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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第二部)

王安忆 2010-06-12 06:04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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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邬桥

  邬桥这种地方,是专门供作避乱的。六月的桅子花一开,铺天盖地的香,是起雾一般的。水是长流水,不停地分出岔去,又不停地接上头,是在人家檐下过的。檐上是黑的瓦棱,排得很齐,线描出来似的。水上是桥,一弯又一弯,也是线描的。这种小镇在江南不计其数,也是供怀旧用的。动乱过去,旧事也缅怀尽了,整顿整顿,再出发去开天辟地。这类小镇,全是图画中的水墨画,只两种颜色,一是白,无色之色;一是黑,万色之总。是隐,也是概括。是将万事万物包揽起来,给一个名称;或是将万物万事僵息下来,做一个休止。它是有些佛理的,讲的是空和净,但这空和净却是用最细密的笔触去描画的,这就像西画的原理了。这些细密笔触就是那些最最日常的景致:柴米油盐,吃饭穿衣。所以这空又是用实来作底,净则是以繁琐作底。它是用操劳作成的悠闲。对那些闹市中沉浮、心怀创伤的人,无疑是个疗治和修养。这类地方还好像通灵,混饨中生出觉悟,无知达到有知。人都是道人,无悲无喜,无怨无艾,顺了天地自然作循环往复,讲的是无为而为。这地方都是哲学书,没有字句的,叫域外人去填的。早上,晨爆从四面八方照进邬桥,像光的雨似的,却是纵横交错,炊烟也来凑风景,把晨爆的光线打乱。那树上叶上的露水此时也化了烟,湿腾腾地起来。邬桥被光和烟烘托着,云雾缠绕,就好像有音乐之声起来。

  桥这东西是这地方最多见也最富涵义的,它有佛里面彼岸和引渡的意思,所以是江南水乡的大德,是这地方的灵魂。邬桥真是有德行的。桥下的水每日价地流,浊去清来;天上的云,也是每日价地行,呼风唤雨。那桥是弯弯的拱门,桥下走船,桥上走人。屋里长长的檐,路人躲雨又遮太阳。邬桥吃的米,是一颗颗碾去壳,筛去糠,淘水箩里淘干净。邬桥用的柴,也是一根根斯细研碎,晒干晒透,一根根烧净;烧不净的留作木炭,冬天烧脚炉和手炉。邬桥的石板路上,印着成串的赤脚板;邬桥的水边上,作衣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邬桥的岁月,是点点滴滴,仔仔细细度着的,不偷懒,不浪费,也不贪求,挣一点花一点,再攒一点留给后人。邬桥的路,桥,房舍,舍里的腿菜坛,地下的酒钵,都是这么一日一日、一代一代攒起的。邬桥的炊烟是这柴米生涯的明证,它们在同一时刻升起,饭香和干菜香,还有米酒香便弥漫开来。这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良辰美景,是人生中的大善之景。邬桥的破晓鸡啼也是柴米生涯的明证,由一只公鸡起首,然后同声合唱,春华秋实的一天又开始了。这都是带有永恒意味的明证,任凭流水三干,世道变化,它自岿然不动,几乎是人和岁月的真理。邬桥的一切都是最初意味的,所有的繁华似锦,万花筒似的景象都是从这里引发伸延出去,再是抽身退步,一落子女,最终也还是落到邬桥的生计里,是万物万事的底,这就是它的大德所在。邬桥可说是大于宇宙的核,什么都灭了,它也灭不了,因它是时间的本质,一切物质的最原初。它是那种计时的沙漏,沙料像细烟一样流下,这就是时间的肉眼可见的形态,其中也隐含着岸和渡的意思。

  所以有邬桥这类地方,全是水做成的缘。江南的水道简直就像树上的枝,枝上的杈,杈上的叶,叶上的经络,一生十,十生百,数也数不过来,水道交错,围起来的那地方,就叫做邬桥。它不是大海上的岛,岛是与世隔绝,天生没有尘缘,它却是尘线里的净地。海是苍茫无岸,混炖成一体,水道却是为人作引导的。海是个无望,是个宿命,高高在上。水道则是无望里的出路,宿命里的一个眼前道理,是平易近人。邬桥这类水乡要比海岛来得明达通透一些,俗一些,苟且一些,因此,便现世一些。它是我们可作用于人生的宗教,讲究些俗世的快乐,这快乐是俗世里最最痛处的快乐,离奢华远着呢!这快乐不是用歌舞管弦渲染的,而是从生生息息里迸发出来。由于水道的隔离和引导,邬桥这类地方便可与尘世和佛境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有反有正的,以反作正,或者以正作反。这是一个奇迹,专为了抑制这世界的虚荣,也为了减轻这世界的绝望。它是中介一样的,维系世界的平衡。这奇迹在我们的人生中,会定期或不定期地出现一两回,为了调整我们。它有着偃旗息鼓的表面,心里却有一股热闹劲的。就好比在那烟雾缭绕的幕帐底下,是鸡鸣狗吠,种瓜种豆。邬桥多么解人心意啊!它解开人们心中各种各样的疙瘩,行动和不行动都有理由,幸和不幸,都有解释。它其实就是两个字:活着。

  凡来到邬桥的外乡人,都有一副凄惶的表情。他们伤心落意,身不由己。他们来到这地方,还不知这地方名什叫谁,一个劲儿地混叫。在他们眼里,这类地方都是荒郊野地,没有受过驯化的饮食男女。他们或者闭门不出,或者趾高气扬,一步三摇。他们或是骄,或是馁,全都是浮躁浅薄。他们要认识邬桥的不简单,还须有一段相当的时间,到那时候,他们感激都来不及。起初的日子里,邬桥容忍着他们的心浮气躁,他们只当是邬桥的木油,其实那是真正的宽度,大人不把小人怪的。外乡人是邬桥的一景,无论何年何月,邬桥的街上总要走着一个两个。外面的世界终年在进行角力似的,败下阵来的人,便来到邬桥这样的地方。邬桥人看外乡人,不惊也不怪,再自然不过的。他们貌似看不懂,其实是最懂。外乡人的衣服是羽衣霓裳,天边晚霞那样的东西,衣裳里的心是晚霞迅速收集起来的那个光点,霎那间便沉落,漆黑一团的。外乡人乘着船来到这里,好像到了世界的边边上,那世界使他们又恨又爱,得不到又舍不下,万般的为难。他们个个被离别之苦遮住了眼睛,任凭那水道九曲十八弯,不知前边是什么等着他们。

  邬桥是我们母体的母体,因与我们隔了一层亲缘,所以便看它们陌生了。由于血统混杂了一层,我们又与它面貌相异,比生人还要生。其实我们都是从它那里来的,邬桥的桥都是外婆桥。这便是这里外乡人不断头的原因。外乡人七拐八绕的,总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地方。每一个外乡人,都有一个邬桥。它是我们先祖中最近的一辈,是我们凡人唾手可及的。它不是清明时分那高高飘扬的幡旗,堂皇严正,它却是米磨成粉,揉成面,用青草染了,做成的青团,无言无语,祭的是饱暖。它是做的多、说的少的亲缘。过年的腊肉香里,就有着它的召唤;手炉脚炉的暖热里,也有着召唤。荷锄种稻,撒网捕鱼,全是召唤。过桥行船,走路跨坎,是召唤的召唤。这召唤几乎是手心手背,身里身外,推也推不掉,躲也躲不掉。熨在热水中的酒壶里有;炖在灶上的熟率养里有;六月的桅子花里有;十月的桂花香里也有。那是绵绵缠缠,层层叠叠,围着外乡人,不认亲也认亲。

  水道成网的江南,邬桥这样的地方更是星罗棋布,云层上才数得清。它们是树上枝上的鸟巢,栖着多少失魂落魄的人。失魂落魄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像日长夜消的潮汐。从他们的来去,便可窥见外面世界的繁闹与动荡,还可窥见外面人。动的繁闹与动荡。邬桥是疗病养伤的好地方,外乡人却无一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这也怪邬桥的哲学不彻底,它总是留有余地,不失敦厚的风度。还怪邬桥的哲学不武断,它总是以商量的口气。外乡人的病也是不断根的病,入了膏肓的,无论怎么,都是治表不治里。可这些不说,邬桥总是个歇脚和安慰。那乌篷船每年要载来多少断肠和伤心,船下流的都是伤心泪。在那烟雨迷蒙的日子,邬桥一点一点近了,先是细细的柳丝,垂直的千条万条,拉了几重婆婆珠帘。桥洞像门一样,一进又一进。然后,穿过柳丝垂帘,看见了水边的房屋,插入水中的石基上长了绿薛苔,绒绒的。临水的窗户撑开着,伸出晾了红衣绿衣的竹竿,还有率养形的盖篮。沿水的回廊,立着百年不朽的大廊柱,也是生绿苔的。廊下是各色店铺,酒店的菜牌子挂了一长排,也是百年不朽。这过来的一路上,会碰到一条两条娶亲的大船,篷上贴着喜字,结着红绿绸缎。箱笼撩起来,新娘嘤嘤地哭,哭的是喜泪。两岸的油菜花黄着,秧苗绿着,粉蝶儿白着,好一副姹紫嫣红。最后,邬桥就到了。
 

二、外婆

  邬桥是王琦瑶外婆的娘家。外婆租一条船,上午从苏州走,下午就到了邬桥。王琦瑶穿一件蓝哗叽骆驼毛夹袍,一条开司米围巾包住了头,抽着手坐在船篷里。外婆与她对面坐,捧一个黄铜手炉,抽着香烟。外婆年轻时也是美人,倾倒苏州城的。送亲的船到苏州,走上岸的情形可算是苏杭一景。走的也是这条水路,却是细雨纷纷的清明时节,景物朦胧,心里也朦胧。几十年过去,一切明白如话,心是见底的心了。外婆看着眼前的王琦瑶,好像能看见四十年以后。她想这孩子的头没有开好,开头错了,再拗过来,就难了。她还想,王琦瑶没开好头的缘故全在于一点,就是长得忒好了。这也是长得好的坏处。长得好其实是骗人的,又骗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长得好,自己要不知道还好,几年一过,便蒙混过去了。可偏偏是在上海那地方,都是争着抢着告诉你,唯恐你不知道的。所以,不仅是自己骗自己,还是齐打伙地骗你,让你以为花好月好,长聚不散。帮着你一起做梦,人事皆非了,梦还做不醒。王琦瑶本还可以再做几年梦的。这是外婆怜惜王琦瑶的地方,外婆想,她这梦破得太早了些,还没做够呢,可哪里又是个够呢?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只得照这一步说,早点梦醒未必是坏事,趁了还有几年青春,再开个头。不过,这开头到底不比那开头了,什么都是经过一遍,留下了痕迹,怎么打散了重来,终究是个继续。

  撑船的老大是昆山人,会唱几句昆山调,这昆山调此时此刻听来,倒是增添凄凉的。日头也是苍白,照和不照一样,都是添凄凉的。外婆的铜手炉是一片凄凉中的一个暖热,只是炭气熏人,微微的头痛。外婆想这孩子一时三刻是回不过神来的,她好比从天上掉到地上,先要糊涂一阵才清楚的。外婆没去过上海,那地方,光是听说,就够受用的。是纷纷攘攘的世界,什么都向人招手。人心最经不起撩拨,一拨就动,这一动便不敢说了,没有个到好就收的。这孩子的心已经撩起了,别看如今是死了一般的止住的,疼过了,痛过了,就又抬头了。这就是上海那地方的危险,也是罪孽。可好的时候想却是如花似锦,天上人间,一日等于二十年。外婆有些想不出那般的好是哪般的好,她见的最繁闹的景色便是白兰花、褥子花一齐开,真是个香雪海啊!凤仙花的红是那冰清玉洁中的一点凡心。外婆晓得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道理,她知道这孩子难了,此时此刻还不是最难,以后是一步难似一步。

  手炉的烟,香烟的烟,还有船老大的昆山调,搅成一团,昏昏沉沉,催人入睡。外婆心里为王琦瑶设想的前途千条万条,最终一条是去当尼姑,强把一颗心按到底,至少活个平安无事。可莫说是王琦瑶,就是外婆也为她。已不甘的。其实说起来,外婆要比王琦瑶更懂做人的快活。王琦瑶的快活是实一半,虚一半,做人一半,华服美食堆砌另一半。外婆则是个全部。外婆喜欢女人的美,那是什么样的花都比不上,有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不由想:她投胎真是投得好,投得个女人身。外婆还喜欢女人的幽静,不必像男人,闹轰轰地闯世界,闯得个刀枪相向,你死我活。男人肩上的担子太沉,又是家又是业,弄得不好,便是家破业败,真是钢丝绳上走路,又艰又险。女人是无事一身轻,随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便成了。外婆又喜欢女人的生儿育女,那苦和痛都是一时,身上掉下的血肉,却是心连心的亲,做男人的哪里会懂得?外婆望着王琦瑶,想这孩子还没享到女人的真正好处呢!这些真好处看上去平常,却从里及外,自始至终,有名有实,是真快活。也是要用平常心去领会的,可这孩子的平常心已经没了,是走了样的心,只能领会走了样的快活。

  有几只水鸟跟了船走,外外地叫几声,又飞去了。外婆问王琦瑶冷不冷;她摇头;问饿不饿,她也摇头。外婆晓得她如今只比木头人多口气,魂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游多久才回来。回来也是惨淡,人不是旧人,景不是旧景,往哪里安置?这时,船靠了一个无名小镇,外婆嘱那老大上岸买些酒,在炭火里温着,又从舱里向岸上买些茶叶蛋和豆腐干,下酒吃。外婆给王琦瑶也倒上半杯,说不喝也暖暖手。又指点王琦瑶看那岸上的人车房屋,说是缩小的邬桥的样子。王琦瑶的眼睛只看到船靠的石壁上,厚厚的绿苔薛,水一拍一拍地打着。

  王琦瑶望着蒙了烟雾的外婆的脸,想她多么衰老,又陌生,想亲也亲不起来。她想"老"这东西真是可怕,逃也逃不了,逼着你来的。走在九曲十八绕的水道中,她万念俱灰里只有这一个"老"字刺激着她。这天是老,水是老,石头上的绿苔也是年纪,昆山籍的船老大看不出年纪,是时间的化石。她的心掉在了时间的深渊里,无底地坠落,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外婆的手炉是成年八古,外婆鞋上的花样是成年八古,外婆喝的是陈年的善酿,茶叶蛋豆腐干都是百年老汤熬出来的。这船是行千里路,那车是走万里道,都是时间垒起的铜墙铁壁,打也打不破的。水鸟唱的是几百年一个调,地里是几百度的春种秋收。什么叫地老天荒?这就是。它是叫人从心底里起畏的,没几个人能顶得住。它叫人想起萤火虫一类的短命鬼,一霎即灭的。这是以百年为计数单位,人是论代的,鱼撒子一样弥漫开来。乘在这船上,人就更成了过客,终其一生也是暂时。船真是个老东西,打开天辟地就开始了航行,专门载送过客。外婆说的那邬桥,也是个老东西,外婆生前就在的,你说是个什么年纪了?

  桥一顶一顶地从船上过去,好像进了一扇一扇的门。门里还是个地老天荒,却是锁住的。要不是王琦瑶的心木着,她就要哭了,一半是悲哀一半是感动。这一日,邬桥的画面是铝灰色的线描,树叶都掉光了,枝条是细密的,水面也有细密的波纹。绿苔是用笔尖点出来,点了有上百上千年。房屋的板壁,旧纹理加新纹理,乱成一团,有着几千年的纠葛。那炊烟和木样声,是上古时代的笔触,年经月久,已有些不起眼。洗衣女人的围兜和包头上,土法印染着鱼和莲的花样,图案形的,是铅灰色画面中一个最醒目,虽也是年经月久,却是有点不灭的新意,哪个岁月都用得着似的,不像别的,都是活着的化石。它是那种修成正果的不老的东西,穿过时间的隧道,永远是个现在。是扶摇在时间的河流里,所有的东西都沉底了,而它却不会。什么是仙,它们就是。有了它们,这世界就更老了,像是几万年的炼丹炉一样。

  那桥洞过也过不完,把人引到这老世界的心里去。炊烟一层浓似一层,木树声也一阵紧似一阵,全在作欢迎状的。外婆的眼睛里有了活跃的光芒,她熄了香烟,指着舱外对王琦瑶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王琦瑶却置若罔闻。她的心不知去了哪里,她的心是打散了的,溅得四面八方,哪一日再重新聚拢来,也不免是少了这一块,缺了那一片的。船老大的昆山调停了,问外婆哪里哪里,外婆回答这里那里的。船在水道里周折着,是回了家的样子。后来,外婆说到了,那船就了当地下锚,又摇荡了一会儿,稳在了岸边。外婆引了王琦瑶往舱外走,舱外原来有好太阳,照得王琦瑶眯缝起眼。外婆扶了船老大上了岸,捧着手炉站了一时,告诉王琦瑶当年嫁去苏州那一日的热闹劲;临河的窗都推开着,伸了头望;箱笼先上船,然后是花轿;桅子花全开了,雪白雪白的,唯有她是一身红;树上的叶子全绿了,水也是碧碧蓝,唯有她是一身红;房上的瓦是黑,水里的桥墩是黑,还是唯有她一身红。这红是亘古不变的世界的一转瞬,也是衬托那亘古的,是逝去再来,循回不已,为那亘古添砖加瓦,是设色那样的技法。

三、阿二

  王琦瑶在邬桥,是住舅外公的家。勇外公开了个酱园店,酱豆腐干是出了名的。每天有豆腐店的伙计来送老豆腐。豆腐店老板家有两个儿子,阿大已娶亲生子,阿二在昆山读书,本想再去上海或者南京考师范,后因时局动荡,暑假后就耽搁了下来。阿二的装扮是旧时的摩登,戴眼镜,梳分头,学生装的领子外头围一条驼色围巾。他对邬桥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和男人也不打拢,一个人躲在房里看书。有时被阿爹差遣去送豆腐,便满脸的怨艾,郁沉沉的。在有月亮的夜晚,就可见到他孤子一身的影子。阿二其实是邬桥的一景,说是不贴,其实贴得很。是邬桥的孤独者。邬桥的每一段都会有孤独者来出场,这一段便轮到阿二了。这场景是邬桥水上的泡沫,水是长流水,泡沫却今日非明日。阿二是白净的面皮,五官很纤秀,说话轻轻,走路也轻轻。倘若他不是那么好的一种男孩子,家里人就不免要嫌他,邬桥人也要把他作笑料了,就像通常邬桥舞台上的孤独者一样。而现在的情形就有些不同,大家都有点宠他。家里人心甘情愿地养他,还有几家想让他做女婿的。大约也是时代的不同,时代变得可爱了,那孤独者的形象便也叮人心意了,是按着人的恻隐之心一笔一笔刻划的。但这喜欢却是一厢情愿,阿二心里不知有多少讨厌邬桥,这讨厌甚至挂在了脸上,使他更具有时代的特征。他自觉着是见过世界的,就把邬桥看做是世界的边角料,被遗弃的。要依了他的心,是要走出去的,可他的身子却太弱,经不起那大世界的动荡、到了还是退回邬桥。于是,他觉着自己也成了那世界裁剩的边角料,裁又没裁好,身子裁在这里,心却裁在了那里。

  所以,阿二内心是很分裂的,有一种传说是说人的影子是人的灵魂,阿二自称是没有影子的人。月光好的夜晚,阿二看着石板桥上的自己的影子,心里是拒绝的,想:这是我吗?分明是个别人。有一天,阿二走过酱园店,看见王琦瑶坐在里头,心里忽有种触电般的相通感觉,他惊奇地想:这才是他的影子呢!从这日起,上酱店送豆腐的事就由他包下了。从豆腐房到酱园店,要经过三座桥,每过一座,他就觉着高兴了一点儿。可阿二却不把高兴露出来,为了藏住,他还分外地绷紧了脸。他把豆腐放下,转身就走。走在回去的桥上,每过一座,心里就忧郁一点儿,可那忧郁也含了些高兴的,走着走着,脚下会不自禁地一跃。他觉着,王琦瑶也是从那正经的世界上裁下的,却是错裁的,上面留着那世界的精华。她是怎么才来到了这个地方的啊!阿二感激得都要流泪了。有了她,邬桥这地方就有些见天日,不会被埋没了;有了她,邬桥这地方还和大世界有了些藕断丝连的关系。她给邬桥带来什么样的改变呀!阿二也听到了有关王琦瑶的传说,这传说再离谱也不叫阿二意外,相反,更合乎阿二的想象。王琦瑶的传说是海上繁华梦的景象,虽然繁华是旧繁华,梦是旧梦,可那余光照耀,也足够半个世纪用的。阿二的心,活跃了起来。

  王琦瑶很快注意到这个送豆腐的少年,他的白皙文弱和学生装束,很像那种旧照片上的人物。她隔了板壁墙,听见他在后天井里和舅外公说话,声音是细细柔柔的,就像鸟语。有一回,她去买针线,正与他迎面,就见他红了脸,转上了一顶桥,逃跑似地走了。她心里觉着有趣,更注意他了。她发现他似乎有夜游的毛病,夜深人静时在街上行走,月光下的身影有着处子般的宁馨美好,当他有时轻盈地一跃,也是处子的快乐。这天,她见他挑了豆腐从店堂里穿出来,走过后厢房时,就在身后叫他"阿二",等阿二回过头来,却闪进身去,偷偷地看他激动又惶惑的眼神。这是王琦瑶来到邬桥后头一次有淘气的闲心,是阿二唤起来的。阿二先是寻找,后是怀疑听错,却又不甘心,对了空中叫道:谁人喊我?王琦瑶就捂了嘴笑。也是头一回笑,由阿二引出的。下一天在街上碰见阿二,她就去堵阿二的路,说:阿二眼睛这么大啊,看都看不见人。一边看阿二窘,脸红到脖颈,颈上的蓝筋一跳一跳,眼睛看了地,手却没处放。她这才好好地问:阿二去做什么?阿二蹑儒说是去收豆腐账,给她看手里的账本。王琦瑶拿过来看上边的小楷字,问:是阿二的字吗?阿二说有是有不是。王琦瑶就要他指哪是哪不是。阿二慢慢地定了神,指给她看,有几行特别娟秀细小的。王琦瑶其实并不懂,却装懂地说:阿二的字不错。阿二的脸渐渐不红了,说:阿姐是讲反话。王琦瑶正色道,我们学校的国文教员都未必能写这样的蝇头小楷。阿二就说:上海的教育是重科学,重实用,写字本是闲里功夫,可有可无的。王琦瑶听他这话里有些见识的,怪自己小瞧了他,又接着问他别的问题,阿二都-一回答,像个听话的学生。然后,王琦瑶邀他时常来玩,才与他分了手。

  下一日,来送豆腐的,又换了原先那伙计,阿二是晚上来的。脚上穿着刷了鞋粉的雪白的球鞋,围巾围着,手里夹了一些书本。他是正式来作客的样子,还给舅外公家的小孩带了些水果糖。他对王琦瑶说,带几本小说让阿姐解闷,邬桥这地方也没有电影院,晚上是很寂寞的。那书是杂七杂八的,有《拍案惊奇》,有《施公案》,有张恨水的《夜深沉》,还有几本杂志,《小说月报》、《万象》什么的。她想,阿二也是倾其所有了。到底是邬桥地方的民风淳朴,要是在上海,这样的少年早就学得浮滑了,那些少年是何等的风流调说啊!王琦瑶心里生出了感慨,再看阿二,更觉怜惜。阿二的脸在灯下越发显得白皙,头发很黑地搭在前额。王琦瑶就说:阿二什么时候接新娘子呢?阿二脸又红了,说自己才不过十八岁。王琦瑶说:你家阿大二十岁已经有儿有女了嘛!阿二就说:那是邵桥人。王琦瑶听他这话已把自己排除在邬桥之外,便注意到阿二的自恃,暗自留心照顾阿二的心情,却又觉得有趣,说:要不要阿姐替阿二介绍一个上海小姐呢?阿二低了头说:阿姐拿我开玩笑!声音里有些委屈,王琦瑶不敢再逼他,赶紧说:阿二的年纪正是做事业的年纪,有什么打算呢?阿二便告诉她本要去南京读师范,被时局耽搁了。谈到时局,王琦瑶便黯然了,有一会儿没说话。细心的阿二知她是有触动的,却不好挑明,只能作笼统的开导,说些时局总要安定,人生也是有沉有浮,否极泰来的大道理。王琦瑶来到偏僻转折的邬桥,天地生死几茫茫的,人都是不足道,何况是心呢?可这时候,人和心都有点被唤回的意思。

  阿二的人和。动也都被唤回了。王琦瑶就像是一面镜子,对了她,阿二才知道自己的人是如何,心是如何。他隔天就要去她那里坐坐,谈东谈西,不一会儿,月亮就到了那头。有时,天不那么冷,他们就在街上走走,街边就是水道,停了船,船舱里漏出点光,两边人家的板壁缝里也漏出点光,丝丝缕缕地落在水面上,能照见水的流动来。两个人的心里都很安宁,也很明净。阿二说:阿姐,上海的月亮也是这一个吗?王琦瑶说: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其实还是一个。阿二说:其实就是两个,一个是月亮,一个是月亮的影。王琦瑶就笑了:原来阿二是个诗人呢!她想到了蒋丽莉,那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人了。她想同是诗的才情,蒋丽莉是做作,阿二却是天然。阿二忽然就腼腆起来,说:阿姐才是诗人呢!王琦瑶忍住笑问:你倒说说看,我怎么会是诗人?我是旧诗新诗一句也记不得的。阿二却认真起来,说:诗其实才不在于那几行字呢!有些人,以为把字句截短了一行一行地竖排着,就是诗;还有些人,以为拣那指心明腑、抒情言志的文字连起来就是诗,诗都快成装腔作势的代名词了。王琦瑶在心里说:阿二指的不就是蒋丽莉吗?阿二接着说:诗其实就是一幅图画,比如,"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可不是一幅画?"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又是一幅画;"玉容寂寞泪闹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还不是一幅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幅画又如何?王琦瑶听得出神,本是对诗没兴趣的,这会儿却叫阿二给训导出了一些诗情。阿二说着说着便止了口,她带了几分着急地追问:怎么不说了?阿二说:我已经证明了呀!证明什么?王琦瑶问。阿二说,证明阿姐是个诗人。王琦瑶先不懂,然后忽然明白了,不觉红了脸。

四、阿二的心

  阿二的心,连他自己都不懂的。他不晓得他怎么高兴了没几日,又难过起来。这难过比先前的更甚,有点咬心的。先前的难过,是茫茫然一片,如今却是水落石出的。先前的难过,是不知道要什么,只知道不要什么的难过,如今却是知道要什么,还知道要不到的难过。他不懂他为什么知道是不能得,却偏要去向往,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个地口口声声地叫"阿姐"的上海女人,就像是天边的落霞,转眼就会过去,然后无影无踪。她其实是一个传奇,阿二想在上面添写几行吗?不等他落笔,她又要去创造新的传奇,她和邬桥真是个奇怪的对照,邬桥有多么明白,她就有多么莫测;邬桥是个通达,她就是个云遮雾罩。阿二这样的年纪,宁可要个谜,也不要真理的。邬桥就是个真理。得了真理,人生便到头了,还有什么可望的?这也是邬桥所以叫阿二消沉的缘故,也是王琦瑶所以激发阿二的缘故。阿二现在每天都要去酱园店的后厢房,对了王琦瑶坐着,看她做外线,与她说话。可是越是与她接近,她却越是远似的。越是远,阿二就越要追,结果便越追越远,都要看不清这人了。

  阿二有时会想起那个谈诗的月亮夜,他引用的那些诗句,一句一句响起在耳边,王琦瑶反倒清晰了一些。其时其境,这些诗句都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句句不像是古人所作,而是他阿二触景生情的即兴之句。可他渐渐记起这些诗的出处,心里忽有些不安了。"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是李白写王昭君。昭君出塞,离家千里,真是有些应了王琦瑶眼下的境地,也是故乡的月,照异地的人。后两句有"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难道是预兆王琦瑶在异乡久留不归吗?阿二有些兴奋,可却觉得不顶像,因为王琦瑶虽是离家,却没有去国,与昭君有根本的不同。阿二再一想,便有些恍悟,王琦瑶虽未去国,却是换了大朝代。可说是旧日的月照今天的人,时间不能倒流,自然是"天涯去不归"了。这一想,便觉得十分贴切了。并且,那旧时的海上明月里立了王琦瑶嫔伸的身影,有一股难言的凄婉,是要扎进阿二心里去的。接下来引用的诗句则是一首比一首不祥:"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出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诗中那琵琶女且是天涯沦落之人,良辰美景一去不复回了。那一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却是《长恨歌》中,杨贵妃玉殒香消,魂魄在了仙山的情景。阿二不由生出悲戚来,他想他想起的美人图,全是不幸的美人图,正应了红颜薄命的说法。只有《诗经》上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喜庆的图画,然而,在那一系列的惨淡画面之后,那桃花灿烂的景象却有了一股不祥的灾祸之气。阿二的心暗淡下来,他想,难道这真是预兆吗?他看见了那上海女人身上维绕的不幸的气息。可这气息多么美啊,是沉鱼落雁之势,阿二无限地向往。

  阿二对王琦瑶的向往里,并不光有爱,还有着膜拜在其中。王琦瑶不是一个人,而是化开来,弥漫和洋溢在空气里的一个灵样的东西。这是一个迷离的境界,乱了心智的,它是腾在邬桥的空中,海市蜃楼一般。阿二有时觉着,连他自己都化了的,变成烟雨那样的东西。邬桥这地方,其实是多有幻觉的,它实在太静,夜也太长,幻觉便产生了。那密集又曲折的水道间,挤挨着的屋檐下,石板路上,都是幻觉产生的地方。王琦瑶就是个幻觉成真。她走在邬桥的街上,身上披着那繁华锦绣的光影,几乎能听见歌舞的余音,尾随而来。阿二想:这上海女人就是为了引诱他来的。前景有多不妙,引诱就有多强烈,阿二几乎怀了牺牲的精神。地膜拜的真是一个不幸的宗教,不是为了永生,而是为了短暂,是追逐过眼的烟云,瞬间的快乐。阿二的心是中了邪的心。

  王琦瑶只把阿二的心当成少年之爱来领会,虽然把阿二看简单了,却也救了阿二。因为只有从这爱里,才可着手去接近王琦瑶,其余都是扑朔迷离。只有这点爱,是清晰的,有人间面目,是王琦瑶和阿二交流的桥梁。阿二的爱是纯洁的爱,没有要求,只要允许他爱,就足够了。王琦瑶上街买菜,阿二替她挎着篮子;太阳好的天气,王琦瑶把水端在屋外洗头,阿二提了水壶替她冲洗发上的肥皂沫;王琦瑶剥豆,阿二捧着碗接豆;王琦瑶做针线,阿二也要抢来那针穿线。王琦瑶看他眼睛对在鼻梁上穿针的模样,心里生出喜欢。这喜欢也很简单,由衷生起,不加考虑的。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摸阿二的头,发是柔顺和凉滑的。她还去刮他架了眼镜的鼻子,鼻子也是凉凉的,小狗似的。这时,阿二使兴奋得眼睛都湿润了。她对阿二说:跟我到上海去不去?阿二说:去!她又说:阿二怎么养阿姐呢?阿二说:做工。她笑了,又怔了怔,说:阿二做工的钱,光够阿姐买梳头油的。阿二也怔了怔,说;阿姐小看了我。王琦瑶就揪揪他的薄耳朵,说:和你开玩笑,究竟也不知能不能回上海呢?阿二正色道:我撑船送阿姐去上海!王琦瑶笑道:阿二的船能到上海?阿二说:百川归海,怎么到不了?王琦瑶便不说话了。

  阿二迷蒙的心里有了些昏晦的光,使他辨别出一些形势,当然,也是昏晦的形势。他对自己说:我应该怎么办?阿二觉得是应当行动的时候了。冬天过去了,迎春花都开了,疏朗的枝条缀着些不明不暗的黄色,也像阿二的心。阿二想:他已经等待了一个冬天了。邬桥的冬天又是何等的漫长。阿二走在河边,看那船也是待发的样子,心里的光又亮了一些。这时,他真感激邬桥的水啊!有了这水,阿二才知道该怎么去行动。现在,阿二是迎了那光走去的,前途被昏晦的光照耀着。阿二变得勇敢了,全因为那光的照耀,所有的勇敢其实都是昏晦的勇敢。阿二不再天天去找王琦瑶,可王琦瑶反倒变得切实了,王琦瑶好像化进了他的行动里。阿二心中突兀而起一股悲恸之情,就像在做着一个重大的诀别,但这悲恸里是有些欢喜的,因他感到,这诀别其实不是诀别,而是相聚。他心里唱着歌,是那种童贞的悲喜交加的歌,在月夜里的邬桥走来走去。这时候如果有人看见他,就会被他的目光感动,那是什么样的温柔目光啊!那里的决心和信念,全是温柔如水。

  王琦瑶正在惊异阿二的不来,却听见了他的敲门声。阿二的白球鞋是新洗的,刷了鞋粉,阿二的围巾也是新洗的,熨平了。阿二的眼睛在镜片后头,一闪一闪地发光。阿二说:阿姐,我看你来了。王琦瑶说:阿二也不来了,是不是忘记阿姐了?阿二说:我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王琦瑶说:娶了媳妇,连娘都要忘记,何况是非亲非故的我呢?阿二说:说不忘就是不忘,只怕有一日,在上海的大马路上,迎面遇见,都认不出我阿二了。王琦瑶就笑:认出怎样,认不出又怎样?阿二有些悲伤地垂了垂眼睛,小声道:是啊,我凭什么叫人永记不忘呢?王琦瑶正要哄他,他却退出门去,说了声:阿姐再见!转身走了。他的球鞋踩在石板路上,声息全无,一下子融入邬桥的夜色,再也看不见了。王琦瑶还有些话要对他说,想追上去,又想明天再说吧,便关上了门。邬桥的夜晚,真是要多静有多静,不一会儿,就听见沙沙的下露水声。第二日,王琦瑶等阿二来,没等到;第三天,又不来;再过一日,便听那送豆腐的伙计说,阿二走了,去南京考师范了。王琦瑶想起阿二来的那个晚上,每一句话都是有意思的。她把阿二的话又细细地想了一遍,在心里认定阿二去的不是南京,而是上海。她还觉着:阿二去上海不为别的,正是为她。阿二是到上海等她呢!可是上海是个人海,她即便是回了上海,阿二能找着她吗?

