,英英她娘年纪是大些,人才还算出众嘛,那个陆翠翠我也见过一次,她也没什么多好的,女人嘛,还都不是一样吗?”就叫自己的夫人送田中正。
夫人却从箱子里取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纸盒,塞给田中正说:“你要结婚了,我做婶娘的就得送个礼呀!这是一个项链,你交给英英娘,是我特意托人从省城买的,好漂亮哩!”
田中正道谢着收过礼物,走过门前花坛,心里却说:你说得倒好,“女人嘛,还都不是一样嘛?”那你为什么离了原婚,娶上比你小十五岁的剧团演员呢?这么大年纪了还戴项链,陆翠翠也没戴过哩!
田中正回到乡政府,英英娘自然又去与他大闹了一场,他万般求饶,竭力控制事态发展,最后同意与其订婚,近期成亲,也答应取消陆翠翠兄弟去州城报社的名额而临时补上了金狗。
这夜里英英娘就没有回家去睡,极尽了女人的干渴,累得田中正筋疲力尽。田中正一定要拉灭了灯,妇人就说:“是不是搂着我而想着是陆翠翠?”一语中的,田中正便矢口否认,最后颓废地滚在一边如死了一样,妇人就又说:“自家的猪饿得哼哼,你还有粜的糠?!”辱没得田中正一脸羞愧。
第二天两人便办了结婚证。消息传开,人人震惊,倒纷纷议论起两人通奸之事,但说完也罢,毕竟人家现在要做夫妻,也不触犯法律,故也不存在了人伦的恶行。田中正听到议论,也暗暗庆幸自己这一棋走个正着,却不免心在陆翠翠身上,只将一枚苦果子吞咽肚里,脸上并不见得有许多笑容。
在回家的渡口上,韩文举偏要说:“田书记,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办婚事呀?这可是人生的大事,到时要好好摆几十席酒菜喜庆喜庆啊!”
田中正苦笑着说:“半茬子人了,又不是小年轻,还值得那么热闹吗?”
韩文举却更上劲,说:“怎么能不热闹?田家大门大户的,是待不起客吗?”
田中正已经上岸走了,他还在锐声说着要大操大办的话。说完心里好是痛快,觉得是他有生以来最得力的一次报复!这老头似乎精神特别大,竟在村子里见人就怂恿到时候都去田家祝贺,甚至自己去了两岔镇,就在陆家承包的医疗站的斜对门货店里买了一串鞭炮,大声叫嚷要到结婚那日在田家大院门口鸣放呀,臊得陆家关闭了卖药的店铺门。
但是,第十天的晌午,田中正办亲事,除了新房门口贴上了一副新对联外,并没有声势浩大地摆酒席待客,只有自家一些重要亲戚和乡政府一些人。村里好多人家拿了礼物前去,皆被田中正劝阻了。韩文举的鞭炮没能在田家大院门口鸣放,却于渡船上爆响了一通。
到了晚上,仍有一些好事人去田家,嚷道要闹新房。田中正还是劝阻,妇人却走出来拉客进去,置了酒菜招待大家,她穿戴得十分华容,为人异常热情大方。酒后有人提议:把新娘新郎拥上炕耍呀!田中正便被推上炕去,他满脸通红,拒不就范,有人就说:“结婚是喜事,可不管书记不书记的!你们要不让大伙动手,就介绍你们的相爱过程!”田中正明知话中的讽刺,却不好发作,从炕上又跳下来。再次被推上炕,就又有一声喊道:“不介绍相爱过程,就合说一副对联吧。女的说:”一对新夫妻‘,男的说:“两副旧家具’。”众人就起哄:“好呀好呀!快说,快说!”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口挤进来田一申。田中正见是田一申,忙将话题岔开,嚷道给一申倒酒,那田一申却附在耳边说了些什么,就见田中正脸色不好,对众人说:“我去接个电话,马上就来,大家先再吃酒喝茶吧!”就出门走了。
田中正并不是去接什么电话,他四蹄生风般地到陆翠翠家去了。
陆翠翠打胎回来后,身子一直虚弱,又去县城看了一场戏,玩了一夜就累出了毛病,在家睡了几天,整日整夜思谋自己好事。但田中正却只来看过一次,就再没有闪面。托兄弟到乡政府去叫田中正,几次却没有找到,后来就听到英英娘在乡政府闹事,正式办理了结婚证,经不住五雷轰顶的打击,就晕厥过去。醒来后,自此下身出血不止,口中汤水不进,嚷道要见田中正。陆老头见女儿病情沉重,药治无效,也蹭着老脸去乡政府见田中正。他站在乡政府大院门口透着门缝往里看,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偏巧蔡大安从外边进来,故意说:“谁呀,鬼头鬼脑地要做贼吗?”
陆老头赶忙回笑,打问田中正在不在。
蔡大安说:“你找书记有什么事吗?书记要办婚事了,在家里忙活哩!”
陆老头说:“我求求你,能不能去他家叫叫,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蔡大安说:“你有什么急事这么紧火?你去他家找嘛,说不定那新的内当家还会敬你一杯酒的!我可没闲空,州城报社招工名额,一个英英,一个金狗,两个人的材料都让我来搞呀!”
陆老头说:“有金狗?不是说也有我家儿子吗?”
蔡大安故作惊讶地说:“还有你儿子?是你儿子吗还是你家翠翠,我怎么没听书记提说过?”
陆老头受了辱没,懦懦回去,如实给翠翠说了,翠翠就一声尖叫,吐出一口鲜鲜的血来。
到了田中正成亲这日,陆翠翠已昏死过数次,天黑点灯时辰,精神却好了许多,竟能翻身下了床,要弟弟扶了她去找田中正。陆老头说:“翠翠,你去不得的,田中正既然是狼虎之人,今日他结婚,你去他会见你吗?”
翠翠说:“我就要去当面臊臊他!他是怎么给我说的?他把我害成这样,他倒去快活结婚了?!我知道我活不长了,可我也不能让他和那个老母狗婚结得自在,我死也死在他家堂上!”
她下了床,行走了三步,一下子栽倒下来,陆老头和儿子忙去搀扶,她瞪着眼只是吐着“田中正”三个字,连吐三声就再无气息而死了。
陆家父子痛哭一场,给翠翠穿好衣服,梳洗了头面,穿好衣服停放在堂前。四邻八舍闻风叫嚷,过来帮着料理后事,有好事者知道翠翠的死因,飞报了田一申,田一申就慌作一团赶到田中正家中。
田中正急急赶过州河,在镇中杂货店买了两刀麻纸,来到陆家。陆家乱糟糟的,屋里屋外拥满了人,有来探听事情真底的,有来叹息的,有来瞧热闹的,几个妇人在替死者缝制葬衣,更多的人则是从楼上抬动一具旧棺材。这棺材是几年前陆老头为自己预备的,没想女儿先要占用,人生无常的悲凉使他站无力气,哭没眼泪,蹲在一旁老泪纵横。当有人叫道:“书记来了!”他默然起立,双手接过了田中正手里的麻纸,喊叫儿子取凳子让书记坐。儿子却一见田中正,怒目双睁,恶狠狠问道:“你害死了我姐姐,你还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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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上卷(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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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丁欢迎您的光临,请记住本站地址:http://www.sddin.com陆老头忙过去捂了傻儿子的嘴,让人拉到后院去,就对田中正说:“书记,你来了,真亏了你能来……这孩子命里活该没福啊……”
田中正并不答言,自个去了灵堂床上,揭去了头布,呆呆地端详了一阵陆翠翠。陆翠翠瘦了许多,一脸凶相,这倒使田中正吓了一跳,一股冷气从后背直蹿至脖项。他在那里呆了很长时间,满屋里的人都静下来看他,他便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来,打开了,竟是田有善的夫人送他的新婚老婆的那串项链,套在了陆翠翠的脖子上。
田一申过来说:“书记,你是该走了。”
田中正没有回答,突然伸手在陆翠翠脸上摸了几摸,甚至是又气又怨地拍了一下,说:“翠翠,你怎么就死了?你怎么就死了!”两行眼泪流下来,低头就走出门去了。
田中正的举动,使在场的人皆感动了,陆老头哇的一声嚎哭起来,扑在翠翠的身上。田一申把陆老头扶起,叫到另一间房子里。从身上掏出二百元来说:“这是书记掏的安葬费,你收下吧,去请一班‘响器’,吹吹打打超度翠翠的亡灵吧。书记说啦,以后你们家有什么难处,可让去找他。”
陆老头当下收了钱,说道:“书记能来看她一眼,这也是翠翠的福了。你替我谢谢书记,让他往后也能常来我家啊!”送走了田一申,自己回头看一眼女儿的僵尸,无尽的悲凉使他又五脏扭动,却自言自语道:“这也好,这也好,翠翠她去得也不亏了。”
田中正一个人先回到了乡政府的办公室,石雕木刻般地坐着落泪。当回到大院的田一申一声声叫他的时候,他拒不开门,田一申站在门外劝他,要他不要为一个女人伤心,他竟破口大骂,骂田一申不是好东西。田一申静静听着骂,却听出骂着骂着就不是骂他了,骂的还有他田中正自己,还有田有善,连他们田家和那巩家都骂到了。田一申吓得坐在门外不敢回声,也不敢离去。足足一个小时后,田中正恢复了冷静,他意识到陆翠翠是为了他的前途事业而失掉了,而曾经得到的陆翠翠却也正是他这个书记才得到的。翠翠已死,死了的就死去吧,既然为了前途事业失去了许多,他才要更加看重自己的前途事业,而得到他更要得到的东西!
他打开了门,没想田一申还坐在门口,他真有些感动了,甚至有些抱歉,说:“你还没走?”
田一申说:“你今晚是新婚之夜呀,你一定要回家去!”