五、上海

  上海纳已是被阿二勾起的,那不夜的夜晚就又出现在王琦瑶的眼前,却是多么久远的景象了啊!早晨,她对着镜子梳头,从镜子里看见了上海,不过,那上海已是有些憔悴,眼角有了细纹的。她走在河边,也从河里看见了上海的倒影,这上海是褪了色的。她撕去一张日历,就觉着上海又长了年纪。上海真是不能想,想起就是心痛。那里的日日夜夜,都是情义无限。邬桥天上的云,都是上海的形状,变化无端,晴雨无定,且美仑美奂。上海真是不可思议,它的辉煌叫人一生难忘,什么都过去了,化泥化灰,化成爬墙虎,那辉煌的光却在照耀。这照耀辐射广大,穿透一切。从来没有它,倒也无所谓,曾经有过,便再也放不下了。

  王琦瑶眼前还出现阿二乘船去上海的景象,是乘风而去的。她想,阿二真是勇敢啊,竟把戏言当真了。可那戏言果真是戏言吗?难道不能说是预言?她想:连邬桥的阿二都去得上海,她上海生上海长的王琦瑶,又何故非要远离着,将一颗心劈成两半,长相思不能忘呢?上海真是叫人相思,怎么样的折腾和打击都灭不了,稍一和缓便又抬头。它简直像清人对情人,化成石头也是一座望夫石,望断天涯路的。阿二一走便音信全无,送豆腐的伙计也说没有信来。王琦瑶更断定阿二是去了上海。茫茫人海中,哪里是阿二的立足之地呢?她不由感叹阿二的鲁莽,可是阿二的传奇毕竟是开了头。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二呢?王琦瑶有些怅惘。她推开窗户,看水边的月亮地,看到的也是上海的影子,却是浅谈了许多,在很遥远的折射的光之下。

  邬桥并不是完全与上海隔绝,也是有一点消息的。那龙虎牌万金油的广告画是从上海来的,美人图的月份牌也是上海的产物,百货铺里有上海的双妹牌花露水、老刀牌香烟,上海的申曲,邬桥人也会哼唱。无心还好,一旦有意,这些零碎物件便都成了撩拨。王琦瑶的心,哪还经得起撩拨啊!她如今走到哪里都听见了上海的呼唤和回应。她这一颗上海的心,其实是有仇有怨,受了伤的。因此,这撩拨也是揭创口,刀绞一般地痛。可那仇和怨是有光有色,痛是甘愿受的。震动和惊吓过去,如今回想,什么都是应该,合情合理。这恩怨苦乐都是洗礼。她已经感觉到了上海的气息,与阿二感觉的不同,阿二感觉的都是不明就里,王琦瑶却是有名有实。桅子花传播的是上海的夹竹桃的气味,水鸟飞舞也是上海楼顶鸽群的身姿,邬桥的星是上海的灯,邬桥的水波是上海夜市的流光溢彩。她听着周城的"四季调",一季一季地吟叹,分明是要她回家的意思。别人口口声声地称她上海嫂嫂,也是把她当外乡人,催促她还乡的。她的旗袍穿旧了,要换新的。她的鞋走了样,也要换新。她的手脚裂口,羊毛衫蛀了洞,她这人有些千疮百孔的,不想回家也得回家了。

  阿二还是没有信,传奇的开头总是堰声屏息,无声无闻。王琦瑶再不怀疑阿二是去了上海。有个阿二在上海,上海似乎暖心了些,还有些不甘心。现在,王琦瑶还没走,邬桥却已在向她挥手告别,一草一木,一砖一石,虽在眼前,却已成了记忆,雾蒙蒙,水蒙蒙的。邬桥的柳丝也是梦中情景,口婆婆,月婆婆。王琦瑶也注意到船了。船在桥洞下走过,很欢快的样子,穿过一个桥洞又一个桥洞,老大也是唱昆山调的。转眼间一冬一春过去,莲蓬又要结籽了。王琦瑶乘上回苏州的船,两岸的房屋化成石壁,上面有千年万年的水迹和苔藓,邬桥变成长卷画一般的,渐渐拉开。碾米的水难声凌空而起,是万声之首。邬桥的真实和虚空,邬桥的情和理,灵和肉,全在这水华声中,它是恒古的声音。昆山调也是恒古的声音,老大是恒古的人。

  王琦瑶从邬桥走出来了,那画卷收在水岸之间,视野开阔了,水鸟高飞起来,变成一个个黑点。岸上传来轰麻雀的铜锣声,睡镍铬骼,敲着得胜令的点子。红日高照,水面亮得像镜子,照的木是人,而是天。天上没有云,也是个大镜子,照着碧水荡漾。有无数船只乘风行驶,万响争流的情景,你说心能不鼓荡吗!

  没见苏州,已嗅到白兰花的香。苏州是上海的回忆,上海要就是不忆,一忆就忆到苏州。上海人要是梦回,就是回苏州。甜糯的苏州话,是给上海诉说爱的,连恨都能说成爱,点石成金似的。上海的园子,是从苏州搬过来的,藏一点闲情逸致。苏州是上海的旧情难忘。船到苏州,回上海的路便只剩一半了。

  从苏州到上海的一段,王琦瑶是坐火车,船是嫌慢了,风也不顺帆的。车是夜车,窗外漆漆黑,有零星的灯掠过,萤火虫似的。王琦瑶的心此刻是静止了的,什么声音也没有,风声都息了。窗外的黑,就像厚帷幕一般,上海就在那幕后,等待开幕的一刻。窗外的黑还是隧道,尽头就是上海。当上海最初的灯光,闸北污水厂的灯光,出现在黑夜里头,王琦瑶忽然间热泪盈眶。灯光越来越稠密,就像扑灯的蛾子,扑向窗口。火车自是不理,还是朝前,轰隆声响盖满天地。往事像化了冻的春水,漫过了河堤,说不想它,它还是来了,可毕竟大河东去,再不复返。车窗上映出的全是旧人影,一个曾一个。王琦瑶不由地泪流满面。这时,汽笛响了,如裂帛一般。一排雪亮的灯照射窗前,那旧的映像霎那间消遁,火车进站了。

六、平安里

  上海这城市最少也有一百条平安里。一说起平安里,眼前就会出现那种曲折深长、藏污纳垢的弄堂。它们有时是可走穿,来到另一条马路上;还有时它们会和邻弄相通,连成一片。真是有些像网的,外地人一旦走进这种弄堂,必定迷失方向,不知会把你带到哪里。这样的平安里,别人看,是一片迷乱,而它们自己却是清醒的,各自守着各自的心,过着有些挣扎的日月。当夜幕降临,有时连月亮也升起的时候,平安里呈现出清洁宁静的面目,是工笔画一类的,将那粗疏的生计描画得细腻了。那平安里其实是有点内秀的,只是看不出来。在那开始朽烂的砖木格子里,也会盛着一些谈不上如锦如绣,却还是月影花影的回忆和向往。"小心火烛"的摇铃声声,是平安里的一点小心呵护,有些温爱的。平安里的一日生计,是在喧嚣之中拉开帷幕;粪车的转辆声,测马桶声,几十个煤球炉子在弄堂里升烟,隔夜洗的衣衫也晾出来了,竹竿交错,好像在烟幕中升旗。这些声色难免有些夸张,带着点负气和炫耀,气势很大的,将东升的回头都遮暗了。这里有一些老住户,与平安里同龄,他们是平安里的见证人一样,用富于历史感的眼睛,审视着那些后来的住户。其中有一部分是你来我往,呈现出川流不息的景象。他们的行迹藏头露尾,有些神秘,在平安里的上空散布着疑云。

  王琦瑶住进平安里三十九号三楼。前边几任房客都在晒台上留下各种花草,大多枯败,也有一两盆无名的,却还长出了新叶。前几任的房客还在灶间里留下各自的瓶瓶罐罐,里面生了霉,积水里游着小虫,却又有半瓶新鲜的花生油。房门后的墙上留着一些手迹,有大人的,记着事:正月初十备寿礼。也不知是谁的寿礼。也有小孩的,是发泄私愤,写着"王根生吃屎"。都是些零星的岁月,不成篇章,却这里那里的,俯拾皆是。还是一层掼一层,糊鞋靠一样,扎扎实实,针锥都吃不进去。王琦瑶安置下自己的几件东西,别的都乱摊着,先把几幅窗帘装上,拉起,开亮了电灯。那房间就变了面目,虽是接在人家的茬上,到底也是换新的。那电灯没有章子,光便满房间的,不是明亮,而是样样东西都扒了皮,裸着了。窗外是五月的天,风是和暖的,夹了油烟和计水的气味,这其实才是上海芯子里的气味,嗅久了便浑然不觉,身心都浸透了。再晚些,桂花糖粥的香味也飘上来了,都是旧相识。窗帘也是旧窗帘,遮着熟知的夜晚。这熟知里却是有点隔,一要悉心去连上,续上,有些拼接的痕迹。王琦瑶很感激窗帘上的大花朵,易时易地都是盛开,忠心陪伴的样子。它还有留影留照的意思,是好时光的遗痕,再是流逝,依然绚烂。地板和木窗框散发出木头的霉烂的暖意,有老鼠小心翼翼的脚步,从心上踩过似的,也是关照。然后,"小心火烛"的铃声便响起了。

  王琦瑶到护主教习所学了三个月,得了一张注射执照,便在平安里弄口挂了牌子。这种牌子,几乎每三个弄口就有一块,是形形色色的王琦瑶的营生。她们早晨起来收拾干净房间,穿一身干净衣服,然后便点起酒精灯,煮一盒注射针头。阳光从前边人家的屋顶上照进窗口,在地板上划下一方一方的。她们熄了酒精灯,打开一本闲书,等着有人上门来打针。来人一般是上午一拨,一拨,也有晚上的。还有来请上门去打针,那的话,她们便提一个草包,装着针盒、药棉,白布帽和口罩,严然一个护士的样子,去了。王琦瑶总是穿一件素色的旗袍,在五十年代的上海街头,这样的旗袍正日渐少去,所剩无多的几件,难免带有缅怀的表情,是上个时代的遗迹,陈旧和摩登集一身的。王琦瑶穿着旗袍,走过一两条马路,去给病家打针。她会有旧境重现的心情,不过人都是换了角色的。有一日,她去集雅公寓,走进暗沉沉的客厅,打蜡地板映着她的鞋袜。她被这家的佣人引进卧房,床上一个年轻女人,盖一条绿绸薄被,她觉得这女人就是自己的化身。打完针,装好东西,走出那公寓,心却好像留在了那里。她几乎能听见那女人对佣人发喷的声音,是怪她买来的虾又小又不新鲜,明知道先生要来家吃晚饭的。她有时望着酒精灯蓝色的火苗,会望见斑斓的景象,里面有一个小世界,小世界里的歌舞永恒不止,是天上的歌舞。她偶尔去看一场电影,晚上八点的那一场。马路上静静的,路面有灯的反光,电影院前厅那静里的沸腾,有着时光倒流的意思。她看的多是老电影,周被的《马路天使》,白杨的《十字街头》,这也是旧相识,最不相关的故事也是肺腑之言。她订了一份晚报,黄昏时间是看报度过的,报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读到,懂一半,不懂一半,半懂不懂之间,晚饭的时间便到了,炉子上的水也开了。

  晚上来打针的,总有点不速之客的味道,听见楼梯响,她便猜:是谁来了。她有些活跃,话也多几句。倘若打针的是孩子,她便格外地要哄他高兴。她重新点上酒精灯消毒针头,问东问西,打完针,病家要走时,她就有些不舍。那一阵骚动与声响还会留下余音,她忘了收拾,锅里的水干了底才醒来。这种夜晚,打破了千篇一律的生活,虽然是个没结果,可毕竟制造了一点起伏不定,使人生出期待。那期待是茫茫然的,方向都不明,有什么未知在酝酿和发展,终于会有果实似的。她有一次夜半被叫醒。人们早已入睡,那叫声便显得格外惊动,带着些危急和恐怖。王琦瑶的心擂敲似的怦怦响着,她睡衣外面披上件夹袄便下楼去开门,见是两个乡下人,抬了一个担架,躺着垂危的病人,说是请王医师救命。王琦瑶知道他们弄错了,将护士当作医师了。她指点他们去最近处的医院,再回楼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这城市的夜晚总有着出其不意,每一点动静都不寻常。弄口路灯下,写着注射护士王琦瑶的牌子,带着点翘首以待。静夜里有汽车驶过,风扫落叶的声音,夜晚便流动起来,有了一股暗中的活跃。

  上门打针的人川流不息,今天去了明天来,常有新人出现。这时,王琦瑶便暗自打量,猜那人的家庭和职业,再用些闲话去套,套出的几句实情,竟也能八九不离十。要逢到那些做奶妈的带孩子来,不问也要告诉你东家的底细。哪个奶妈不是碎嘴?又不是对东家有仇有恨,要把一肚子苦水倒给你的样子?还有一些是固定出现的病人,这些其实都算不上病人,打的是胎盘液之类的营养针,一周一次或一周两次。日子长了,有几个不打针时也来,坐坐,说说闲话,张家长李家短。这样,王琦瑶虽然不出门,也知天下事了。这些杂碎虽说是人家的,可也把王琦瑶的日子填个半满。一早一晚,有时甚至会是忙碌的,眼和耳都有些不够用。平安里的闹,是会传染的,而且无缝不钻,渐渐地,就有些将王琦瑶的清静给打破了。楼梯上的脚步纷沓起来,门开门关频繁起来,时常有人在后弄仰头叫王琦瑶的名字,一声声的。尤其是在那种悠闲的下午,这叫声便传远,有一股殷切的味道。夹竹桃也开了。平安里也是有几棵夹竹桃的,栽在晒台上碎砖围起来的一掬泥土中,开出绚烂的花朵。白昼里虽不会有奇遇,可却是悉心积累起许多细枝末节,最后也要酿成个什么。

  王琦瑶和人相熟起来。人们知道她是个年轻的寡妇,自然就有热心说媒的人上门。王琦瑶见过其中的一个,是个做教师的,说是三十岁,却已谢顶。两人在电影院里见面,看一场农民翻身的电影,是王琦瑶最不要看的那种,硬撑到底的。其中有静默的间隙,便听见那教书的局促的呼吸声,带了一股胸腔里的啸音,是哮喘的症状。王琦瑶从此便对说媒的人婉言谢绝,她知道再介绍谁也跳不出教书先生这个案自。她不怪别人,只怪自己命运不济。她望着平安里油烟弥漫的上空,心里想,还会有什么好事情来临呢?人们有说她骄傲,也有说她守节,什么闲话她都作耳边风,什么开导的话她也作耳边风。虽是相熟,却还是隔的,这也是正常。平安里的相熟中不知有多少隔,浑水里不知有多少大鱼。平安里的相熟都是不求甚解,浮皮潦草,表面上闹,底下还是寂寞,这寂寞是人不知,己也不知。日子就糊里糊涂地过下去。王琦瑶是糊涂一半。清楚一半,糊涂的那半供过,清楚的一半是供想。白天忙着应付各样的人和事,到了夜晚,关了灯,月光一下子跳到窗帘上,把那大朵大朵的花推近眼前,不想也要想。平安里的夜晚其实也是有许多想头的,只不过没有王琦瑶窗帘上的大花朵,映显不出来罢了。许多想头都是沉在心底,沉渣一般。全是叫生计熬炼的,挤子汁,沥干水,凝结成块,怎么样的激荡也泛不起来。王琦瑶还没到这一步,她的想头还有些枝叶花朵,在平安里黯淡的夜里,闪出些光亮来。
  转自:山东工业技师学院招生就业资讯网(www.gyjsxy.nev.cn)
 

七、熟客

  常来的人中间,有一个人称严家师母的,更是常来一些。她也是住平安里,弄底的,独门独户的一幢。她三十六七岁的年纪,最大的儿子倒有十九岁了,在同济读建筑。她家先生一九四九年前是一爿灯泡厂的厂主,公私合营后做了副厂长,照严家师母的话。就是摆摆样子的。严家师母在平常的日子,也描眉毛,抹口红。一穿翠绿色的短夹袄,下面是舍味呢的西装裤。她在弄堂里走过,人们便都停了说话,将目光转向她。她刚昂然不理会,进出如入无人之境。她家的儿女也不与邻人家的孩子嬉戏玩耍,严先生更是汽车进,汽车出,多年来,连他的面目都没看真切过。严家的浪姨是不让随便出来的,又换得勤,所以就连她家姐姨,也像是骄傲的,与人们并不相识。严家师母每逢星期一和四,到王琦瑶这里打一种进口的防止感冒的营养针。她第一眼见王峡瑶,心中便暗暗惊讶,她想,这女人定是有些来历。王琦瑶一举一动,一衣一食,都在告诉她隐情,这隐情是繁华场上的。她只这一眼就把王琦瑶视作了可亲可近。严家师母在平安里始终感到委屈,住在这里全为了房价便宜,因严先生是克勤克俭的人。为此她没少发牢骚,严先生枕头上也立下千般愿,万般誓,不料公私合营,产业都归了国家,能保住一处私房就是天恩地恩,花园洋房终成泡影。严家师母在平安里总是鹤立鸡群,看别人都是下人一般,没一个可与她平起平坐。现在,三十九号住进一个王琦瑶,不由她又惊又喜,还使她有同病相怜之感。也不管王琦瑶同意不同意,便做起她的座上客。

  严家师母总是在下午两点钟以后来王琦瑶处,手里拿一把檀香扇,再加身上的脂粉,人未见香先到。下午来打针多是在三四点钟,这一小时总空着,只她们俩,面对面地坐。夏天午间的用脑还没完全过去,禁不住哈欠连哈欠的。她们强打精神,自己都不知说的什么。弄口梧桐树上的蝉一迭声叫,传进来是嗡嗡的,也是不清楚。王琦瑶舀来自己做的乌梅汤给客人喝,一杯喝下去也不知喝的什么。等那哈欠过去,人渐渐醒了,胸中那股潮热劲平息下去,便有了些好的心情。一般总是严家师母说,王琦瑶听,说的和听的都入神。严家师母对了王琦瑶像有几百年的心里话,竹筒倒豆子似的,从娘家说到婆家,其实都是说给自己听的。王琦瑶呢?耳朵里听进的严家的事,落到心里便成了自己的事,是听自己的心声。也有时候,严家师母要问起王琦瑶的事,王琦瑶只照一般回答的话说,明知道她未必信,也只能叫她自己去猜,猜对了也别出口。严家师母虽是能猜出几分,却偏要开口问,像是检验王琦瑶的诚心似的。王琦瑶不是不诚心,只是不能说。两人有些兜圈子,你追我躲,心里就种下了芥蒂。好在女人和女人是不怕种下芥蒂的,女人间的友谊其实是用芥蒂结成的,越是有芥蒂,友情越是深。她们两人有时是不欢而散,可下一日又聚在了一处,比上一日更知心。

  这一日,严家师母要与王琦瑶做媒,王琦瑶笑着说不要。严家师母问这又是为什么。王琦瑶并不说理由,只把那一日同教书先生看电影的情景描绘给她。她听了便是笑,笑过后则正色道:我要介绍给你的,一不教书,二不败项,三不哮喘,说到此处,两人就又忍不住地笑,笑断肠子了。笑完后,严家师母就不提做媒的事;王琦瑶自然更不提,是心照不宣,也是顺水推舟。两人都是聪敏人,又还年轻,没叫时间磨钝了心,一点就通的。虽然相差有近十岁的年纪,可一个浅了几岁,另一个深了几岁,正好走在了一起。像她们这样半路上的朋友,各有各的隐衷,别看严家师母竹筒倒豆子,内中也有自己未必知道的保留,彼此并不知根知底,能有一些同情便可以了。所以尽管严家师母有些不满足的地方,可也担待下来,做了真心相待的朋友。

  严家师母就是时间多,虽有严先生,却是早出晚归;有三个孩子,大的大了,小的丢给奶妈;再有些工商界的太太们的交际,毕竟不能天天去。于是,王琦瑶家便成了好去处,天天都要点个卯的,有时竟连饭也在这里陪王琦瑶吃。王琦瑶要去炒两个菜,她则死命拦着不放,说是有啥吃啥。她们常常是吃泡饭,黄泥螺下饭。王琦瑶这种简单的近于苦行的日子,有着淡泊和安宁,使人想起闺阁的生活,那已是多么遥远的了。当她们正说着闲话,会有来打针的人,严家师母就帮着瑞椅子,收钱接药,递这递那。来人竟把装扮艳丽的她看成是王琦瑶的妹妹,严家师母便兴奋地红了脸,好像孩子得到了大人的夸奖。事后,她必得鼓动王琦瑶烫头发做衣服,怀着点自我牺牲的精神。她说着做女人的道理,有关青春的短暂和美丽。想到青春,王琦瑶不由哀从中来。她看见她二十五岁的年纪在苍白的晨霭和昏黄的暮色里流淌,她是挽也挽不住,抽刀断水水更流的。严家师母的装束是常换常新,紧跟时尚,也只能拉住青春的尾巴。她的有些装束使王琦瑶触目惊心,却有点感动。她的光艳照人里有一些天真,也有一些沧桑,杂揉在一起,是哀绝的美。经不住严家师母言行并教的策动,王琦瑶真就去烫了头发。

  走进理发店,那洗发水和头油的气味,夹着头发的焦糊味,扑鼻而来,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一个女人正烘着头发,一手拿本连环画看,另一手伸给理发师修剪的样子,也是熟进心里去的。洗头,修剪,卷发,电烫,烘干,定型,一系列的程序是不思量,自难忘。王琦瑶觉得昨天还刚来过的,周围都是熟面孔。最后,一切就绪,镜子里的王琦瑶也是昨天的,中间那三年的岁月是一剪子剪下,不知弃往何处。她在镜子里看见站在身后的严家师母瞠目结舌的表情,几乎是后悔怂恿她来烫发的。理发师正整理她的鬓发,手指触在脸颊,是最悉心的呵护。她微微侧过脸,躲着吹风机的热风,这略带娇憨的姿态也是昨天的。

  严家师母真心地说: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好看的。王琦瑶也真心地说:我到你的年纪一定是不如你。这话虽是恭维,却还是触到了严家师母的痛处,到底是年纪不饶人的。话刚出口,王琦瑶就觉着不妥,两人都沉默下来。因对严家师母抱歉,王琦瑶便挽住她的臂弯,两人一起沿了茂名路向前走。走了几步,严家师母忽然笑了一声说:你晓得我最拥护共产党是哪一条?王琦瑶觉得这问题来得突兀,不知该作何答。严家师母接着说:那就是共产党不让讨小老婆。王琦瑶明知不是说她,心里还是咯啦一下,挽着臂弯的手也松了松。严家师母只顾自己说下去:倘若不是共产党反对,我们严先生早就讨了小的。王琦瑶说;这也是你多心,严先生真要讨早就讨了,还拖到这时候?严家师母摇了摇头,说道:王琦瑶你不知道,本就是差一点的事情,人都已经找好了,仙乐斯的一个舞女,后来说要解放,有人劝他去香港,又有人要他留上海,乱了一阵,才把这事搁下了。王琦瑶想她怎么忽然谈起这种私事,难道就因为方才那句关于年龄的话?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王琦瑶缓缓地劝慰说:其实再怎么样,也还是结发夫妻最恩深义长。严家师母笑了,点着头道:是啊,有恩有义是不错,可你知道恩和义是什么吗?恩和义就是受苦受罪,情和爱才是快活;恩和义是共患难的,情和爱是同享福的,你说你要哪样?王琦瑶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有几分道理,并且惊讶养尊处优的严家师母竟也有着不失惨痛的人生经验。严家师母转回脸对了王琦瑶说:还是情和爱好啊,只要尝过味道没有肯放手的,你说我们做女人是为谁做?还不是为男人!这一回王琦瑶不同意了,负气似地说:我偏是为自己做的。严家师母拍了拍她挽在臂弯里的手背,说:那就更吃力了,为了男人做,还就是最省心。王琦瑶沉默不语了。她们这两个女人走在秋日的斑驳阳光下,人成了透明的玻璃人似的,彼此都能看进对方。心里一些。

  自从烫了头发,王琦瑶又有了些做人的兴趣了,从箱底翻出旧日的好衣服,稍作修改便是新。她也开始化妆,修眉毛的钳子、眉笔、粉扑都还在,一件件找出来摆开。她在镜子前流连的时间多了些,镜子里的人是老朋友,也是新认识,能与她说话的。严家师母看见她的变化,暗中加了把劲追赶。王琦瑶显见得比她懂打扮,也是仗着年轻有自信,样样方面都是往里收,留有余地,不像严家师母是向外扩张,非做到十二分不可。一个是含而不露,一个是虚张声势;一个是从容不迫,一个是剑拔弩张。严家师母不使劲还好,越使劲越失分寸,总是过火。王琦瑶当然觉察出严家师母的用力,更上了几分心。像她这样的聪敏,不上心就是合适,再要上心便是格外好了,由不得严家师母不服气。有几次,她甚至是忍了泪的,回到家中无由地向娘姨发脾气,还把新做的头梳乱,自己报复自己的。但脾气发过了,还是重振旗鼓,再与王琦瑶较量。这几日,严家师母到王琦瑶家,不是为别的,专是挑战而来的。她越这样,王琦瑶越不让她,每天都给她个出奇制胜,并且轻而易举,不留痕迹。严家师母话里面就有几分酸意了,说王琦瑶其是可惜了,这般的浓妆淡抹也相宜却无人赏识。王琦瑶知道她是发急,嘴里说的未必是心里想的,听了也当没听见,只是下一回再用些心,更上一层楼,叫她望尘莫及。这两个人勾心斗角的,其实不必硬往一起凑,不合则散罢了。可越是不合却越要聚,就像是把敌人当朋友,一天都不能不见。

  有一日,严家师母穿了新做的织锦缎镶滚边的短夹袄来到王琦瑶处,王琦瑶正给人推静脉针,穿一件医生样的白长衫,戴了大口罩,只露一双眼睛在外,专心致志的表情。严家师母还没见白长衫里面穿的什么,就觉着输了,再也支撑不住似的,身心都软了下来。等王琦瑶注射完毕,打发走病人,再回头看严家师母,却见她向隅而泣。王琦瑶这一惊不得了,赶紧过去扶住她肩,还没出声问,严家师母先开口了,说,严先生早晨起来不知什么事不顺心了,问他什么都不做声的,想想做人真是没有意思,说罢眼泪又流了下来。王琦瑶就劝她不必这样小心眼,夫妻之间总是好一时坏一时,不能当真,严家师母当是比她更懂这些的。严家师母擦着眼泪又说,如今也不知怎么的,花多少力气也得不到严先生的一个笑脸。王琦瑶再劝道,干脆把他扔一旁,倒是他来讨你的笑脸了。严家师母不由破涕而笑。王琦瑶继续哄她,拉她到梳妆镜前,帮她梳头理妆,顺便教给她些修饰的窍门。两人其实是用话里面的话交谈,最终达到和解。

  严家师母快把王琦瑶的门槛踩平了,王琦瑶却还没去过严家一次。严家师母不知邀请了多少回,王琦瑶总是推说有人上门打针,不肯去。有一回,严家师母半气半笑地说了句:你怕严先生吃了你啊!她把脖颈都羞红了,可还是拒绝。这一天,严家师母如此动容,王琦瑶总觉自己有错,至少是太计较,不厚道,便待她百般的迎合。过去是严家师母硬赖在她这里吃饭,今天却是她极力挽留,还将压箱底的衣服翻出来,请严家师母批评。严家师母这才渐渐回复过来。下午时,仗着是受过委屈、占着理的,又一次逼王琦瑶去她家玩,王琦瑶略一迟疑,点头答应了。她们俩说去就去,起身关了门窗,就下了楼。是两点钟的时分,隔壁小学校传来课间操的音乐,弄堂里少见的没人,宁静着,光线在地面流淌。她们一径往弄底走去,路上都没说话,很郑重的样子。绕到后门,严家师母叫了声"张妈",那门便开了,王琦瑶随严家师母走了进去。

  眼前有一时的黑暗,稍停一会儿,便微亮起来。走过一条走廊,一边是临弄堂的窗,挂了一排扣纱窗帘,通向客餐厅。厅里有一张椭圆的橡木大西餐桌,四周一圈皮椅,上方垂一盏枝形吊灯,仿古的,做成蜡烛状的灯泡。周遭的窗上依然是扣纱窗帘,还有一层平绒带流苏的厚窗幔则束起着。厅里也是暗,打错地板发出幽然的光芒。穿过客餐厅,走上楼梯,亮了一些。楼梯很窄,上了棕色的油漆,也发着暗光,拐弯处的窗户上照例挂着扣纱窗帘。严家师母推开二楼的房门,王琦瑶不由怔了一下。这房间分成里外两进,中间半挽了天鹅绒的慢子,流苏垂地,半掩了一张大床,床上铺了绿色的缎床罩,打着招皱,也是垂地。一盏绿罩子的灯低低地悬在上方。外一进是一个花团锦簇的房间,房中一张圆桌铺的是绣花的桌布;几张扶手椅上是绣花的坐垫和靠枕,窗下有一张长沙发,那种欧洲样式的,云纹流线型的背和脚,桔红和墨绿图案的布面。圆桌上方的灯是粉红玻璃灯罩。桌上丢了一把修指甲的小剪子,还有几张棉纸,上面有指甲油的印子。窗户上的窗幔半系半垂,后面总是扣纱窗帘。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决不会相信平安里会有这样一个富丽世界。严家师母拉王琦瑶坐下,张妈送上了茶,茶碗是那种金丝边的细瓷碗,茶是绿茶,又漂了几朵菊花。光从窗帘的纱眼里筛进来,极细极细的亮,也能照亮一切的。外面开始嘈杂,声音也是筛细了的。王琦瑶心里迷蒙着,不知身在何处。严家师母从里面大橱取出一段绝红色的衣料,在她身上比划着,说要送她做一件秋大衣,还拉她到大橱的穿衣镜前照着。她从镜子里看见床头柜上有一个烟斗,心里忽然跳出"爱丽丝"三个字,这里的一切和"爱丽丝"多么相像啊。她其实早就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什么,又勾起什么,所以,她不敢来。

八、牌友

  此后,除了严家师母到王符摇这里来,有时候王琦瑶也会去严家。有人来打针,楼下的邻居便会告诉去弄底那一家找。不久,严家第二个孩子出疹子。这孩子已经读小学三年级,早已过了出疹子的年龄,那疹子是越晚出声势越大,所以高烧几日不退,浑身都红肿着。这严家师母也不知怎么,从没有出过疹子,所以怕传染,不能接触小孩,只得请了王琦瑶来照顾。要打针的人,索性就直接进到严家门里了。严先生从早到晚不在家,又是个好脾气,也不计较的。于是,她俩就像在严先生卧室开了诊所似的,圆桌上成日价点一盏酒精灯,煮着针盒。孩子睡在三楼,专门辟出一个房间做病室。王琦瑶过一个钟头上去看一回,或打针或送药,其余时间便和严家师母坐着说闲话。午饭和下午的点心都是张妈送上楼来。说是孩子出疹子,倒像是她们俩过年,其乐融融的。

  这些天,也有些亲朋好友来看孩子的,并不进孩子房间,只带些水果点心之类的,在楼下客厅坐一会儿就走。其中有一个常来的,是严家师母表舅的儿子,算是表弟的,都跟了孩子叫他毛毛娘舅。毛毛娘舅在北京读的大学,毕业后分他去甘肃,他自然不去,回到上海家中,吃父亲的定息。父亲是个旧厂主,企业比严先生要大上几倍,公私合营后就办了退休手续,带两个太太三个儿女住西区一幢花园洋房。毛毛娘舅是二太太生的,却是唯一的男孩,既是几方娇宠在一身,又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做人,从小就是个极乖顺的男孩,长大了也是。虽是闲散在家。也不讨嫌,大妈二妈,姐姐妹妹的事,他都当自己的事去跑腿奔忙。无论是去医院还是去理发店,或者买衣料做衣服,要他陪他就陪,还积极地出主意做参谋。亲友间有不可少又不耐烦的应酬,也由他全包了,探望严家,便是其中的一桩。