田中正是在说给田一申,也是在说给自己,喃喃道:“我是要回家去的,我是要回家去的。”
这时候,镇东的十字路口上,一堆送亡魂的阴纸烧起来了。黑黑的夜里,它红得像一堆血,渡口上的韩文举看见了,仙游川的村人也看见了。
9
五天后,河运队果然进行整顿,扩大了三只船和十个人。但对于队长的人事安排问题,并没有召集全队人员选举,而是乡政府全体干部参加,河运队只叫了六个小组长。金狗自然被特邀列席。会议整整召开了一天一夜。早晨,田中正主持会,说明了会议意图,反复强调这是尊重大家意见才召开的,要大家发表主见,看原任的两个队长合适不合适,能不能继续担任,如果不称职,谁又可以胜任?田中正讲了半个早晨,让大家发言时,却谁也不说话,皆埋了头,各自抽烟,地上的烟蒂像满天星一样稠密,其腾腾烟雾使三个女同志接受不了,一齐到门口大声咳嗽。这种沉闷的僵局一直挨到饭辰,大师傅赵望山在厨房门口喊:“开饭了!”田中正说:“大家不发言,是不是没考虑成熟?那就吃饭吧,一边吃,一边考虑,中午谈吧。”吃饭在乡政府的大院里,大家不去坐着凳子围桌子,全端着饭碗蹲在台阶上,花坛栏上,画有棋盘的石条桌上。为了避免是非,皆闭口不提人选事,各显其能地笑说民间的粗俗故事。金狗第一次参加这类会,直觉得好笑,偏一句也不说,他要观看“河里涨水”。自田中正“熟亲”之后,金狗就估计到形势于自己十分有利,他就去给雷大空说明不再去做生意办商店了;人生极关键的一步,他是一定要走好的!现在,蔡大安为他争取名额而又让他为这次选举取得私利,金狗心里是明白的。他要稳住蔡大安,同时又不能因此而进一步恶下田一申,将蔡大安和田一申两人抓住了,这便是抓住了田中正,他要站在他们三人复杂而微妙的关系的肩膀上,走出农村,走进州城去。于是,金狗装得多么混沌啊,他口里没有了嬉笑怒骂的言语,说正经事木讷不清,聊“金黄色”故事异常活跃,却用眼睛留神着田一申和蔡大安的一切动静。
田一申和蔡大安却也显得若无其事,一边吃饭,一边还各自奚落。蔡大安说田一申和赵望山关系好,碗里打的菜多,田一申则作践蔡大安如何在家怕老婆,编得有情节有细节,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蔡大安说:“你那妹子是那种人吗?不是吹的,我回去什么干过?仰面朝上往炕上一倒,她饭也端上来了,菜也端上来了,敢说个不字?婆娘家的,吃咱饭,跟咱转,黑来了摸咱××蛋!”田一申说:“你别说大话不怕闪了腰!二月二我到你家去,你婆娘骑在你身上干啥哩?打哩!我一进门,你倒说:老田,这婆娘家是个累赘,我驮了卖了去!”
金狗真服了他们还能热乎到这步程度,赔着笑了几声,就去和大院门口坐着的几个放了学的孩子戏耍。孩子们都**岁,天真可爱,互相比试自己的学习成绩。赵望山的小儿说:“我算术好,长大了当算术老师!”文书的小女说:“我语文好,长大像爹一样当文书!”妇联主任的儿子说:“我长大了撑船呀!小龙,你什么都是不及格,看你长大干啥呀?”小龙是田中正的小外甥,田中正带着在镇小学插班。小龙说:“我什么也不学,将来像我舅一样,管你们!”金狗正笑笑地听他们说话,脸上顿时僵住了。正要对小龙说什么,蔡大安在那边喊:“金狗,身上带纸没有,我上个厕所!”金狗说没有,却将香烟盒的烟掏了,将空盒给他。蔡大安突然低声说:“你怎么不说话?!”
金狗说:“我不是领导,话不好开头。”
蔡大安说:“你怕啥,你代表船工说话嘛!”忽见田一申过来了,便立即大声说:“金狗,你是不是攒钱结婚呀,就抽这劣等烟!”
田一申就说:“金狗,听说你和小水好?韩文举可不是个省油灯,须搂你一笔财礼不可!结了婚,将来最少得买两个棺材,一个给韩文举,一个给白石寨麻子铁匠!”
金狗两边便打哈哈。
中午会上,又是两个小时无人开口。金狗拿眼看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面无表情,饭间的那一种活跃全然无痕迹,人似乎全改变了。蔡大安拿眼看了金狗几下,金狗装傻,没作理会,专注着脚下的砖缝里,一只蚂蚁从洞里出来,拖拉一粒大蚂蚁三倍的熟米颗,米颗拖到洞口时,另一只蚂蚁来抢,两厢打斗,后分别停止,以触角搏击,半天谁也不肯进,也不肯退。金狗看得入神,田中正说:“怎么不说话呀?有什么都可以讲嘛!”金狗一指头将那米颗弹走了,抬起头来,又抽他的烟。
蔡大安咳嗽了一下,说:“总得有人开头,大家不说,我说吧。田记书召开这个会,很重要,也很及时,本来应该让河运队全体同志参加,但今天没来,这也好,为了便于意见统一,我们做干部的就有责任把会开好。河运队是田书记一手抓的,建队至今,取得了很大成绩,这众口皆碑!为了把我们的成绩保持下去,创出更优异的局面,根据河运队同志们的意见,我们是应该进一步加强领导力量。当初让我和一申负责,老实说,我们做了一些工作,但严格讲,也有不少缺点。比如采购和推销方面的局限,非生产性的人员过多问题。这一点,我是有责任的。因此,我认为,队长的职位,我多少有不胜任之处,我提议,可以让金狗也进入领导班子!”
金狗万没想到蔡大安会提到他!不觉笑了一下。
田一申接着说:“好,大安带了个头,他说得很好,我们这个班子是需要调整一下。我吗,正如大安的意见一样,我们是不胜任的,我是乡政府生产干事,乡上别的事务也很多,大安也有他的信贷工作,我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我提一个人,能不能考虑七老汉来干干?”
这下是田中正发了一声笑,说:“大家说嘛!”
大家又是沉默。
咳嗽声又起来,一人开始吐痰,接着三人、四人吐痰,有力大气盛的竟将痰从窗口吐出去。四只、五只鸡趋步而来,在门口为痰争夺。
田中正说:“金狗和七老汉就算了吧,一个太年轻,一个太年老。河运队虽不是千军万马,可也不是简单事。我发表个意见,这意见不是党委书记的意见,是我田中正的意见,是个人意见,咱充分民主,可以和我意见不一样,可以争论的。我看原两个队长都不错,还是继续干吧。”
还是没人开口。
地上的烟蒂越来越多,有人开始捡起来,拆开烟丝,用报纸条卷了抽。一个中午又过去了,赵望山又喊开饭。田中正说:“是不是大家还未考虑成熟?那么,就再考虑吧,下午再开会。”
下午,田中正突然决定:他不参加下午的会。他让一名副乡长主持会。说:“是不是我在那儿,大家不好发言?要民主嘛,充分民主!”会上,大家还是没有提出退掉某个队长,只是又提了几个人选。汇报给田中正,田中正一口说死:“不行,再讨论,几时讨论好几时结束这次会议!”于是晚上继续开,田中正还是不参加,会开到前半夜,将所提的人选再汇报田中正,他又否定了,且生了气,到会上说:“上边一再要求我们开短会,可我们的会越开越长!队长的人选我们一定要定下来,今晚定不下,明早继续开,明早定不下,明午还得开,总不能再重新召开另一次会议吧?”
金狗便站起来发言了:“我提个建议。现在提了这么多个人选,总不能都来当队长吧?一个河运队,州上重视,县上重视,又是田书记一手抓的,这河运队就是我们乡的‘灵通宝玉’是命根子,所以选好领导班子十分重要!但是人选提得太分散,若这样下去就是再开三天三夜会也是没个结果。我的建议是,咱们充分发挥民主,进行无记名投票。可以选两次,现提名为八人,第一次可选出四人,然后在四人里边再选出二人来。这意见不知行不行?”
会上立即有几个人说:“这办法好,就这样办!”
田中正却借故茶喝完了,要去办公室泡茶水,大家就等着他回来定点子。蔡大安说:“金狗的意见是对的,群众心里自有一杆秤,选上谁是谁!”田一申也说:“好,无记名投票好!”金狗瞧着他们,他们也瞧着金狗,偏这时田中正在办公室喊:“金狗,电话!”金狗出去了,纳闷谁给他打电话?一进办公室,田中正却把门关了,说:“金狗,你的意见是对的,你估摸一下,无记名投票的选举结果会怎么样?”金狗说:“我估摸还是田一申和蔡大安,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呢?”田中正说:“选举的目的是为了把河运队搞好,我们要把强有力的同志选上啊!”金狗就说:“这个我明白。”
金狗和田中正来到会场,田中正就说道:“金狗提出无记名投票,这办法很好,大家也都同意,我也是同意的。我们河运队是大有成就的,前两个队长总的来说,是干得相当不错的,但相对来说也有他们的弱点,重新选举,若再次选上他们,他们应总结自己的长处,纠正自己的短处,若选上别人,就要比田一申和蔡大安干得更好!初选中,每人在一张纸片上只能写四个人,不会写字的,可以找人代写。”
纸片就由副乡长裁好,发给大家。金狗坐在几个不会写字的人旁边,已经答应为他们写选票。蔡大安就坐在了金狗对面,用脚暗暗踢了一下金狗,金狗没有说什么,却当着蔡大安的面将蔡大安第一个写上了。坐在远处的田一申一直注意着金狗,后来就说:“金狗,我没有带钢笔,你填好后让我填填。”金狗心里明白,把笔丢给了他。然后他又代为那几个不会写字的人填写了。
纸片收起来,副乡长唱票,田中正拿着粉笔在墙上写名字画“正”号,全会场都紧张起来,连咳嗽声都没有了。选举结果是:蔡大安十一票,金狗十一票,田一申十票,七老汉八票。这就是说,第二次选举再无意外的话,蔡大安就是河运队正队长,金狗则是副队长了。
名单一出来,蔡大安和田一申便再也憋不住了屎尿,都急急忙忙去了厕所。蔡大安对田一申悄悄说:“我给你投了一票,你怎么比金狗还少?无论如何,咱不能让金狗来当队长!下来你不要投他的票,我也不能投他的票!”田一申则闭口不语,脸色铁青。
初选中,金狗已经取得了胜利,他是要让田中正他们看看他的价值,但他绝无当队长之意,第二次选举时,金狗就首先说道:“大家选我,我非常感谢,但我声明,我是坚决不干的,请不要选我!”为了表明心迹,他让田中正来为不会写字的几个人代填选票。而自己填写时,却并没有写上蔡大安,而写上了田一申,在将笔再一次给田一申时,装作无意间连选票也一起给了田一申。田一申极快看了一下金狗的选票,回报以无声的微笑。开始统计,结果大出人之预料,田一申却成了十一票,蔡大安成了十票,金狗则只有了七票。田中正就喜欢地说:“经过民主选举,还是原来的结果,这就是说,田一申和蔡大安是得人心的,是深受大家信任的,那么咱们就鼓掌通过吧!”掌声就响了一阵,散了会。
这次一天一夜的会议,与会者没有一个不觉得田中正的厉害的!田一申在家举办了一场酒席,为自己的胜利庆贺了一番,特意也将金狗叫去了。蔡大安则极不满意这次选举,见了金狗说:“初选我是第一,再选我竟又成了第二名,这一定是田一申从中做了手脚!我分析了,是他没给我投,也没给你投,而自己却给自己投。这人太卑鄙了!你也太傻,为什么不让大家选你,又为什么不亲自为那几个不会写字的人代填选票呢?”
金狗说:“只要你上去就好了!”