  毛毛娘舅来的那天,因为中午孩子又发了场高烧,请了医生来看,配药打针,忙到下午一点多才吃饭。听张妈说毛毛娘舅来了,就请他上楼来坐,反正不是外人,又是年幼的亲戚。毛毛娘舅坐在一边,她们俩吃着饭,酒精灯还点着。外边是阴天,屋里便显得很温暖。饭后,张妈上来撤了碗碟,毛毛娘舅便坐上素来,三个人一起闲聊。毛毛娘勇和王琦瑶虽是初次见面,但有严家师母左右周旋,谁都不会冷落着。这起居的房间又自有一股稳熟亲近的气氛,能使人消除生疏之感。说笑了一阵,毛毛娘舅就问有没有扑克牌,严家师母笑道:这里可没有你的对手。又向王琦瑶介绍,毛毛娘舅会打桥牌,每个星期天到国际俱乐部去打牌的。王琦瑶便赶忙地摇手,连说不打牌,不打牌。毛毛娘舅就笑了起来,说,谁说打牌啦?哪里有三个人打桥牌的。严家师母说:不打牌你又要什么牌呢?一边就站起来,拉开抽屉找牌。毛毛娘奥说:天下又不止只桥牌一种,有的是玩法呢!他接过牌来,在手里很熟练地洗着,然后说:其实桥牌也不难学的,非但不难,还很有趣。说着,就把牌四张一叠地发着,"叫牌""打牌"地讲起来。严家师母说:看看,这不是得寸进尺,慢慢地就陪他玩起来了。王琦瑶笑着说:把他累死也教不会我们,到头还只他一个人在玩。毛毛娘舅说:桥牌真有这么可怕吗?又不是火坑陷阶。说罢只得把牌收起,哗哗地洗出各种花样,像一把扇子,或像一座桥,把王琦瑶看花了眼。严家师母说:你看他这手功夫,可以去大世界变戏法了。毛毛娘舅说:我不会变戏法,倒会算命,我结表姐算一个吧。严家师母说:你给我算命又不是本事,什么是你不知道的?要能给王琦瑶算出一二分,才可眼人。毛毛娘舅说和王琦瑶初次见面,就妄言人家过去将来的,未免大失礼了。严家师母就说:露馅了吧,什么失礼,借口罢了,真金不怕火来炼,你还是没功夫。毛毛娘舅一听这话,倒非算不可了。王琦瑶要推托,经不住严家师母的激将,说什么:你放心,保他算你不出!就只好由他算。毛毛娘舅又洗了一遍牌,在桌上发了一排,再发一排,来回地发,就像通关似的。发到末了,还剩几张,再一字排开,让王琦瑶亲手翻一张。王琦瑶刚翻过,就听铃响,那孩子在叫人了,赶紧抽身上楼。趁她上楼,毛毛娘舅压低了声问他表姐:表姐快告诉我,王小姐有否婚嫁。严家师母几乎笑出声来,数落道:我说你是骗人,你还不服。然后压低了声说:告诉你吧,这事是连我也不知道的。

  这天下午,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转眼已到晚饭时候,严先生的汽车在后门批喇叭了。三个人却还意犹未尽,便约定好毛毛娘舅过一日再来,严家师母说到那日让张妈去王家沙买蟹粉小笼请客。隔了一天,毛毛娘舅果然来了,也是那个时间,这回她们已吃过饭,用缝被针桶莲心。酒精灯灭着,有一些气味散发开来,清爽凛冽的感觉。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话,前一日的高兴劲却接不上似的,有些冷场。等莲心拥完,就更没事情做了。毛毛娘舅又提议打牌,她们懒得反对,便同意下来。那口找出来的牌还没有收好,就扔在沙发上,毛毛娘舅说要教她们打"杜勒克",所有牌中最简单的一种,一边讲解一边就发起牌来。这两个人是连理牌都不会的,他只得一个个地帮着理,理完之后才发现已将两位的牌全看过了,只得收起来重新洗过再发。免不了要说些取笑的话,气氛就活跃了。打这样的牌,又是同这么两个人,毛毛娘舅十分心里用一分就够了。严家师母一边打牌一边缅怀麻将的乐趣,也只用了三分心。只有王琦瑶是十分心都用上了,眼睛只看在牌上,每一次出牌都掂量过的,只是无奈得牌不如人意,总是小牌多于大牌,所以每每反是输,而那两位却一人一副地赢,便十分感慨地说:看来成败自有定数,不能强夺天意的。毛毛娘舅说:王小姐原来还是个天命论者。王琦瑶刚要开口回答,严家师母却抢过去说:天命不天命我不懂,可我倒是相信定数,否则有许多事情都解释不来的;比如我们严先生老家有个人,是个摆渡的,有一天晚上,人都睡下了,却有人喊着渡河,他只得起来撑过船去,把那人摆过河,那人上了岸往他手里塞了个什么,硬硬的,就匆匆地走了;严先生他家乡人张开手一看,原来是块金条,他用这金条买了一批粮食,想不到第二年就是荒年,这批粮食卖了好价钱;发了财,也木摆渡了,到了上海,正碰上发行橡皮公司股票,统统买成股票,不想三个月后橡皮公司就破产倒闭,一分不剩,只得回乡下去再摆渡;后来才知道,那给他金条的摆渡客,实是个强盗,犯了杀头罪,那天是连夜出逃。说的和听的都忘了打牌,不知该谁出牌,只得和了再从头打。

  毛毛娘舅说:这也是偶然。王琦瑶不同意道:我看恰恰是必然。严家师母又打断她说:我不管什么偶然必然,我只知道什么都不会平白无故临到头上,总是有道理,这道理又不是别的好商量的道理,而是铁打的定规。王琦瑶也说:命里只有七分,那么多得的三分就是祸了;我外婆说过苏州阀门有一个青楼女子,品貌都是一般;有一日来了一个扬州盐商,富比王侯的,一眼看中她,为她赎了身,进门不久太太就病故,立刻扶正,第二年生下儿子,本是高兴事,不料那孩子三个月就露出了呆相,原来是个聋哑儿,、再过三个月,那女子便得了不吃不喝的病,一命呜呼;人们都说是福把她的寿给折了,因她本是个福浅之人。严家师母点头感慨不已。毛毛娘舅则道:你说的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王琦瑶就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温说到底也是个定数的事,总是指一定的分寸,但这分寸是因人各异。毛毛娘舅不再反驳,三人接着打牌。打了一阵,毛毛娘舅也有故事要讲了。他说的是他父亲的一位老友,十年前亡故,死的那一刻,墙上的电钟停了,因那钟很古旧,又是很高的墙上,说是要修,却也一天推一天的,竟拖了十年,到了半年前,老友的太太生了不治之症,也死了,就在她闭眼的时分,那钟竟走动起来,一直走到如今再没停过。故事说完,三人都静默着,太阳西移了,屋里暗了些,透过纱帘,却可看见对面的窗扇,被太阳照得晃眼。心里有些生畏,又不知畏惧什么。这时张妈走上来,说莲心汤已煮好,什么时候去买蟹粉小笼。严家师母这才醒过来,赶紧说,现在就去,又嘱咐买好后坐三轮车回来,免得乘公共汽车挤漏了汤水。张妈应了下去,王琦瑶看看时间该给孩子打针,便点了酒精灯煮针,那蓝火苗一摇一曳的,房间里顿时有了春色。

  这个下午虽没有上一个的热闹高兴,却是有些令人感动的。张妈买回的小笼包子还烫着嘴,汤水也饱满。又新沏了一道茶,"杜勒克"且从头来起。一晃眼一下午又过去了。严家师母说:如今天短了,刚开始就结束,干脆,明天毛毛娘舅上午就来,中午在这里吃饭,我让张妈烧个八珍鸭,是张妈的拿手菜,过年才烧的。毛毛娘舅说:还是几年前,母亲在表姐这里吃过,回去就让烧饭的李大过来学,虽是正传,也不如真经啊!严家师母说:是啊,说起来已有四五年了,那时亲戚走动得还勤,现在都疏远下来,难得见一面,前天你来,我倒吓一跳,忽然间冒出个大人了。又转向王琦瑶说:你不知道他小时的样子,西装短裤,白色的长筒袜,梳着分头,像个小伴童,婚礼上专门牵新娘的礼服的。毛毛娘奥说:难道长大就讨嫌了?严家师母不由神情黯淡了一下,说:人是不讨嫌,只是这一身衣服,左看右看不入眼。毛毛娘舅穿的是一身蓝味叽人民装,熨得很平整;脚下的皮鞋略有些尖头,擦得锃亮;头发是学生头,稍长些,梳向一边,露出白净的额头。那考究是不露声色的,还是急流勇退的摩登。王琦瑶去想他穿西装的样子,竟有些怦然心动。严家师母感慨了一会儿,三个人便散了。

  再一日来,天下起了小雨,寒气逼人的,都添了衣服。午饭时,临时又添了一个暖锅,炭火烧旺了,汤始终滚着,菠菜碧绿,粉丝雪白。偶尔的,飞出几点火星,噼噼啪啪地响几声。半遮了窗户,开一盏罩子灯,真有说不出的暖和亲近。这是将里里外外的温馨都收拾在这一处,这一刻;是从长逝不回头中揽住的这一情,这一景;你安慰我,我安慰你。窗户上的雨点声,是在说着天气的心里话,暖锅里的滚汤说的是炭火的心里话,墨绿的窗幔里,粉红的灯下,不出声都是知心话。王琦瑶吃鱼吃出一根仙人刺,用筷子抹着,往下一抛,仙人刺竟站住了,严家师母便问许了什么心愿,王琦瑶笑而不答。严家师母再追问,就说没有心愿。严家师母不信,毛毛娘舅也不信。王琦瑶说:不相信就不相信,反正是没有。严家师母就说:你瞒我,还能瞒他,毛毛娘舅可是会算命的。毛毛娘舅说,我不仅会算命,还会测字,不信就给一个字。王琦瑶不给,严家师母说,我帮她给。四周看看,看到窗外正下雨的天,随口说:就给个天字吧!毛毛娘舅用筷子蘸了汤,在桌上写个"天",然后把那两横中的人字头向上一推,说:有了,王小姐命有贵夫。严家师母拍起手来,王琦瑶说:这字是严家师母给的字,贵夫也是她的贵夫,要我给,我偏给个"地"字。毛毛娘舅说:"地"字就"地"字。也用筷头蘸了计水写了个"地",然后从中一分,在"也"字左边加个"人"字旁,说:是个"他",也是个贵夫。王琦瑶用筷头点着"地"字的那一边说:你看,这不是入土了吗?本是顺嘴而出的话,心里却别的一跳,脸上的笑也勉强了。那两人也觉不吉祥,又见王琦瑶神色有异,便不敢再说下去。严家师母起身喊来张妈给暖锅添水加炭,毛毛娘舅趁机恭维张妈的八珍鸭,换过话题。等那暖锅再次滚起,火星四溅,王琦瑶才慢慢恢复过来。

  喝了一会儿汤,王琦瑶缓缓地说:这世上要说心愿,真不知有多少,苏州有个庙,庙里有个水池,丢一个铜板发一个心愿,据我外婆说,庙里的和尚全是吃这池底的铜板,可见心愿有多少,可是,如愿的又有几个呢?这话题本已经避过不谈,不料王琦瑶反倒又提起了,他们两个不知该接不该接,怔着。暖锅里的汤又干了一些,突突地,想滚又滚不起来的样子。王琦瑶笑了一下,是笑自己的没趣,再接着喝汤。窗上的天又暗了一成,压低了声似的,好叫人吐露心曲。停了一会儿,毛毛娘舅说起一种扑克牌的玩法,叫作"吹牛皮"。"吹牛皮"的打法是:出牌的人将牌覆在桌上,然后报牌,报的牌可能是假也可能是真,倘若同意他是真,那么便过去,有不同意的就翻牌,翻出是真,翻牌的吃进,翻出是假,出牌的吃进,翻牌的则可出牌。毛毛娘舅说:这牌虽然是叫"吹牛皮",可往往却是不吹牛皮的人赢。王琦瑶和严家师母都看着他,不知其中是什么道理。毛毛娘舅继续说:不吹牛皮的人也许牌要脱手得慢一些,杂牌零牌只能一张一张地出去,但只要他不吹牛皮,这牌总是在出,而不会吃进,对了,还有一点,他不吹牛皮,但也不要去翻人家的牌,翻人家的牌也是有吃牌的危险;让别人去吹牛,去翻牌,吃来吃去的僵持不下,他这边则一张牌一张牌的出了手。她们两个还是看着他,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若有所悟道:你说的是打牌,其实是指的做人,对吗?毛毛娘舅只是笑,严家师母就说:倘若是指做人,那未免过于消极,不如麻将来得周全:天时地利,再加上用心思,缺哪样都不行,那十三只牌的搭配是很有讲究的,既是给人机会,也是限定人的机会,等到一切都成功,却还要留一只空缺,等着牌来和;这真叫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才是做人的道理。说起麻将,严家师母就来精神,她脑子里出现许多精彩的和局,带有千钧一发之势的,还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是多么令人激动啊!她对毛毛娘舅说:要说牌,什么都抵不上麻将,那种西洋的纸牌,没什么意思,比如你教我们的"杜勒克",就是比牌大,谁大谁凶;你方才说的"吹牛皮",也是把小牌吹大牌,谁大谁凶,小孩子打架似的,又像是小孩子做算术,麻将才不是呢!它没有什么大牌小牌,大和小全看你做牌,是看局面的,这就是做人了;人和人是怎么比大小的?是凭年纪大小?还是比力气大小?都不是,凭什么呢?还要我说吗,你们都是聪敏人。严家师母有些盆超似的,带了一股气。暖锅的汤干了,还硬要喝。毛毛娘舅不服气,申辩说那纸牌里的技巧千变万化,并不是那么绝对,有相对的地方,比如"吹牛皮",方才只是简单地说,其实有更深的道理,有时明明知道报牌是假,可也同意了,为的是也跟着把小牌当作大牌的打出去,大家其实心里都明白都在吹牛,可为了小牌出手,也都不说。严家师母鄙夷地撇撇嘴道:这才是不讲理呢!麻将可没有一点不讲理的地方,毛毛娘舅就有些不悦,说:如此高明的麻将,怎么不设一个国际比赛?王琦瑶见这表姐弟俩竟有些真动气,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没趣,打圆场说:明后天,我请严家师母、毛毛娘舅吃晚饭好不好?我虽然不会做八珍鸭,家常菜也还能烧几个,不知你(I给不给面子。

  过了一天,王琦瑶下午就从严家回来,准备晚饭。这时,严家孩子的麻疹也出完了,烧退了,身上的红点也退了,开始楼上楼下地淘气起来。王琦瑶事先买好一只鸡,片下鸡脯肉留着热炒,然后半只炖汤,半只白斩,再做一个盐水虾,剥几个皮蛋,红烧烤夫,算四个冷盆。热菜是鸡片,葱烤鲫鱼,芹菜豆腐干,赌子炒蛋。老实本分,又清爽可口的菜,没有一点要盖过严家师母的意思,也没有一点怠慢的意思。傍晚,那两人一起来了,毛毛娘舅因是头次上门,还带了些水果作礼物。听见楼梯上脚步声响,王琦瑶心里生出些欢腾。这是她头一次在这里请客,严师母便饭的那几回当然不能算。她将客人迎进房间,桌上早已换了新台布,放了一盘自家炒的瓜子,她觉得有点像过节。因为忙,还因为兴奋,她微微红了脸,脸上获一层薄汗。她拉上窗帘,打开电灯,窗帘上的大花朵一下子跳进来。王琦瑶眼里有些含泪的,要他们坐下,再端来茶水,就回到厨房去。她眼里的泪滴了下来,多少日的清锅冷灶,今天终于热气腾腾,活过来似的。煤炉上炖着鸡汤,她另点了只火油炉炒菜,油锅哗剥响着,也是活过来的声音。房间里传来客人说话声,这热闹虽然不是鼎沸之状,却是贴了心的。

  菜上桌,又温了半瓶黄酒,屋里便暖和起来。这两人都是赞不绝口的,每一个菜都像知道他们的心思,很熨帖,很细致,平淡中见真情。这样的菜,是在家常与待客之间,既不见外又有礼貌,特别适合他们这样天天见的常客。严师母不由叹息一声道:可惜是三缺一啊!那两个都笑了。严师母不理会他们的好笑,四面环顾一下,说:其实就是打麻将,又有谁知道呢?拉上窗帘,桌上铺块毯子,谁能知道呢?她被自己的想象激动起来,说她藏着一副麻将,上等的骨牌,像玉似的。什么时候打一回吧!王琦瑶说她不会,毛毛娘舅也说不会。严师母起劲地说:这有什么不会的,简单得很,比"桥牌"、"杜勒克"都容易。毛毛娘舅说:怎么可能呢?"桥牌"什么的不都是小孩子们做算术吗?严师母也笑了,不搭理他,还是自顾自地说麻将的规则,人坐四面,东西南北,这才发现,终是三缺一,又泄了气,说这才叫做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呢。那两个见她这般沮丧,就说着打趣的话。严师母也不回嘴,由他们奚落,半天才说道:我真是为你们抱委屈,连麻将都不曾打过。说罢,自己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毛毛娘舅说:既然这样地想,大家商量一下,怎样来成全表姐,我可以找个朋友来的。王琦瑶说;严师母要不嫌弃,就在我这里好了,就是地方小了些。严师母说:地方小不要紧,又不是开生日舞会。又问毛毛娘舅他要找的人是否可靠。毛毛娘舅说:只要他来,就是可靠。她们一时没听懂,再一想便懂了。事情看来十有九成了,严师母反倒不安起来,千叮嘱万叮嘱不能叫严先生知道,严先生最是小心谨慎,人民政府禁止的事,他绝对不肯做,那一副麻将都是瞒了他藏下来的。这两人便道:只要你自己不说。

  说妥了打麻将的事,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一个盛了半碗饭,王琦瑶再端上汤,都有些抱过头了,身上发懒,话也少了。王琦瑶撤去饭桌,热水擦过桌子,再摆上瓜子,添了热茶,将毛毛娘舅带来的水果削了皮切成片,装在碟里。三个人的思绪都有些涣散,不知想什么,说的话东一句西一句,也接不上茬。隔壁人家的收音机里放着沪剧,一句一句像说话一样,诉着悲苦。这悲苦是没米没盐的苦处,不像越剧是旷男怨女的苦处,也不像京剧的无限江山的悲凉。严师母说,王琦瑶这地方是要比她家闹,可心里倒静了,她家正好反过来,外面静心里闹。王琦瑶笑着说:看来在哪里都跑不掉一静一闹。毛毛娘舅注意地看她一眼,再环顾一下房间。房间有一股娟秀之气,却似乎隐含着某些伤痛。旧床罩上的绣花和荷叶边,留连着些梦的影子,窗帘上的烂漫也是梦的影子。那一具核桃心木的五斗橱是纪念碑的性质,纪念什么,只有它自己知道。沙发上的旧靠枕也是哀婉的表情,那被哀婉的则手掬不住水地东流而去。这温馨里的伤痛是有些叫人断肠的。毛毛娘舅没听见王琦瑶在叫他,递给他一碗酒酿圆子,圆子搓得珍珠米大小,酒酿是自家做的,一粒种子也没有。

  约定的这天,七点钟,严师母先来,抱婴儿似地抱一个毯子卷,里面是一副麻将,果真是白玉一般凉滑,不知被手多少遍地抚弄过,能听见嚼嘟的响。再过些时,毛毛娘舅带了位朋友来了。因是生入,王琦瑶和严师母有些拘束,又是为那样的目的而来,更不好说话。只有毛毛娘舅与他说笑,那人一开口竟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令她们吃了一惊。毛毛娘舅介绍他叫萨沙,听起来像女孩的名字,他长得也有几分像女孩子:白净的面孔,尖下巴,戴一副浅色边的学生眼镜,细瘦的身体,头发有些发黄,眼睛则有些发蓝,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她们心里狐疑,不知他是个什么来历,谁也不提打牌的事,那两个也像忘了来意似的,尽是说些无关的事情,她们也只得跟着敷衍。话说到一半,那萨沙忽然煞住话头,很柔媚地笑了一下,说:现在开始好不好?这么突如其来,又直截了当,倒把她俩怔了一下,尤其是严师母,就像抓赌的已经在敲门了似的,红了脸,张口结舌的。萨沙将桌上的毯子打开铺好,把麻将扑地一合,牌便悄无声息地尽倒在桌上。于是,四个人东南西北地坐下了。说是不会,可一上桌全都会的,从那洗牌摸牌的手势便可看出。那牌在手间发出圆润的轻响,严师母眼泪都要涌上来的样子,过去的时光似乎倒流,唯一的陌生是那萨沙,是严师母牌友中的新人。

  或是由于萨沙的缘故,或是由于紧张,麻将似乎并没有带来预期的快乐。说话都是压低了声,平时聊天打扑克的活跃这时也没了。一个个神情严肃,不像是玩牌,倒像是尽什么义务。毛毛娘舅不得不在严师母她们和萨沙之间周旋,好使双方抢熟起来,不觉也累了。反是萨沙这个生人,并不觉得有什么拘束,还有几句玩笑话,和这晚的压抑沉闷唱着反调。要不是他的普通话给她们官腔的感觉,心生隔膜,气氛便可好得多。他的玩笑也使她们不惯,其中有目空一切的味道,还有理所当然的味道,叫人不由地自谦自卑。但因他的礼貌和斯文,还不致使人反感。虽然他是这样文弱年轻又知礼,却给这里带来一股临驾于一切的空气,好像他才是真正的主人。王琦瑶看见,毛毛娘舅有些奉迎萨沙,这叫她十分不悦,为毛毛娘舅委屈。她心里盼着这场麻将早点结束,各自回家了事。她本来准备有水果羹作夜宵的,如今也没兴致了。而严师母一旦真的坐到麻将桌前,畏惧便上心头。她始终心跳着,一会儿担心有人上楼来打针,一会儿生怕严先生找她,神不守舍,从头至尾就没和过一副,兴致也淡了。毛毛娘舅本就是陪太子读书,可有可无,见大家不起劲,自然也是盼着早散。只有萨沙有热情,大都是他和,别人家的筹码都到了他面前。到头来,萨沙不是毛毛娘舅找来陪她们打牌,而是那三个人陪萨沙打牌。终于东南西北风地打完十六圈,严师母说再不回去,严先生要发火了。毛毛娘舅也顺水推舟地说要回去,王琦瑶嘴上留客,心里却松了口气。萨沙意犹未尽,说才开始怎么就结束了?这时,隔壁无线电正好报时,报了十一点。大家都不相信地说:怎么这样晚了?严师母感叹道:打麻将是最不知道时间的了。这时,她却有些依依不舍的。他们和来时一样分两批走,严师母先走。过一会儿,毛毛娘舅和萨抄再告辞。弄堂里已经一片寂静,他俩自行车的钢条声,滋啦啦地从很远处传来。

  下一回毛毛娘舅来,严师母和王琦瑶就责怪他请了萨沙这位牌友,显见得与他们不是一路人,能靠得住吗?且又无话可说的。毛毛娘舅说这个萨沙是他的桥牌搭子,很要好的。他的父亲是个大干部,从延安派往苏联学习,和一个苏联女人结了婚,生下他,你看,"萨沙"这名字不就是苏联孩子的名字?后来,他父亲牺牲了,母亲回了苏联,他从小在上海的祖母家生活,因为身体不好,没有考大学,一直呆在家里。听了萨沙的来历,那两位心里更加害怕,毛毛娘舅却笑了,也不与她们解释,只说尽管放心。到了下一回,他还是把萨沙带来,尽管有戒心,可经不起一回生二回熟。萨沙又是那么有趣,见多识广,虽然是另一路的见识,也是叫人开眼界的。他的普通话则是另一路的生动,消除偏见之后,也是日见有趣。他性情随和,虽然是占了优势的,毕竟是真心想搞好关系。他的牌也打得不错,还有一些风度。总之,作为一个牌友,萨沙当之无愧。

九、下午茶

  后来,萨沙不仅晚上来打牌,下午不打牌的时候,他也会跟了毛毛娘舅一起来玩。这时,他们聚集的地点,已从严家移到王琦瑶处。一是因为有人上门打针,二也是因为王琦瑶处更随意一些,严家的排场毕竟叫人受拘束,连严师母自己,似乎都是喜欢王琦瑶处胜过自己家的。现在,他们也有些少不了萨沙似的,有一段时间不来,就要问起。四个人都到齐,即使不打麻将,也有许多事好做。桌上那盏酒精灯,成日价点着,一南蓝火,像个小精灵在舞蹈。每一回来,王琦瑶总备好点心,糕饼汤圆,虽简单,却可口可心的样子。也有时是严家师母叫张妈去乔家栅、王家沙买了送来。毛毛娘舅则专门负责茶叶和咖啡。渐渐地就成了习惯,本是为聚而吃点心,现在是为点心而聚的。萨沙总是空手而来,饱腹而去,人们都以为自然,并不计较。可是有一天,别人都来了,他还不来,只当他临时有事,不会再来,便就喝茶吃点心聊天,开始觉着有些冷清,渐渐也就忘了。时间依旧不知不觉过去,天色已黑。正想着散的时候,忽听楼梯上隆噎的脚步声响,萨沙气喘喘地一头撞进,满头大汗的样子。他手里拿着一个大报纸包,放在桌上,一层层地打开,里面是一个大圆面包,散发出热气和香味,边缘是酥脆的焦黄,显然是刚出炉。萨沙不等气喘定便解释说,这是他请一个苏联朋友烘烤的面包,正宗的苏联面包,本以为能赶上下午条,没料到做面包竟那么复杂,直到这时才出烤箱。这时的萨沙,像大孩子似的,又天真又真诚。大家都受了感动,从此与萨沙更亲近,下午茶也成定规,一周至少要有两回。

  到了说好的这一日,王琦瑶总要把房间整理一遍,将女人家的东西收好,桌上放一些平日就买下的零食,山碴片芒果干之类的。她还特地去买了一套茶具,镶金边带盖带托的茶碗,这时也一边一个的安置好。点心是前一回就说好由谁负责,因是在她这里,总是由她准备的多,虽是增加开销的,她也情愿。毛毛娘舅买茶叶咖啡,可有几次却是带了桂圆红枣还有莲心来的。王琦瑶体会到他的用心,惊讶也感激他的细致和善解。萨沙自从带过一次苏联面包之后,就没什么新的创举了。严师母让张妈去买了几回点心,因觉得周折麻烦,便流懒下来。但她也感到都由王琦瑶一人负担不妥,就提出一个凑份子的方案。王琦瑶却坚辞不受,说本来有趣的事,这样一来,公事公办似的,就没意思了,要不,大家往后都别来了。她这样一说,严师母也不好再坚持。这时,毛毛娘舅出了个主意,他说,往后打麻将不应空算筹码,要有些输赢,输的拿出来,充入公账,就作点心的开销,这样,打牌还有些刺激,也更有意思了。严师母和萨沙都赞成,王琦瑶见大家都说好,反对不免扫兴,也拂了毛毛娘舅的好意,便同意了。从此,打一次麻将,总有一两块钱的收益,全交给王琦瑶操办茶点。王暗摇不敢含糊,专门用个本子记账,每一笔进出都写明日期、数目和用途,详细而清楚。虽然谁也不看的,为的是自己心里有数。这样一来,别人便都撒手不管,全由王琦瑶一个人操办。她动足脑筋,努力翻新花样,总能给大家一个出其不意。有时实在想不出了,就和毛毛娘舅商量。后来,干脆每一回都要请教毛毛娘舅。毛毛娘勇也不推辞,不仅出点子,还出力气,买这买那的。那严师母和萨沙只管带了一张嘴来,说话和吃喝。

  在萨沙带来苏联面包之后,他带来了那个做面包的苏联女人。她穿一件方格呢大衣,脚下是翻毛矮靴,头发梳在脑后,挽一个合,蓝眼白肤,简直像从电影银幕走下来的女主角。她那么高大和光艳,王琦瑶的房间立时显得又小又暗淡。萨沙在她身边,被她搂着肩膀,就像她的儿子。萨沙看她的目光,媚得像猫眼,她看萨沙,则带着些痴迷,萨沙帮她脱下大衣,露出被毛衣裹紧的胸脯,两座小山似的。两人挨着坐下,这时便看见她脸上粗大的毛孔和脖子上的鸡皮疙瘩。她说着生硬的普通话J.发育和表达都很古怪,引得他们好笑。每当她将大家逗笑,萨沙的眼睛就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一遍,很得意的样子。无论王琦瑶还是严师母,她都叫"姑娘",每叫一次,这两人就要红一阵脸,再笑一阵。她胃口很好,在茶里放糖,一碗接一碗。桂花赤豆粥,也是一碗接一碗。桌上的芝麻糖和金桔饼,则是一块接一块。脸上的毛孔渐渐红了,眼睛也亮了起来,话也多了,做着许多可笑的表情。他们越笑,她越来劲,显见得是人来疯,最后竟跳了一段舞,在桌椅间碰撞着。他们乐不可支,笑弯了腰。萨沙拍着手为她打拍子,她舞到萨沙踉前,便与他拥抱,热烈得如入无人之境。他们便偏过了头,吃吃地笑。闹到天黑,她还木想走,赖在椅子上,吃那碟子里芝麻糖的碎屑,舔着手指头,眼睛里流露出贪馋的粗鲁的光。后来是被萨沙硬拉走的。两人搂抱着下楼,苏联女人的笑声满弄堂都能听见。这时,房间里有些狼藉的,桌椅都乱了,台布上到处是茶清和糖渍。剩下这三个人也都笑累了,懒在沙发上不想动。屋子里暗下去,也忘了开灯,任它暗去。

  这样的下午茶的节目,也不可多得,大部分是平静度过。下午的太阳一点一点过去,光线柔和下来,话都说尽了,只是将眼睛看来看去,还有些未尽的意思。散了之后,王琦瑶也无心烧晚饭,将剩下的东西,无论是甜还是成,胡乱热一热就打发了。这种热闹过了之后的夜晚,人有着说不出的散淡与无聊,做什么都提不起劲,都觉得没有意思。人来过又走了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空廓和静,掉一根针都能听见的样子。于是,千头万绪涌上心头。这真是愁烦的夜晚,总是难眠,月光都是搅人的。王琦瑶甚至盼着有人来打针,将酒精灯点起,有一些声色似的。她找一些针线来做,等找出来了又没了兴致,毛线团滚到沙发底下也不知道。她看晚报,看几遍都不了解说的什么。她对了镜子刷头发,也不知镜里的人是谁。心里的念头都是没头没尾不成章不成句。她拿一个分币在桌上掷着,却说不准要的是哪一面,卜的是哪一桩事情。她也用扑克牌通五关,通了还是没通也是不懂。窗外面弄堂里,"小心火烛"的巡夜声又响起了,梆子换了摇铃。那铃声凛例得多了,在夜晚的平安里,一音独响。这一般寂寥,是要挨到下一次的下午茶。下午茶有多热闹,夜晚就有多难耐,非要将这热闹抵消掉似的,甚至抵消掉还不算,再要找回来一些,才罢休的。为消除寂寥,她又去看第四场电影.第四场电影是这城市残留的一点夜生活了,是这不夜城还未冥灭的一点芯。第四场电影已经坐不满了,余着一半座位,也是寂寥。回来的路上是人意阑珊加寂寥。这不夜城如今到处写着"夜"字,梧桐树影是夜色,候车的人满脸都是夜色,电车进场当当地敲着夜声,路灯霓虹灯全是夜的眼。不过,这城市再是夜,也有一些萌动的挣扎的光,河的暗流似的。全身心去注意,才可觉察出来。

  现在,下午茶的前一日,毛毛娘舅还须来一次,和王琦瑶商量,怎么安排茶点,商量好了,就由毛毛娘舅去采买东西。有时商量晚了,到了吃饭时间,王琦瑶便不让走,又去叫来弄底的严师母,三个人一起吃顿便饭。后来,到了这一日,严师母自己就来了,萨沙也参加进来。于是,下午茶之前又多了顿聚餐,麻将的赌注就高上去了一些,而且,这麻将还不打不行了似的。别人倒无所谓,只萨沙有些躲的,两回只来一回,另一回就说有推不掉的事。谁也不说,可心里却明白。王琦瑶还发现,毛毛娘舅有意地让萨沙吃牌,还有意地出冲,有和也不和的。王琦瑶知道他是要多出钱,又怕别人不接受,就用这个输的方式。想到这些,一边鄙夷萨沙,一边赞赏毛毛娘舅。有一回,她晓得毛毛娘舅早在听和,也推断出他听的是哪一张牌,正巧手里有一张,便往桌上"啪"地一放,还看他一眼。毛毛娘舅犹豫了一下,吃进了,果然和了,还是副大牌。王琦瑶见自己猜对了牌,又见他领自己的情,比自己和牌还兴奋。不料那萨沙却将她的牌翻下一看,说:你怎么拆对子给他牌,是有意放冲吧!王琦瑶赶紧把牌抹了,说她半路想做清一色,这一对就不想要了。心里却说,你不知吃了人家多少放冲的牌,倒不说。严师母则有些不高兴,说:打牌就要按规矩来,不许有私心的。听她这么说,王琦瑶便窘了,再次申辩没有放冲这回事,自己也正后悔拆对呢!接下去,大家就有些沉默,都藏着些气的,勉强打完四圈,便散了。下一次,毛毛娘舅来商量茶点时,王琦瑶心里还是上天的事,见了他就说:萨沙这个人是男人,倒比女人还心胸窄小。毛毛娘舅就说:萨沙也可怜,没工作,又爱玩,拿了些烈属抚恤金,不够他打台球的。王琦瑶还是气,说我不是为钱,是为公平,本来我就说不用设公账,也不是多么大的花销,后来是为了好玩才作出这出钱入账的规矩。毛毛娘舅笑了,说:怎么这样大的气,我代萨沙向你道歉。王琦瑶说:我不光是为萨沙。毛毛娘舅就说:我也代我表姐道歉。王琦瑶听了这话,眼圈倒有些红了,想这毛毛娘舅真是心细如发,什么都明白。想说什么又没说,这时,严师母倒上楼来了。她一进门,往椅上一坐,开口就说,萨沙这个人真是不上路!也是声讨的样子。王琦瑶和毛毛娘舅不由相视一眼,都笑了。

  这天讨论下午茶,毛毛娘舅提出新建议:到国际俱乐部喝咖啡,由他做东。王琦瑶知道他是为了缓和矛盾,心里想他用心虽然良苦,但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第二天上午,王琦瑶抽空去理发店吹了头发,中午饭提早吃了,洗过碗,就化妆更衣。她很淡地描了眉,敷一层薄粉,也不用胭脂,只涂了些口红。她本想穿旗袍,外罩秋大衣,又觉得过于隆重了,还好像放意去比严师母。所以就穿了薄呢西裤,上面是毛葛面的夹袄,都是浅灰的,只在颈上系一条花绸围巾,很收敛的花色。刚停当,就听见张妈叫她的声音,说三轮车已在严家门口,让她去上车。她拿着手提包便下了楼,弄底果然停了辆三轮车,严师母正往外走。她穿一件黑的薄呢大衣,很见身分的装束,妆也化得恰到好处。王琦瑶走过去也上了车,车子慢慢地出了平安里。太阳很红,梧桐叶流落了,天空便显得高朗。王琦瑶忽有些恍惚,觉得身边这人不是严师母,而是蒋丽莉。蒋丽莉这名字从心头一掠而过,就冥灭了。她觉着脸有些干,像要脱皮似的,嘴唇也干。太阳晃着眼,眼皮是重的,睡肿了的感觉。三轮车从街面骑过,橱窗一帧一帧拉洋片似地过去。电车在轨道上缓缓地转过弯,又当当地向前。

  毛毛娘舅和萨沙一起等在国际俱乐部门前。萨沙也是主人的样子,见面就说和毛毛娘舅一起做东。然后,他们在前边带路,引进了大厅。地板光可鉴人,落地窗外是深秋枯黄的草坪,花坛里还有菊花盛开着,有一种苍劲的鲜艳。厅内有低低的圆桌,铺了白桌布,四边是沙发椅。刚落座,就有白西装红领带的侍应生过来问要什么。萨沙擅自做主地点了好几样。毛毛娘舅并不插话,只赞许地笑。两个人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到头总归是毛毛娘舅付账。王琦瑶心里说:萨沙的刁滑原是让这些人给宠出来的。一边把眼睛掉过去,看墙上莲花状的壁灯。热水汀烧得很热,有些红头涨脸的,很后悔没有穿单薄些,外套秋大衣,可穿可脱的。不知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也是因为许久不来这样的地方,倒成个乡巴佬了。咖啡和蛋糕上来了,细白瓷的杯盘,勺子和叉是银的,咖啡壶也是银的。有人走过看见毛毛娘舅和萨沙,便同他们打招呼。毛毛娘舅向他介绍严师母和王琦瑶。那人就对严师母说:严先生近来还好吗?原来也是认识的,只是拐了个弯。他们几个嘘寒问暖地说着,王琦瑶则是个局外人了。她把脸又掉过去看墙边一盆万年青,已结了红果。这时候,厅里的桌椅都坐满人了,侍应生穿行着,上空弥漫着咖啡的香气,是热腾腾的景象。王琦瑶是这热腾腾中的冷清,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且又插不进嘴。她有些嘲笑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自找没意思。

  那过路人干脆拉过一把沙发椅坐下不走了。自己挥手召侍应生来要了一份咖啡糕点,几个人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毛毛娘舅倒过身,悄声对王琦瑶说,这人也是同他们一起打桥牌的,牌打得不怎么样,因此也没有固定的桥牌搭子,却特别爱好,谁肯同他打,他愿意请客的,今天,他又有请客的意思了。王琦瑶知道毛毛娘舅是在照顾她,不叫她受冷落,可却更叫她觉得是局外人了。这时,那人向这边转过来,问他们赏不赏脸,去红房子吃大餐。严师母和萨沙已经答应了,毛毛娘舅则征询地看着王琦瑶,王琦瑶欠了欠身,说,今天有几个预约打针的,她必得晚饭前回去,恕不奉陪了。严师母说:今天你有什么预约?我怎么不知道,不许走的。萨沙也嚷着不让走,说要走大家都走。毛毛娘舅虽不劝她,却间那几个预约的人家中有没有电话,通知晚一些时间再来。王琦瑶知道他是给自己台阶下,也是挽留的意思,就说等会儿再说吧。大家以为她是答应了,不料过一会儿她却起身告辞了,态度很坚决,谁也留不住。严师母真的生气了,说她不给面了。王琦瑶嘴里说抱歉的话,心里却想:严师母的意思其实是说她不识抬举。

  毛毛娘舅送她出去,外面的天已有了暮色,风也料峭,幸好有浑身的热顶着,还不觉怎么冷。毛毛娘舅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她便找些话来问,问俱乐部有些什么好玩的,花销大不大,诸如此类的问题。穿过甫道,到了大门口,她说:毛毛娘舅你进去,外面这样的冷。毛毛娘舅却像没听见似的,突然说了一句:我本来是为大家高兴。他没再说下去,可王琦瑶全懂了,不由心里一动,想这人是什么都收过眼里的。这时,有一辆三轮车过来,她叫住了,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十、围炉在话

  天冷了,王琦瑶和毛毛娘舅商量在房间里装个烟囱炉取暖,大家来打牌喝茶,也不必缩手缩脚了。毛毛娘舅很同意,说着就要去买炉子和铁皮管,王琦瑶拿钱给他,他怎么也术要,说明明是大家受益,怎能让她一个人破费。第二天,毛毛娘舅就带了一个工人来了。那工人骑着黄鱼车,车上装着东西,毛毛娘舅指示他炉子安在什么位置,怎样通出烟囱,又朝哪个方向出烟,不到半天便完工了。因管子接得严密,一丝烟都不漏的,火还上得特别快,中午饭就在炉子上烧的。房间里暖和起来,飘着饭菜的香。王琦瑶又在炉膛里埋了块山芋,不一会儿,山芋也香了。下午来喝茶时,点心也不要了,围着炉子烤那山芋吃,都成了孩子似的。还抢着加煤球,人多手杂的,险些儿弄灭了,赶紧再添劈柴,火才又旺了起来。渐渐地天黑下来,屋里暗了,炉火映着人的脸,都有些变形,做梦似的,还像幻觉。似乎是为了同这炉子作对照,第二天就下起了雪,不是江南惯常的雨夹雪,而是真正的干雪,在窗台屋顶积起厚厚一层,连平安里都变得纯洁起来。

  这是一九五七年的冬天,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大事情,和这炉边的小天地无关。这小天地是在世界的边角上,或者缝隙里,互相都被遗忘,倒也是女全。窗外飘着雪,屋里有一炉火,是什么样的良宵美景啊!他们都很会动脑筋,在这炉子上做出许多文章。烤朝鲜鱼干,烤年糕片,坐一个开水锅涮羊肉,下面条。他们上午就来,来了就坐到炉子旁,边闲谈边吃喝。午饭,点心,晚饭都是连成一片的。雪天的太阳,有和没有也一样,没有了时辰似的。那时间也是连成一气的。等窗外一片漆黑,他们才迟疑不决地起身回家。这时气温已在零下,地上结着冰,他们打着寒然,脚下滑着,像一个半梦半醒的人。

  围炉而坐,还滋生出一股类似亲情的气氛。他们像一家人似的。王琦瑶和严师母织毛线,毛毛娘舅和萨沙就为她们拿着毛线团,负责放城。她们一人一把汤匙在炉上做蛋饺,他们则把做好的蛋饺一圈圈排在盆里,排出花朵和宝塔的样子。他们说话也有些随便,开着玩笑。他们开玩笑的对象总是萨沙;把那苏联女人作材料,问他是不是永久性地吃苏联面包了。萨沙便说:苏联面包还可以,苏联的洋葱土豆却吃不消。大家听出他话中隐晦的意思,又是笑又是骂。萨沙厚着脸说,诸位若有兴趣,他可以提供苏联面包,但是要措洋葱土豆。他们又骂他,他就委屈地说:这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发起进攻。王琦瑶不平了,问:谁是资产阶级?要说无产,她是第一个无产,全靠两只手吃饭。萨沙便说:那你不帮我倒帮他们,我和你是一伙的呀!严师母说:产业都给了你们无产阶级,如今我们才是真正的无产,你们却是有产!王琦瑶说:我任凭有产无产也不帮你萨沙的,我们是吃中国饭,你是吃苏联面包,才是真正两路的人。严师母和毛毛娘舅都拍手称对,萨沙便做出可怜的样子,说他们联合起来欺他没爹没妈。听他这一说,别人还真惭愧起来,纷纷抚慰他。他却一把拉住王琦瑶的手,涎着脸说:让我叫你一声妈吧!王琦瑶甩开手,唾他一口道:你是拿亲爹亲妈都来取笑的。大家便笑,见他无所谓的样子,也就趁着开玩笑一味地追问。萨沙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一句话,天要下雨娘要嫁。大家更是开怀。笑归笑,心里不免要把萨沙看轻,想他可算得上半个瘪三的。

  萨沙见他们乐不可支,心里也是好笑,他暗暗说:看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社会的渣滓,浑身散发出樟脑丸的陈旧气,过着苟且偷生的生活!可他确也喜欢他们,一是他们可提供他吃的,简直是变化无穷,层出不尽的吃的花样。萨沙有一张好嘴,大约也是肺结核的后遗症之一。他特别爱吃,没个够的时候,因为吃的多,便练出了品味。他是能吃出王琦瑶这里的好处的。他喜欢他们,二是他们可帮他消磨时光。正和他的没有钱相反,他的时间真是多的吓人,早上睁开眼就在想着如何打发时间。他们是一群和他时间一样多的人,且还挺有趣,有着另一路的见识,大可充实他的社会经验。萨沙是个重视经验的人,经验可帮助他去了解这个世界,在这世界里弄潮的。因为他们这两样无可取代的好处,萨沙便也愿意付出些代价。其实他也不把他们当真,趁着势胡来,什么样的诨话都敢出口。这些诨话里且有着些真货色,一古脑儿夹带出去,叫他们不收下也收下。什么叫作混,这就叫作混。一日复一日地厮混着,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知道的装不知道,不知道的装知道。太阳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月亮也是这样。这城市的夜和昼就是这么来去着。

  有一日,大家又逗萨沙,要给萨沙介绍女朋友。萨沙谁也不要,只要严家女儿。严师母说她女儿还小得很,他就说情愿等,等白了头也不悔的。严师母说这样你就要叫我丈母娘了。萨沙说:有严师母做丈母娘很光荣。大家简直笑得不行,砂锅里的汤烧溢了,滋滋响着,场里的蛋饺肉丸上下翻滚,也是乐开花的样子。萨沙忽而正色道:我倒是想给一个人做个介绍。大家问谁,萨沙说:就是他。将手指向毛毛娘舅。那两个就笑着问介绍的又是谁,心里却有些忐忑,想这人什么话都可说出口。萨沙笑而不答,她们就逼着,萨沙说:你们会骂我。在场的都有些心跳,脸上也有些绷起,却依然笑着,还是催问。萨沙说:你们保证不骂我?这时候,人们心里都有些明白,三个人脸上都有些异样,笑也勉强了。王琦瑶说:当然是要骂的,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呀!萨沙说:这样说,王小姐已经知道我说的是谁了,要不怎么说一定要骂呢?王琦瑶不想一下子被他套住,窘得脸刷地红了,笑也挂不住了,带着几分真地说;你哪一句话不是找骂?萨沙还是涎着脸:要是说出来不骂呢?王琦瑶就有些气急交加,手里的瓷勺重重一放,那勺柄竟在砂锅沿上断了,气氛陡地紧张起来。这一日,无论萨沙再说了多少自轻自贱的话,毛毛娘舅再是及时及境地应和,却也缓不回来了。勉强坐到傍晚,屋里还没暗,便散了。外面正在化雪,叫人踩得东一摊西一摊,淌着污浊的泥水。天已经晴了,出奇地明亮着,彼此能看见脸上的毛孔似的。王琦瑶将大家送到楼下,互相说着再见的话。那热烈中都是存了心的,显出些虚张声势。

  过后的一日,严师母私下和毛毛娘舅说,王琦瑶也忒没意思了,萨沙明明是开玩笑,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发这样的火,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毛毛娘舅息事宁人地说,王琦瑶也并没有发火,失手打碎了汤勺,也是常有的事。严师母说:我又不是指她弄断勺子的事,我是觉着,萨沙开玩笑是无意,她倒是有心。说罢,还往她表弟脸上看了一眼。毛毛娘舅有些不自然,笑着说:我看是表姐你多心,什么事情也没有的。严师母哼了一声:其实你心里都是知道的,你是聪敏人,我也不多说,我只告诉你一声,如今大家闲来无事,在一起做伴玩玩,伴也是玩的伴,切不可有别的心。毛毛娘舅笑道:表姐你说我能有什么心。严师母又哼了一声:你保证你没有别的心,却不能保证旁人没有。听她这话似是不肯放过王琦瑶的意思,又不便为她作辩解,就只有不作声。严师母见他沉默不语,以为是听进了她的劝告,便缓和下来,说道:你在表姐我这里玩,要出了事情我怎么向你爹爹姆妈交代。毛毛娘舅说;我这样一个大人,能出什么样的事情。严师母就点了他的额角说:等出了事就来不及了。两人说罢就下楼去王琦瑶处,到了那里,见萨沙早来了,在烤火,一双白瘦的手,在炉上烙饼似地翻着。王琦瑶在一边灌开水,两人没事人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阳光照进来,房间便有些灰的,有无数尘屑在飞舞。严师母和毛毛娘舅也围炉坐下,将那日的不快尽数忘记,开始新的一日。

  临近过年,王琦瑶在炉边用一盘小磨磨糯米粉。她前一夜就将糯米泡上,这时米粒就胀得很鼓。萨沙自告奋勇往磨眼里舀米,半勺水半勺米的。毛毛娘舅摇磨,王琦瑶则用石田春芝麻,严师母什么也不做,只在嘴里发指令。房间里洋溢着芝麻的香气,恨不能立刻就进嘴的。这时,萨沙体味到一种精雕细作的人生的快乐。这种人生是螺丝壳里的,还是井底之蛙式的。它不看远,只看近,把时间掰开揉碎了过的,是可以把短暂的人生延长。萨沙有些感动,甚至变得有些严肃,很虚心地请教为什么要水浸了糯米磨粉的道理,还请教做黑洋沙的方法。她们便-一解释给他听,他一下子成了个乖孩子,人们把他以往的淘气都原谅了。她们向他约定过年时做种种好东西给他吃,糖年糕,炸春卷,核桃仁,松子糖,一件件,一宗宗,如数家珍一般。萨沙想:这真是一个吃的世界啊,每天忙着做忙着吃就不够的。他不禁感叹地念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严师母嗤一声笑了,说这还只是辛苦的一半呢,还有身上衣的另一半,只怕你萨沙听也没有听说过。一说起衣服,那话就更没得完了。王琦瑶和严师母一人一件地说,眼前像有羽衣霓裳在飞舞。萨沙听得忘了手里的事情,那磨就一圈圈地空转,摇磨的毛毛娘舅也是出了神的。那容是外外线线、丝丝缕缕织成的世界,多少的心细如发,才可连成周身的美仑美奂。严师母无限感慨地说:要说做人,最是体现在穿衣上的,它是做人的兴趣和精神,是最要紧的。萨沙就问:那么吃呢?严师母摇了一下头,说:吃是做人的里子,虽也是重要,却不是像面子那样,支撑起全局,作宣言一般,让人信服和器重的,当然,里子有它实惠的一面,是做人做给自己看,可是,假如完全不为别人看的做人,又有多少味道呢?说到这里,严师母不觉有些伤感,声音低了下来。方才还是热烈的劳动场面,这时也沉寂了,磨和石臼发出空洞的声响。芝麻的香气浓得腻人了,乳白的米浆也是腻人的颜色。墙壁和地板上沾着黑色的煤屑,空气污浊而且干燥,炉子里的火在日光下看来黯淡而苍白。一切都有着不洁之感。这不洁索性是一片泥淖倒也好了,而它不是那么脏到底的,而是斑斑点点的污迹,就像黄梅天里的霉。

  不过,天黑却将这些遮住了。暮色流进窗户,像是温暖和稀薄的液体,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膜。物体,空间,声音和气息,全变得隔膜,模糊,不很确定。唯有那炉膛里的火,陡地鲜明起来,热烈起来,激励人的身心。这是火炉边最温情脉脉的时刻,所有的欲望全化为一个相偎相依的需求,别的都不去管它了。哪怕天塌地陷,又能怎么样呢?昨天的事不想了,明天的事也不想了,想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剥着糖炒栗子的壳,炒栗子的香也是深入肺腑。他们说着最最闲来无事的闲话,每一个字都是从心底里吐出来,带着肚腹间的暖意。他们在炉上放了铁锅,炒夏天晒干的西瓜子,掺着几颗大白果。白果的苦香,有一种穿透力,从许多种有名或无名的气息中脱颖而出,带着点醒世的意思,也不去管它。他们全都不计前嫌,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弄不懂为什么要彼此生隙,好都好不过来了。他们简直是柔情蜜意,互相体谅得要命,这真是善解的时刻,除了善解又能做什么呢?外面的冷和黑,都是在给这屋内加温加光的,雪还是不要化的好,要是化尽了,这炉火便也差不多到时候了。他们还是说话,轻言慢语,说的什么,都是说过就忘,这才是心声呢!无痕无迹,却绵绵不尽。他们说的不外乎是炒栗子的甜糯,瓜子的香,白果的苦是一笔带过。他们还说糯米圆子的细滑,酒酿的醇厚,还有酒酿汤里的嫩鸡蛋。好了,天已黑到底了,再黑下去便要亮起来;知心话儿也说到底了,再说下去难免又要隔起来。他们嘴里说着走、走的,就是不走,挪不动脚步似的。他们一边说明天见,一边心里不愿意今夜结束,明天再好,也是个未知未到。今夜就在眼前,抓一把则在手中。给时间做个漏真是对得没法再对,时间真是不漏也漏,转眼间不走也要走。

  他们的白天都是打发过去的,夜晚是悉心过的。他们围了炉子猜谜语,讲故事,很多谜语是猜不出谜底的,很多故事没头没尾。王琦瑶说,他们这就像除夕夜的守岁,可他们天天守,夜夜守。也守不住这年月日的。毛毛娘舅说,他们是将夜当成昼的,可任凭他们如何唱反调,总还是日东月西。严师母说他们还像守灵,不过那死去的人是上几辈的高祖,丧事当喜事的。萨沙说他们像西伯利亚的狩猎者,到头却是一场空。他们各形容各的,总之都是爱这样的夜晚,有许多吃食在炉上发出细碎的声音和细碎的香味,将那世界的缝隙都填满的。这世界的整块砖和整块石头,全是叫这些细碎的填充物给砌牢的。他们在炉边还做着一些简单的游戏,用一根鞋底线系起来挑棚棚。那线棚捆在他们手里传递着,牵着花样;最后不是打结便是散了。他们还用头发打一个结,再解开,有的解开,有的折断,还有的越解结越紧。他们有一个九连环,轮流着分来分去,最终也是纠成一团或是撒了一地。他们还有个七巧板,拼过来,拼过去,再怎么千变万化,也跳不出方框。他们动足脑筋,多少小机巧和小聪敏在此生出,又湮灭。这些小东西都是给大东西做肥料的,很多大东西是吃着小东西的尸骸成长的。可别小看这些细碎的小东西,它们哪怕是这世界上的灰尘,太阳一出来,也是有歌有舞的。

十一、康明逊

  在这些混饨的夜晚里,人心都是明一半,晦一半的。毛毛娘舅,也就是康明逊,是王琦瑶心里的那一半明,也是那一半晦,虽是不敢想,却还是要去想。有一次,只有他们俩时,王琦瑶便问:康明逊何日婚娶呢?康明逊笑道:有谁家女儿肯嫁我这样无业的游民?王琦瑶也笑道:这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呢!康明逊这样的人品、家底和门第,谁家女儿娶不到?康明逊就说:那么王小姐替我介绍一个。王琦瑶说:与你相配的人家,可不是我辈能够结识的。康明逊便也学了她先前的口气道:这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呢!像王小姐这样的仪态举止,一看就是出自上流的社会,倒不是我辈可攀比的了。王琦瑶说:你这不是嘲笑我们小家小户的女儿吗?康明逊说:受嘲笑的分明不是你而是我。两人这么一句去一句来地斗嘴,康明逊虽然有问必有答,王琦瑶却没有听出她想要的意思,倒有人来了。再有一次,也是只他们俩在,康明逊问了同样的问题:王小姐佳期何时呢?王琦瑶也学着上回康明逊的口气:谁能娶我这样的,但不待她说出"这样的"是怎样的话来,却突然地缄了口。康明逊再要问,竟看见她眼里的泪了,赶紧地问:有什么不对,千万包涵,不知者不为罪的。王琦瑶摇头不语,停了一会儿,才又说了一遍:有谁能娶我这样的呢?康明逊就说:你这样的又怎样呢?王琦瑶反问:你说怎样呢?康明逊说:锦上添花。她说:你又嘲笑我。康明逊说:分明是你嘲笑我。这回,是康明逊挑起的问话,王琦瑶等着他追问到底,不料却没有问到她想要答的意思。

  王琦瑶和康明逊的问与答,就像是捉迷藏。捉的只是一门心思去捉,藏的却有两重心,又是怕捉,又是怕不来捉,于是又要逃又要招惹的。有时大家都在的时候,他们的问与答便像双关语的游戏,面上一层意思,里头一层意思。这是在人多的地方捉迷藏,之间要有默契,特别的了解,才可一捉一藏地周旋。渐渐的,他们有了一些两人才知的用语,很平常的,在他们却另有一番意思,是指鹿为马的。他们能心领神会,还能于无声处听真言。别人都蒙在鼓里,他们自己也不挑明,说了也当没说。那回萨沙开玩笑要给康明逊介绍女朋友,着实把他俩唬了一跳,不怪王琦瑶要着急,把那瓷汤勺的柄也敲断了。过后严师母同她表弟的一番话,也叫康明逊慌神,说的话里到处是漏洞。不过显见得是虚惊一场,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再没有人提了。倒是王琦瑶自己向康明逊提了一回,问萨沙要给他介绍的女朋友到底是谁。康明逊说:我怎么知道,要问应当去问萨沙。她说:萨沙一定是有所指,康明逊心里当然清楚。康明逊说:既是这样想知道,当时为什么不让萨沙说,千方百计堵住他的嘴?王琦瑶又急了,说她并没有堵萨沙的嘴,萨沙嘴里吐的什么,与她又有何干?康明逊便说:与她无干,又追着问他干吗?王琦瑶一听这话,就好像揭开了伤疤,又痛又羞,脸都红了,憋了一会儿才说;反正你们是一伙,天下乌鸦一般黑的。康明逊说:要分敌我的话,萨沙才是另一伙,是吃苏联面包的。王琦瑶只好笑了,两人就算和解了。其实是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原地,因为方才兜远了,回到原地时便觉着近了一步似的,是个错觉。

  错觉也有错觉的好处,那是架虚的一格。而这架虚的一格上兴许却能搭上一格实的,虽是还要退下来,但因有了那实的一格,也不是退到底,不过是两格并一格,或者三格并一格,也就是进两步退一步的意思吧!这就像是舞步里的快三步,进进退退,退退进进,也能从池子的这边舞到那边,即使再舞回来,也有些人事皆非似的。一支舞曲奏完,心里便蓄了些活跃和满足。与康明逊捉迷藏,王琦瑶有一些是错觉,也有一些是有意将对当错,将错就错。她明知是错,还是按着错的来,倒叫康明逊没办法了。有时候,王琦瑶将她与康明逊叫做我们,严师母和萨沙叫成他们,虽然也是混着叫的,不定是特别的意思,康明逊心里也会一跳,不知这样是好是坏。有一回,他说:王琦瑶,你怎把我表姐算作萨沙的人了,她又不吃苏联面包。王琦瑶笑道:他们不是丈母娘和女婿吗?怎么不是一家人?大家都笑。王琦瑶这么解释,康明逊也不知是称心还是不称心。这时候,他们俩又有些像三岔口了,又要摸着对方,又怕被对方摸着,推来挡去地暗中对付,也是用错觉做文章。这文章有些连篇累牍,重复冗长。事后,两个人一处时,王琦瑶还得再回一回:你为什么问我把你表姐推给萨沙?康明逊再进一步问:你问我这个做什么?有些纠缠不清,还聘里暖唆。把个问题连环套似的,一个一个接起来。还像那种武术里的推手,一推一让,看似循环往复,其实用的是内功,还是有输赢胜负,强弱高低的。

  其实,他俩积极筹备下午茶什么的,是有些以公济私,为了做这种双关语和三岔口的游戏,这还像浑水摸鱼,在一下午或者一晚上的废话中间,确实会有那么一两句有实质性意义的话,就看你怎么去听了。不过,即便是有实质性意义,那话也滑得很,捉也挺不住,所以说是"储水摸鱼"嘛。他们两人话里来话里去,说的其实只是一件事。这件事他们都知道,却都要装不知道;但只能自己装不知道,不许对方也装不知道;他们既要提醒对方知道,又要对方承认自己的不知道。听起来就像绕口令,还像进了迷魂阵,只有当事人才搞得清楚。因为是这样的当事人,头脑都是清楚,想糊涂也糊涂不了。他们了解形势,目标明确,要什么不要什么,心里都有一本明白账。在这方面,他们是旗鼓相当,针尖对麦芒,这场游戏对双方的智能都是挑战。他们难免会沉迷游戏的技巧部分,自我欣赏和互相欣赏。但这沉迷只是一瞬,很快就会醒来,想起各自的目的。在这场貌似无聊,还不无轻薄的游戏之下,其实却埋着两人的苦衷。这苦衷不仅是因为自己,还为了对方,是含了些善解和同情的,只是自己的利益要紧,就有些顾不过来了。

  康明逊其实早已知道王琦瑶是谁了,只是口封得紧。第一次看见她,他便觉得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又见她过着这种寒素的避世的生活,心里难免疑惑。后来再去她家,房间里那几件家具,更流露出些来历似的。他虽然年轻,却是在时代的衔接口度过,深知这城市的内情。许多人的历史是在一夜之间中断,然后碎个七零八落,四处皆是。平安里这种地方,是城市的沟缝,藏着一些断枝碎节的人生。他好像看见王琦瑶身后有绰约的光与色,海市蜃楼一般,而眼前的她,却几乎是庵堂青灯的景象。有一回,打麻将时,灯从上照下来,脸上罩了些暗影,她的眼睛在暗影里亮着,有一些幽深的意思,忽然她一扬眉,笑了,将面前的牌推倒。这一笑使他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三十年代的电影明星阮玲玉。可是,王琦瑶当然不会是阮玲玉,王琦瑶究竟是谁呢?其实他已经接触到谜底的边缘了,可却滑了过去。还有一次,他走过一家照相馆,见橱窗里有一张掖婚纱的新娘照,他。已里一亮。这照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样子,使他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这里的一张照片。倘若这时他能想起王琦瑶,大约便可解开疑团,可他却没有,于是又一次从谜底的边缘滑过去。和王琦瑶接触越多,这个疑团就越是频繁地来打扰。他在王琦瑶的素淡里,看见了极艳,这艳涸染了她四周的空气,云烟氤氲,他还在王琦瑶的素淡里看见了风情,也是洞染在空气中。她到底是谁呢?这城市里似乎只有一点昔日的情怀了,那就是有轨电车的当当声。康明逊听见这声音,便伤感满怀。王琦瑶是那情怀的一点影,绰约不定,时隐时现。康明逊在心里发狠:一定要找出她的过去,可是到哪里去找呢?

  最终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一天,在家和大妈二妈聊天,说起十年前上海的盛况一幕,那就是竞选上海小姐,他母亲竟还记得那几位小姐的芳名,第三位就叫王琦瑶。他这才如梦初醒。他想起那酷似阮玲玉的眉眼,照相馆里似曾相识的照片,还想起旧刊物《上海生活》上的"沪上淑媛",以及后来的做了某要人外室的风闻,这所有的记忆连贯起来,王琦瑶的历史便出现在了眼前。这历史真是有说不尽的奇情哀艳。现在,王琦瑶从谜团中走出来了,凸现在眼前,音容笑貌,栩翎如生。这是一个新的王琦瑶,也是一个;目的王琦瑶。他好像不认识她了,又好像太认识她了。他怀了一股失而复得般的激动和欢喜。他想,这城市已是另一座了,路名都是新路名。那建筑和灯光还在,却只是个壳子,里头是换了心的。昔日,风吹过来,都是罗曼蒂克,法国梧桐也是使者。如今风是风,树是树,全还了原形。他觉着他,人跟了年头走,心却留在了上个时代,成了个空心人。王琦瑶是上个时代的一件遗物,她把他的心带回来了。

  他连着几天没有去王琦瑶处,严师母来电话约,他都说家里有事推掉了。他想:该对王琦瑶说什么呢?后来,他决定什么也不说,一如既往。因此,当他再看见王琦瑶时,就和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一样。王琦瑶问他怎么几天不来,他说有事。王琦瑶就说什么有事,一定有了新去处,比这里更有趣的。他笑笑没说话,把带来的东西放到了桌上。他带来的是老大昌的奶油蛋糕,王琦瑶便去拿碟子。刚给人打过针,王琦瑶手上带着酒精的气味。她穿一件家常的毛线对襟衫,里面是一身布的夹旗袍,脚下是双塔排布鞋,忙进忙出地准备着茶点。他忽然间想起初与王琦瑶相识,在表姐家吃暖锅,胡乱测字玩。王琦瑶说了个"地"字,康明逊指了右边的"也"说是个"他",她则指了左边的"土"说,"岂不是入上了。"她那脱口而出然后油然哀起的样子,这时又一次出现眼前,却是有根有由的了。他心里生出怜悯,又生出惋惜,怜悯和惋惜是为王琦瑶,也是为自己。这时,康明逊被一股忧伤笼罩着,他话不多,有些走神,还有些所答非所问。他望着窗外对面人家窗台上的裂纹与水迹,想这世界真是残破得厉害,什么都是不完整的,不是这里缺一块,就是那里缺一块。这缺又不是月有圆缺的那个缺,那个缺是圆缺因循,循环往复。而这缺,却是一缺再缺,缺缺相承,最后是一座废墟。也许那个缺是大缺,这个则是小缺,放远了眼光看,缺到头就会满起来,可惜像人生那么短促的时间,倘若不幸是生在一个缺口上,那是无望看到满起来的日子的。

  康明逊是二房所生的孩子,却是他家唯一的男孩,是家庭的正宗代表,所以他不得不在大房与二房之间来回周旋。一些较为正式的场合,由他和大妈跟了父亲出席;另一些比较亲密的社交,则是和二妈跟了父亲参加。大妈是个厉害人,正房本就是占着理的,还占着委屈,十分理加上三分委屈,大妈便有了十三分的权利,二妈却是倒欠了三分的。父亲是个老派人,宠归宠,爱归爱,却不越规矩半步,上下长幼,主次尊卑,各得其份。康明逊是康家的正传,他从小就是在大妈房里比在二妈房里多。他和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妹打得火热,比同胞还同胞,无意中他还有些讨好她们,好像怕受到她们的排斥。他隐隐地觉出,大妈的爱是需争取,二妈的爱则不要也在,没有也有。所以,他对大妈便悉心得多,而对二妈怎么也可以,甚至有时故意冷淡二妈好叫大妈欢喜。他的一颗小小的心里,其实全是倚强凌弱,也是适者生存的道理。有一回,他和两个姐妹玩捉迷藏,他循声上了三楼二妈的房间,推门而进,一眼看见垂地的床罩在波动,分明是藏了人的。他悄悄地走过去,这时却见靠里的床沿上,背着身坐着二妈,低了头,肩膀抽搐着。他不由站住了,床底下唆地蹿出妹妹,一阵风地从他身边跑过,并且发出尖锐的快乐的叫声。他没有去追,施了定身术似的,站在原地。是个阴天,房间里的抽木家具发出幽暗的光,打错地板也是幽暗的光。二妈脸朝着窗口,有暗淡的光流淌进来,勾出她的背影。她头发蓬乱着,就像一个鸟巢,肩膀特别窄小,而且单薄。她觉察出后面有人,一边抽泣一边转过身体,不等她看见,他拔腿跑出了房间。他的心怦怦跳着,怜悯和嫌恶的情绪攫住了他,使他有说不出的难过。他以更大声的快乐尖叫来克服这难过,这天他是有些过分了,招来大妈的喝斥。大妈喝斥他的时候,便看见二妈乱蓬蓬的头从三楼楼梯上探下来。这时,他心里生出对二妈的说不出的恨意。这恨意为消除痛楚而生的,这痛楚有多深,这恨就有多大。随了成年,他应付这复杂环境渐渐熟练,可说得心应手,那痛楚和恨意便也消除,积留在心里的只是一些烟尘般的印象。可就是这些烟尘般的印象,却是能够决定某种事情。

  康明逊知道,王琦瑶再美丽,再迎合他的旧情,再抬回他遗落的心,到头来,终究是个泡影。他有多少沉醉,就有多少清醒。有些事是绝对不行的,不行就是不行,可他又舍不得放下,是想在这"行"里走到头,然后收场。难度在于要在"行"里拓开疆场,多走几步,他能做些什么呢?王琦瑶是比他二妈聪敏一百倍,也坚定一百倍,使他处处遇到难题。可王琦瑶的聪敏和坚定却更激起他的怜惜,他深知聪敏和坚定全来自孤立无援的处境,是自我的保护和争取,其实是更绝望的。康明逊自己不会承认,他同弱者有一种息息相通,这最表现在他的善解上。那一种委曲求全,迂回战术,是他不懂都懂的。他和王琦瑶其实都是挤在犄角里求人生的人,都是有着周转不过来的苦处,本是可以携起手来,无奈利益是相背的,想帮忙也帮不上。但那同情的力量却又很大,引动的是康明逊最隐秘的心思,这心思有些是在童年那个阴霸下午里种下的。康明逊已经看见痛苦的影子了,不过眼前还有着没过时的快乐,等他去攫取。康明逊再是个有远见的人,到底是活在现时现地。又是这样一个现时现地,没多少快乐和希望。因没有希望,便也不举目前瞻,于是那痛苦的影子也忽略掉了,剩下的全是眼前的快乐。

  康明逊到王琦瑶处来得频繁了,有时候事先并没有说好,他也会突然地来,说是正好路过。因王琦瑶没想到他会来,往往没怎么修饰,头发随便地用手绢扎起,衣服是更旧的,房间里也有些乱。王琦瑶不由面露窘态,手足无措,拾起这样放下那样。此情此景却更能引动康明逊的恻隐之心。所以,他就故意地突然撞来,制造一个措手不及。那样的场景里,总有着一些意外之笔,也是神来之笔、有一回他是在午饭时来的,王琦瑶一个人吃泡饭,一碟海瓜子下饭,碗边已聚起一小难海瓜子的壳。这情形有一股感人的意味,是因陋就简,什么都不浪费的生计,细水长流的。还有一回来,王琦瑶正在洗头,衣领窝着,头发上满着泡沫。她的脸倒悬着,埋在脸盆里,可康明逊还是看见她裸着的耳朵与后颈红了。这一刻里,王琦瑶变成了一个没经过世面的孩子,她从脸盆里传出的声音几乎是带着哭音的。后来她洗完了,匆匆擦过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将衣服的肩背全泅湿了,看上去真是一副可怜相。渐渐地,王琦瑶晓得他会不期而至,便时时地准备着,但这准备是不能叫他看出来的准备,否则难免会被他看轻。她穿的还是家常的衣服,却不露邋遢相的。她房间还是有些乱,也是不露邋遢相的。吃饭照例要吃,也照例是个"简"字,却不是因陋而简的"简",而是去芜存精的意思了。至于洗头之类的内务,她就安排在康明逊决不可能来的时间里,极早或是极晚。这么一来,康明逊的不期而至便得不到预期的效果了,不克遗憾。但他体察到王琦瑶自我捍卫的用心,深感抱歉。

  王琦瑶的伪装,是为康明逊拉起一道帷幕,知他是想檀自入内。王琦瑶为康明逊拉起帷幕,正是为了日后向他揭开。这有点像旧式婚礼中,新娘蒙着红盖头,由新郎当众揭开的意思。这时候,王琦瑶对他格外矜持,反倒比先前生疏了。两人坐着说不了几句话,太阳已经偏西了。他们说话都有些反复惦量,生怕有什么破绽。过去他们是没话找话,现在却有话也不说,打埋伏似的。他们处在僵持的状态,身心都不敢懈怠地紧张,却又不离开,几乎日日在一起,看着回头从这面墙到那面墙。两人心里都是半明半暗,对现在对将来没一点数的。要说希望还是王琦瑶有一点,却无法行动,因她的行动是与牺牲划等号的,行动就是献出。康明逊没什么希望,却随时可以出击,怕就怕出击的结果是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嘴上什么也不说,心里都苦笑着,好像在说着各自的难处,请求对方让步。可是谁能够让谁呢?人都只有一生,谁是该为谁垫底的呢?