蔡大安说:“我也太老实了,没防着他要做手脚。咱们算是失败了!”
金狗安慰了他一番,问起州城报社名额的事,蔡大安说:“兄弟,天真有不测之风云!会上你不是看得清楚吗,现在田一申还是正队长,田书记让他迷惑了,我是爱莫能助啊!”
金狗知道他会这样,但金狗明白,通过这次选举,他既不大恶了蔡大安,而又取得了田中正和田一申的好感。回来与小水商量,小水为了万无一失,就到了两岔镇供销社与英英作长夜谈,大说金狗的好处。英英说,金狗既然在部队上搞过通讯,那一定是一笔好写,也夸说金狗的一表人才,同意给叔叔说情。两天后,田中正见到金狗,很喜欢地说:“金狗,你也报名去报社吗?这想法很好,你觉得你怎么样,去能胜任吗?”
金狗说:“能成!”
田中正哈哈大笑:“有气派,干什么就得有这种派头!我已经暗中观察你了,你思想很敏锐,发言也有见地,是个人才!你还记得当年州河里的事吗?”
金狗说:“什么事?”
田中正说:“你那时不救了我,恐怕我坟上的草都几人高了!”
金狗说:“你还记着那事?!”
田中正说:“这是要记住的!当然你救我,这不仅仅是你我之间的个人事,是体现了群众和干部的关系嘛!如果说我们当领导干部是船的话,群众也就是水嘛,船全靠水来载浮啊!现在有机会到州城去,我就要考虑你,虽然你很能干,这个河运队舍不得你的,可要因才使用呀!这怕就不是我个人要报救命之恩而开后门吧!”
金狗回笑着,说声谢谢。
田中正似乎在认知己了,突然问道:“你打枪怎么样?”
金狗说:“准着哩!”
田中正就说:“你跟我打一次猎去,这几天事情太多太杂,脑子该松弛一下了,你有兴趣吗?”
金狗说:“当然有兴趣!”
田中正便拍着金狗的肩说:“一申和大安有你这个样子就好了!”
打猎的那天,金狗没有出船,他让福运替他去和七老汉结伴,自个在家等着田中正。不静岗后十里,是大深沟,山上多有野兔、山鸡和黄羊,偶尔也会碰着野猪狗熊的。田中正来了,背着一杆半自动,是乡武装干事的那支枪,同行的竟是蔡大安,也背了一杆枪。蔡大安悄悄对金狗说:“看见了吧,田一申又不行了,当着他的面,书记叫我来,就是不叫他!”金狗笑笑,心里说:哼,田中正在玩天平,你被玩了还天地不晓哩!口里却说:“那好呀,你可以帮我说说话了!”蔡大安说:“你今天能来,还不是我说的吗?”三人顺沟走了十里,十里山路崎岖,岩石突出,势如下山虎之态,且危岩顶上,多有白皮松,七扭八扭,于黑青中显白。到了一个山洼里,岩的石层线突然斜竖,满洼里是屋大的巨石,苔藓如钱,就在乱石之间,有一独户人家。屋主是一短小精悍男人,正懒洋洋仰躺在门前的乱草中,身边是一头奶羊,瘦骨嶙峋,却奶大如袋,那小男人就双手摩揣着奶头,用嘴去吮奶汁。听见脚步声,小男人抬头看了一下,木木的毫无表情,又去吮吸奶汁。
田中正就喊了一声:“豹子!”
小男人又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突然锐声大叫:“是田书记!今早上我两口还说起你是该来了,果真你就来了!东坡垴发现有一只野猪,今日咱把它收拾了去!”
田中正说:“豹子,你好受活,睡在那儿吃羊奶,我们肚子里咕咕叫了,先弄一顿吃食吧!”
话未落,后山垭一声沉沉爆炸声。豹子喜得手舞足蹈:“田书记,你真是大人大福,那山垭放的药丸,早不响迟不响,你脚跟一到就响了!”便尖嗓子又朝屋里喊:“喂,田书记来了,你还不下机子吗?”自个又笑笑,朝后山垭跑去。
堂屋里的一架织布机上,走下一个女人,衣衫破旧,却面容洁净,大有几分风采。见客进门,哎哟了一声复又回去,梳理了头发,换取了新衫。田中正就对金狗和大安说:“深山出英俊,一点不假吧?一棵嫩白菜硬是让瞎猪拱了!”三人进门,田中正在中堂又大声夸说这女人俏样,女人打扮了出来,倚在内屋门框上说:“瞧书记说的,我们深山人有什么好,丑得出不了门哩!”眉眼就溢光飞荡。然后烧水泡茶,一人一碗端上来了,又诉说田书记怎的多日也不见来,是嫌山里人的碗沿不净,还是嫌山里人的被头没洗?直说得田中正的话和笑混合一团。后来豹子就扛了一只野狗进来,直念叨书记口福好,可以喝酒吃狗肉了!便动手将炸飞了嘴唇的野狗绳拴了,勒死在门槛下,架火煮吃。吃罢,豹子取了枪,装上火药,药里又下了铁条,再将一小块有红的纸撕成四片,揉成小粒给每人的枪管里塞。金狗问这是什么,小男人说是“避邪”,田中正就说:“金狗真傻,这是女人的经血纸,装上它,不会出事故的!”金狗顿觉恶心,拒不接受,田中正就说:“金狗不要我要!豹子你先到后山去,大安往右梁上,金狗去左梁,你们三人发现了往下赶,我伏在沟口。要是今日有东西,那它是逃不走的!”
分配完毕,金狗三人提枪上了山梁,田中正还坐在屋中吃茶,豹子的女人却提了一桶水,烧热了洗脸洗脖擦身子。
约摸两顿饭辰过去,沟垴的梢林子中响了豹子的呐喊声,随着右梁上也有了大安的“嗷——嗷——”叫声,金狗握了枪,知道那边出现了猎物,就静伏在一棵枯树背后,一双眼眨也不敢眨。倏忽,前边的一片蒿草地涌过一道波浪,迅速推来,他立即大声叫喊:“嗷——嗷——”那波浪立时停止,遂向沟下闪去。金狗并未看清那是一头什么野物,嚣喊:“田书记,下来了——”慌忙一边故意打弄得梢林乱响,一边收缩包围圈,向沟下移动。但是,山沟里却好长时间寂静无声,沟口的田中正并没有开什么枪。金狗想:难道野物跑脱了?便跑过山梁,从一条毛砭道上往沟口走,才爬至一个石嘴,突然听得前边有动静,伏地窥视时,两个妇女正蹲在一眼山泉边汲水。一个说:“田书记又来了,没到你家去吗?”一个说:“人家哪会到我家?我有你这副俊脸吗,东西一样,人家要的是白脸脸。”“……到底不一样的。”“是不一样吗,你小狐子好福!”“咱那死鬼,天一黑回来,黑灯搭火地就上炕,你还没往那事上想,他就上来了,只顾着自己扇,你才刚刚有点意思,他就完了,完了就翻过身去睡,死也不理你。田书记不,他坐着说话,说得你心里痒痒的,他才上来,上来还帮你,这儿摸摸,那儿揣揣,你不能不催他……他倒不急,在里边角角落落,沟沟岔岔,圪圪唠唠,全回动得到到的了,你都要消了,化了,死了,他才……唉,到底是干部,干部和农民有差别嘛!”一个说:“……你是越吃越馋了,小心你男人用枪崩了你!”一个说:“他崩我什么,我是和死猫烂狗吗,我是和田书记!”金狗听了,却害怕得不敢起身,不知道说话的是谁?待女人汲水走了,看时,俊俏的那个竟是豹子的女人!
金狗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眼前就模糊起来,盯着那豹子的女人从荒草里走去,风起草动,女人就时隐时现,他眼睛就看花了,一会觉得那女人是英英的娘,一会又觉得是死去的翠翠……金狗一时怒火中烧,他咒骂着这些不知耻的女人,更咒骂着田中正竟走到哪儿横行到哪里?!就提了枪往沟口走,他要过去找着田中正,当面打他一个耳光,要他跪下来交代这一切臭事。但沟垴上的豹子的叫声又喊了:“下来了!是一头野猪!嗷——嗷——”金狗低声骂:“你羞你先人哩,还讲究是打猎的!”却立即思忖道:豹子做丈夫,豹子都是这样,咱何苦发什么火?再说捉奸捉双,这阵你拿什么证据?那男女是通奸不是强奸,法律也管不着的,你有什么办法?一时灰心丧气,痴呆呆站在那里。
远处豹子的喊声更大了,蔡大安也在喊,喊声在山谷里回荡着。金狗木木地跪倒在地上,突然像疯子一样大声嘶叫,将双拳在地上擂打。然后便端了枪对着山梁上那棵白皮松,勾动了扳机,一连放射了十三枪,将所有的子弹全部报销了!
听见枪响,蔡大安和豹子从梢林过来,一边喊田书记,一边喊金狗。金狗还跪在那里,不动也不应,直待到田中正也提了枪过来问:“金狗,你打着了?”金狗软软地倒在地上,脸上灰白得不是个颜色。
豹子说:“金狗是软蛋,野猪没打中,倒让野猪吓成这个样子!”
金狗呸地一口唾在他的脸上,骂道:“你他妈的才是软蛋,我要是你,拔一根球毛吊死啦!”
田中正脸上立即红起来,但很快平静了,说:“金狗,你胡说什么?!没打着野猪算了,到豹子家吃一顿饭再回吧。”
金狗站起来却说:“我饿死也不到他们家去,我嫌恶心!”
金狗独自返回了,走到半路,火气平静下来,便大觉后悔,恨自己一时冲动而要得罪了田中正,会使自己的大事毁了!到了黄昏,垂头丧气进了家门,却见小水和爹又请了和尚在算卦哩。这和尚伸了左手,以食指根为起,从食指头,中指头,无名指头,再返回无名指根,中指根,食指根,来回推算月期,月期上起日,日上起时,问小水:“你说个时辰?”小水脱口说:“金狗是申时生的,就说个申时。”和尚一阵口念手动,道:“是‘大安’!‘大安’者好!”金狗爹说:“怎么个好法?”和尚说:“诗曰:”大安‘事事昌,求财在坤方,失物去不远,宅舍保安康,行人身未动,病者主无妨,将军回田野,仔细与推详。金狗这次去州城报社事,必是成了!“
金狗在门口说:“给我算算,今日吃饭不?”
爹就训道:“你胡说些什么?和尚的卦灵,他说成必是成的。你们打着什么野东西了?”
和尚笑着说:“不是仅从卦上来算,你们瞧瞧金狗,那眉骨突出,毛色发亮,印堂也红光光的,这就是走亨运的兆头!”
金狗说:“这你全说错了,去报社的事已经无望,我得罪了蔡大安,又得罪了田中正,你想想,我能去吗?”