  炉子拆掉了,地板上留下了炉座的印子,窗玻璃上的烟囱孔用纸糊着,好像是冬天留下的残垣。春日的阳光总是明媚,也总是徒然的样子。他们脸上作着笑,却是苦水往肚里流。他们的笑是有些良恳的,作着另一种保证。都不是对方所要的。他们都很坚持,坚持是因为都不留后路,虽是谅解,可也无奈。他们都是利益中人,可利益心也是心,有哀有乐的。

  这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了,又一前一后来了两个推静脉针的病人,将伽门刚送走,又听楼梯上脚步响了。王琦瑶想:难道有第三个来了吗?可都挤在一起了。然而,楼梯口上来的竟是康明逊。这是他头一次在晚上单独到王琦瑶处,并且突如其来,两人都有些尴尬。王琦瑶心跳着,请他坐下,给他倒茶,又拿来糖果瓜子招待。她忙进忙出,有点脚不洁地的。康明逊说他是到朋友家去,朋友家却铁将军把门,只得回家,不料忘带钥匙了,今晚他家人除他父亲都去看越剧,连娘姨也带去了,他不好意思叫他父亲开门,只得到她这里来坐坐,等一会儿戏散场就回去。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王琦瑶只听对了一半,问他今晚去看什么戏,哪一个戏院。康明逊便再从头解释一遍,还不如前一遍来得清楚。王琦瑶更有些糊涂,却作出懂的样子,可不过一会儿又很担心地问,戏是几点开场,会不会迟到了。事情变得夹缠不清,康明逊索性不再解释。王琦瑶本是没话找话,见他不答,也不问了,两人就沉默下来。房间里显得分外地静,隔壁人家的动静都能听见。桌上酒精灯还燃着,一会儿便烧干了,自己灭了,空气中顿时充满浓郁的酒精味,有些呛鼻的。这时候,楼梯又一次响起脚步声,王琦瑶想:这是谁呢?这真是个不平凡的夜晚,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来人是里弄小组长,收弄堂费的,连房门也没进就又走了。屋里的两个人听着楼梯一级一级响下去,中间还踏空了一级,不由都惊了一下,互相望了一眼,笑了。霎那间,便有了一个什么默契,而气氛却更加紧张,竟有点箭在弦上的味道。王琦瑶端起康明逊喝干的茶林到厨房添水,她从后窗看见远处中苏友好大厦尖顶上的一颗红星,跳出在夜色之上。她带着些祈祷的心情,想:有什么样的事情来临呢?她端了添满水的茶杯再进房间,见那康明逊也是木登登他坐着,脸对了窗,不知在想什么。王琦瑶把茶林放在他面前,然后退回自己的位子上坐着,她晓得今天是挨不过去的,就算挨过今天也终有一天是挨不过去。康明逊一直面朝着窗,因窗上是拉了窗帘,就有点面壁的意思,这姿势确实是有话要说,只是不知从何开口。他们静默的时间是有点过长了,这也是有话要说的证明,还是不知从何开口。

  康明逊终于出口的一句话是:我没有办法。王琦瑶笑了一下,问:什么事情没有办法?康明逊说: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法。王琦瑶又笑了一下,到底什么事情没有办法?王琦瑶的笑其实是哭,她坚持了这样久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这时她倒平静下来,心里安宁,无风无浪。她是有些恶作剧的,非要他把那件事情的名目说出来,虽然这名目已与她无关,但无关也要是有名有目的无关。看他受窘,她便想:她等了这么久,总要有一点补偿吧!她笑着说:你没办法做,也没办法说吗?康明逊不敢回头,只将耳后对着王琦瑶。这回是轮到王琦瑶看他的脖颈一点点地红出来。她又追了一句:其实你说出来也无妨,我又不会要你如何的。说到此处,王琦瑶的声音就有些使咽,她含着泪,却还笑着,催问道:你说啊!你怎么不说康明逊转过脸,求饶似地看着她,说:你让我说什么呢?王琦瑶倒叫他说忧了,一时想不起问他的究竟是什么,气更不打一处来,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康明逊心软了,多年前的那个阴霸午后又回到眼前,二妈背着他的身影就好像朝他转了过来,让他看见了泪脸。他说:王琦瑶,我会对你好的。这话虽是难有什么保证,却是肺腑之言,可再是肺腑之言,也无甚前景可望。康明逊也流下了眼泪,王琦瑶虽是哭着,也看在眼里,晓得他是真难过,心中就平和了一些,渐渐地收了泪。抬眼望望四周,一盏电灯在屋里似乎不是投下亮,而是投下暗,影比光多。她以往一个人时不觉得,今晚有了两个人却觉出了凄凉和孤独。她带着满脸泪痕地笑着:其实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呢?像我这样的女人,太平就是福,哪里还敢心存奢望?可你当老天能帮你蒙混过关,混得了今天能混过明天吗?跑了和尚还跑不了庙呢!康明逊说:照你的话,我又算怎样的男人呢?自己亲生母亲都得叫二妈,夹缝中求生存,样样要靠自己,就更不敢有奢望了。听了这话,王传盈不觉长叹一声道:不是我说,你们男人,人生一世所求太多,倘若丢了芝麻拾西瓜,还说得过去,只怕是丢了西瓜拾芝麻。康明迹也叹了一声;男人的有所求,还不是因为女人对男人有所求?这女人光晓得求男人,男人却不知该去求谁,说起来男人其实是最不由己的。王琦瑶便说:谁求你什么了?康明逊说:你当然没求什么了。说罢便沉默下来。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我也有求你的,我求的是你的心。康明逊垂头道:我怕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这话是交底的,有言在先,划地为界。王琦瑶不由冷笑一声道:你放心!

  这是揭开帷幕的晚上,帷幕后头的景象虽不尽如人意,毕竟是新天地。它是进一步,又是退而求其次;是说好再做,也是做了再说;是目标明确,也是走到哪算哪!他们俩都有些自欺欺人,避难就易,因为坚持不下去,彼此便达成妥协。他们这两个男女,一样的孤独,无聊,没前途,相互间不乏吸引,还有着一些真实的同情,是为着长远的利益而隔开,其实不妨抓住眼前的欢爱。虚无就虚无,过眼就过眼,人生本就是攒在手里的水似的,一总是流逝,没什么干秋万载的一说。想开了,什么不能呢?王琦瑶的希望扑空了,反倒有一阵轻松,万事皆休之中,康明逊的那点爱,则成了一个劫后余生。康明逊从王琦瑶处出来,在静夜的马路上骑着自行车,平白地得了王琦瑶的爱,是负了债似的,心头重得很。这一个晚上的到来,虽是经过长久准备的,却还是辞不及防,有许多事先没想好的情形,可如今再怎么说也晚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百般够倦的时候,王琦瑶问康明逊,是怎么知道她身份的,康明逊则反问她怎么知道他知道。王琦瑶晓得他很会纠缠,就坦言道:那一日,大家坐着喝茶,他突然说起一九四六年的竞选上海小姐,别人听不出什么,她可一听就懂。他既然能将那情景说得这般详细,怎会不知道三小姐是谁。王琦瑶又说:这时她就晓得他们是鸳梦难圆了。康明逊拥着她说:这不是圆了吗?王琦瑶就冷笑:圆的也是野鸳鸯。康明逊自知理亏,松开她,翻身向里。王琦瑶就从背后偎着他,柔声说:生气啦!康明逊先不说话,停了一会儿,却说起他的二妈。他说他从小是在大妈跟前长大,见了二妈反倒不好意思,尤其不能单独和她在一处,在一处就想走。他想起这点心里就发痛,什么叫做难过,就是二妈教给他的。最后,他说道:他同二妈二十几年里说的话都不及同王琦瑶的一夕。王琦瑶将他的头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心里满是怜惜,她对他不仅是爱,还是体恤。康明逊说:我知道谁也比不上你,可我还是没办法!这个"没办法"要比前一个更添了凄凉。做人都有过不去的坎,可他没想到他的坎设在了这里,真是没办法。王琦瑶安慰他,她总是和他好,好到他娶亲结婚这一日,她就来做伴娘,从此与他永不见面。康明逊说:你这才是要我死,一边是合欢,一边是分离。到了这时,他们打趣的话都成了辛酸的话,说着说着就要掉泪的。

  他俩虽做得形不留影,动不留踪,早来暮归避着人的耳目,但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严师母吗?她早就留出一份心了,没什么的时候已经在猜,等有了些什么,那便不猜也知道了。严师母暗叫不好,她怪自己无意中做了牵线搭桥的角色。她还怪康明逊不听她的提醒,自找苦吃。她最怪的是王琦瑶,明知不行,却偏要行。她想:康明逊不知你是谁,你也不知道你是谁吗?在严师母眼里,王琦瑶不是个做舞女出身的,也是当年的交际花,世道变了,不得不归避起来。严师母原是想和她做个怀旧的朋友,可她却怀着觊觎之心,严师母便有上当被利用的感觉,自然不高兴。她不再去王琦瑶处,借口有事,甚至牺牲了打牌的快乐,那两人心里有点明白,嘴上却不好说。萨沙倒还是照来不误,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夹在他们中间,是他们的妨碍,也是障服法。王琦瑶有一回问康明逊,严师母会不会去告诉他家,他们俩的事。康明逊让她放心,说无论怎么他终是个不承认,他们也无奈。王琦瑶听了这话,有一阵沉默,然后说:你要对我也不承认,就连我也无奈了。康明逊就说:我承认不承认,总是个无奈。王琦瑶听了这话,想负气也负不下去。康明逊安慰她说,无论何时何地,心里总是有她的。王琦瑶便苦笑,她也不是个影子,装在心里就能活的。这话虽也是不痛快,却不是负气了,而是真难过。这就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本是想抓住眼前的快乐,不想这快乐是掺一半难过的。他们没想到眼前的快乐其实是要以将来作抵押,将来又是要过去来作抵,人生真是连成一串的锁链,想独取一环谈何容易。

  难过得紧了,本来不抱希望的会生出希望,本来不让步的也会让步,都是妥协。两人暗底里都在等待一个奇迹,好为他们解困。这一日,康明逊回到家,发现全家人都对他冷着脸,二妈则带着泪痕,鼻沟发红,嘴唇青紫,是他最不要看见的样子。父亲关着门,吃晚饭也没出来。他心里疑惑,再看见客厅桌上放着一盒蛋糕,知道来过客人了,向佣人陈妈打听,才知来的是严师母。那盒蛋糕没人去碰,放在那里,是代人受过的样子。第二天,他没敢出门,各个房里窜着应酬,也没讨来笑脸,依然都冷着,爱理不理。父亲还是关门。二妈哭是不哭,却叹气。第三天,他出门去到王琦瑶处,将这情形说了。王琦瑶吃惊之余,竟意外地有一些欣喜,她想,干脆事情闹开,窗户纸捅破,倒会有料想不到的结局,像他们这种旧式人家,都是爱惜面子的,生米煮成熟饭,不定就睁眼闭眼,当它是个亏也吃下去了。康明逊也有轻松之感,却是另一番期待。他想,倘若父亲动了大怒,不要他这个儿子,更甚的是,连家都不让回,也就罢了。这一天,两人都生出些细微的指望,渺渺然的,内心有些共同的激动。他们比平日更相亲相爱,萨沙恰巧又没来打搅。两人偎在沙发上,裹着一床羊毛毯,看着窗帘上的光影由明到暗。他们手拉着手,并不说话,窗下的弄堂嘈杂着,是代他们发言,麻雀调嫩,也是代他们发言。这些细细琐琐的声音,是长恨长爱的碎枝末节,分在各人头上,也须竭尽全力的。房间里黑下来,他们也不开灯,四下里影影绰绰,时间和空间都虚掉了,只有这两具身体是贴肤的温暖和实在。

  康明逊的期待落空了。这天回到家,进门就觉出和解的气氛。虽然已晚过十一点,谁也不问他为什么,从哪里来。父亲的房门虚掩着,漏出一点亮,他走过时看见父亲坐在鸭绒被里看一份报纸,脸色很平静。姐妹的房间里传出留声机的声音,唱的是那种新歌曲,有点镀铝的,却也是平静的气象。大妈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心。他其实不饿,却不敢拂大妈的好意,便点了头。他吃红枣莲心粥时,大妈和二妈坐在一边织毛线,谈论着一出新上演的越剧,问他想不想看。他就说,倘若大妈二妈想看,他就去买票。她们则说,倘若他有空就去买,没空便算了。一连三天都是平静度过,他开头还等着他们来问,后来便不等了,他想他们不会问了。他们一定是商量好了,决定"不知道",一切都和过去一样,什么都没发生过,连那盒蛋糕也无影无踪。康明逊不知是喜是悲,他足有整整一周没去王琦瑶那里。他陪两个母亲看越剧,陆两个姐妹看香港电影,又陪父亲去浴德地洗澡。父子俩洗完澡,裹着浴巾躺在睡榻上喝茶说话,好像一对忘年交。他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父亲是壮年,自己只是个小男孩。他忽有点鼻酸,扭过头去,不敢看父亲颈项上叠起的赘肉。

  王琦瑶在家里日日等他,开始还有些着急,后来急过头反心定了,想这事情闹得越不可收场,就越有转机,由他们闹去吧!中间严师母倒来过一次,像是探口风的意思,王琦瑶并不露出什么,一如既往地待她。严师母却憋不住了,问她康明逊怎么没来。王琦瑶笑笑说:严师母不来,把个牌局给拆了,所以康明逊也不来了,只有萨沙还记着我,常来些。正说着,楼梯上脚步响了,萨沙上来了,好像专门来映证她的话似的。王琦瑶就撇下严师母,和萨沙有说有笑,其实是在撒气,也是撒怨。她含着一包泪地想:他到底还来不来呢?

  康明逊再来王琦瑶处,已是分手后第八天了。两人都推停了不少,王琦瑶只觉得一颗心沉了一沉,因本来也是浮着的,这时反觉得踏实了。这一回来,两人也是不说话,却是各坐一隅,都躲着眼睛,互相不敢看脸,生怕对方嘲笑似的。坐了一下午,天黑了,王琦瑶站起来拉开了灯,然后问:吃饭吗?房间亮着,两人都有些不认识的,还有些客气。康明逊说:我回去吃吧。却又不走。王琦瑶便不再问他,兀自到厨房去烧晚饭。康明逊一个人在房间里,这边走走,那边看看。对面窗户的灯也亮了,看得见里面活动的人,来去很频繁的样子,邻家的房门一会儿开一会地关,乒乓地响。然后,厨房里传来油锅炸响的声音,是一种温和的轰然。接着,香味起来了。他心里安定下来,甚至还觉出几分快乐。王琦瑶端着饭菜进来了,一汤一菜,另有一碟黄泥螺下饭。两人坐下吃饭,再没有提这八天内的任何事情,这八天是没有过的八天。吃饭时,他们开始说话,说这日的天气,服装的新款式,马路上的见闻。饭后,两人就在一张《新民晚报》上找电影看。王琦瑶指着一个新上映的香港电影说,是不是去看这个。康明逊一看正是日前陪姐姐妹妹去看过的那个,心里难免一动,嘴上当然是说好。两人就收拾收拾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手已经拉住门把了,王琦瑶又停下,一个转身将脸贴进他的怀里,两人默默不语地抱着,不知有多少时间过去。灯已拉灭,是人家的灯照着窗帘,屋里也有了光,薄膜似地铺在地板上。

  从此,他们不再去想将来的事,将来本就是渺茫了,再怎么染得住眼前这一点一滴的侵蚀,使那实在更实,空的更空。因是没有将来,他们反而更珍惜眼前,一分钟掰开八瓣过的,短昼当作长夜过,星转斗移就是一轮回。这真是长有长的好处,短有短的好处。长虽然尽情尽兴,倒难免挥霍浪费;短是局促了,却可去芜存精,以少胜多。他们也不再想夫妻名分的事,夫妻名分说到底是为了别人,他们却都是为自己。他们爱的是自己,怨的是自己,别人是插不进嘴去的。是真正的两个人的世界,小虽小了些,孤单是孤单了些,可却是自由。爱是自由,怨是自由,别人主宰不了。这也是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好处。大固然周转得开,但却难免掺进旁务和杂念,会产生假象,不如小来得纯和其。

  他们两人在桌边坐着,看着酒精灯蓝色的火苗,安宁中有一些欣喜,也有些忧伤。有时有大人抱着孩子来打针,孩子趴在王琦瑶膝上,由那大人按着手脚,康明逊则举着一个玩具,对那孩子的哭脸哄着,赔着笑。这情景可笑到揪心,是角角落落里的温爱,将别人丢弃的收拾起重来。还有时他们一起搞马兰头,那一小棵一小棵的,永远也摘不完的样子。他们将老叶放一堆,嫩叶放一堆,这情景琐碎到也是揪心,是零零碎碎的温爱,都不成个器,倒是不掺假,他们本是以利益为重的人生,却因这段感情与利益相背,而有机会偷闲,温习了爱的功课。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才来,似乎是近一步就远一步,永远到不了的。是因为那时间实在是太长太长,没有个头的。倘若不是后来的那件事发生,他们几乎以为日子会一径这么下去,把那将来推,推,推来推去,直推进眼不见心不烦的幽冥之中。后来的那件事,其实不是别的,正是将来的信号。这件事就是,王琦瑶怀孕了。

  起初,他们不敢相信是真的,后来,确信无疑了,便陷入一筹莫展。他们不敢在家中商量这事情,生怕隔墙有耳,就跑到公园,又怕人认出,便戴了口罩。两人疑神疑鬼,只觉着险象环生。又到了冬天,公园里花木凋零,湖边上结着薄冰,草地枯黄,太阳在云后苍白地照着。他们想不出一点办法,围着草坪走了一圈又一圈。于冷的天气,脸上的皮肤都是收紧的,头发也在往下掉屑,心里都有到头的感觉。他们一出公园门,就分手各走各的,扮作两个陌路人。喧嚣的市声浮在他们的头顶,好像作雨的云层。他们各自走着,转眼间谁也看不见谁了。

  下一日,他们还须再商量,就去一个更远的公园。依然草木凋零,游人稀疏,麻雀在枯草地上作并脚的跳远,太阳移着淡薄的影子,告诉他们时间流淌,刻不容缓。他们焦急得心都碎了,却还是一个没办法。然后,就有无端的口角发生。王琦瑶本就是害喜,身上有一百个不舒服,再加上心里有事,又是一百个不顺气,就变得急躁易怒。康明逊自己也是满腹的心事,因要顾忌王琦瑶,还须忍着,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宽慰话,其实是更不自由的。待到忍无可忍,便发作起来。他们站在公园的水泥甫道上,开始是压着声音你一句,我一句,后来就渐渐忘乎所以,提高了音量。但他们再怎么高声大气,在这冬天的空廓天空之下,也是和耳语没有两样,一出口便叫风吹散了。有一些鸟类在天上飞过。像扬起的沙粒一般。他们真是绝望,但又不是绝望到底,而是暗怀苟且之心。他们这两颗心其实都是奋力向上的,石头缝里都要求生存。别看他们一筹莫展,互相折磨,那正是因为不服输,所以要挣扎。他们两人都瘦了一圈,气色发黑,王琦瑶的脸上起了疙瘩。最初的焦急过去了,接下来的是一个倦怠的时期。两人不再去公园,也不再商量,王琦瑶抱着热水袋坐在被窝里,康明逊则在沙发上,裹一条羊毛毯。两人这么孵蛋似地孵着,好像能把那个危险孵化掉。等阳光照到沙发的那面墙上,康明逊便用双手在墙上做出许多剪影,有鹅,有狗,有兔子,有老鼠,王琦瑶在那头的床上看着。等阳光从墙上移走,皮影戏结束,房间里也有了暮色。

  这一段日子,是康明逊烧饭,他从未碰过锅灶,可一出手就不平凡,连他自己也有些吃惊。他全神贯注于烹调技术,倒将那烦恼事情搁在了一边。他腰里系着王琦瑶的花围裙,手上戴着油套,头发有些乱,额上有些油汗,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将饭菜端到王琦瑶的床边。王琦瑶吃着吃着饮泣起来,眼泪滴到碗里。康明逊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好像是一个伙计,过了一会儿,也滴下泪来。事情是不能再拖了,必须有个决断。王琦瑶说她明天就去医院检查手术,康明逊就说要陪她一同去。王琦瑶却不同意,说她反正是逃不了的,何苦再赔上一个;她这一生也就是如此,康明逊却还有着未尽的责任。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含泪微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这时候,王琦瑶发现自己真是很爱这个男人的,为他做什么都肯。康明逊说,人家要问起这孩子的来历怎么说呢?王琦瑶想这却是个问题,她就算不说,别人也会猜。她同康明逊再不露行迹,也是常来常往,跑不掉的嫌疑。别人想不到,严师母还能想不到?她忽然心头一亮,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萨沙。

十二、萨沙

  萨沙是革命的混血儿,是共产国际的产儿。他是这城市的新主人,可萨沙的心其实是没有归宿的。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谁,到哪边都是外国人。这城市里有许多混血儿,他们的出生都来自一种偶然性很强的遭际,就好像是一个意外事故的结果。他们混血的脸上,流露出动荡飘泊的命运,还有聚散无常的命运。他们语言混杂,看上去都有怪瘤,大约是两种血缘冲突的表现,还是两套起居方式混淆的表现。他们行为乖张,违背常理,小时看了好玩,大了可就不以为然。他们显得怪模怪样的,走在人群里,也是一副独行客的面目,招来好奇的目光,是看西洋景的目光。他们在这城市是寄居的人,总是临时的观点,可这一临时或许就是一生。他们很少作长远打算,人生都是零零落落,没有积累的。积累也不知积累什么,什么都是人家的,什么都不归他。有一些混血儿神秘地消失,杳无音讯。也有一些扎下很不走了,说着一口本地方言,甚至掌握了黑道上的切口,出没于街头巷尾,给这城市添上诡秘的一笔。

  萨沙表面上骄傲,以革命的正传自居,其实是为抵挡内心的软弱虚空,自己壮自己的胆。他是连爹妈也没有的,又没个生存之计,成日价像个没头苍蝇地乱投奔。脸上的笑都是用来逢迎的,好叫人收留他。可又不甘心,就再使点坏,将便直找回来。反正他没什么道德观念,哪一路的做人原则也没有,什么都按着需要来,有时也是能给人方便的。

  王琦瑶想到他是再合适不过的,对别人下不了手的,对他却可以。对别人过不去的,对他也可以。他好像生来就是为派这种用场的。她对康明逊说,有办法了。康明逊问她有什么办法。她不说,只叫他别管了,一切由她处理。康明逊有些不安,隐隐地有些明白,几乎不敢再问,可又不能不问。幸好王琦瑶死活不说,只让他近段时间不要来了。这天临走前他照例与王琦瑶相拥一阵,他将王琦瑶抱在怀里,忽然心痛欲裂。他久久不能放手,怀里的肉体与他骨血相连,怎么都扯不断的。他的眼泪没了,全干了,声音也哑了,一句话说不出。最后,他终于走出门去,推起自行车,推了几下设推动,才发现忘了开锁。他骑上车,摇摇晃晃地骑在马路上,眼前白晃晃的一片,云里雾里似的。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逆向地行车,车灯照着他的眼。他体会到人将死未死的情景,那就是身体还活着,魂已经飞走了。以后的几天里,他总是在平安里附近走动,好像在等着什么,自己也不清楚的。平安里总是嘈杂,人进人出,车来车往。他问自己:王琦瑶是住在里面吗?回答也是犹豫不决的。弄口玉清瑶的打外招牌他是头一回注意到,却不明白那上面的名字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已是临近过年,人们都在置办年货,马路上更添几分熙攘,与他也是隔岸的火似的,无子无系。一连几天过去,他早一趟晚一趟地从平安里过,竟一次也没看见王琦瑶,甚至也没见严师母家的人,进来出去的都是些未曾谋面的陌生人。这王琦瑶就像是沧海一粟,一松手便没了影。他心里空落落地往回走,说是第二天不来,第二天还是来了。直到有一天,下午三点时分,他在平安里对面,看见萨沙手里提着一包东西,脚步匆匆地走进弄口。他在附近几家商店穿行着,眼睛却看着弄口。天渐渐黑了,路灯亮了,萨沙没有出来。他有些倦了,便骑上车,慢慢地走开了。从此,他不再来了。

  萨沙将王琦瑶当作许多喜欢他的女人中的一个。他知道自己有一张美丽的脸,是女人都喜欢。女人对他的喜欢总是掺杂着一点母亲对儿子的心情,爱怜交加的。久而久之,萨沙就变得更加温柔乖觉,就好像可着她们的。动思长成的。萨沙对女人,则是当作衣食父母那么来喜欢的。他喜欢女人的慷慨和诚实,还喜欢女人的简单和轻信,她们总是有一得就有一还的。女人又是那么一种虚无的东西,将温情看得无比的重,简直不可思议。萨沙别的没有,可说是个真正的无产阶级,可温情他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萨沙对自己的苏联母亲,记忆早已模糊,也没有姐妹,他对女人的所有经验,都来自这些略微年长的、爱他胜过爱自己、向他索取温情、又踢以仁慈的女人。他在她们怀里就像一只小猫,温柔得不能再温柔。也有不耐烦的时候,那都是被她们的爱给惹的,他便是抓挠几下,也是温柔的。

  萨沙在女人堆里可说是鱼水自如,可萨沙毕竟是个男人,心胸是广大的,欲望很多,虽不一定能争取到手,看一眼也是好的,男人的世界在向他把手。然而,萨沙在这个世界里却缩手缩脚的伸展不开,他的漂亮脸蛋没什么用处,国际主义后代的招牌也只是唬人的。他对男人是敬畏参半,有着不可克服的紧张。他敏感到人们看不起他,对谁也构不成威胁,心里难免又嫉又恨。女人对他既是安慰又安慰不了,她们甚至会唤起他的自惭形秽。他想,他是因为不行才和她们厮混的。所以,萨沙内心其实又是恨女人的,她们像镜子,照出了他的无能。有时,他就会伺机报复一下,当然,还是温柔的,引不起一点警惕。不过,萨沙对王琦瑶的心情略有不同,说这不同,其实也不是对王琦瑶来的,而是冲着康明逊。他毫不怀疑王琦瑶会喜欢自己,却是因为康明逊而使形势变了。凭他的聪敏小心,早已看出他俩的纠葛,他说不上有什么气恼,反觉得兴奋。他觉着他是与康明逊对峙,得到了平等的快感。

  要说萨沙可怜,他自己却不知道。见王琦瑶待他亲热,康明逊又不上门了,便以为是战胜了他,虚荣心很是满足。那王琦瑶因是争取来的,有一点胜利果实的意思,则又分外看得重一些。见王琦瑶懒懒的乏力,没有胃口,又去求人做了回苏联面包。他还学会了搓棉球,消毒针头,给王琦瑶打着下手。王琦瑶不觉动了恻隐之心,问自己是否太缺德,可是紧接着就想到康明逊。康明逊出现在眼前,总是那系着围裙,戴了袖会,头上出了油汗,曲意奉承的样子,心便像被什么打击了一下。她晓得没有回头路可走,不行也得行。那头一回搂着萨沙睡时,她抚摸着萨沙,那皮肤薄得几乎透明,肋骨是细软的,不由心想:他还是个孩子呢!他拱着她的胸口熟睡着,她轻轻地拨着他的头发看,看那头发从根到梢竟木是一种颜色,鸟羽似的,便要笑一笑,一笑,眼泪倒落下来了。他平时戴眼镜不注意,脱下眼镜才看见了扇子般的长睫毛,覆在眼睑下,鼻翼是很精致的,轻微地抽动着。王琦瑶觉着害他是多么不应该,可她也是万般无奈,便在心里求他原谅。再想他到底没父没母,没个约束,又是革命后代的身份,再大个麻烦,也能吃下的,心里才平和一点。不过,萨沙也有使她觉着可怕的地方,她没有想到孩子般的萨沙,竟这么懂得女人,动作准确熟练,她几乎都有些难以自持了。王琦瑶和男人的经验虽不算少,但李主任已是久远的事情,总是来去匆忙,加上那时年轻害羞,顾不上体验的,并没留下多少印象;康明逊反是还要她教;只有这个萨沙,给了她做女人的快乐,可这快乐却是叫她恨的。这样的时候,她对萨沙的愧疚烟消云散,取而代之一股报复的痛快,她想:萨沙你只配得这种回报。

  当她把怀孕的事情告诉萨沙时,萨沙眼睛里掠过疑虑的神情。然后,他开始提问,问题都很内行,就像一个妇产科专家。问题还有些设置圈套,逼王琦瑶露马脚似的。王琦瑶知道他是一百个不相信,可话里却是滴水不漏,叫他一百个没奈何。她暗暗惊讶萨沙的镇定,康明逊是不能与之同日而语,看来,由他来承担这事是对了。萨沙问过之后,心里虽还是不相信,可也没再说什么。两人依然吃饭说话,甚至还上床睡了。事后,萨沙趴在王琦瑶肚子上,用耳朵贴着。王琦瑶问他做什么,他笑嘻嘻地说:问它叫什么名字。王琦瑶就说:它不会告诉你的。两人话里有话,都是没法说出来的。王琦瑶只觉着萨沙下手比平日都狠,她的快乐也加了倍,更觉着他所做应得,心中很是解气。过后的两天里,萨沙都没提这事,这事就好像没有似的,王琦瑶忍不住问怎么办,他就说急什么呢?王琦瑶心里着急又不好说,只得忍着,依然与他周旋,却拿定主意咬住他不放。因有了恨意,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她甚至还和萨沙开玩笑说,把孩子生下来。然后一同去苏联吃面包。萨沙也开玩笑,说不晓得他要不要吃苏联面包,说不定只吃大饼油条呢。王琦瑶到痛心里发虚,不敢把这种玩笑开下去,只得中途撤回,心里的怨恨则有增无减,决心也更坚定了。又过了两天,萨沙来到王琦瑶处,吃完午饭,坐在那里剔牙。太阳从窗户照进来,照着他的脸,连皮肤下的毛细血管都历历可见。他剔了一会儿牙,然后说明天带王琦瑶去医院。王琦瑶问是哪一家,说是在徐家汇,他特别找了个医生,苏联留学的。多日来的石头落了地,王琦瑶长出一口气,竟觉着一阵晕眩。

  去医院是乘公共汽车。萨沙好像是有意的,放过两辆车不上,偏要上那最挤的一辆。王琦瑶本是不常出门,更少乘车,也不会抢先,尽是让着人家,等她上了车,车门是在她背上关拢的,脚后跟也夹痛了。而萨沙早已挤到深处,没了人影。她站在门口,进不得退不得,上车下车的人都推她,还埋怨她。等到了徐家汇,下了车来,她已头发蓬乱,纽扣挤掉了一颗,鞋也踩黑了。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唇颤抖着。萨沙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问她怎么了,她咬咬牙,把眼泪咽回肚里,说没怎么,就跟了萨沙往前走。无论他走多么快,都抢先一步,那姿态是说:看你还能怎样]萨沙原是要继续捣蛋,这时也不得不老实了。两人终于走到医院,挂了红十字招牌的大门赫赫然在了眼前。萨沙带了她七拐八绕地走,去找他认识的医生。那医生是在住院部的,刚查完病房,坐在办公室休息。萨沙先进去与他说了一会儿,然后把手让王琦瑶进去。王琦瑶一看,那医生竟是个男的,先就窘红了脸。医生问了几个问题,就让她去小便然后检查。她出了办公室去找厕所,找了几圈没找到,又不敢问,做贼似的。后来总算找到了,厕所里又有公务员在清扫。等人扫完,她走过去,关上门,一股来苏水的气味刺鼻而来,不由地一阵搅胃。她对着马桶呕吐起来,吐的全是酸水,刚擦过的马桶又叫她弄脏了。她又急又怕,眼泪就流了出来。这一流泪却引动了满腹的委屈,她几乎要嚎啕起来,用手绢堵着嘴,便咽得弯下腰来,只得伏在厕所的后窗台_L。后窗外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屋顶,有谁家在瓦上铺了席子晒米。太阳照着屋顶,也照着生了虫的米粒。有鸽群飞起,盘旋在天空,一亮一亮的,令人眼花。王琦瑶止了抽噎,眼泪还在静静地流。鸽群在屋顶上打着转,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屋顶像海洋,它们像是海鸟。王清摇直起腰,用手帕擦干眼泪,走出厕所,径直下了楼去。

  直到下午两点,萨沙才回到王琦瑶处,见她正给人打针,还有一个等着的。桌上点了酒精灯,蓝火苗舔着针盒。床上的被褥全揭下来,堆在窗台上晒太阳。地板是新拖过的,家具也擦过了。王琦瑶换了身衣服,蓝底白点的罩衣,头发也重新流过,整齐地流向脑后,用橡皮筋扎住,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见萨沙进来,便问他有没有吃过饭,要不要喝水。因有外人在,萨沙也不便发作,只得等着,却不知道王琦瑶究竟是要做什么。那打针的一走,他就跳了起来,脸上却带了笑的,问她是不是不喜欢那医生。只见了一面就跑了,连招呼都没打。王琦瑶说她去了厕所再找不到那间办公室,所以才走的。萨沙就说都怪他不好,说应当陪在她身边,给她作向导。王琦瑶则说是怪她太笨,总是不认路。萨沙说不认路倒不要紧,只怕要认错人。王琦瑶便不说了,只笑笑。停了一会儿,又问萨沙要不要吃饭,萨沙一扭身说不吃,脖子上的蓝筋鼓出来,一缕一缕的。他这样子使王琦瑶又一次想到,他还是个孩子,她想她和康明逊要比他年长四五岁,却在欺他。她走过去,站在萨沙身后,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又看他鸟羽似的发丝,很轻柔地摩拳看她的掌心。两人都不说话,停了一会儿,萨沙脸不看她地问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办?这话里是有着钻心的委屈,还有些哀告的意思。王琦瑶想她再委屈,其实也没萨沙委屈。可她是没办法,而萨沙却有办法。她的手停在萨沙的头发里,奇怪这头发的颜色是从哪里来。她说:萨沙,你知道有一句俗话叫作"一日夫妻百日恩"吗?萨沙不响。她又说:萨沙你难道不愿意帮帮我?萨沙没说话,站起来走出房间,将房门轻轻带上,下楼了。

  萨沙的心真的疼痛了,他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竟是这么一团糟。切莫以为萨沙这种混血儿没有心肝,他们的心也是知冷知暖知好歹的。他知道王琦瑶欺他,心里有恨,又有可怜。他有气没地方出,心里憋得难受。他在马路上走着,没有地方去,街上的人都比他快乐,不像他。眼前老有着王琦瑶的面影,浮肿的,有孕斑,还有泪痕。萨沙知道这泪痕里全是算计他的坏主意,却还是可怜她。他眼里含了一包泪,压抑得要命。后来他走累了,肚子咕咕叫着,又饥又渴的。他买了一块蛋糕一瓶汽水,因汽水要退瓶,便只能站在柜台前吃。一边吃一边听有人叫他"外国人",心里就有些莫名的得意,稍微高兴了一点。他喝完汽水退还了瓶,决定到他的苏联女友处去。他乘了几站电车,听着电车铃响,心情明快了许多。天气格外的好,四点钟了,阳光还很热烈。他走进女友住的大楼,正是打蜡的日子,楼里充斥了蜡的气味。女友的公寓里刚打完蜡,家具都推在墙边,椅子翻在桌上,地板光可鉴人。女友见萨沙来,高兴得一下子将他抱起,一直抱到房间的中央才放下,然后退后几步,说要好好看看萨沙。萨沙站在一大片光亮的地板上,人显得格外小,有点像玩偶。女友让他站着别动,自己则围着他跳起舞,哼着她们国家的歌曲。萨沙被她转得有些头晕,还有些不耐烦,就笑着叫她停下,自己走到沙发上去躺下,忽觉着身心疲惫,眼都睁不开了。他闭着眼睛,感觉到有阳光照在脸上,也是有些疲累的暖意。还感觉到她的摸索的手指,他顾不上回应她,转瞬间沉入了睡乡。等他醒来,房间里已黑了,走廊里亮着灯,厨房里传来红菜汤的洋葱味,油腻腻的香。女友和她丈夫在说话,声音压得很轻,怕吵了他。房间里的家具都复了原位,地板发着暗光。萨沙鼻子一酸,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流了下来。

  第二天,萨沙到王琦瑶处去,两人都平静了下来。萨沙说,他可以再找一个女医生,王琦瑶说男医生就男医生吧,到了这个地步,还管医生是男是女吗?两人就都笑了,还有些辛酸。再约定好日子,又一次去那医院。这一回去是叫了三轮车,萨沙坐一辆,王琦瑶坐一辆。还是那位医生,不过是在门诊部里了。他好像已经忘了王琦瑶,将先前的问题再问一遍,就让她去小便。王琦瑶出了门诊室,见萨沙跟在身后,便笑着说:你真怕我不认路啊!萨沙也笑了,却并不回门诊室,而是站在门口等。门前来往的都是女人,怀孕或不怀孕的。大约是因王琦瑶的关系,他觉着这一个个的女人,都有着没奈何的难处,又是百般地不能说,不由的心情忧郁。过了一会儿,王琦瑶回来了,自己进了门诊室,一会儿又出来,说是去化验间,再让他等着。王琦瑶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已是决心接受一切的样子。事情很顺利地进行,手术的日子也最后定下了。走出医院,天已正午,王琦瑶提议在外面吃午饭,萨沙也同意,两人对徐家汇这地方都不熟,漫无目标地走了一阵,看见了徐家汇天主教堂的尖顶,矗立在蓝天之下,心里便有一阵肃穆。再走了一阵,终于看见一个饭店,推门进去了。

  一坐下,萨沙就说由他请客。王琦瑶说怎么是他请呢?当然是她请了。萨沙看她一眼,问为什么是她请,明明他请才对。王琦瑶暗暗一惊,差点地露出破绽,是有些大意了。就不再与他争,心想萨沙也不定拿得出钱,等会儿再说吧。两人点了菜,说了会地闲话,萨沙忽然冒出一句:做这种手术痛不痛?王琦瑶怔了怔,说她也并不知道,想来总不会比生孩子难。萨沙就又问:那么比拔牙齿呢?王琦瑶笑了,说怎么好比呢?她体会到萨沙的担忧,心中有几分感动,也有几分感激,却不好流露,只得嘲笑着:这又不是一颗牙齿。这时,菜来了,两人就开始吃饭。萨沙说:我吃来吃去,觉着最好吃的还是王琦瑶烧的菜。王琦瑶笑他嘴甜,萨沙却很正经,说他决不是恭维,王琦瑶的菜好吃,决不是因了珍奇异味,而是因了它的家常,它是那种居家过日子的菜,每日三餐,怎样循环往复都吃不厌的。王琦瑶就说:谁家的菜不是居家过日子的菜,还能是打家劫舍的菜?萨沙道:王琦瑶,你这"打家劫舍"几个字说得太对了,说出来怕你不相信,像我这样的人,从来就是过着打家劫舍似的生活。王琦瑶说:我当然不相信。萨沙不理她,兀自说下去:我是个没有家的人,你看我从早到晚地奔来忙去,有几百个要去的地方似的,其实就是因为没有家,我总是心不定,哪里都坐不长,坐在哪里都是火燎屁股,一会儿就站起要走的。王琦瑶说:不是有奶奶的家吗?萨沙有些凄凉地摇了一下头,没回答。王琦瑶心里同情,却没法安慰,两人沉默了一时。吃完饭,要结账了,王琦瑶做出理所当然的样子,掏出钱来,不料萨沙勃然大怒,说王崎瑶你这不是小看我吗?萨沙虽然不发财,可也不至于请女人的钱都没有。王琦瑶窘得脸都红了,呼啸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这本是我的事情。这话说得相当危险,眼睛里全是认账的表情。萨沙按住她拿钱的手,脸上忽有种温柔,他轻声说:这是男人的事情。王琦瑶没再与他争。等叫来招待付了钱,两人出了酒楼,一路没说话,都在往肚里吞着眼泪。

  临到手术这天,忽又有事。萨沙的姨母从苏联来访问,要他去北京见面。萨沙说等他回来再去手术,反正没几天的。王琦瑶却说不要紧,他尽管去,她自己到医院好了,又不是什么开膛破腹的大手术,就好比是拔一颗牙齿,她开了句玩笑。萨沙不依,无论她怎么说行也是不行。后来王崎瑶骗他,说让她母亲陪她去。他虽是不信王琦瑶会让母亲陪去,可见她执意要去,也只有装作相信了。走之前,他硬是给王琦瑶十块钱,让她买营养品。王琦瑶先是收下,然后悄悄塞进他口袋二十元。听他下了楼梯,脚步声在后门口响起,又渐渐远去。有一阵子发呆,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暮色漫进窗户,像烟一般罩住了王琦瑶。

  这一个夜晚非常安静,好像又回到以前,没有萨沙,没有康明逊,也没有严师母的时候。她又听见平安里的细碎的声响:松动地板上的走路声,房门的关闭声,大人教训孩子的喝斥声,甚至谁家水开了,那话出来的"哦"一声。她还看见对面人家晒台上栽在盆里的夹竹桃,披着清冷的月光,旁边是一盆泥栽的葱,也是被月光的,好像能看见栽它的手,小心翼翼的样子。水落管子的动静却气势磅礴,轰然而下,呼然落地,要为平安里说话似的,是屈服里的不屈。平安里的天空虽然狭窄曲折,也是高远的,阴震消散的时候,就将平安里的房屋衬出一幅剪纸。那星和月有些被遮挡,可也不要紧,那光是挡不住的,那温凉冷暖也挡不住。这就好了,四季总是照常,生计也是照常。王琦瑶打开一包桂圆,剥着壳。没有人来打针,是个无病无灾的晚上。摇铃的老头来了,喊着"火烛小心"在狭弄里穿行,是叫人好自为之的声音,含着过来人的经验。剥好的桂圆蓄起了一碗,壳也有一堆,窗帘上的大花朵虽然褪了色,却还是清晰可见的。老鼠开始行动了,息息率牵地响,还有蟑螂也开始爬行,背着人的眼睛。它们是静夜的主人,和人交接班的。许多小虫都在动作,麻雀正朝着这边飞行。

  第二天是个阴雨的天气,潮湿而温暖。王琦瑶打了一把伞出门,锁门时,她看了一眼房间,心想能回得来吃午饭吗?然后就下了楼,雨是浙浙沥沥的,在阴沟里激起一点涟储。她在弄口叫了部三轮车,车篷上虽然垂了油布帘,车垫还是湿滚流的,这才觉出了凉意。有很细小的雨从帘外打进来,溅在她的脸上。她从帘缝里看见梧桐树的枯枝,从灰蒙蒙的天空划过,她想起了康明逊,她肚里这孩子的爸爸。她这时想到肚里的麻烦还是一个孩子,但这孩子马上就要没有了。王琦瑶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心也跳得快起来。她忽然之间有些糊涂,想这孩子为什么就要没了?她的脸完全被雨水溅湿了,雨点打在车篷上,碑噼啪啪地响,耳朵都给震聋似的。王琦瑶想,她其实什么都没有。连这个小孩子也要没有了,真正是一场空呢!有眼泪流了下来,她自己并不觉得,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紧张,膝盖都颤抖了,有一件大事将在须臾之间决定下来。她眼里盯着油布帘上的一个小洞,将破未破的,还网着丝线,透进了光。她想这破洞是什么意思呢?她又看见了灰白的天空,从车篷与布帘的连接处,那么苍茫的一条。她想起她三十岁的年龄,想她三十年来一无所有,后三十年能有什么指望呢?她这颗心算是灰到底了,灰到底倒仿佛看见了一点亮处。车停了,靠在医院大门旁的马路边。王琦瑶看见进出的人群,忽有一股如临深渊的心情。她坐在车帘后头,打着寒战,手心里全是汗。雨下得紧了,行人都打着伞。那车夫揭起了车帘,奇怪地看她一眼,这一个无声的催促是逼她做决定的。她头脑里昏昏然的,车夫的脸在很远的地方看她,淌着雨水和汗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忘了件东西,拉我回去。帘子垂下了,三轮车掉了个头,再向前驶去。是背风的方向,不再有雨水溅她的脸。她神智清明起来,在心里说,萨沙你说的对,一个人来是无论如何不行的。

  她回到家,推开房门,房间里一切如故,时间只有上午九点。她在桌边坐下,划一根火柴,点起了酒精灯,放上针盒,不一时就听见水沸的声音。她又看钟,是九点十分,倘若这时去医院,也来得及。她忙了那许多日子,不就为了这一次吗?如不是她任性这时候怕已经完事大吉,正坐在回家的车中。她听着钟走的嘴略,想再晚就真来不及了。她将酒精灯吹灭,酒精气味顿时弥漫开来,正在这时,却有人敲门,来推静脉针的、她只得打开针盒,替他注射,却心急火燎的,恨不能立刻完事好去医院。越是急越找不着静脉,那人白挨了几下,连连地叫痛。她按下性子,终于找着了静脉,一针见血的霎那间,她的心定了一定,药水一点一点进入静脉,她的情绪也和缓下来。最后那人按着手臂上的棉球走了,她收拾着用脏的药棉和针头,那一阵急躁过去了,剩下的是说不出的疲惫和懒惰。她听天由命,抱着凡事无所谓的态度,她反正是没办法,就没办法到底也罢了。已是烧午饭的时间,她走进厨房,看见昨晚上就炖好的鸡汤,冷了,积起油膜。她捅开炉子,放上砂锅,然后就去淘米,一边看着玻璃窗上的雨,她想她总算赖住萨沙了,不生是他的,生也是他的,萨沙要帮忙就帮到底吧!她嗅到了鸡汤的滋补的香气,这香气给了她些抓挽着的希冀。这希冀是将眼下度过再说,船到桥头自会直的,是退到底,又是豁出去的。

  萨沙此时正坐在北上的火车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这姨母是他从未见过的,甚至只在几天前刚听说。连母亲都是个陌生人,更何况是姨母。他所以去见姨母,是为了同她商量去苏联的事情。他决定去苏联是因为对眼下生活的厌倦,希望有个新开头。他想混血儿有这点好,就是有逃脱的去处。这逃脱你要说是放逐也可以,总之是不想见就不见,想走就走。

十三、还有一个程先生

  与程先生故人重见,是在淮海中路的旧货行。这一年副食品供应逐渐紧张起来,每月的定粮虽是不减,却显得不够。政府增发了许多票证,什么东西都有了限量的。黑市悄然而起,价格是翻几倍的。市面上的空气很恐慌,有点朝不保夕的样子。王琦瑶怀着身孕,喂一张嘴,养两个人,不得不光顾黑市。靠给人打针的收入只够维持正常开销,黑市里的两只鸡都买不来的。当时李主任离开之际,留给她的那盒子里,是有一些金条,这些年都锁得好好的,一点没动过,作不备之需。如今似乎到了动它们的时候,夜深人静,王琦瑶从五斗橱的抽屉里取出它来,放在桌上。电灯照着它,桃花心水上的西班牙风的图案流露出追忆繁华的表情,摸上去,是温凉漠然的触觉,隔了有十万八千年的岁月似的。王琦瑶对了它静静地坐了会儿,还是一动没动地放回了原处。她觉着依然没到动它的时候,她实在说不准有多少过不去的时刻在前面等着呢!她不如找几件穿不着的衣服送去旧货行卖了,放着也是喂蟑螂。于是就去搬衣箱,打开箱盖,满箱的衣服便在了眼前,一时竟有些目眩。她定了定神,首先看见的是那一件粉红缎的旗袍。她拿在手里,绸缎如水似地滑爽,一松手便流走了,积了一堆。王琦瑶不敢多看,她眼睛里的衣服不是衣服,而是时间的蝉蜕,一层又一层。她胡乱拿了几件皮毛衣服,就合上了箱盖。后来,翻箱底就有些例行公事的意思,常开常关的,进出旧货行,也是例行公事,熟门熟路起来。这一日,她接到东西售出的通知,就到旧货行去领钱,正往外走,却听有人叫她,回头一看,竟是程先生。

  王琦瑶有一时的恍惚,觉着岁月倒流,是程先生鬓上的白发唤醒了她。她说:程先生,怎么会是你?程先生也说:王琦瑶,我以为是在做梦呢!两人眼睛里都有些泪光,许多事情涌上心头,且来不及整理,乱麻似的一团。王琦瑶见他们正是站在照相器材的柜台边,不由笑了,说:程先生还照相吗?程先生也笑了。想到照相,那乱麻一团的往昔,就好像抽出了一个头似的。王琦瑶又问那照相间是否依然如故。程先生说:原来你还记得。这时他看见了王琦瑶怀着身孕,脸是有些浮肿,那旧日的身影就好像隔了一层膜。他想刚才喊她的时候,觉着她一丝未变,宛如旧景重现,如今面对面的,却仿佛依稀了。时间这东西啊,真是不能定睛看的。他不由问王琦瑶:有多少年没见面了?掐指一算,竟有十二年了。再想到那分手的源头,都有些缄默。时近中午,旧货行拥挤起来,推来探去的,站也站不稳,王琦瑶就说出去说话吧。两人出了旧货行,站在马路上,人群更是熙攘,他们一直让到一根电线杆子底下,才算站定,却不知该说什么,一起昂头看电线杆子上张贴的各种启事。太阳已是春天的气息,他俩都还穿着棉袄,背上像顶着盆火似的。站了一时,程先生就提出送王满瑶回家,说她先生要等她吃饭。王琦瑶说,她才没人等呢!回去倒是该回去了,程太太一定要等急的。程先生脸红了,说程太太纯属子虚乌有,他于然一身,这辈子大约不会有程太太了。王琦瑶便说:那就可惜了,女人犯了什么错,何至于没福分到这一步?两人都有些活跃,你一言我一语的,眼看着太阳就到了头顶,彼此都听见饥肠漉漉的。程先生说去吃饭,两人走了几个饭馆,都是客满,第二轮的客人都等齐了,肚子倒更觉着饿,刻不容缓的样子。最后,王琦瑶说还是到她那里下面吃罢了,程先生却说那就不如去他那里,昨天杭州有人来,带给他腊肉和鸡蛋。于是就去乘电车。中午时分,电车很空,两人并排坐着,看那街景从窗前拉洋片似地拉过,阳光一闪一闪,心里没什么牵挂的,由那电车开到哪是哪。

  程先生住的大楼果然如故,只是旧了些,外墙上的水迹加深了颜色,楼里似也暗了。玻璃窗好像蒙了十二年的灰没擦,透进的光都是蒙灰的。电梯也是旧了,铁栅栏生锈的,上下眼卿作响,激起回声。王琦瑶随了程先生走出电梯,等他摸钥匙开门,看见了穹顶上的蜘蛛网,悬着巨大的半张,想这也是十二年里织成的。程先生开了门,她走进去,先是眼睛一暗,然后便看见了那个布慢围起的小世界。这世界就好像藏在时间的芯子里似的,竟一点没有变化。地板反射着棕色的蜡光,灯架仁立,照相机也仁立,木板台阶上铺着地毯,后面有纸板做的门窗,又古老又稚气的样子。程先生一头扎进厨房忙碌起来,传出了刀砧的声音。不一会儿,饭香也传出了,夹着腊肉的香气。王琦瑶也不去帮他,一个人在照相间走来走去。她慢慢走到后面,化妆间依然在,镜子却模糊了,映出的人有些绰约,看不清年纪的。她去推梳妆桌旁的窗子,风将她的头发吹乱了。太阳已经偏午,夹弄里的暗有些过来,她看见底下的行人,如蚁的大小和忙碌。她走出化妆间,又去推暗房的门,手摸着开关,一开,红灯亮了,聚着一点,其余都是黑,含着个心事般的,又还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那个"宗"字。王流摇不知道,那大胜界如许多的惊变,都是被这小世界的不变衬托起的。她立了一会儿,关上灯掩了门再往里走,这一间却是厨房了,煤气灶边有张小圆桌,桌上已放好两付碗筷。饭还切在火上,另一个火上炖着蛋羹。

  程先生烧的是腊肉菜饭,再有一大碗蛋羹。两人面对面坐着,端着菜饭碗,却有点饿过头了,胃里满满的。一碗饭下去,才觉出了空,就一碗接一碗地吃下去,没底似的,不知不觉竟将一只中号钢精锅的饭都吃完,蛋羹也见了底,不由都笑了。想十二年才见一面,没说多少话,却是闷头吃饭。又想过去曾在一起吃过许多次饭,加起来大约也没这一顿吃的多。两人笑过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王琦瑶见程先生看她,便说:你别看我,你是一个人,我是两个人,也不过同你吃的一样。说到这话,两人都一怔,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停了一会儿,王琦瑶勉强一笑,说;我知道你早就想问我,可是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你,反正,我现在怎样是全部在你眼前,也就没什么可问的了。程先生听她这话说得泼辣世故,却又隐若无奈和辛酸,便有沧海桑田的心清。但既是把话说开,两人倒都坦然了。他们撇开过去不提,说些眼下的状况。程先生说他在一个公司机关做财务的工作,薪水供他一个人吃喝用度,可说绰绰有余,只是近些日子觉出了紧,但比起那些有家口的同事,就算是好上加好的了。王琦瑶告诉他,打针的收入本就勉强,如今就难免要时常光顾旧货行了。程先生不禁为她发愁,说卖旧衣服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卖完的那一天怎么办?王琦瑶笑了,反问他,什么是长久之计7什么又是个长久?看程先生回答不上来,又和级口气说;只要把眼前过去,就是个长久之计。程先生便问眼前的日子如何。王琦瑶细细告诉他一日三餐怎么安排,一盐一酱都不遗漏的。程先生也告诉王琦瑶他的勤俭之道,一根火柴也发出三分光的。两人说着说着,又说回到吃的上面,是有千言万语要说的题目,说到兴趣,便互定了时间请客,好像下了战书似的,都是跃跃然的。然后,王琦瑶就说要走,约好人下午来打针,还有一个须上门去的。程先生送她出门,看着她进了电梯才回去。

  一九六O年的春天是个人人谈吃的春天。夹竹桃的气味,都是绞人饥肠。地板下的鼠类,在夜间繁忙地迁徙,麻雀则像候鸟似地南北大飞行.为了找一口吃食。在这城市里,要说"饥道"二字是谈不上的,而是食欲旺盛。许多体面人物在西餐馆排着队,一轮接一轮地等待上座。不知有多少牛菲利,洋葱猪排,和匿塌鱼倒进了婆婆之口,奶油蛋糕的香味几乎能杀人,至少是叫人丧失道德。抢劫的事件接连发生,事件也不是大事件,抢的都是孩子手中的点心。糕饼店是人们垂涎的地方,一人买,众人看。偷窃的事件也常有发生。夜里,人们不是被心事闹醒,而是被漉漉肌肠闹醒。什么样的感时伤怀都退居其次,继而无影无踪。人心都是实打实的,没什么虚情假义。人心也是质朴的,洗尽了铅华。在这城市明丽的灯光之下,人们脸上的表情都是归真还原的,黄是黄了,瘦是瘦了,礼貌也不太讲了,却是赤子之心。虽然还不是"饥馑"那样见真谛的,是比"饥馑"要表一层,略有些奢侈,却也相当纯粹,相当接近水落石出了。虽然也不如"饥谨"来得严肃,终有些滑稽的色彩,可嘲讽的力量也是极大的。不是说,喜剧是将无价值的撕碎给人看吗?这城市里如今撕碎的就正是这些东西。要说价值没什么,却是有些连皮带肉的,不是大创,只是小伤。

  程先生与王琦瑶的再度相遇,是以吃为主。这吃不是那吃,这吃是饱腹的,不像以往同严师母,几个的下午茶和夜宵,全是消磨时光。他们很快发现,两个合起来吃比分开单个吃更有效果,还有着一股同心协力的精神作用。于是他们每天至少有一顿是在一起吃了。程先生把他工资的大半交给王琦瑶作膳食费,自己只留下理发钱和在公司吃午饭的饭菜票钱。他每天下了班就往王琦瑶这里来,两人一起动手切菜淘米烧晚饭。星期天的时候,程先生午饭前就来,拿了王琦瑶的购粮卡,到米店排队,把配给的东西买来,有时是几十斤山芋,有时是几斤米粉。他勤勤恳恳地扛回来,一路上就在想如何消受这些别致的口粮。程先生的西装!回了,里面的羽纱烊了,袖口也起了毛。他的发顶稍有些秃。眼镜还是那付金丝边的,金丝边却褪了色。虽然是旧,还有些黯淡,程先生还是修饰得很整洁,脸色也清爽,并无颓败之相,这就使他看上去更有些特别,像是从四十年代旧电影里下来的一个人物。这类人物,在一九六0年的上海,马路上还是走着几个的。他们的身影带着些纪念的神情,最会招来孩子的目光。他不是像穿人民装的康明逊那样,旧也是旧,却是新翻旧,是变通的意思。程先生是执著的,要与旧时尚从一而终的决心。程先生拎着一铅桶山芋,走在路上。因为拎得不得法。铅桶老是碰膝盖,他不得不经常换手。换手时,便趁机喘口气,看看街景。梧桐树都长出了叶子,路上有了树阴,他心里很安宁,问自己:这一切是真的吗。

  程先生出入王琦瑶处,并没给平安里增添新话题。康明逊与萨沙相继光顾地处,又相继退出;再接着,她的腹部一日一日地显山显水,都看在了平安里的眼中。平安里也是蛮开通的,而且经验丰富,它将王琦瑶归进了那类女人,好奇心便得到了解释。这类女人,大约每一条平安里平均都有一个,她们本应当集中在"爱丽丝"的公寓里,因时代变迁,才成了散兵游勇。有时,平安里的柴米夫妻为些日常小事吵起来,那女的会说:我不如去做三十九号里的王琦瑶呢!男的就嘲笑道:你去做呀,你有那本事吗?女的便哑然。也有时是反过来,那男的先说:你看你,你再看三十九号里的王琦瑶!那女的则说:你养得起吗?你养得起我就做得起!男的也哑然。以此可见,平安里的内心其实并不轻视工倚瑶的,甚至还藏有几分艳羡。自从程先生上了门,王琦瑶的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气总是最诱人的。人们吸着鼻子说:王琦瑶家又吃肉了。

  晚上,王琦瑶早早进了被窝,程先生坐在桌前,记着流水账,再商量第二天的菜肴。他们虽是吃过了晚饭,却已开始向往第二天的早餐了,说起来津津乐道的,在细节上做着反复。说着话,天就晚了。猫在后弄里叫着春,王琦瑶昏昏欲睡。程先生站起身,检查一下窗户的插销,拉好窗帘,将放乱的东西归归好,然后关上灯,走出房间,放下司伯灵锁,轻轻碰上了门。

  程先生从不在王琦瑶处过夜。王琦瑶曾起过留他的念头,却没有开口,因是自己怀着人家的孩子,生怕程先生嫌弃。心里是想,只要程先生开口,自己决不会拒绝的。倒不是对程先生有什么欲望和爱,而是为了报恩。十二年前,程先生是王琦瑶的万事之底,是作退一步想的这个"想"。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个"底"的宝贵和难得,是因为她尽是向前看的境遇,离向后退还早着呢!如今,她虽不是退,却也不敢说进的话了,那个"底"和自己是近了许多的。这些日子,她与程先生也算得上朝夕相处,她发现程先生没变,可她却是变了的,今天的她不再是昨天的她。倘是程先生也变了些,还好说。唯其因为程先生的不失毫厘,反使她生有愧疚的心情,觉得对不起程先生的等待。程先生守身如玉这多年,等来的是千疮百孔的一份生计,自己都为他抱屈。所以,当她接近这个"底"的时候,却又不敢认它作"底"了,自己已是失去资格,只剩有一颗知恩图报的心。但程先生就是不开口,坐得再晚也是一个回家。有几回,王崎瑶股俄中觉着他是立在自己的床边,心里忐忑着,想他会不走,可他立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听见他碰上门的那"咋唯"一声,王琦瑶既是安慰又是惆怅。

  他们有时候也会谈到一些故人,比如蒋丽莉。这些年里,程先生倒还有蒋丽莉一些稀疏的音信,是从那位导演朋友处得来的。提起导演,王琦瑶恍若隔世,有一些场景从混饨的往事中浮现起来,她说导演怎么会认识蒋丽莉的呢?程先生就告诉她,蒋丽莉曾为了找他,从吴佩珍那里找到导演,再从导演那里找到他的。吴佩珍是又一个故人,又有一些旧景接蹭而来,浮在眼前。程先生说,导演如今是在电影部门任一个副职,当时他们都不知道,导演其实是共产党员。后来,蒋丽莉也在他的影响下参加了革命,上海解放的时候,他亲眼看见蒋丽莉挥着大擦,指挥女学生的腰鼓队游行。她还是戴眼镜,却穿一身旧军装,袖子卷在胳膊肘,腰里系一根皮带.他差点儿没认出她来。她本来还有两年就可以拿到毕业文凭,却退学去做了一名纱厂工人,因为有文化又要求进步,就提到工会做了干部。再后来,就和纱厂的军代表结婚了。军代表是山东人,随军南下到上海的。如今,已有了三个孩子,住在大杨浦的新村里。听完程先生的话,王琦瑶说:想不到蒋丽莉做干部了,真不错!程先生也说不错。但两人心里却都不相信自己的话。蒋丽莉的经历听起来像传奇,里面总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原来导演是个共产党,那年竞选上海小姐,还特地请她吃饭,劝她退出,说不定是上级指派他做的呢。倘若那一回听了导演的话,就不是蒋丽莉革命,而是她王琦瑶革命了。说罢,两人都笑了。

  王琦瑶和程先生商量要去看望蒋丽莉一回,却犹豫不定。他们不晓得如他们这样的身份,是否还能与蒋丽莉做朋友了。和所有的上海市民一样,共产党在他们眼中,是有着高不可攀的印象。像他们这样亲受历史转变的人,不免会有前朝遗民的心情,自认是落后时代的人。他们又都是生活在社会的芯子里的人,埋头于各自的柴米生计,对自己都谈不上什么看法,何况是对国家,对政权。也难怪他们眼界小,这城市像一架大机器,按机械的原理结构运转,只在它的细部,是有血有肉的质地,抓住它们人才有依傍,不至陷入抽象的虚空。所以,上海的市民,都是把人生往小处做的。对于政治,都是边缘人。你再对他们说,共产党是人民的政府,他们也还是敬而远之,是自卑自谦,也是有些妄自尊大,觉得他们才是城市的真正主人。王琦瑶和程先生自觉着从此与蒋丽莉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了,照说没有聚首的道理,只因为往事的纠缠,才生出这非分之想。

  王琦瑶和程先生的重逢,就好像和往事重逢,她温习着旧时光,将那历经过的生平再读一遍,会有身临其境,恍若梦中的感觉。她想,谁知道哪个是过去,哪个才是现在呢?她身子越来越重,脚浮肿着,越发不想动,成天坐着,心里恍恍惚惚,手里织一件婴儿的毛衣裤。毛线是用她旧毛衣拆下的,有点断头,一边接一边织,进度很慢的。程先生忙里忙外,直到晚饭后,将近八点才算忙完坐下,王琦瑶的眼睛却已经半张半合,说话也是东半句,西半句。程先生不由也困乏起来。两人在一张沙发上,一人一头坐着,打着瞌睡,直到觉出了身上的寒。程先生打一个寒噤惊醒,王琦瑶还是不动,待程先生为她铺好床,扶她上去,才自己半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程先生照例检查一遍门窗,然后拉了灯走出去,轻轻碰上房门。

  正当他们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看蒋丽莉的时候,万万想不到的,蒋丽莉竟然自己找上了程先生的门。这段日子,程先生除了睡觉,几乎不在自己家里待,也不知她究竟去了多少回,最后才把程先生在电梯里捉住的。她先是上楼,扑了一个空,只得下楼,等电梯上来,不想电梯里正走出了程先生。两人迎面看见,又认识又不认识,说是都变了,可又好像都没变,总是理所当然的样子。蒋丽莉穿着列宁装,一条味叽裤,膝盖处鼓着包,裤腿又短了。脚上倒是皮鞋,却蒙了一层灰,眼镜上也蒙灰似的,好像又加深了近视,一层一层旋进去,最深处才是两只小眼,眼里的光,也是旋进深处的两小丛。程先生说:真是太巧了。蒋丽莉说:巧什么巧,你巧也不是我巧。程先生被她这么一堵,不知说什么才好。蒋丽莉又说:早来你不在,晚来你不在,中午来你也不在!程先生嘴里说对不起,心里却辩解:这不是在了吗?一边开门让她进房间。是星期日的中午,他把王琦瑶安顿睡了午觉,临时想要洗澡,就回来拿换洗衣服,不料碰上了蒋丽莉。蒋丽莉走进房间,站在翻卷着灰尘的阳光里,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睛里那两丛充分明是怨气。程先生有些忐忑,心跳着,还有些窘,想找些闲话说,可出口的却是:你找我有事吗?蒋丽莉又火了,说:没事就不能来吗?程先生脸红了,赔着笑,说去给她泡茶,可热水瓶是空的,玻璃杯蒙了垢,茶叶听则生了锈,打不开。蒋丽莉跟他到厨房,看他忙着烧水洗杯子,说:简直像个鸡窝。转身走了回去。程先生忙完了,走出去,见她一个人站着出神。照相间的布慢都已拉起,灯推在角落,台阶什么的布景推在角落,越加显得空荡荡。程先生看着蒋丽莉的背影,不敢惊动她,又轻轻退到厨房去,守着那壶烧着的水。时间好像停住了,只有那壶水一点一点响了起来,最后项起了壶盖。