和尚也便不再说起能成不成的话,寒暄了几句闲事,告辞回寺里去了,小水便问金狗:“你说你得罪了田中正,怎么得罪了?”金狗说了打猎中的事,小水说:“事情没揭穿,田中正他不晓得你咒骂他的。我已经给英英说了,她好热情,一定要我领你去她那儿聊聊。我来找你,你打猎去了,你爹却找了和尚来算卦哩。”金狗推说不去,被爹一顿臭骂,金狗倒激动了,说:“去就去,刀山火海我都敢去的,我不敢去?!”和小水匆匆扒了几碗剩饭,就踏黑过了州河到镇供销社去。
在路上,小水批评金狗:“你在家,怎么老和你爹顶嘴,老人也是一片好心,你老顶撞,会伤他心哩!”
金狗说:“小水,说实话,我心里好烦!我虽然不了解国家的大事,但现行的政策我双手欢呼,中国是急需要改革了,否则真是不得了!可怎么改革?两岔乡完全是田中正的势力,一个河运队,倒成全了他的政绩,让他更能继续往上爬了!想到这,我一腔子黑血都在翻,永远不愿去见他,给他说软话。但是,气又有什么办法,他有的是权呀!你要活下去,要么就去做蔡大安、田一申,当走狗,要么就是我爹那样,人家在头上屙了屎,鼻子上还要蹭尻子。我一辈子也不愿这样活着!你要站出来作斗争,可又怎么个斗法?像你韩伯,浪天浪地发牢骚,说怪话,那又顶屁用!形势逼得我去奋斗,去出人头地啊!小水,这出路又在哪里呢?我毕竟年轻,血气正旺,一颗心一会儿这么想,一会儿又那么想,你说能不烦吗?一见我爹整日求和尚算卦,我火儿就只能向他发!”
小水默默地听金狗说着,她完全理解他,同情他,想再为他说些什么,却觉得金狗比她想得更深更开,突然间倒感到金狗是一个极聪明极有心劲的人,他表面上似乎随随便便,漫不经心,其实他把什么都看到了,想到了,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想到这里,自己忽然觉得脸腮有些烧,她默默地说:金狗叔,我何尝不也是一肚子烦呢?我一个女儿家,没指望像你那种志向,我只能在生活上照顾你……她这么想着,月光下就看见金狗的衣领窝在里边,手举起来了,但立即又放下,说:“金狗叔,你把衣领翻翻,别到了英英那儿惹人家笑话!”
金狗翻了衣领,他和小水并肩往前走,说:“小水,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是一个窝囊废?”
小水说:“金狗叔要算窝囊废,那我们在你眼里都活得不是人了!”
金狗说:“还叫我金狗叔?”手一甩,正好碰在小水的手上。金狗再去甩动,想再碰到的时候,他就要拉住恨恨捏一下的,但再也不见小水的手了,小水将手插在了口袋里,一边走,一边往四周围看着。金狗没有再说什么,他主动和小水拉开了距离,仰头看着天,天上的月亮明明亮亮,但清清冷冷。
两个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小水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就轻轻笑了笑,转了话题说:“到英英那儿,你那脸可要活泛些,我来主说,你看我的眼色行事就是了。”
两人到了供销社,金狗忍不住又迟疑起来,掏出一根烟在那里吸。小水敲开英英的宿舍门,英英正在那里擦身子,穿了一件浅色紧身睡衫,将两颗硕大的**突出,小水一见忙说:“我把金狗叔领来了,快把衣服穿上吧!”
英英却说:“我这不是穿着衣服吗?金狗哥又不是狼,他会吃了我?”说罢就格格直笑,倒伸手将金狗拉进屋来了。
金狗坐定,英英就拿出许多水果糖来,哗啦倒在床上让吃,她也含了一颗在口,看着金狗,眼里直放光芒,说:“金狗哥什么都好,就是架子大,几次到我们供销社,看见我像没看见一样!”
金狗冷不防被她这么说着,好没意思,脸红了许多。
小水说:“我这金狗叔老实,待人都是那个样子,就拿这次报名去报社的事,他也不肯多找你叔,见了面也不知道怎么说!”
英英现在是坐在金狗的对面了,一会儿把双腿分开,一会儿却架起二郎腿,将那一只漂亮的半高跟皮鞋挑起,那手就拢着头发说:“老实,挑粪不偷吃!我见过他在州河上放排,凶得像龙虎一样,倒还怕我叔?金狗哥,我叔对你印象却好哩,说你‘文革’中救过他的命,他还没好好谢你的。”
不知怎么,金狗倒对英英有几分好感了,看着英英和小水并肩坐在床沿上,相比是那么泼辣大胆,无所顾忌。他第一次这么近地细致地看着英英,她极像她的娘,胖,胖得是那样适度,周身都散发着青春气息,但她毕竟又不像她娘和她叔的气质,她口大气粗,却显得毫不做作,气盛得可爱。
金狗说:“你让你叔千万不要提那场事,我来报名,也绝不是让他还报当年被救之情的。如果田书记那样认为,我宁愿不参加这次报考!”
小水的一只脚就在灯影里踩了一下金狗的脚。英英听了这话却高兴了,说:“金狗哥说得好,你真要以救命之恩要挟我叔,我英英就看你是俗人了!我眼里最瞧不起的就是蔡大安那号人!我实话给你说了,乡里报了两个人,就只有咱两个!听说报社还要下来人考核,你水平高,我还要多请教你哩!”
小水显得十分激动,就嚷道:“金狗叔,和尚的卦还算灵哩!你这几天就不要再行船了,在家好好看些书,报社的人来了,把你们考核上了,你到白石寨来找我,我给你们摆一席酒贺贺!”
三个人话投机起来,金狗也异常活跃,英英要在煤油炉上搭小锅下挂面让大家吃,小水就去生炉子,英英提了桶要去房后崖泉里打水,也就将金狗叫去帮忙。金狗推辞不吃饭了,英英说:“以后到报社了,你离开你爹,我离开我娘我叔,州城再没个亲人,你也不吃我的东西吗?”
小水也说:“金狗叔,你好没出息,不如姑娘家大方!”
英英说:“小水怎么叫金狗是叔?”
小水说:“我爹认他爹是干爹哩。”
英英就笑了:“那真是哈巴狗站了粪堆,金狗哥占了个便宜!”
英英提了桶先出去了,小水就对金狗说:“这英英是有些疯,可她比她叔好得多,她待你热情,往后你就多到这里来,把关系搞好。”
金狗说:“那你不再领我了?”
小水说:“来时我还怕你老封个脸,可你现在话倒稠了,应酬得比我还好哩!”
英英已经在屋后喊金狗了,小水便一把将金狗推出门去。她一个人坐在房子里,心情仍很激动,对着英英的镜子看着自己,慌乱地拢了拢零乱的头发,听见金狗他们的脚步响,忙把镜子翻出背面,但背面却是英英的一张大彩色像,是穿着粉红汗衫照的,小水心里说:“这艳炸鬼!”又将镜面翻过来。
翌日,小水坐了七老汉和福运的船到了白石寨,一边打铁,一边想着金狗的好事,得空就跑河岸,盼金狗满面春风来通知她。10
金狗和英英经受了认真的考核:政治上两人毫无问题,身体也符合要求,但业务考核中,金狗的口试、笔试都获得好评,英英却刷下来了。考核者是一男一女,戴高度近视镜,他们并不知道英英是田书记的女儿,给乡党委汇报时,竟说了英英许多不是,决定只录取金狗一人。田中正不悦意了,说:“这两个青年,是我们从十多人中反复筛选的,党委也作了认真研究。我们的意见是,要录取都录取,要不录取一个也不录取!”考核者一心想要金狗,反复交涉,田中正只是不改口,他们没了办法,说只好回白石寨同县委商量再最后决定吧。英英得知消息后,大哭了一场,待金狗来见她,却绝口不提内幕,只说叔叔正在为他俩的录取做工作,已经到白石寨去进一步核实这事了。但不久,金狗得到风声,问英英:“听人说,报社只录取一人,你叔要挟人家:要录一起录,不录一个也不能录?”英英大惊失色:“你听谁说的?”金狗说:“是不是这样?”英英却笑了:“都是谣言,我叔还没有回来,你想,这能是真的吗?”金狗却从她这话里证实了一切传闻都是真的,说声“那就等田书记回来吧”,回家去了。
田中正回来,如实告诉英英:报社的人很强硬,非要金狗不可,虽然县委支持咱,州城却是巩家的人,偏给报社考核人撑腰,看来只有这样了。这天夜里,英英一个人从家里赶到镇供销社,怎么也睡不着,她感到心里很空,很慌。去州城的失败,第一次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往日里忘形得意的她,到如今方明晓了叔叔的权力只在两岔乡内,靠他是靠不住了,而在两岔乡的年轻一辈里,金狗才是唯一厉害的角色!她辗转过来,辗转过去,脑子里一时尽闪动着金狗的影子,一种强烈的占有欲突然充溢于她的心身。“我这是爱上了金狗了吗?”她这么想着,浑身燥热,不能安静,望着窗外的明月,似乎觉得金狗已经属于了她!她有了这份冲动,她便也有了这份自信,竟神使鬼差似的从箱子里翻出了一套最新的服装,换上了,就又对镜梳妆。直到将一种香粉厚厚地敷在脸上、脖子上,便开门又走出去了。
英英直脚到了渡口,搭了韩文举的船再返回仙游川,韩文举就奇怪了,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英英说:“我把一件东西遗在家里了!”
韩文举知道英英为金狗去州城出了好多力,便待她亲善,想问问报社来人考核的事,才要张口,却闻到一种奇香,叫道:“什么味,这么香的!现在不是桂花开的时候呀?”
英英就格格地笑,说:“韩伯的鼻子好灵!”
韩文举恍然大悟,但立即就说:“英英一定是要去找什么人了!”
英英说:“你怎么知道?”
韩文举说:“伯是念过书的人,书上讲:”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所悦者容‘,英英今夜搽这么香的粉,一定是给哪个男的搽的!“
英英说:“就是的,可这男的我不告诉你!”就格格地又是一阵笑,待船到岸,那笑声还不断。气得韩文举低声骂一句:“这妖精女子!”退坐在船上为自己没有钱给小水买这种香粉而丧气。
英英独自到了金狗家门前,扬声将金狗叫出来,金狗在月光下瞧见英英这一身打扮,差不多就“啊”了一声。英英说:“怎么,嫌我夜里来找你吗?”
金狗说:“我是说你这打扮使我都不敢认了!”
英英说:“打扮得好看吗?”
金狗说:“好看。”
英英说:“我是来找你说一件事的,你要愿意,就跟我走一走,要是不愿意,你还可以回去睡觉。”
金狗笑了一下跟着她走了。
两人顺着不静岗下的小路一直走到仙游川里,又出了石台,沿着石级走到河岸,却又踏着月色往渡口上的那一片沙滩走去。金狗不知道英英要给他说什么,英英却绝口不提正事,尽说趣话,时不时就格格地笑。金狗闻到了一种香粉和少女气息的混合味。到了沙滩上,英英忽然说:“金狗哥,你是不是嫌走了这么多路,没意思吗?”