  程先生泡好茶走出去,见蒋丽莉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双手背在身后,步子有些像男人似的。程先生将茶放在作布景用的那张摇摇晃晃的圆桌上,两人一边坐一个。程先生说:你先生好吗?蒋丽莉皱皱眉头说:你是在说谁?是说老张吗?程先生就知道她男人是姓张,却不敢再问,转而问她的孩子。她也是皱眉,说孩子除了吵还是吵,有什么好不好?程先生要想问她的工作,又觉着那是自己不配问的,把话咽下,就再找不出什么话了。可他不说话,蒋丽莉也不愿意,说这么多年不见面,就没什么要问的吗?程先生听她这么说,知道没道理可讲,反倒豁出去了,笑着说:我看还是你问我答吧,反正我问什么都不对。蒋丽莉凶声说:谁说你不对了?脸色却和缓了一些,那凶也是有几分做作的。程先生更抱定主意不问只答,蒋丽莉也没了办法,不再逼他,低下头喝茶。窗外传来轮船的汽笛声,很是悠扬。,房间里静默着,却有一股温煦滋生出来。他们都在想过去的时光,虽是不无尴尬的人与事,想起来也是温暖的。这人生说起来是向前走,却又好像是朝后退的,人越来越好商量,不计较。蒋丽莉对程先生说:你倒是一切如旧,住的都是老地方。程先生有些惭愧地低下头说:我是没什么追求的。蒋丽莉冷笑一声道:你怎么没追求?你很有追求。程先生就不敢出声。停了一会儿,蒋丽莉问道:王琦瑶住在什么地方?程先生惊异地说:你找她?蒋丽莉不耐烦地说: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程先生赶紧说知道。蒋丽莉就站起来问:在哪里?马上就要去找似的。程先生也站起来说:我正要去她那里,一起去吧,我们这几天还说到你呢!他神情跃然,也忘了回来是要拿衣服去洗澡,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蒋丽莉还站在原地,看看他。即便是隔了这么一段距离,程先生还是看见了她眼睛里的幽怨。他好像觉着回到了从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两人对视了一阵,互相都明白了对方的一个矢志不忘,然后,一同走出房门。

  蒋丽莉正在填写入党申请表格,个人履历里中学这一阶段,需一个证明人,她就想到了王琦瑶。王琦瑶真是久远的事情了,想起来都是怀疑,一切像是杜撰,而不是真实。这十多年来,她过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以她历来的狂热,接受这生活里不堪承受的一面。从前放纵任性的冲动,这时全用在约束检讨自己。她的积极性令她左右上下的人都感到跟不上。什么样的事情,她都要做得过头。她自知是落后反动,于是做人行事就都反着她的心愿来,越是不喜欢什么,就越是要做什么。比如和丈夫老张的婚姻,再比如杨树浦的纱厂。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有点像演戏,却是拿整个生活作剧情的。她的入党问题很令党的组织头疼,她固然是革命,可革命也不是这么革命法的。她几乎每半年要向组织写一份汇报,有点挖心控肺的,用词造句也相当过火,即便是对组织,也有些肉麻了。一九六①年,这种狂热病蔓延得很厉害,一般都有一顶小资产阶级的帽子,其实也难说是哪个阶级的,各有各的病根,是连自己都不清楚的。

  从大楼里出来,蒋丽莉和程先生就去乘电车,两人一路都无话,听着电车当当地响。这好像是那千变万化中的一个不改其宗,凌驾于时空之上的声音。马路上的铁轨也是穿越时间隧道的,走过多少路了也还是不改其宗。下午三点的阳光都是似曾相识,说不出个过去,现在,和将来,一万年都是如此,别说几十年的人生了。下了电车,穿过两条马路,就到了平安里。平安里的光和声是有些碎的,外面世界裁下的边角料似的,东一点西一点,合起来就有些杂乱。两人走过弄堂,也是默默无语。有一些玻璃窗在他们头顶上碰响,还有新洗的衣衫上的水珠滴在他们颈窝里。走到后门口,程先生就从口袋里摸出钥匙。蒋丽莉的眼光落在钥匙上,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待程先生发现,便迅速闪开。程先生稍有些窘,想开口解释什么,蒋丽莉已夺路而进,走在了前头。王琦瑶已经醒了,却还睡在被窝里养神。房间里拉着窗帘,有些暗,一时没认出蒋丽莉来,等她认出,蒋丽莉已走到她的跟前,低下头看她。两人几乎是脸对脸的,眼睛就不动了。其实只是一秒钟的时间,却有十几年的光阴从中关山飞渡,身心都是飘的,光和声则是倏忽而去。然后,王琦瑶从被窝里坐起,叫了声"蒋丽莉"。蒋丽莉的眼睛一下子落在她拱在被子下的腹部,也是锐利地一瞥。王琦瑶本能地往下缩了缩,反是画蛇添足。蒋丽莉的脸刷地红了,她退后几步,坐到沙发上,脸朝着窗外,一言不发。房间里的三个人是在尴尬中分的手,又是在尴尬中重聚,宿债末了的样子。窗帘上的光影过去了一些,窗下的嘈声也更细碎了。蒋丽莉说要走了,那两人都不敢说留她的话,是自惭形秽,还是怕碰壁。程先生将她送到楼下,再回到房间,两人都有些回避目光,知道蒋丽莉是误会了,但这误会却有些称他们。动的意思。

  晚上,两人各坐方桌一边剥核桃,听隔壁无线电唱沪剧,有一句没一句的,心里很是宁静。他们其实都是已经想好的,这一生再无所求,照眼下这情景也就够了,虽不是心满意足,却是到好就收,有一点是一点。他们一个负责砸,一个负责出六,整的留着,碎的就填进嘴了。王琦瑶破例没有早早就瞌睡,腰酸也好些了,程先生替她在椅子上垫了个枕头,问道:大约是什么时候生呢?王琦瑶掐指一算,竟就是十天之内的事了。程先生不觉有些紧张,王琦瑶倒反过来安慰他,说做什么事情都没有比生孩子自然的了,看这马路上有多少人便可明白。程先生说别的不怕,就怕要生时身边没有人,无法送去医院。王琦瑶就说,这生孩子也不是立时三刻的事情,说是要生,也须一天半天的。听她这么说,且还很沉着,程先生也定心了一些,停了停又说,不知道这孩子是男还是女。王琦瑶说,希望是个男的。程先生问为什么。王琦瑶说做女人太不由己了。两人就都沉默了。这是他们头一次提及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这是一个禁区性质的话题,双方都小心地绕开着。如今一旦说及,就好像克服了一个障碍,有一些较深的情和义交流贯通,两人更亲近了一些。剥完核桃,已是十点,王琦瑶让程先生走,等他下了楼,听见后门响过,才检查了门窗,洗漱就寝。

十四、分娩

  这天,程先生下班后到王琦瑶处,见她脸色苍白,坐立不安,一会儿躺倒,一会儿站起,一个玻璃杯碰在地上,摔得粉碎,也顾不上去收拾。程先生赶紧去叫来一辆三轮车,扶她下楼,去了医院。到医院倒痛得好些了,程先生就出来买些吃的做晚饭。再回到医院,人已经进了产房,晚上八点便生下了,是个女孩,说是一出娘胎就满头黑发,手脚很长。程先生难免要想:她究竟像谁呢?三天之后,程先生接了王琦瑶母女出院,进弄堂时,自然招来许多眼光。程先生早一天就把王琦瑶的母亲接来,在沙发上安了一张铺,还很细心地准备了洗漱用具。王崎瑶母亲一路无言,看程先生忙着,忽然间说了一句:程先生要是孩子的爸爸就好了。程先生拿东西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喉头却硬着,待咽下了,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装没听见。王琦瑶到家后,她母亲已炖了鸡汤和红枣桂圆汤,什么话也没有地端给她喝,也不看那孩子一眼,就当没这个人似的。过一会儿,就有人上门探望,都是弄堂里的,平时仅是点头之交,并不往来,其时都是因好奇而来。看了婴儿,口口声声直说像王琦瑶,心里都在猜那另一半像谁。程先生到灶间拿热水瓶给客人添水,却见王琦瑶母亲一个人站在灰蒙蒙的窗前,静静地抹着眼泪。程先生向来觉得她母亲势利,过去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在楼下叫王琦瑶,她连门都不肯开,只让老妈子伸出头来回话。这时,他觉着她的心与他靠近了些,甚至是比王琦瑶更有了解和同情的。他站在她的身后,慑略了一会儿,说道:伯母,请你放心,我会对她照顾的,说完这话,他觉着自己也要流泪,赶紧拎起热水瓶回房间去了。

  过了一天,严师母来看王琦瑶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上门,早听娘姨张妈说,王琦瑶有喜了,挺着肚子在弄堂里进出,也不怕人笑话。其时,康明逊和萨沙都销声匿迹了似的,一个闭门不出,一个远走高飞,倒是半路里杀出个程先生,一日三回地来。严师母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但自视对王琦瑶一路的女人很了解,并不大惊小怪,倒是那个程先生给了她奇异的印象。她看出他的旧西装是好料子的,他的做派是旧时代的摩登。她猜想他是一个小开,舞场上的旧知那类人物,就从他身上派生出许多想象。她曾有几回在弄口看见他,手里捧着油炸臭豆腐什么的,急匆匆地走着,怕手里的东西凉了,那油浸透了纸袋,几乎要滴下来的样子。严师母不由受了感动,觉出些江湖不忘的味道,暗里甚至还对王琦瑶生出羡嫉。这时听说王琦瑶生了,也动了恻隐之心,感触到几分女人共同的苦衷,便决定上门看望。王琦瑶的母亲看出严师母身份不同,有一些安慰似的,脸色和悦了一些,泡来茶,一同坐下聊天。程先生上班去了,就只这老少三个女人,互诉着生产的苦情。比起来,王琦瑶多是听,少是说,因不是来路明正的生产,不敢居功似的。严师母和她母亲却是越说越热乎,虽然是多年前的事情,一点一滴都不忘怀的。她母亲说到生王琦瑶的艰辛,不觉触动心事,又红了眼圈,赶紧推说有事,避到炊间去了。留下这两人,竟一时无语。婴儿吃足了奶已睡着,卷在蜡烛光里,也看不见个人形。王琦瑶低头剔着手指甲,忽然抬头一笑。这一笑是有些惨然的,严师母都不觉有一阵酸楚。王琦瑶说:严师母,谢谢你不嫌弃我,还来看我。严师母说:王琦瑶,你快不要说这样的话了,谁嫌弃你了?过几天我去叫康明逊也来看你。听到这个名字,王琦瑶把脸转到一边,背着严师母,停了一会儿才说:是呀,我也有好久没看见他了。严师母心里狐疑,嘴上却不好说,只闲扯着要重新聚一聚,可惜萨沙不在了,去西伯利亚吃苏联面包了,不过,补上那位新来的先生,也够一桌麻将了。说到这里,便问王琦瑶那位先生姓什么,贵庚多少,籍贯何处,在哪里高就。王琦瑶-一告诉她后,她便直截了当问道:看他对你这样忠心,两人又都不算年轻,为什么不结婚算了呢?王琦瑶听了这话又是一笑,仰起脸看了严师母说道:我这样的人,还谈什么结婚不结婚的话呢?

  又过了一天,康明逊果然来了。王琦瑶虽是有准备,也是意外。两人一见面,都是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她母亲是个明眼人,见这情形便走开去,关门时却重重地一摔,不甘心似的。这两人则是什么也听不见了,自从分手后,这是第一次见,中间相隔有十万八千年似的。彼此的梦里都做过无数回,那梦里的人都不大像了,还不如不梦见。其实都已经决定不去想了,也真不再想了,可人一到了面前,却发觉从没放下过的。两人征了一时,康明逊就绕到床边要看孩子。王琦瑶不让看,康明逊问为什么,王琦瑶说,不让看就是不让看。康明逊还问为什么,王琦瑶就说因为不是他的孩子。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康明逊问:不是我的是谁的?王琦瑶说:是萨沙的。说罢,两人都哭了。许多辛酸当时并不觉得,这时都涌上心头,心想,他们是怎样才熬过来的呀!康明逊连连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自己知道说上一万遍也是无从补过,可不说对不起又说什么呢?王琦瑶只是摇头,心里也知道不要这个对不起,就什么也没了。哭了一会儿,三岛瑶先止住了,擦干眼泪说道:确是萨沙的孩子。听她这一说,康明逊的眼泪也干了,在椅子上坐下,两人就此不再提孩子的话,也像没这个人似的。王琦瑶让他自己泡茶,问他这些日子做什么,打不打桥牌,有没有分配工作的消息。他说这几个月来好像只在做一件事,就是排队。上午九点半到中餐馆排队等吃饭,下午四点钟再到西餐社排队等吃饭,有时是排队喝咖啡,有时是排队吃咸肉菜饭。总是他一个人排着,然后家里老老少少的来到。说是闹饥荒,却好像从早到晚都在吃。王琦瑶看着他说:头上都吃出白头发来了。他就说:这怎么是吃出来的呢?分明是想一个人想出来的。王琦瑶白他一眼,说:谁同你唱"楼台会"!过去的时光似乎又回来了,只是多了床上那个小人。麻雀在窗台上啄着什么碎屑,有人拍打晒透的被子,啪啪地响。

  程先生回来时,正好康明逊走,两人在楼梯上擦肩而过,互相看了一眼,也没留下什么印象。进房间才听王琦瑶说是弄堂底严师母的表弟,过去常在一起玩的。就说怎么临吃晚饭了还让人走。王琦瑶说没什么菜好留客的。王琦瑶的母亲并不说什么,脸色很不好看,但对程先生倒比往日更殷勤。程先生知道这不高兴不是对自己,却不知是对谁。吃过饭后,照例远那婴儿玩一会儿,看王琦瑶给她喂了奶,将小拳头塞进嘴巴,很满足地睡熟,便告辞出来。其时是八点钟左右,马路上人来车往,华灯照耀,有些流光溢彩。程先生也不去搭电车,臂上搭着秋大衣,信步走着。他在这夜晚里嗅到了他所熟悉的气息。灯光令他亲切。是驻进他身心里的那种。程先生现在的心情是闲适的,多日来的重负终于卸下,王琦瑶母女平安,他又不像担心的那样,对那婴儿生厌。程先生甚至有一种奇怪的兴奋心情,好像新生的不是那婴儿,而是他自己。电影院正将开映第四场电影,这给夜晚带来了活跃的空气。这城市还是睡得晚,精力不减当年。理发店门前的三色灯柱旋转着,也是夜景不熄的内心。老大昌的门里传出浓郁的巴西咖啡的香气,更是时光倒转。多么热闹的夜晚啊!四处是活跳跳的欲望和满足,虽说有些得过且过,却也是认真努力,不虚此生。程先生的眼睛几乎湿润了,心里有一种美妙的悸动,是他长久没体验过的。康明逊再一次来的时候,王琦瑶的母亲没有避进厨房,她坐在沙发上看一本连环画的《红楼梦入这两个人难免尴尬,说着些天气什么的闲话。孩子睡醒哭了,王琦瑶让康明逊将干净尿布递一块给她,不料她母亲站了起来,拿过康明逊手中的尿布,说:怎么好叫先生你做这样的事情呢。康明逊说不要紧,反正他也没事,王琦瑶也说让他拿好了。她母亲便将脸一沉,说:你懂不懂规矩,他是一位先生,怎么能碰这些屎尿的东西,人家是对你客气,把你当个人来看望你,你就以为是福气,要爬上脸去,这才是不识相呢!王琦瑶被她母亲劈头盖脸一顿说,话里且句句有所指,心里委屈,脸上又挂不住,就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她母亲更火了,将手里的尿布往她脸上摔去,接着骂道:给你脸你不要脸,所以才说自作自践,这"践"都是自己"作"出来的。自己要往低处走,别人就怎么扶也扶不起了!说着,自己也流泪了。康明逊蒙了,不知是怎么会引起来这一个局面,又不好不说话,只得劝解道:"伯母不要生气,王琦瑶是个老实人……她母亲一听这话倒笑了,转过脸对了他道:先生你算是明白人,知道王琦瑶老实,她确实是老实,她也只好老实,她倘若要不老实呢?又怎么样?康明逊这才听出这一句句原来都是冲着他来的,不由后退了几步,嘴里嗫嚅着。这时,孩子见久久没人管她,便大哭起来。房间里四个人有三个人在哭。真是乱得可以。康明逊忍不住说:王琦瑶还在月子里,不能伤心的。她母亲便连连冷笑道:王琦瑶原来是在坐月子,我倒不知道,她男人都没有,怎么就坐月子,你倒给我说说这个道理!话说到这样,王琦瑶的眼泪倒干了,她给孩子换好尿布,又喂给她奶吃,然后说:妈,你说我不懂规矩,可你自己不也是不懂规矩?你当了客人的面,说这些揭底的话,就好像与人家有什么干系似的,你这才是作践我呢!也是作践你自己,好歹我总是你的女儿。她这一席话把她母亲说怔了,待要开口,王琦瑶又说道:人家先生确是看得起我才来看我,我不会有非分之想,你也不要有非分之想,我这一辈子别的不敢说,但总是靠自己,这一次累你老人家侍候我坐月子,我会知恩图报的。她这话,既是说给母亲听,也是说给康明逊听,两人一时都沉默着。她母亲擦干眼泪,怆然一笑,说:看来我是多操了心,反正你也快出月子了,我在这里倒是多余了。说罢就去收拾东西要走,这两人都不敢劝她,怔怔地看她收拾好东西,再将一个红纸包放在婴儿胸前,出了门去,然后下楼,便听后门一声响,走了。再看那红纸包里,是装了二百块钱,还有一个金锁片。

  程先生到来时,见王琦瑶已经起床,在厨房里烧晚饭。问她母亲上哪里去了,王琦瑶说是爹爹有些不舒服,她这里差几天就满月,劝母亲回去了。程先生又见她眼睛肿着,好像哭过的样子,无端的却不好问,只得作罢。这天晚上,兴许少了一个人的缘故。显出了沉闷。王琦瑶不太说话,问她什么也有些答非所问,程先生不免扫兴,一个人坐在一边看报纸。看了一会儿,听房间里没动静,以为王琦瑶睡着了,回过头去,却见她靠在枕上,两眼睁着,望了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他轻轻走过去,想问她什么,不料她却惊了一跳,回头反问程先生要什么。她的眼睛是漠然警觉的表情,使程先生觉着自己是个陌生人,就退回到沙发上,重新看报纸。忽听窗下弄堂里嘈杂声起,便推窗望去,原来是谁家在鸡窝里抓住一只黄鼠狼。那人倒提着黄鼠狼控诉它的罪孽,围了许多人看,然后,人们簇拥着他向弄口走去。程先生正要关窗,却在空气里嗅到一股桂花香,虽不浓烈,却沁入肺腑。他还注意到平安里上方的狭窄的天空,是十分彻底的深蓝。他心里有些跃然,回过头对王琦瑶说:等孩子满月,办一次满月酒吧!王琦瑶先不回答,然后笑了笑说:办什么满月酒!程先生更加积极地说:满月总是高兴吉利的事。王琦瑶反问:有什么高兴吉利?程先生被她问住了,虽然被泼了冷水,心里却只有对她的可怜。王琦瑶翻了个身,面向壁地躺着,停了一会儿,又说:也别提什么满木满月了,就烧几个菜,买一瓶酒,请严师母和她表弟吃顿便饭,他们都待我不错的,还来看我。程先生就又高兴起来,盘算着炒几个菜,烧什么汤,王琦瑶总是与他唱反调,把他的计划推翻再重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着,才有些热闹起来。

  这天下午,程先生提前下班,买了菜到王琦瑶处,两人将孩子哄睡了,便一起忙了起来,一边忙一边说话。程先生见王琦瑶情绪好,自己的情绪也就好,将冷盆摆出各色花样,紫萝卜镶边的。王琦瑶说程先生不仅会照相,还会赢任啊!程先生说:我最会的一样你却没有说。王琦瑶问:最会的是哪一样?程先生说:铁路工程。王琦瑶说:我倒忘了程先生的老本行了,弄了半天,原来都是在拿副业敷衍我们,真本事却藏着。程先生就笑,说不是藏着,而是没地方拿出来。两人正打趣,客人来了,严师母表姐弟俩一同进了门,都带着礼物。严师母是一磅开司米绒线,康明逊则是一对金元宝。王琦瑶想说金元宝的礼过重了,又恐严师母误以为嫌她的礼轻,便一并收下,日后再说。大家再看一遍孩子,称赞她大有人样,然后就围桌坐下,正好一人一面。程先生同这两位全是初次见面。严师母见过他,他却没见过严师母,和康明逊则是楼梯上交臂而过,谁也没看清谁。这时候,便由王琦瑶作了介绍,算是认识了。严师母在此之前就对程先生有好印象,便分外热情,见面就熟。程先生虽是有些招架不住,可也心领她的好意,并不见怪。相比之下,康明逊倒显得拘谨和沉默,也不大吃菜,只是喝温热的黄酒,一瓶黄酒很快喝完了,又开了一瓶。程先生说要去炒菜,站起来却有些摇晃,王琦瑶就说她去炒,按他坐下。他抬起手,在王琦瑶按他的肩的手背上抚摸了一下,王琦瑶本能地一拍手。对面的康明逊不禁看他一眼,是锐利的目光。程先生心里一动,清醒了一半。

  王琦瑶炒了热菜上来,重又入座。严师母也脸热心跳的有了几分醉意。她向程先生敬一杯酒,称他是世上少有的仁义之士,又说是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话都说得有些不搭调,可也是借酒吐真言,放了平时则是难出口的。严师母自己敬了酒不算,又怂恿康明逊也向程先生敬酒。康明逊只得也举酒杯,却不晓得该说什么,看大家都等着,心里着急,说出的话更不搭调,说的是:祝程先生早结良缘。程先生照单全收,都是一个"谢"字,然后问王琦瑶有什么话说。王琦瑶看程先生的眼睛很不像过去,有些无赖似的,不知是喝了酒还是有别的原因,心里不安着,脸上便带了安抚的笑容,说:我当然是第一个要敬程先生酒的,就像方才严师母说的,"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要说知心,这里人没一个比得上程先生对我的,程先生是我王琦瑶最难堪时的至交,王琦瑶就算是有一万个错处,程先生也是一个原谅,这恩和义是刻骨铭心,永世难报。程先生听她只说思义,却不提一个"情"字,也知她是借了酒向他交心的意思,胸中有无穷的感慨,还是伤感,眼泪几乎都到了下眼睑,只是低头,停了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今天又不是我满月,怎么老向我敬酒,应当敬王琦瑶才对呢!于是又由严师母带头,向王琦瑶敬酒。可大约是方才的话都说多了,这时倒都不说话,只喝酒。喝着喝着,程先生与康明逊的目光又碰在一起,相互看了一眼,虽没看明白什么的,可心里却都种下了疑窦。这天的酒都喝过量了,程先生不记得是怎么送走的客人,也不记得洗没洗碗盏了,他一觉醒来,发现竟是睡在王琦瑶的抄发上,身上盖一床薄被,桌上还摆着碗碟剩菜,满屋都是黄酒酸甜的香。月光透过窗帘,正照在他的脸上,真是清凉如水。他心里很安宁,看着窗帘上的光影,什么都不去想的。

  忽听有声音轻轻问道:要不要喝茶?他循声音望去,见是王琦瑶躺在房间那头的床上,也醒了。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只见一个隐约的轮廓。程先生并不觉局促,反是一片静温,他说:真是现世啊!王琦瑶不出声地笑了:趴在桌上就睡着了,三个人一起把你抬到了沙发。他说:喝过头了,也是高兴的缘故。静了一下,王琦瑶说:其实你是不高兴。程先生笑了一声:我怎么会不高兴?真的是高兴。两人都不说话,月光又移近了一些。程先生觉着自己像躺在水里似的。过了很久,程先生以为王琦瑶睡着了,不料却听她叫了声程先生。他问:什么事吗?王琦瑶停了一下,说:程先生睡不着吗?程先生说:方才那一大觉是睡足了。王琦瑶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程先生说:我很明白。王琦瑶就说: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程先生笑了:我当然明白的。王琦瑶就说:倘若明白,你说给我听听。程先生道:要我说我就说,你的意思是,如今你我只这一步之遥,只要我程先生跨过这一步,你王琦瑶是不会说一个"不"的。王琦瑶心里诧异这个呆木头似的程先生其实解人至深,面上却有些尴尬,解嘲说:我自知是不配,所以只能等程先生提出。程先生又笑了,这时他感到身心都十分轻松,几乎要飘起来似的,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就好像听着别人在说话,说的都是体己的话。他说:要说这一步,我程先生几乎等了有半辈子了,可这不是说跨过就跨过的,不是还有咫尺天涯的说法吗?许多事情都是强求不得的。王琦瑶那边悄然无声,程先生不管她是否醒着,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像是把积攒了十余年的话全一古脑儿地倒出来。他说他其实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并且想好就做个知己知彼的朋友,也不枉为一世人生;可这人和人在一起,就有些像古话说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要说没有进一步的愿望是不真实的,要进又进不了的时候,看来就只得退了。停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康明逊是孩子的父亲吧?王琦瑶出声地笑了,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程先生倒反有些窘,说:随便问问的。两人各自翻了个身,不一会儿都睡熟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第二天,程先生下了班后,没有到王琦瑶处,他去找蒋丽莉了。事先他给她往班上打了电话,约好在提篮桥见面。程先生到时,蒋丽莉已在那里站着了,不停地看表。分明是她到早了,却怨程先生晚了。程先生也不与她争辩,两人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坐进去,点好菜。那堂馆一转身,程先生便伏在桌上哭了,眼泪成串地落在碱水刷白的白木桌面上。蒋丽莉心里明白了大半,并不劝解,只沉默着,眼睛看着对面的墙壁,墙壁是刷了石灰水的,惨白的颜色。这时的程先生只顾着发泄自己的难过,全然不顾别人是什么心情,即便是如程先生这样的忠厚人,爱起来也极端自私的,也极其的不公平。在他所爱的人面前,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而到了爱他的人面前,却无所顾忌,目中无人,有些像耍赖的小孩。也正是这个,促使程先生来找蒋丽莉了。

  蒋丽莉沉默了一会儿,回头看他还在流泪,嘲笑道:怎么,失恋了?程先生的泪渐渐止了,坐在那里不做声。蒋丽莉还想刺他。又看他可怜,就换了口气道:世上东西,大多是越想越不得,不想倒得了。程先生轻声说:要不想也不得怎么办呢?蒋丽莉一听这话就火了,大了声说:天下女人都死光了吗?可不还有个蒋丽莉活着吗?这蒋丽莉是专供听你哭她活着的吗?程先生自知有错,低头不语,蒋丽莉也不说了。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程先生说:我本是有事托你,可不知道怎么就哭了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听他这话,蒋丽莉也平和下来,说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程先生说:这件事我想来想去只能托你,其实也许是最不妥的,可却再无他人了。蒋丽莉说:有什么妥不妥的,有话快说。程先生就说托她今后多多照顾王琦瑶,她那地方,他从此是不会再去了。蒋丽莉听他说出的这件事情,心里不知是气还是怨,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天下女人原来真就死光了,连我一同都死光的。程先生忍着她奚落,可蒋丽莉就此打住,并没再往下说什么。

  王琦瑶等程先生来,等了几日,却等来蒋丽莉。她是下班后从杨树浦过来,调了几部车,头发蓬乱着,鞋面上全是灰,声音嘶哑。手里提了一个网兜,装了水果,饼干,奶粉,还有一条半新的床单。进门就抖出来,三峡瑶来不及去阻止,就刷刷几下子,撕成一堆尿布。

十五、"昔人已乘黄鹤去"

  后来,王琦瑶也到蒋丽莉家去过。其时,她家已从新村搬出来,住在淮海坊,离王琦瑶处只两站路。这天是星期天,把孩子哄睡了午觉,王琦瑶自己出来交付水电费。看天气很好,时候也还早,就放慢脚步在马路上看橱窗。忽听有人叫她,见是蒋丽莉,手里拿着一卷藏青布料,说要去找裁缝做一条裤子。王琦瑶拿过市料一看,见是普通的人造棉,便说,这又何须找裁缝,她就能做。蒋丽莉说真的吗?那就到你家去量尺寸吧。两人调头走了几步,蒋丽莉却停下脚步说:为什么不上她家去量呢?王琦瑶不是还从来没去过她家。于是两人就再调头往淮海坊去。蒋丽莉家住底楼一层,朝南两大间,再带朝北一小间,前边有一个小花园,什么也没种,只是横了几根竹竿晾衣服。

  墙壁是用石灰水刷的,白虽白,但深一块浅一块,好像还没干透。地板是房管处定期来打蜡的,上足的蜡上又滴上了水,东一塌西一塌,也是没干透的样子。家里的房门都是大敞着,且又房房相符,楼梯正在门口,人来人往,脚步纷沓,使她家就像一条弄堂。尽管是这么南北通风,还是有一股无法散去的葱蒜味。已是十月的天气,可几张床上都还挂着蚊帐,家具又简单,所以她家还像集体宿舍。家里用了一个奶妈一个姐姨,两人站在后门口,面和心不利的表情,见有客人来,就随后跟进房间,各站一隅,打量王琦瑶。两个大孩子七八岁的年纪,见了王琦瑶也是一副莫测的神情,交头接耳,窃笑不已,然后煞有介事地进进出出。蒋丽莉的丈夫老张不在家,墙上连张相片都没有,不知是个什么模样的人。蒋丽莉家也没报皮尺,让佣人去邻居家借,两人你推我,我推你,最后一致说邻居家也不会有这样的东西。只能找了团线,代替皮尺量了。王琦瑶心里记牢哪根线是裤长,哪根线是腰围或臀围,小心地夹进布料,就说要走。蒋丽莉送她到门口,两个佣人也跟着。王琦瑶从始至终都蒙头蒙脑的,不晓得天南地北,刚走出横弄,忽然身后冒出一声小孩子的尖叫:阿飞!她一回头,便看见蒋丽莉那两个孩子逃跑的背影,心中更是惆然。

  过了两天,蒋丽莉按约好的时间来拿裤子了。王琦瑶让她穿上试试,前后左右都很合适,蒋丽莉很满意。王琦瑶却是不懂天都凉了,为什么还要做人造棉的裤子。蒋丽莉说她喜欢人造棉的裤子,即便天凉了,也可以套棉毛裤来穿的。王琦瑶就更不懂了,棉毛裤外面怎么能罩人造棉裤子。收好裤子,两人又坐着聊了会儿闲篇。是晚饭以后,孩子自己在床上玩着布娃娃。王琦瑶给蒋丽莉倒了茶,端了一碟瓜子,蒋丽莉却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王琦瑶这才知道她手指上发黄的斑迹原来是香烟熏的。问她怎么学会抽烟了,蒋丽莉反问她要不要也抽一支,她说不要,蒋丽莉非让她抽,两人推来让去,笑作一团,好像又回到做女学生的时光。王琦瑶最后还是不抽,蒋丽莉只得自己点上一支。王琦瑶看她抽烟的姿势,不由想起她的母亲,便问她母亲怎么样了。蒋丽莉说老样子,死抱住旧社会的一套不丢掉,自己苦恼自己。王琦瑶又问她兄弟如何,她想起那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的少年。她从来没看清过他的面目。蒋丽莉说也是老样子,不过总算自食其力,在中学教书,上班却是骑摩托车来去的,反正她是看不惯。她那个家庭呀,真是一股樟脑丸的气味,是这个时代的旧箱底。王琦瑶觉着蒋丽莉的话也是将她捎带进去的,便有些不自在,话里有话地问道,申请入党,让她王琦瑶这样的做证明人,能作数吗?蒋丽莉听了哈哈一笑,然后向她解释了一通共产党的章法。王琦瑶听起来全是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的,听她说完,便又问了一句,如今有没有批准她的申请呢?这话问出,蒋丽莉的神情便暗淡了一下。然后她宽容地笑了,是笑王琦瑶的无知,她更加耐心地解说道,这申请是在一个漫长时期内进行的,需要不懈的坚持和无条件的信任,是带有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含义,这不是由谁来允诺你的,共产党不是救世主,而是靠自己救自己,凭你的忠诚和努力。听她说着这些,王琦瑶恍您看见了那个对月吟诗的蒋丽莉,不过那时吟的是风月,如今却是铁骨热血,有点献祭的味道。两种都带有夸张的戏剧的风格,听起来总叫人不敢全信。但别人再是怀疑,蒋丽莉自己却是全心投入。听她说完,王琦瑶便再无话可说了。