金狗说:“我是夜猫子,连夜去白石寨我也行!”
英英说:“这就好!瞧这月光多美,咱乡下人天一黑就睡,都辜负这一片月光了!”
两人就举头看天上的月亮,月亮满满圆圆,一派清晖。
英英又说:“金狗哥,你文化高,你说说这月亮像个什么?”
金狗说:“像个玉盘。”英英说:“你再说。”金狗说:“像镜子。”英英说:“你再说。”金狗说:“夜空的眼。”英英还在说:“你再说!”
金狗盯着月亮,脱口叫道:“我如果有月亮那么大一枚印章,在那天幕上一按,这天就该属于我了!”
此话说毕,英英则愣了一下,立即叫道:“你这比喻好。像个男人家说的话!”激动起来,竟一指头点在金狗的额上,说:“这话只有你金狗想得出,你金狗是个野心家!”
金狗冷丁被点了一指头,心里也有些冲动了,当看到英英还在高兴地看着月亮时,他冷静下来,说:“英英,你兴致这么高,莫非录取通知书下来了?”
英英陡然变了脸,目光暗淡,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说:“金狗哥,我叔回来了,人家报社是缩小了一个名额,这就是说,你我只能去一个人了。”
金狗心里骤然冷了半截,他坐在了沙滩上,没有说话。他知道田中正没有拗过报社的人,他的权力只能是两岔乡内;可是,两岔乡内他有绝对的权力,这一个名额田中正会让他金狗去吗?
金狗说:“我明白了,你是让我今夜陪你高兴来了!”
英英则一下子恼了,说:“我英英是那号人,我让你陪我干啥?为这一个名额,我叔好为难,让谁去呢?他要咱两个商量,说反正都是自己人,什么事都好办的。”
英英说出这种话来,金狗一直盯着她,那一张漂亮的脸蛋上,他却总读不懂内容,但立即揣摸出其中又有门路了:是不是报社选中了他一个人呢?金狗开始试探了。
金狗说:“那只有你去了,我还是回河运队吧。”
英英却说:“我也盼着能去的,可我去了,那你呢?你水平比我高,你是男人,男人才更要在外面闯事。男的事闹大了,女的才有个依靠呀!”
金狗猛然间受到一种刺激,他回过头来看英英,目光正落在她的额上、鼻尖上,那一双眼睛亮得如星星一般。
他说:“……这只有你。”英英却挪身近来,诡诡地说:“我要不呢?”金狗笑了:“这不可能。”
英英则直愣愣睁着眼说:“我让你去,你也不去吗?!”
金狗说:“你叔能同意吗?到州城去可比镇供销社条件好得多!”
英英说:“可只有这一个名额!我原想咱们一块去了,咱们永远就是州城的人,那日子多好!现在只能去一个人,总不能把这个名额也作废了?你还是去吧,我只是担心你们男人心野,人一去什么都要忘了!”
金狗心里怦怦地跳,他细细地咀嚼英英的话,突然预感到这其中潜藏了一种别的东西。但是,金狗毕竟不知全部的内幕,他只知道了眼前的英英向他发出了什么样的暗示,他只是担心在这关键时刻,弄得不好,田中正真的会以自己的权力而作废唯一的名额的!
金狗立即装出糊涂来,说:“英英,那我真感谢你了!”
一句感谢,使英英娇声嫩气起来了,说:“怎么个感谢法?”
金狗说:“我一辈子忘不了你!”
英英说:“那我送你一样东西,你肯收吗?”
金狗迟疑了一下。
英英从手腕子上卸下手表,明晃晃地伸在金狗面前。
金狗第一次丧失了做男人的果断,愣在那里好久。
英英一双热灼灼的目光就盯着他,说:“你不肯接受吗?”
他似乎被激怒了,接过了手表。
这一夜韩文举在船上听见上游沙滩上有人说话声、笑声,他好生疑惑,月色迷离,他看不清人影,就细细分辨那声音,知道了是英英和金狗。第二天就当重大新闻告诉了矮子画匠,说金狗和英英在沙滩上干什么什么了,而矮子画匠却连连摇头,怨韩文举说梦话:英英是什么家的人,能看上咱家的金狗?但就在这天中午,蔡大安却又一次来到他家,直话挑明是来做媒人的,受英英和田书记之委托而作合一场亲事的,矮子画匠受宠若惊,将蔡大安招呼在炕沿坐了,说不尽的感激言语。金狗却心中暗暗叫苦,脸黑封得如关公。矮子画匠激动得受不了,将茶水给蔡大安泡了,就燃了香插在“天地神君亲”牌位下的香炉里,看着牌位两边的“看山狗”图形不甚鲜艳了,就又端了颜料碗用笔去描。
蔡大安就奚落道:“你别忙乎了,又要让画笔把你嘴弄得小挂尻子一样脏吗,把嘴干净着咱喝几盅酒吧!”
坐在桌子旁的金狗一下子眼睛红起来,扑过去夺过爹手中的颜料碗,哗啦将颜料泼在蔡大安的面前,这突然的举动,使蔡大安惊呆了,使矮子画匠也惊呆了,上去打了金狗一个耳光,骂道:“金狗,你是疯了?!”
蔡大安却死皮赖脸地笑了,说:“金狗你倒不高兴?我知道你待小水好。可小水哪一点比得上英英呢?你要心中有数,和英英成了,双喜临门!与英英不成,就祸不单行,你是比我精明的人,利害你清楚!小水就是美如仙女,那又能怎样?你事干到一定位位上了,还愁没个好女人,玩了还不掏钱哩!”
金狗看着蔡大安,大声喘气,他竭力平静着自己,但口气还很冲,说道:“你走吧,走你的吧!”就走到内屋抱头去炕上睡了。他心糟乱如麻,恨田中正,恨英英,更恨自己!一个堂堂的男人家,一个极力想摆脱身处困境的他,为的是不满这种丑恶的由田家、巩家织起的州河上的关系网,没想自己挣扎来挣扎去反倒堕入网中,竟要去做田中正的女婿了!这样一来,他金狗还算金狗吗?对得起他所钟爱的小水吗?
他发疯似的从炕上扑下来,对着蔡大安吼叫:“我不去州城报社了!你去告诉田中正,我一辈子当我的船工,就死在州河上!”
蔡大安被惊得手中的茶碗都掉了,矮子画匠气冲上来,从门后抄起一个草蒲垫团向金狗砸去,大骂道:“你贼东西真是疯了?咹!”回身却脸上堆了笑,对蔡大安说:“别听他胡说八道!我养的狗我知道狗的脾气,他一会儿就过去了。你给田书记回个话,就说这事就这么定下来,过几天我到镇上去,好好给你买一双皮鞋,谢谢你这媒人哩!”
蔡大安就笑了笑说:“年轻人这脾气我知道,你让他好好想想,掂个轻重。我只说金狗在外闯了几年,什么事都懂得了,没想他还这么幼稚!我不上怪的,现在他骂我,将来他不知又会怎么个来谢我了!”
又干笑了两声出了门。矮子画匠便将一瓶白酒揣在他的怀里了。
到了天黑,矮子画匠做了饭,让金狗吃,金狗不吃,他才端了一碗坐在灶火口,英英却来了。这矮子忙丢下碗,一边招呼姑娘坐,一边就连喊带拉地催金狗起了床,自己就烧了茶水端给英英,不迭声地说:“哎呀,这屋乱透了,让你也没处坐哩!金狗后晌伤了点风,蒙头睡着捂出了一身汗,现在是全好了。你们坐着,伯到前村刘家借个筛面箩去!”说罢走出门,竟将门拉闭,且反手连门柱子也挂上了。
矮子并没有去前村刘家借筛面箩,他拿了烟袋和火绳,孤孤地坐在家斜对面的坡地里。这里能看见自家房里的点灯的窗户,他一边抽着旱烟末子,一边在风寒野地缩紧了身子,心里喜滋滋地说:“让两个娃们谈吧,一个是干柴,一个是烈火,或许真就谈成了!”
金狗默默地从炕上下来,坐在炕沿上,他没有看英英,却已经猜出她是来干什么了。他甚至有些吃惊,英英这么大胆,竟能亲自到他家来!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已被蔡大安挑明了,看她怎么个说呢?
英英并没有直接提到婚事,却在问:“你是病了,真的好了吗?”
金狗说:“我就没病,想睡就睡了。”
英英反倒笑了:“金狗哥倒实诚,我就知道你爹哄我哩!”
她笑得那么随便和大方,似乎一切事情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接着又同上次和金狗谈的内容一样,**辣地说她对他的印象,感觉,期望和想象,说她推让唯一名额的心情和动机。但她的言语里,虽尽是好言好语,柔情善意,金狗却依然能听得出其中偶尔透出的要挟和冷逼:金狗,这个名额完全是我叔争取来的,又完全是我让给你的!看来,英英是个好强自负的女子,她有她叔一样的胆识才干。金狗被一种裹了棉絮的铁棒击打着,深深地感觉到受了内伤,但同时又激起了他那种不甘心处境的方刚血气,他咬定了牙子,把目光直对起了英英。金狗什么都不怕了,他还怕一个女人吗?
金狗情绪上来,英英越发一脸光彩,她的对面的窗台上放着一面镜子,就一边和金狗说话,一边在镜子里照着自己,两眼飘忽不已。后来,她双手便把头发拢起来,露出那白皙的脖颈,金狗看见了就在她的耳下有一颗墨黑的大痣,灯光照射,妩媚动心。他不觉低下眼去,想起小水也是有一颗痣的,那痣长在眉里,他曾经要求细细看时小水却打开了他的手……
英英已经不安分地坐在那里了,她将椅子斜着摇晃,突然伸过头来,亮着一双大而亮光慑人的眼睛问:“金狗哥,你对我的印象是什么?”
金狗慌慌地说:“好嘛。”
英英再问:“光是好吗?”
金狗再说:“是好。”
金狗说这话的时候,他先听到了屋里的某个角落有蛐蛐在叫,后来就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看见了英英的胸部在起伏,他心脏也跳得厉害,倏忽间周身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浮坐在潮水头上一样陷入迷糊状态。这种迷糊以前在小水面前产生过,但这潮水却常常被小水用一种说不出来的什么堤坝扼制住了。现在,这种感觉又一次产生,他只觉得口渴,嘴唇干燥,鼻孔里出气也热烘烘的了。这时候,柜台上的煤油灯很亮地闪了几下,爆出油干的火花儿。金狗说:“没油了,我去添些油了。”英英却站起来将他拉住,就在灯欲灭未灭之际,他感受到一双胳膊挽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是一条蛇,蛇在咬他的脸,咬他的嘴。灯火轻微地跳动了一下,彻底地熄灭了,夜如墨一样的黑,一切都陷入死寂,他听到一种柔声在说:“金狗哥,我叔很高兴咱们的事,他要我领你到我家去,再不要叫他书记,他想听一声‘叔’哩!”金狗如喝醉了酒一样昏沉,年轻人的冲动使他极力想与小水合二为一但却不能,如今英英的主动却又使他一时不知所措,手脚拙笨。英英的身子发软,软得像面条一样直往下溜,喃喃地在说:“金狗哥,我受不了了,下边已经湿了……”瞬间里,金狗突然像发了狂的野狼,像金钱豹子,把她抱起来,倒在炕上,气喘吁吁地压迫她,揉搓她,没有温柔和爱抚,是一种野蛮的仇恨性的发泄。直到他大汗淋淋地滚在了一边,他感到十分痛快,但脑子里却十分十分地空白了。
灯重新点亮,金狗还静静地躺在炕上,他看着坐在炕沿的英英,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看着她。
英英说:“你别这么看我。”
金狗还是看着,一种失落感却慢慢回到了心上,他后悔了,第一个念头觉得是不是愧对了小水?
英英说:“你这阵想什么?”
金狗说:“我真没想到咱们会这样?!”
英英说:“你是觉得后悔了?”
金狗说:“我是说你毕竟还是姑娘呀。”
英英说:“你是把我的处女宝拿走了!可这我愿意,只要我觉得可爱的人,我就会把宝赠给的,这谁也管不着的!”
金狗坐起来,脑袋却沉得抬不起,他说:“你不要再说……现在,你我都放心了!”
英英对着镜子收拾好了头发,说夜不早了,她该回去了,金狗便将她送出门去,看着她一步步走进溶溶的月色中去,金狗心身全清醒了,脑子里出现了小水和英英的两个形象,小水是菩萨,英英是小兽呀,人敬菩萨,人爱小兽,正是菩萨的神圣使金狗一次次逼退了邪念,也正是小兽的媚爱将金狗陷进了不该陷的泥淖中了。
金狗悄然返回屋去,流下了两颗热而涩的眼泪。
矮子画匠直等到英英从自家门里出来走掉之后才回来。金狗还在炕上呆坐着,画匠没有问儿子一句话,于自己的炕上睡下了。睡下了,又叮咛一句:“早点睡吧,明日一早你该去田家见见英英娘啊!”金狗没有搭理,他吹熄了灯,还在炕上坐着,听着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响起的“看山狗”的叫声,后来就透过窗上的玻璃,看见了沟口的青龙白虎崖之间的石台上,有两个灯笼游动,前一句“回来——了”?后一句“回来——了”!招魂之声使人萧然。
矮子这一夜睡得好舒坦,天亮时竟第一次睡过了头。睁眼看时,金狗不知什么时候已起身走了。
金狗是坐了船到白石寨去的。
船还没有靠岸,小水就看见了,喜欢地叫:“金狗叔,金狗叔!”
金狗一夜瘦了许多,脸寡白白的,表情迟钝。上得岸来,老老实实跟小水走,一直走到铁匠铺。
麻子外爷又喝多了,半立半倚在火炉的风箱上,和街对面杂货摊上的一群女人们说话:“我小水哪样不好呢,你们瞧瞧,坐是坐相,走是走相!白石寨我住了四十年,这眼里看过的女人千千万万,模样好的有三个,一个是巩宝山的女人。巩宝山进驻寨城,讨的是个洋学生,比巩宝山小了十五岁,银盆大脸,是贵妃娘娘的模样,后来就和巩宝山到州城享大福去了。一个是娘娘庙里的观音菩萨。一个就是我的小水了!”杂货摊上的女卖主就格格痛笑,说:“铁匠你好有福,晚年怕要跟小水也到州城住去!”麻子外爷更得意了,说:“那却是真的!金狗你们知道吧?一笔好写!州城报社要他去当记者,小水要去享福,她能撇下爷爷在这儿打铁吗?我早就说了,男人家要真本事,走州过县,口吃四方,女人家无才是德,只要长得好,她娘就是讨饭的,她也会出头露面,坐在高枝儿上!”
小水和金狗正碰着,小水说:“爷爷,你又说酒话,真叫我脸红!”
麻子外爷见了小水、金狗,倒指了金狗说:“金狗,你小子怎的多日不来?你要当记者了,你知道是托了谁的福,还不是我小水命里提携了你?你怎么不来,有了身价就看不起铁匠铺了?铁匠铺里可有好宝贝哩!”
金狗没有回应,兀自进屋坐了。小水忙着去烧茶水,麻子外爷又嘻嘻哈哈坐在金狗对面笑。茶端上来,金狗说:“伯,你喝喝茶醒醒酒!”麻子却说:“你还叫我伯?你这嘴硬的金狗,这条街上,谁不知道我是你的爷爷,你倒还叫我伯!”小水说:“爷爷,你真烦人,你不会少说些吗?我们还要说正事哩!”麻子噢噢地叫着,又出门和杂货摊上的女人戏谑去了。
小水说:“报社的事怎么样了?”
金狗说:“录取上了。”
小水很是高兴,说:“我说和尚的卦是灵,果然应了!昨日夜里做梦你没录取上,醒来长吁短叹,外爷问怎么啦,我说了,他合掌道:梦是反的,金狗必是录取上了!我还真有些担心!今日想吃些什么?要吃什么做什么,给你贺贺!”
金狗无动于衷,看着小水的脸,苦苦笑了一下。
小水问:“怎么啦,你不高兴?”
金狗突然扑在炕上,脸埋在被子上哽咽了。
小水莫名其妙。往常的金狗,是在她身上耍不够的家伙,她盼他来铁匠铺闹,他来了又害怕铁匠铺里就只有她和他。她的下巴上有他咬伤的红印,胸脯也因他而丰富隆起。今日的金狗却老实了,老实得重做了一个人!小水搬过金狗的头,那一双眼里泪水汪汪。她连声问:“什么事吗,什么事吗?”金狗把前前后后的事体说了,他一点不保留,将他与英英发生关系的事也说了。
小水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击倒,退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金狗停止了哽咽,怯怯地看小水的举动。小水慢慢站起来,从屋门走出,走到后院,抱住了墙角的一棵红椿树,软下去了。
麻子外爷闻见了一股呛人的烟草味,跑进来,看见厨房朝外喷烟,进去,灶口的火漫出来引着了干柴,他将一桶水哗地泼了,大声叫骂小水。小水还是软在树下起不来。麻子糊涂了,问是怎么回事,小水却哇地哭起来,将一切告知了外爷。麻子抄了一把笤帚,冲进屋来一下子抽打在金狗的头上,骂道:“好呀,狼不吃的金狗!你才是这么个没良心的贼,你怎么不爱我小水了?你原来是勾引小水,玩弄小水,骗得小水对你痴痴呆呆,骗得喝了我几坛子好酒!我告你到法院去,你以为田中正有势力吗?我麻子在法院也是有熟人的!告不倒你,我也有我的师兄师弟徒子徒孙,我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叭叭,笤帚雨点一样抽打在金狗的腰上、腿上。金狗只是不动。
麻子愤怒了,丢了笤帚,动手来拉金狗。金狗身重,拉不动。麻子从厨房案板上取了一把菜刀。小水将外爷挡住了,她说:“爷爷,你不要打了,也不要骂,让他走吧。”
麻子说:“走?就让他走了?!走不成的!**的天下没王法了不成?”
小水就对金狗喊:“你怎么还不走,你让爷爷砍你一条腿吗?”
金狗木木地站起来,从门里走出去了。
金狗的眼睛成了瞎子,他看不见了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不见了高高低低的街边的货摊,他只是茫然地走,在一条泛着青光的街道上移动双腿。一位妇女骑了自行车使劲给他打铃,最后终撞在他的身上,尖声骂他:“眼瞎了?珠子叫鸡啖了?”他只是不语,直到那妇女骂够了,又骑车经过他身边时,再是一口唾沫吐在他身上,还骂:“叫鸡啖了?!”
州河岸上,从两岔镇下行的船已经离开了渡口往荆紫关去,从荆紫关上行的船,也开拔到两岔镇去了。黝黑的岸上,是一堆一堆垃圾,一个人也没有了,三只四只游狗互相追逐。金狗坐下来,看黄水汤汤的州河,无限的空落和凄凉。远处跑来了一群孩子,对着他说:“快去看,真好看,连起来了!”他举目远望,河滩上两只游狗屁股接着屁股,被孩子们用木棒撵着打。金狗骤然感觉到一脸羞辱!
天黑了,偏偏夜里有月亮。金狗没脸面去寨城找熟人,也不想到河运队的货栈去投宿,他要在州河岸上坐一夜,要风冻他,要潮气蚀他,来惩罚他对小水的罪过。耳畔里却有了小水的叫声。他没有回头,知道这是幻觉,小水,小水,唉,小水的叫声再也不会有了,他将要带着这幻觉度过他的一生啊!
他在问自己:“我是成功了呢,还是失败了!”
“金狗叔!”
小水的叫声又响了,叫声还是先前的叫声,更多了几分温柔和凄凉。金狗回过头来,站在自己身后的,活活的真是小水。
小水说:“你还没有走?我知道你是不会走的。外爷又喝醉了,他喝了八两,醉得人事不省,我才出来的。”
金狗说:“小水,你还来看我?我这种人,已不配让你来看了。”
小水说:“往河滩那边去吧。”
两人从岸上的石级上下去,走到了空空的沙滩上。远处木石楼上的灯全亮了,红红黄黄的,飘动着的录音机声和低低的二胡声,弥漫河上,红黄灯光在水里拉着长道。蠕动着,如爬行的蛇。小水脱下了一件外衣,铺在沙上,自己坐了,让金狗也坐。
小水说:“外爷骂了你,打了你,外爷的心情你要理解。”
金狗说:“这我知道,我该他骂,该他打,他拿了刀来,我当时想,就是一刀砍了我,我也不动。我死在他刀下,死了我倒安然了。”
小水说:“无论怎样,你是不该那样处理事的。我听了,我受不了!你一走,我哭得好伤心,又不能大声哭,因为街上有人来来往往,问起来我怎么说?再是外爷这么大年纪了,他爱我比爱他自己还厉害,我要哭得凶了,外爷或许就没命了,或许他会做出别的失理智的事来。我是恨你,恨得牙齿都能咬碎,可我还是来找你……我也冷静地想了,那英英是个心底诡的人,她什么都能干得,你也有你的难处……”
金狗说:“老实说,我心在你身上,我当时只想恨她,报复她,说老实话,我也多少有些报复你……可我全做错了,……”
小水泪水泉涌,先是哽咽,接着就放声哭了。
金狗站起来,站起来却呆住了。又慢慢地坐下来,双手插在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见小水还在痛哭,他死死抓住她那发凉的手,哭说道:“小水,你原谅我,你饶了我,我不去报社了,我不去报社了她英英就不会缠我订婚的,你让我和你结婚吧,小水!”
小水渐渐息了哭声,静静地被金狗抓住双手,慢慢地又蹭开了他,说:“金狗叔,这不可能!为了去报社,你在争取着,我也为你争取,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是从大处着想。什么也不怪,只怨我的命苦啊!放到一般女子,是不会再来看你的,也不会在你面前哭哭啼啼,我这样,我是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我来看你,就是让你断了我这条线,心安理得地去报社……”
金狗则呜呜地哭起来了。
小水劝慰着金狗道:“既有今日,我也不悔当初,你如果还爱着我,你就去好好工作,也为咱这一辈子人争争光。临分手了,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吧。”
金狗问:“送我东西,什么东西?”
小水用手撕下了衣服上第三枚纽扣,交给了金狗。金狗握着纽扣,知道第三枚纽扣在衣服上的位置,那是表示着一颗心啊!
小水从沙滩上走掉了。
金狗睁大着眼睛,在夜色中分辨小水的身影,然后在沙滩上盲目地跑起来。明明是发亮的地方,踩下去,却踩了两脚水。**,又上了河岸。不知什么时候了,金狗却又转到沙滩,他寻不着了返回渡口的路线。后来,他在一堆石块砌起的分水坝壁下,脚手并用,乱蹬乱抓,被一位夜行人用手电照着,问:“喂,谁在那里,干啥呀?”他回答说:“我到寨城去!”那人叫了一声:“天神,那石壁是路吗?你中了邪,遇上迷糊鬼了!”前来将他一脚踢倒,又抽了几个耳光。金狗脑子里顿时清楚,两股眼泪流下来,上到岸上往寨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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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寨城里,麻子铁匠铺是鼎鼎有名的。麻子年轻时,脸面光堂,人才英俊,在邮局里当邮差。那年月,州河一带骑自行车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寨城警备队的,一类就是邮差。麻子骑的是日本造,双根梁,戴一种硬壳的绿帽子,隔日去两岔镇一趟,隔日从两岔镇回来。警备队围山“清剿”田老六部队,他正在仙游川送信,枪一响,村人都往后山跑,顺着山崖上的栈道钻进石洞,他也跟着上去。“清剿”队以为田老六他们也在洞里,枪子打得飞蝗一样,进洞的人来不及在栈道上走一节、抽一节木板,眼瞧着穿黄皮的人也上了栈板,便在洞内一起用力,抽掉木板下的椽档,使“清剿”队人纷纷落山。“清剿”队恼羞成怒,就在山下朝洞口打,他趴在一个洞口往下瞧,叭的一枪打来,子弹并没有打中,却射在头顶端的石上,石子飞溅,落了一脸,血如浆水一般流出。从那以后,脸就再不光堂,也没有再去邮局当差,进了寨城一家铁匠铺做徒。这铁匠天生的麻子,老伴早死,和一个极丑的女儿打铁。他便“倒插门”做了女婿,麻子铁匠铺,货真价实的都是麻子。到了晚年,麻子并不忌讳别人叫他麻子,他所打制的铁器,刀,剪,镢,斧,上边都砸一个“麻”字,由此年轻的人倒已不知他的真名真姓了。寨城的孩子们见了他,都十分熟,就喊:“麻子爷爷!”他乐得笑呵呵的,却要斥责一句:“爷爷就是爷爷,怎么还加个麻子?”就到东门口的酒店里去喝酒。店主是他的老朋友,他在那里却不入桌,立于柜台前,要二两,用嘴吮两口就完。这口如酒列子一样标准,多了,碗里能剩下,少了,口里装不满,店主自然对他是不敢少量的。灌酒下肚,长舌头伸出来咂咂,他会说:“老实说,你这酒掺了多少水,有一盆水吧?”店主忙压低声音说:“你可不要声张,坏了我的店名!你再喝一两吧。”这一两店主是不收钱的,他却临走要把钱丢在柜台内然后再买上一壶,摇摇晃晃回去。
铁匠铺已经多日不开张了,炉子灭了火。街坊四邻在日夜的打铁声中起居,猛地消失了声响,人突然在寂静中不能入眠。对门杂货摊的女卖主吃惯了每早在铁匠炉上煮的两颗荷包鸡蛋,如今只有跑中街口吃豆腐脑了。忽有一日,天还未亮,熟睡的街坊在睡梦里被一阵铁锤的敲打声惊醒,睁眼看时,窗纸上映了红红的光。知道麻子又在开炉了!这敲打声十分熟悉,充满了特有的乐感,但后来就分辨出这声响毕竟不如了先前,很生很硬。
起来看时,执大锤的是福运。福运大家也是熟悉的,是一个蛮如牛的人物。
他们就问:“福运,你怎地不撑船了?”
福运说:“麻子爷爷收我做徒了!”
人们就笑了:“那你保不住哪一日,脸上也要生麻子了!”
福运是辞退了河运队的职,自动来的。当他知道金狗与小水事情坏了的消息之后,他骂田家,发誓再不给田家麦秋二料去出劳力,骂金狗,竟当着矮子画匠骂。他心疼小水,但却不会给小水说宽慰话,就亲自跑到铁匠铺,提出给麻子做帮手。他人瞎,心里明白,做帮人呆在铁匠铺了,他可以保护和协助这老的老、少的少,他福运有气力,能下得苦。可是,麻子先是并不收他,嫌他笨,将来铁匠活计必是学不精到。福运却一心要来,头一次练习抡锤,用力过猛,就扭了腰,几日不能活动,让正骨大夫来治,大夫让他在院子走,趁不注意,猛地上去朝背上蹬了一脚,福运倒在地上,疼得汗如滚豆,却未吱声,爬起来腰却好了。麻子也就看中了福运的不吱声,将他收下了,说:“你舍得下苦,耐头大,是能打得铁。可你心实,机灵却比不得金狗!”提起金狗,麻子就脸色大变,骂他一顿娘,将烧红的铁夹出来,锤打得雨点一般,铁屑四溅。
日子就这么又恢复起来,过去的一日过去,要来的一日要来。铁匠铺里生意红火,见天来定货的、买货的,修理家具的,川流不绝。麻子后来渐渐发现,来铺子做生意的人,一边捡货,一边用眼偷偷地看小水,先是以为人家企羡赞美小水的漂亮能干,并不在意,些微觉得几分骄傲,但终发觉那看小水的神气不对,心里顿生蹊跷。一日出得铺门,见两个人正指着去挑水的小水,一个说:“就是她,被州河船上的金狗甩了!”一个说:“长得真疼,能甩怕是嫌破烂货吧,听说还是个寡妇,寡妇有好的吗?”回头见了麻子,忙噤了口,面朝街墙再不言传,遂一溜烟跑去,笑得哧哧哈哈的。
麻子知道街巷里人全知道小水是金狗不要了,大觉辱没,回来又不能冲小水发火,只痛惜可怜,当天就睡倒了。
外爷一病,小水终日精心伺候,麻子就拉住小水,泪水汪汪,说:“我小水命苦!”连声骂金狗,骂得咳出一口血来。福运更是里里外外做小水的帮手了,包每日挑水,买菜,给师傅抓药,买主上门还得和小水出去做铁活。
小水感恩不尽,说:“福运,为了我们真苦了你!等爷爷病好了,铁活做得多,我让爷爷一月付你两个月的工钱!”
福运说:“我要那么多钱干啥?我不盖房,不置地,不要老婆不要娃,手里钱拿多了还瞎事哩!金狗还不是为了去挣几个自在工作的钱坏了心的?”
小水说:“福运,可不敢胡说!”
福运说:“怕什么?我在仙游川就写了,‘人人不当官,当官都一般’,金狗当船工时,他还算个好人,才要当干部了,就没好人的味了!”
小水知道福运气大,就不再论说下去。福运却担心小水不放心他,就回到仙游川,料理了一下地里庄稼,将家的几床铺盖,几麻袋粮食收拾好,想实实在在到铁匠铺长期呆下去。
仙游川里,田中正来到了画匠的家里,告诉说金狗已正式通知录取,趁金狗要走之前,他们田家想把孩子的婚事举行个仪式,田中正说:“本来这是你家办的,你就免了吧,在我家举行,我那儿方便的,你看怎么样?”画匠心里说:金狗是我的儿子,儿子订婚当然是在我家,叫到你家去,你是在招女婿吗?但画匠没有说出来,他点头同意了。这天金狗爹催金狗快去,甚至是老子帮着墙高的儿子换了衣服,推他提了礼篮去了田家。
田家的客满座,全都是两岔乡地方有头有脸的人。热热闹闹了一个中午,金狗出了田家大院上厕所去小解,看见了七老汉和福运匆匆地从村巷里往河边走。金狗叫了一声,人家没有作答,撵上去再问:“福运,你怎么回来了,听说你去打铁了?”
福运说:“你听谁说的,你还打听这事!”
金狗说:“这是要往哪里去?”
福运说:“白石寨铁匠铺呀!”
金狗说:“我也去!”
福运说:“这阵你还去呀?田家的人几十年里都不下河的!”
金狗气得吼道:“谁是田家人?”
福运也凶了:“英英要是没她叔,你要不要?”
金狗一拳打在福运心口上,福运一跤跌坐在地上。福运虽然力大,却毕竟怯金狗,当下要爬起来扑上去拼命,七老汉挡住了。金狗兀自去了河岸,跳坐在停泊的那只柴排上。
不远的渡口上,韩文举在一眼一眼看着金狗,一口一口朝河里吐唾沫。唱起了早已遗忘,忽又记起的年轻时候所唱的船工谣:
没奈何,走州河
手把篙,腿哆嗦
三百水路四百滩
龙王争来那个阎王夺
没奈何,走州河
纤锯身,石割脚
厘局、船霸是催命鬼
凄惶更比那个石头多
没奈何,走州河
眼流泪,口唱歌
水贼绑票抛深潭
要寻尸首那个鱼腹剥
金狗没有言语,大声喘粗气。福运跳上柴排,再也不与金狗招呼,对七老汉说:“七伯,开排!”遂解了缆绳,竹篙在岸石上一点,排悠悠一个转,立即顺水而下。金狗无声地脱了上衣,也脱了长裤,在排头上夺过了七老汉的长竿篙。
七老汉说:“金狗,你今日不应该到河上来的。”
金狗说:“我这是最后一次放排了。”
七老汉说:“金狗,你要走了,我们是应和你喝喝酒的,可你那么快做了田家的未婚女婿,你也不觉得事情太快吗?”
金狗说:“我知道。”
七老汉说:“谈恋爱我不懂,我年轻时在荆紫关认识一个女的,虽是窑子院的,至今梦里还梦到她。你和小水,说断就断了?”
金狗说:“嗯。”
七老汉叹了一口气,不言语了,坐到了后排上去,掏了酒扁壶喝。福运要喝,老汉不让,骂一句:“现在的人心都奸了,我何必耍大方呢?想喝酒了你自己买去!”
七老汉骂福运,福运没见怪,金狗脸却烧得发烫。
排悠悠地往下行,谁也不再说话。这是金狗行船撑排以来从未遇过的冷清。他知道七老汉在怨恨他,福运在怨恨他,但他给他们说什么呢?他只能默默地站在排头,睁大眼睛,集中精力,在一种高度紧张之中将脑子里充斥的混乱淡化为一片空白。州河在宽宽的河谷里并不是满满荡荡,水有时合为一道,蛇样地冲到北岸,空出南岸一堆一堆沙石丘梁,有时又冲到南岸,使南岸的路逼上了峭峭的石崖,而北岸的干涸滩上却新垦了一坑一洼的水田。水流在正河道的时候,则是分开了三股四股。这是最难撑渡的地段,哪儿一股水深,哪儿一股水浅,金狗凭借着股水的颜色,泛起的浪花,每一次都顺利通过了。过了分股水,河床必是下落,水就平缓了,午后的太阳斜斜照着,水的表面就像是油画一样。他看着水面上那些波纹,清楚哪儿是个旋涡,哪儿下边是一块礁石,别以为这里是万无一失的地方,稍不留意,那温温柔柔的水面就会将排吸铁石似的吸去,只打一个转儿,排头就沉下去,什么也不得见了。到了七里峡,河道窄起来,八个山嘴恶作剧地从两岸交错突出,州河就扭曲了七个湾来。湾湾是连绵的树林,像墙壁似的,这墙又都向河面上倾斜,光线就兀然幽暗了。那些干死的枯桩发着白色,明显在碧绿中,而葛条、野葡萄藤像挂在树上的绳子,一条条垂下来,在水面上摇曳。多草的冷清的角落,岸崖上泛着油腻的黑石,和一丛一丛狼牙刺,全都发着微光。金狗心提上喉间,将那一竿长篙前后左右拨点,常常一篙当地点在岸崖上,排和人就反弹一下,发出嘎嚓一声裂响。那些被砍伐的树桩,是从水面上砍伐的,水的波曳常常使一人高或半人高的木桩隐蔽,金狗才小心翼翼撑过了,突然一声震响,排剧烈地打了一个回旋,然后就再不动了。
金狗大叫了一声:“挂桩了!”
一直在排后冷眼静观的七老汉和福运,似乎是幸灾乐祸,并没有立即站起,慢慢收拾了酒壶。七老汉说:“霉了,这木桩从来没有挂过排的!福运,下去看看,是不是这儿有了鬼,把排拉住了?”福运抄了一把弯刀,剥了衣服溜下水去,水面上一阵咕咕嘟嘟的水泡,后来就冒上来说:“七伯,真的有了鬼!一根木桩插在排底的椽缝里!”七老汉说:“半个月前,这棵树上吊死了一个妇人的,披头散发,舌头有二尺长。石疙瘩那劣坯子还用竹篙挑妇人裤子,他小子倒没报应,让咱邪上了!”说罢就“呸呸呸”连向河心吐唾沫。还要叫福运也吐,说是冲邪。三个人就全下了水,一起用力将排往上抬,但白费力气,排依旧静着不走。七老汉就钻下排底,上来说:“刀在水里没用的,取锯子吧,只有用锯子锯木桩了!”福运拿了锯子再要下水,金狗不言一语夺了去,扑通没进水去了。十分钟,二十分钟,金狗冒上来,脸色黑红,大口喘气,福运要下去换他,金狗又钻下水了。又一锅烟时辰,冒出水,说:“快断了,咱们一起往下推排吧!”三个人全下了水,用葛条将排系在大树身上,后憋足力气推排,咔嚓一声,水下的木桩断了,排忽地冲下去,立即葛条一个颤音,拉得直直的。七老汉跳上排,站在了排头,喊:“快上!”福运跳上排了,看见金狗还在那里洗脚,便突然用刀砍断了系排的葛条,排箭一般顺水冲去,霎时拐过一个湾不见了。
七老汉在排上忧心忡忡,说:“福运,你也太过分了,你把他留在那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夜里怎么办?”
福运说:“让他和那女吊死鬼过夜吧!”
七老汉说:“把排靠岸,等等他吧?”
福运说:“让他受受苦,死不了的,咱走咱的!”
金狗呆呆地站在岸边。当福运将他丢弃在这里的那阵,他愤怒得想要杀人,恨不得一个猛子扎下水,跟着那排泅浮,追上去把排捣碎。但后来,他就笑了,如果这种惩罚能减轻七老汉和福运对他的仇恨,他甘心在这里呆上一夜。多少天来,他第一次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些,脸上泛上一丝无声的笑。幸好,又一只船从上边撑下来,船上的人认识金狗,停船让金狗坐了,已是黄昏,继续向白石寨行去。
金狗坐的船身轻体小,下行得特别快,到了七里峡下五里处,就远远看得见了七老汉和福运的柴排。金狗坐在舱里,不让福运看见他,相距半里之遥,船上的人突然大叫:“不好了,前边的排出事了!”金狗闻声出舱,看见柴排通过河面,横过河面上空的一道电话线因一边电杆弯倒,线低垂河面,柴排发现时已来不及,福运忙中用竹篙挑线,没有挑中,线便拦腰将他拉落水中,柴排压过,拉断了电线,几捆堆在排上的梢子柴也散落河中。七老汉失声痛叫:“福运!福运!”慌乱中将排往岸边靠去。金狗也急了,他知道福运水性并不十分好,落水后排又从身上通过,一定是被水卷入前边的河槽子去了,便不等船冲下去,一个跃子就投入水中,使劲往前划。果然,前面的河槽子里,福运冒了一下,又不见了,金狗泅过去,抓住了福运的头发提起来,赶来的船,伸过了篙,福运抓住被拉上船了。篙来再让金狗抓时,金狗没有抓住,忽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拉他,吸他,水旋得像龙卷风,他叫声“不好”!拼足力气挣扎,但还是被卷吸过去,最后全身被夹在一个暗礁石缝。七老汉已经泅下水了,水鬼一样贴在礁石上,发现了他,拉住他的双脚往外拉,终于拉出来;金狗的一条胳膊脱臼了,疼痛得不能动弹。
福运背着金狗上了排,千声万声向金狗赔罪,金狗说:“得了,福运,我没有忌恨你。你把我丢在七里峡,我知道你嫌我愧对了小水,你应该是这样的。”福运和七老汉帮着按接金狗的胳膊,却怎么也按接不上,那胳膊越发变紫变黑,肿得很粗了,只有到了白石寨进医院去看医生。
福运说:“金狗哥,我总不明白你怎么不要小水了,是小水做了伤你心的事了?”
金狗说:“没有。”
福运说:“那你怎么能这样?!”
金狗到了此时,只好老老实实把情况说了,七老汉和福运都呆了,默不作声。船泊泊地在水里下行了一二里。金狗说:“福运,即就是与英英最后事不成,我和小水的事也怕是不会再成了。我有一句话,你肯不肯听?”
福运问:“什么话?”
金狗话未出,眼睛却潮了:“小水是好女子,她命太不好了,没爹没娘,韩伯是个粗心人,光棍了一辈子,心也野,不会疼爱人,麻子外爷护小水,可他年纪太大,往后你就要多帮她呀!我知道你是去了铁匠铺,我感激你,一辈子感激你!”
福运是实诚人,倒被金狗几句话说得动情,当下点了头。
船排到了白石寨。天已擦黑,三人去了医院,医生为金狗按接了胳膊,返回排上已是万家灯火了。福运说:“金狗哥,我陪你去铁匠铺吧,事到如今,你也不能再不去呀!”
金狗面有难色道:“我何不想去,可麻子外爷他会不让我进门的,要是一闹,小水更伤心的。”
福运也觉得是。七老汉却叫福运到一边,说:“你去把小水叫来,让他们在排上说说话。金狗今日订婚,他能跑来,还不是再想见见小水吗?”
福运就装作去给七老汉打酒,跳上岸小跑往铁匠铺去。
铁匠铺里,麻子外爷病未好,小水也病倒了,头痛,心口疼,饮食不进。麻子外爷吓得发慌,拖着病身子去买了许多止痛片,给小水吃了也无济于事,便去请了寨城西关一位巫师,巫师看了小水,说是撞了鬼了。麻子问:有死鬼缠人,有没有活鬼缠人?巫师说,当然有缠人的活鬼,他虽没死,可魂魄来缠,比死鬼倒凶出几倍。麻子就破口大骂金狗!巫师便在一张黄表上画了符,一张压在炕席下,一张贴在门框上,说一天后家宅安全,人体康复。但小水还是身子沉重,且动不动就哭。福运赶来,铺门掩着,听见小水哭,劝慰了几句,小水方坐起来强装笑脸问村里事,问船上事,却只字不提金狗。
福运说:“小水,你再不敢哭了,事情到了这一步,船上、村里的人都疼你。谁是谁非,大家看得清,金狗他是没人缘了。”
小水说:“你们不能恨他,他也有他的苦处。”
福运说:“这我也知道了,今日排上,我整过他,他后来又救了我,连胳膊都伤了。他说起来也泪水汪汪的,可他毕竟不对,宁愿当一辈子农民,死在山上,死在河里,也不能做这绝情的事!”
小水说:“他也来了?他人呢?”
福运说:“胳膊已经接好了,人在排上。我叫他来,他不敢,是我偷偷来叫你的,可你又病了。”
小水却已经从炕上下来了,一边梳理了乱发,一边说:“走吧,我去看看他!”
福运吃惊地看着小水,不明白她竟能下炕,一点也不像病得沉重的样子。只是问:“你行吗,你行吗?”小水则开门自个先走出去了。
来到寨城南门外的渡口上,柴排静静地泊在那里,排上呆坐着七老汉,却不见了金狗。
福运喊:“金狗哥,金狗哥!”
七老汉走过来低声说:“你不要叫了,金狗他走了。”
福运说:“他到哪儿去了?”
七老汉说:“你走后,金狗问你到底干啥去了,我实话说了,金狗流了一阵眼泪,说他还是不见小水好。他是专门来见小水,来了却没勇气见到小水。他上了岸,我问他到货栈吗,他说他不去那儿,到哪儿,他也不知道,让我不要管他好了。”
转自:山东工业技师学院招生就业资讯网(www.gyjsxy.nev.cn)
小水呆呆地站在那里,遥看夜幕下自西迤逦而来的州河,曲岸回湍,半隐半现,波光浩渺,不觉喃喃而语:“这也好。这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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