  如今,蒋丽莉每过十天半月就会来王琦瑶处坐一坐,她对自己说是为了受人之托。其实那只是一半。另一半是因为对旧时光的怀恋,这个怀恋甚至使她忽略了王琦瑶是她的"情敌"这一事实。但这是她不能正视的情感。她是要与!日时光一刀两断的新人。因为心中的矛盾,所以她在王琦瑶处总是带着生气的表情,好像是她不情愿来,而不得不来。有时候她一言不发,王琦瑶问她什么,回答起来也是嫌恶的样子。还有她比较和缓的时候,王琦瑶正与她闲聊,她却忽然间凛然起来,使人陷入惶惑不安。她来总是使王琦瑶紧张,满心搜索着话与她说,一边准备着受她的抢白,还要看她的冷脸。可是她内心里却并不讨厌蒋丽莉的来访,甚至还有几分欢迎。于她来说,蒋丽莉也是旧时光的标记,王琦瑶是不排斥怀恋旧时光的。最要紧的,也是最微妙的,是她在蒋丽莉面前,能持有一些胜利者的心情。她王琦瑶可说是输到底了,可比起蒋丽莉,却终有一极不输,那就是程先生。仗着这个不输,对蒋丽莉再忍让,也是不委屈的。因此,看上去是王琦瑶曲意奉承,内里却全是蒋丽莉的退让,你说她能不气吗?论起来,王琦瑶是有些占了便宜卖乖,但也是可怜,一无所有中的那么点便宜,能不让她炫耀炫耀?再说也不全是卖乖,蒋丽莉已经认了输,让她气势上占个先,又有何妨?她们如此一进一退中,倒是有着至深的谅解,甚至体贴,均是彼此不觉察的。

  蒋丽莉的冷若冰箱里,却有一点和颜悦色,那是冲着王琦瑶的孩子来的。蒋丽莉自己那三个都是男孩,就好像老张的缩版,说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身上永远散发出葱蒜和脚臭的气味。他们举止莽撞,言语粗鲁,肮脏邋遢,不是吵就是打。她看见他们就生厌,除了对他们叫嚷,再没什么话说。他们既不怕她也不喜欢她,只和父亲亲热。傍晚时分,三个人大牵小,小李大,站在弄堂口,眼巴巴地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然后父亲的身影在暮色中出现,于是雀跃着迎上前去。最终是肩上骑一个,怀里抱一个,手上再址一个地回家。而这时,蒋丽莉已经一个人吃完饭,躺在床上看报纸,这边闹翻天也与她无关的。老张的母亲每半年就从山东老家来住一段,帮着照看孩子,料理家务。这时候,蒋丽莉更成了局外人。老太太特别好客,家里永远坐满了生人,有的是老家的亲戚,有的是隔壁的邻居。蒋丽莉昂然从他们面前走过,彼此熟视无睹,那夹在人群里的三个男孩,更成了路人一般的。当她看见王琦瑶的女婴,穿一身鹅黄色羊毛连衣裤,帽子下露出一缕柔软的额发,心里就生出了喜欢。她伸出一根手指,抚了抚婴儿圆润的下巴,小脸上便绽开一个笑容,真是如花盛开一般。婴儿总是能唤起温柔和纯净的心情,而人世是那么纷乱,蒋丽莉又是乱麻中的一个结,多少的解不开理还乱。人其实都不是累死的,而是烦死的。婴儿的世界却是简单的世界,当他们对我们笑的时候,那世界便打开了窗口。蒋丽莉看着那婴儿时,心里确实有一刻平静。但她的烦乱心情使她脸上总带有紧张与暴怒的表情,那孩子便有些怕她,在她面前有时会哭。她去哄她,又总是越哄越哭,她简直束手无措,心里是无比的沮丧。

  王琦瑶直要等她实在没办法了才去解围,孩子在她手里三下两下就弄服帖了。王琦瑶好笑地说:你这三个孩子都是白生了。蒋丽莉说:我虽然生了三个,却是头一遭抱孩子。王琦瑶便有些感动,说:送给你做女儿吧!话一出口就觉不妥,亵渎了蒋丽莉似的,赶紧添一句:就怕她没这个福气。蒋丽莉却不在意,反而说:要是照耶稣教的规矩,我就可以做她的教母。王琦瑶又脱口而出道:程先生做她的教父。蒋丽莉一下子涨红了脸。王琦瑶以为,她.要发怒,但是没有。红潮渐渐从她脸上褪下,她忽然一笑,有些嘲讽又有些伤感,说:程先生倒是想做她父亲的。这一回轮到王琦瑶脸红了,红过了才说:那她才真是没福气呢!两人一时都没说话,看着孩子。孩子刚吃饱奶,眼睛一闭一开,十分安宁的样子,许多尴尬事便在这安宁的眼光中变得自然和温和了。在春天的一个风和日暖的星期天里,蒋丽莉甚至硬拉来程先生给她们和孩子照相。每个人心里都有着时光倒流的感觉,只有这孩子是多出来的,打破了幻觉。他们三个大人一个孩子走在公园里,出于好心情而赞叹着花草树木。这些花草树木在灿烂的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支撑不起似的,软弱和稀疏,虽然处处流露出精心养育的迹象,却反而透出一股无奈挣扎的表情。只有看着孩子在草地上歪歪斜斜地学步是令人振作的,那些娇嫩的小脚步,掩盖了草地的贫瘠枯萎。各色各样的玩具在草坪上滚来滚去,引那些小孩子去追逐游戏。王琦瑶把孩子也放下地来,三个大人看她跌倒爬起地折腾。

  康明逊和王琦瑶还保持着稀疏却不间断的来往。似乎是孩子的问题已经解决,就没什么理由不来往了。不过,原先的爱不欲生和痛不欲生也释淡了。他们坐在一起,不再有冲动,即便是同床共枕,也有些例行公事,也是习惯使然。总之,他们成了一对真正的老熟人,你知我,我知你,却是桥归桥,路归路。所以,当王琦瑶听说康明逊在与人约会的时候,她心里也没有太大的难过,至多调侃他几句,康明逊也看出她的木认真和不在意。因为来去自由,他便也不急于找机会离开,而是从容行事,相当的挑剔。因此,虽然一直在进行着各种约会,却始终没有一个是明确了关系的,到了后来,连约会也疏落了下来。如今,他们两人之间不再是如火如荼的热烈,但却是很稳定,甚至称得上牢固的一对。倘若不是有个孩子在中间梗着,康明逊还会来得更勤一些。这孩子是使他不自在的,许多回忆都因她而起,打搅了他的平静。当孩子会说话的时候,喊他的是"毛毛娘舅",这称呼会吓他一跳。他看着她的眼光,就好像她随时会追着他讨债,又惶恐又有点厌恶。王琦瑶看出这些,于是当他上门时,她总是把孩子打发到邻人家或者弄堂里去玩,避免这种尴尬的局面。蒋丽莉也使康明逊不安。他初次看见她,还以为是派出所的户籍警,穿一身蓝咋叽制服,晃晃荡荡的裤腿底下,是一双乱糟糟的中学生样式的丁字猪皮鞋。她说出话来也叫他一吃惊,有一半是报纸上的话。他其实早从王琦瑶处听过蒋丽莉这个名字,也知其出身和家庭,却和眼前情景对不上号,不知哪是虚哪是实。她看他的目光叫他不自在,也是有追通的意思。知道她多是晚上和星期天来,便绕开这两种时间,来王琦瑶处的机会就又少了些。不过,无论是多是少,却也影响不了他们什么,无论是他们各人,还是之间的关系,都已成定局了。

  时间就这样过去。如果不是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就几乎不会觉出斗转星移。王琦瑶在打针的同时,还从里弄办的羊毛衫加工厂里接一点活。五斗橱抽屉里,那盒金条,她只动过一次,是孩子出麻疹时,托了康明逊去兑换的,等兑来了钱,她却一分没用,因为意外接到一批毛线活。她几个晚上没睡觉,赚来了孩子的医药费和营养费。虽然差点儿累倒,可是想到那笔财产完好无缺,却是倍感安慰。当王琦瑶明白嫁人的希望不会再有的时候,这盒金条便成了她的后盾和靠山。夜深人静时,她会想念李主任,可她怎么想李主任却也想不起来,李主任的面目都是零碎着的,眼睛鼻子很清楚,拼在一起便拼不拢了,好像当年他和失事的飞机一起粉身碎骨的同时,也把王琦瑶记忆中的印象打散了。和李主任共眠的那些夜晚也是印象含糊的,就算是第一次的钻心疼痛,却早被以后多次的重复淹没了。与李主任的生离死别,回想起来,如噩梦一般,是被现实淹没的。别后的经历,一层层地砌起来,砌墙似的。同李主任的聚散是在那最底的一层,知道是有,却觉不出来。如今,唯一的看得见,摸得着,便是这个西班牙风雕花的木盒了。而就这一点,却是王琦瑶的定心丸。王琦瑶禁不住伤感地想:她这一辈子,要说做夫妻,就是和李主任了,不是明媒正娶,也不是天长地久,但到底是有思又有义的。

  日子很仔细地过着。上海屋檐下的日子,都有着仔细和用心的面目。倘若不是这样专心致志,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最具体最琐碎的细节上,也许就很难将日子过到底。这些日子其实都是不能从全局推敲的。所以,在这仔细的表面之下,是有着一股坚韧。这坚韧不是穿越急风骤雨的那一种,而是用来对付江南独有的梅雨季节。外面下着连绵的细雨,房间的地板和墙壁起着潮,霉菌悄无声息地生长。那一点煨汤或是煎药的小火,散发出的干燥与热气,就是这坚韧。所以,这坚韧还是节省的原则,光和热都是有限,只可细水长流。它是供那些小人物的切碎了平均分配的小日子和小目标。

  那些深长里巷里的夜声,细细碎碎的,就是这小日子的动静,它们走着比秒还小的毫秒的步子,难免是叽叽喳喳,鸡毛蒜皮的,却也是一步一个脚印,很扎实地往前去。歌和哭都是听不大出来,闷在肚子里的。只有当你看见迷雾笼罩弄堂的上空,才会发现它的忧愁和甜蜜。

  一九六五年是这城市的好日子,它的安定和富裕为这些殷实的日子提供了好资源,为小康的人生理想提供了好舞台。一九六五年的城市上空,充斥着温饱的和暖气流,它决非奢华,而是一股朴素敦厚的享乐之风。春天的街景,又恢复了鲜艳的色彩,滋养着不失常理的虚荣心。街道上有了一股隐隐的却勃勃的生气,静中有动。夜晚的灯光,虽称不上是灿烂辉煌,却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每一点光都有用处,有情有景,有物有人,没一盏是虚设。这城市就像受过洗礼似的,有了平常心。这就是一九六五年这城市的内心,尘埃落定。程先生恢复了他的摄影间,在那里度过他的节假日。当灯光亮起的时候,他有着平静的心境,就好像一个游子终于回了家。他的兴趣也回到了最起初,也是最擅长,就是拍摄肖像。开始是附近理发店请他帮忙拍发型模特儿的照片,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逐渐就有一些年轻貌美的女性来造访他的摄影间。此时程先生已经四十三岁,在年轻人眼里可算得上老头。本来就是拘谨严肃的性情,不轻易动心,大半生全叫一个王琦瑶占了去,耗尽了情感和兴趣,如今就再无半点儿女情长的心了。在他眼里,那一个个美人都是木胎泥塑,只有观赏的价值。只是不知是因年纪增长,还是因王琦瑶的磨折所致,他倒是比过去更抓得住女性的美妙所在,常常有出奇制胜的表现,于寻常处见魅力。程先生不轻易接受请求给人照相,一旦接受便是精益求精。他宁少勿滥,凡拿出手的,全都是精品。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暗房,只一盏红灯照耀,万物万事全退于黑暗之中,连自己都一并退去了。药水中浮现起的花容月貌,是唯一的存在,也是蝉蜕一般的,内里是一团虚空。他全心都在这些姣好面容的明暗深浅的对比之中,寻找着最协调的关系。当一切完毕,他轻轻吁一口气,边上一杯咖啡早已凉了。他任那咖啡搁着,关上红灯,在黑暗中摸出房间,走进卧室,上了床。上床后他还要吸一支雪茄,这是他新近培养的爱好,也是丰衣足食的一九六五年的赠赐。雪茄的烟雾好像安魂香,之后,程先生就睡了。

  这一年,事情似乎回到了原先的轨道。中间的上下周折,由于无结无果,便都烟消雾散,如同做了一场梦。上海的天空终是这样,被楼房挤成一线天,光和雨都是漏进来的。上海马路上的喧声也是老调子。倘若不是住在这里,或许还能看出这城市的旧来,山墙上的爬墙虎一层复一层,是葱茏的光阴植物;苏州河的水是一沙稠过一流,积淀着时间的秽物;连那城市上方的一线天,其实也是加深颜色的,日夜吞吐的二氧化碳,使它变污浊了。悬铃木的叶子,都是这一批不如上一批新鲜润泽的。可是每天在这里起居的人们却无从发现这些,因为他们也是跟着一起长年纪的。他们睁开眼就是它,闭起眼也是它。有那么不多的几次,程先生在暗房里忘记了时间,万籁俱寂中,时间似乎藏匿了起来,岂不知那是时间分外活跃的时刻,越是无声越是活跃。后来是后街上牛奶车的声音提醒了程先生,他才知道已经到了早晨。他竟一点不觉得困倦。他放完最后一张照片,拉开暗房窗户上厚重的布慢,看见了晨赁中的黄浦江,这是久违了的情景,却是熟入心底的情景,程先生想他已有多少日子没有对它垂目,可它却一直驻守着,等待他回心转意。程先生的喉头都有些便住。这时,一群鸽子从楼的缝隙中涌出,飞上天空。程先生想:这也是多年前的鸽群吗?也是在等待他吗?

  程先生渐渐和朋友们断绝了来往,同王琦瑶、蒋丽莉也不通信息。在上海的顶楼上,居住着许多这样与世隔绝的人。他们的生活起居是一个谜,他们的生平遭际更是一个谜。他们独往独来。他们的居处就像是一个大蚌壳,不知道里面养育着什么样的软体生物。一九六五年也为这些蜗居样的生活提供了好空气。这是几乎称得上自由的年头,许多神秘的事物在这年头悄悄地生存和发展。唯有屋顶上的鸽群是知情者。

  这一天晚上,响起门铃声的时候,程先生不由有些恼怒,他想今天并没有约人来拍照,谁能够不请自来呢?他走去开门的路上,心里斟酌着如何谢客。他虽然有些怪腐,却依然保持着和平文雅的天性。但他打开门,想好的谢客辞却一个字也用不上了,周口站的是王琦瑶。他没想到王琦瑶会上门来,他已经很久没想到过王琦瑶了。他有些意外,也有些高兴,却很平静,多年来激荡他的情感,全归于温存的往事。他请王琦瑶进房间,为她泡了茶来,这时他发现王琦瑶处在激动之中,她紧紧握住那杯茶,也不觉着烫手。她张口便道:蒋丽莉要死了!程先生惊了一跳,紧接着她又说了一句:蒋丽莉生了恶瘤。

  这时候,"癌"这样东西还不那么普遍,人们对它的了解很少,甚至还不会叫它"癌",而用"恶瘤"这两个字代替它。它是一个恐怖的传说,虽然听的不少,可从来不会想象它在自己身上甚至自己近处的人身上发生。它一旦来临,便要叫人吓破胆的。其实长久以来,蒋丽莉一直患有肝病,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向来就是灰暗的肤色,挑肥拣瘦的口味,还有坏脾气。这使周围人忽略了她健康状况的退步,甚至也使她自己忽略。由于从小优裕的饮食生活,使她有一副好底子,抵抗力很强,于是减弱了对病痛的反应。她也觉得食欲不好,觉得疲劳,肝区不适,可这些全没超出她的承受能力,使她以为小事一桩。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起不来床,无力到连张纸也拿不了。是丈夫老张背了她去的医院,没有费什么周折,诊断便下来了。在观察室里挂了三天葡萄糖,老张又将她背了回来。蒋丽莉伏在老张的背上,嗅到他很浓烈的脑油的气味,心里涌起一股软弱的温情。她将脸理在老张的后颈窝里,想说什么又说不动。这股温情是那么反常,叫她生出了不祥的预感。老张能为她做的,就是将他山东老家的亲人全都叫来。那都是些天底下最淳厚的人,和最淳厚的情感,却与蒋丽莉有着最深的隔阂。她们怀着最沉痛的怜悯之情,围坐在蒋丽莉卧房的外间,偶尔低语交谈几句。她们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守灵的人,使这房;司里预先就有了凭吊的气氛。蒋丽莉突然生发的那一点温情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倏忽而去,荡然无存。抵抗病痛的耐心也荡然无存。她每天躺在房间里,一开门便是陌生人的身影和陌生的乡音。有几次,她竟破口大骂,骂这些亲人是催死的人。这些谩骂全被她们当作病人的痛苦而心甘情愿地承受了。

  王琦瑶并不知道蒋丽莉生病。这些日子,蒋丽莉在长沙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个月回来四天,所以她们也就不常见面。这天她走过蒋丽莉家弄堂,看见老张的母亲出来买切面,便上前招呼了一声。他母亲其实记不起王琦瑶是谁,但她是个热心肠的老太太,特别喜欢与人亲近,又加上这些日子憋得难过,站下来一说就没个完。王琦瑶听了不禁大惊失色,她顾不上安慰淌着眼泪的老太太,返身就向弄堂里走。她径直走进房间,穿过静坐无语的人们,推开蒋丽莉的房门。房间里拉着窗帘,开一盏床头灯,蒋丽莉靠在枕上,读一本《支部生活》,看见她来,露出了笑容。王琦瑶很少看见蒋丽莉的笑容,她总是漫着眉,怨气冲天的样子。如今这笑容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像是讨饶的样子,不由一阵鼻酸。她在床边坐下,心里打着战,想才几天不见,竟就慎摔成这个样。蒋丽莉不知道真正的病情,只以为是得了肝炎,因怕王琦瑶有顾虑,解释说是慢性的,所以不传染,也就不住隔离病房了。又问王琦瑶她孩子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带她来玩。说到此,再解释了一遍慢性肝炎的不传染。王琦瑶心酸得说不出话,见蒋丽莉却是想说说不动,便不敢多留,告辞了出来。一个人在太阳很好的马路上乱转了一气,买了些并不需要的东西,再回到家里,已是午饭时间,肚子却饱饱的。炒了点剩饭给孩子吃,自己坐着钩羊毛风雪帽。钩着钩着,心里慢慢平静下来,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找程先生。

  这天晚上,程先生一直将她送下楼,两人在外滩走了一会儿,都是心乱如麻,只得放下另说。江面上有一些水鸟在低低地飞行,开往浦东的轮渡在江心鸣着汽笛,隐隐约约地传来。背着江堤望去,不由就要仰起头来,殖民时期英国人的建筑高大森严。这些建筑的风格,倘要追根溯源,可追至欧洲的罗马时代,是帝国的风范,不可一世。它临驾于一切,有专制的气息。幸好大楼背后的狭窄街道,引向成片的弄堂房屋,是民主的空气,黄浦江也象征着自由。海风通过吴世口,从江上卷来,本是要一往无前而去,不料被高楼大厦挡住,只得回头,印加了外力,更加汹涌澎湃。幸而有开阔的江面供它铺陈,不至于左冲右突,变得狂暴,但就此外滩却总有着风在鼓荡,昼夜不息。走在江边,程先生问王琦瑶孩子怎么样,王琦瑶说很好,又说倘若她要有个三长两短,请他照顾这个孩子。程先生不由笑道:蒋丽莉生了绝症,你来托孤。两人想起了蒋丽莉,一颗心又沉重起来。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晚托不如早托呢!程先生说:我要是不接受呢?王琦瑶就说:那可不由你,我反正是赖上你了。话里有着一股认真的悲怆,使它听起来也不显得轻排了。程先生扭过头去,看那黑暗里的江水,闪着一些微光,眼前却浮起当年他们一男二女三个,一同去国泰影院看电影的情景,心想究竟有多少岁月过去了呢?怎么连结局都看得到了。这结局又不是那结局,什么都没个了断,又什么都了断了。

  这天,王琦瑶还与程先生商量,是不是劝说蒋丽莉搬回娘家去住,清静一些,饮食也好些。岂不料,在他们约好去看蒋丽莉的前一天,她母亲已经去看过她,几乎是被蒋丽莉赶了出来。其时,蒋丽莉的父亲早已回到上海,与她母亲正式离婚,将房子和一部分股息分给她母亲,自己和那个重庆女人在愚园路租了房子住。蒋丽莉的弟弟一直没有结婚,与人也无来往,每天下班回到家里,便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听唱片。他们母子生活在一个屋顶下,却形同路人,有时一连几天不打个照面的。平日里,她母亲只有一个保姆可以作陪,那保姆见她软弱可欺,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一天倒有半天在外交游,于是,连保姆都不常照面了。这幢小楼因为人少显得格外空廓寂寥,院子里的花草早已凋谢,剩下残枝败叶,后来连残枝败叶都没了,只有垃圾灰土,更增添了荒凉。幸好她母亲生性愚钝,不是那种感时伤怀的人,因此身心不致受到太大伤害。只觉得时间过得慢,不知如何打发。知道蒋丽莉生病,她先是在家哭了一场。像她这样头脑简单且不求甚解的女人,总是靠眼泪来缓解困境,安抚心灵,并且总能收到好效果。哭过一场后,果然生出些希望,豁然开朗似的。她洗了脸,换上出门的衣裳,已经走到门口,又觉不妥,生怕惹那信仰共产党的女儿女婿讨厌。便回到房间,重又换一套朴素些的,再走出门去。走在去女儿家的途中,她怀着郑重的心情。她本来是怕去蒋丽莉家的,总共只去了两三回。那三个外孙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怪物,女儿也不给她面子,来不迎,去不送,说话也很刻薄。女婿倒是忠厚入,是唯一待她礼貌的人,却又轮到她看不上他了,嫌他的山东话听不懂,又嫌他嘴里有葱蒜气,就爱理不理的。女婿也不会奉承,只能由着她受冷落去。如今,蒋丽莉的病就好像替她撑了腰似的,她理直气壮地走进蒋丽莉的家,对屋里那群外乡人视而不见,一径推开蒋丽莉的房间。她坐下不到五分钟,就提出了十几条批评和建议,那批评是否定一切,建议则明知做不到也要提的。蒋丽莉先是忍受着,可她母亲却得寸进尺,越发趁兴,竟动起手来,当场就嚷着要与蒋丽莉换床单被褥,洗澡洗头,一切重新来起的架势。蒋丽莉违反驳的耐心都没了,一下子将床头灯摔了出去。外屋的山东婆婆听见动静斗了胆闯进门,屋里已经一团糟。水瓶碎了,药也洒了,那蒋丽莉的母亲煞白了脸,还当她是个好人似地与她论理。蒋丽莉只是摔东西,手边的东西摔完了,就挥枕头被子。她婆婆拾起被子一把将她裹住,只觉得她在怀里筛糠似地抖,只得劝亲家母先回家转,过些时再来。蒋丽莉看着母亲退出房间,一下子就瘫软下来。从此,她婆婆便不敢随便放人进房间,事先都要通报一声,蒋丽莉让进才放行。

  程先生同王琦瑶去看蒋丽莉时,遭到了拒绝。那山东老太出来告诉他们,蒋丽莉身上乏,要睡觉,不想见人。老太太的表情就好像自己有错似的,眼睛都不敢看他们,千般万般地对不住。两人都有些明白蒋丽莉不见他们的原因,又不敢承认,心里一阵洒惶。蒋丽莉的不见就好像是一种谴责,此情此景,这谴责是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两人更是不敢着老太太的眼睛,互相也躲避着目光,赶紧地分了手,各自回家。事后,又分别去探望蒋丽莉。程先生还是吃了辞客令,灰溜溜地出来,沿了淮海路朝东走。走过一家酒馆,里面吵吵嚷嚷的,白木方桌边坐的尽是做工模样的人,门口染一口大油锅,煎着臭豆腐,油香和着酒香,扑面而来。他走进去,也在桌边坐了一个位子,要了二两黄酒,一碟百叶丝。同桌的人互相都不认识,各自对了一两碟小菜喝酒。邻桌也有是熟人相聚,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程先生半两酒下肚,心里热了,眼里也热了,不觉掉下成串的泪珠。没有人注意他。油锅的热汽蒸腾弥漫,人都是掩在烟雾中的,模模糊糊,程先生可以尽情地伤心。就在这时候,王琦瑶已经坐在了蒋丽莉的床边。她是和程先生前后脚到的蒋丽莉家,程先生刚出弄口,她就来了。蒋丽莉让她进了房间。

  王琦瑶走进房间,第一眼是觉着蒋丽莉要比前一回好些了。她头发梳得又齐又平,顺在耳后,新换一件白衬衣,脸颊上有一些红晕,靠在爆起来的枕头上。看见王琦瑶,没有招呼,反把头扭向一边,背着她。王琦瑶在床边坐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蒋丽莉背着脸的侧影,好像在饮泣。窗帘拉开了半幅,有将近黄昏的阳光流泻进来,镀在她的头发和衣被上,看上去有一股难言的忧伤。停了一会儿,蒋丽莉却笑了一声,说:你看我们三个人滑稽不滑稽?王流摇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赔笑一声。听见她笑,蒋丽莉便转过脸来,望了她说:他刚才又来,我就不让他进来。王琦瑶说:他心里很难过。蒋丽莉绷紧脸,怒声说:他难过关我屁事!王琦瑶不敢说话了,她发现蒋丽莉其实是在发烧,脸越涨越红,倒是少见的鲜艳。她伸手去摸蒋丽莉的额头,被她猛地推开了,手心却是滚烫的。蒋丽莉坐起来,欠着身产技开床边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本活页夹,扔给王琦瑶。王琦瑶打开一看,见是手写的诗行。她立刻认出是蒋丽莉的作品,就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女学生时代。那些矫情的文字是烧成灰也写着蒋丽莉的名字的。它们再是矫情,也因着天真而流露出几分诚心。这些风月派的诗句总是有一种令人难过的肉麻,真实和夸张交织在一起,叫人哭不是,笑不是。王琦瑶本是最不能读这些的,也是因为这她反不敢与蒋丽莉亲近。可这时候,王琦瑶读着这些,却觉着眼泪都冒上来了。她想,就算是演戏,把性命都赔了进去,这戏也成真了。她看出那诗句底下,行行都写着一个名字,就是程先生的名字,不论是好句子,还是坏句子。蒋丽莉从王琦瑶手中夺过活页簿,哗哗地翻着,挑选那些最可笑的念着,没念完自己就笑开了。她的笑声是那么响,惹得老太太将门推开一条缝,朝里望了望。蒋丽莉伏在被子上,笑得直不起腰,说:王琦瑶,你说,这算什么?她的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声音变了腔调,也是尖锐的。王琦瑶摇不禁有些害怕,去夺她手里的本子,不让她再念。她不松手,两人争夺着,她竟在王琦瑶的手背上抓出一道血痕。王琦瑶还是不松手,坚决地把本子抢了过来,并且按她躺下。蒋丽莉挣扎着,笑声渐渐变成了哭声,眼泪从她镜片后面滚滚而下,她说:你们穿一条裤子,你们合起来害我,说是来看我,其实是来气我!王琦瑶急了,忘了她是个病人,大声说:你放心,我不会和他结婚的!蒋丽莉也急了,大声说:你和他结婚好了,我怕你们结婚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王琦瑶流着泪说:蒋丽莉,你多么不值得,为了一个男人,就不好好做人了,你简直太傻了!蒋丽莉泪如泉涌地说道:王琦瑶,我告诉你,我这一辈子都是你们害的,你们害死找了!王琦瑶忍不住抱住她,说:蒋丽莉,你以为我木知道?你以为他不知道?蒋丽莉先是将她推开,后又一把拉进怀里,两人紧紧抱住,哭得喘不过气来。蒋丽莉说:王琦瑶,我真是太倒霉太倒霉了!王琦瑶说:蒋丽莉,说你倒霉,我就更倒霉了。多少不如意都是压抑着,此时翻肠倒肚地涌上来,涌上来也是白搭,任凭怎么都挽回不了的。

  她们不知抱着哭了多久,肠子都揉断了似的。后来是蒋丽莉口腔里的味道提醒了王琦瑶,那味道夹着甜和腥,缓缓地散发着腐烂的气息。王琦瑶想起她是一个病人,强忍着伤心,把眼泪咽了下去。她松开蒋丽莉,将她按在枕上,又去绞来热毛巾给她擦脸。蒋丽莉的眼泪就像是长流水,流也流不断。这时候,天也暗了下来。那边酒馆里的程先生,喝酒喝到一个段落,已伏在桌上起不来了。他耳畔有汽笛的声音,恍馆间自己也登上了轮船,慢慢地离了岸。四周是浩渺的大水,木见边际的。一九六五年的歌哭就是这样渺小的伟大,带着些杯水风波的味道,却也是有头有尾的,终其人的一生。这些歌哭是从些小肚鸡肠里发出,鼓足劲也鸣不高亢的声音,怎么听来都有些嗡嗡营营,是敛住声气才可听见的,可是每一点嗡营里都是终其一生。这些歌哭是以其数量而铸成体积,它们聚集在这城市的上空,形成一种称之为"静声"的声音,是在喧嚣的市声之上。所以称为"静声",是因为它们密度极大,体积也极大。它们的大和密,几乎是要超过"静"的,至少也是并列。它们也是国画中叫做"破"的手法。所以,"静声"其实是最大的声音,它是万声之首。

  仅仅一周之后。蒋丽莉脾脏破裂,大出血而死。身边是老张,三个孩子,还有来自山东的亲属,团团地围着她。可她一直处在昏迷之中,并没有留下什么话。她所在的工厂为她举行了追悼会,悼词中说她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一生都没有停止对加入共产党的追求;她的父亲、母亲和弟弟都没来参加。他们似乎觉得,他们的到场会亵渎蒋丽莉的人生理想。但他们在家里为蒋丽莉做了从头七到七七完整的一套送殓仪式。在这七七四十九天里,她的家人坐在一处,有时静默,不时低声地交谈,流露出宽谅和理解的气氛。可蒋丽莉却永远地缺席,再不会回来,与这静谧的聚会无缘。程先生和王琦瑶也没参加追悼会,事实上,他们是在追悼会之后才知道蒋丽莉的死讯。大悲之痛似乎已经过去,这消息甚至还使他们产生轻松之感,是为蒋丽莉的终于解脱。尽管他们自己也没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可他们都是妥协的人,懂得随遇而安,而不像蒋丽莉一生都在挣扎,与什么都不肯调和,一意孤行,直到终极。他们对蒋丽莉的祭把是分开进行,互相都瞒着,却不约而同是在第二年的清明。程先生独自去龙华骨灰存放堂洒扫一回,王琦瑶则是在夜深人静时替她烧了一刀纸。虽然是她不信,蒋丽莉也不信,可总是万般无奈中的一点安慰,否则又能如何?追悼会上,蒋丽莉的山东婆婆哭声不断,几乎将厂领导的悼词遮盖。她的啼哭引起一片应和之声,这乡下人的哭丧调,使整个追悼会从头至尾充满了真实的哀恸。

十六、"此处空余黄鹤楼"

  程先生是一九六六年夏天最早一批自杀者中的一人。身在这个夏天。回想一九六五年的日日夜夜,就像是不祥的狂欢,是乐极生悲的前兆。不过,这是不明就里的小市民的心情。稍大些的人物,都早已看出端倪,在心理上多少做了些准备。因此,一九六五年的歌舞其实只是小市民的歌舞,一点没有察觉危险的气息。对他们来说,这个夏天的打击是从天而降的。奇怪的是,弄堂里的夹竹桃依然艳若云霓。桅子花,玉兰花,晚饭花,凤仙花,月季花,也在各自的角角落落里盛开着,香气四散。只有鸽群,不时从屋顶惊起,陡地飞上天空,不停地盘旋,终于回到屋顶歇歇脚,却又是一阵惊飞。它们的翅膀都快飞断了,它们的眼睛要流出血来,它们看到的最多,每一件悲惨的事情,以及前因后果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里,这城市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弄堂,那些红瓦或者黑瓦、立有老虎天窗或者水泥晒台的屋顶,被揭开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弄堂里的苟苟且且的秘练带着阴潮的霞气,还有鼠溺的气味,它们本来是要腐烂下去,化作肥料,培育新的人生。这些渺小的人生,也是需要付出牺牲作代价的。这些人生秘密,由于多而且轻,会有一些透出墙缝瓦缝,弥漫在城市的空气里,我们从来没嗅出里面的腐味,因它们早已衍变生化出新的生命。如今,屋顶被揭开了,那景象是触目惊心,隐晦的故事污染了城市的空气。这故事中有一个是说,一个不守家规的女儿,被私下囚禁了整整二十年,当她被释放出来的时候,双脚已不会走路,头发全白,眼睛也见不得阳光。在这些屋顶底下,原来还藏有着囚室,都是像鼠穴一样,幽闭着切切嗟嗟的动静。一九六六年这场大革命在上海弄堂里的景象,就是这样。它确是有扫荡一切的气势,还有触及灵魂的特征。它穿透了这城市最隐秘的内心,从此再也无藏无躲,无遮无蔽。这些隐秘的内心,有一些就是靠了黑暗的掩护而存活着。它们虽然无人知无人晓,其实却是这城市生命的一半,甚至更多。就像海里的冰山,潜在水底的那一半。这城市流光溢彩的夜晚与活泼泼的白昼,都是以它们的隐秘作底的,是那声声色色的釜底之薪,却是看不见的。好了,现在全撕开了帷幕,这心使死了一半。别看这心是晦涩,阴霉,却也有羞怯知廉耻的一面,经得起折磨,却经不起揭底的。这也是称得上尊严的那一点东西。

  这个夏天里,这城市的隐私袒露在大街上。由于人口繁多,变化也繁多,这城市一百年里积累的隐私比其他地方一千年的还多。这些隐私说一件没什么,放在一起可就不得了。是一个大隐私。这是这城市不得哭不得语的私房话,许多歌哭都源于此,又终于此。你看见那砸得稀巴烂的玻璃器皿,明清瓷器;火里焚烧的书籍,唱片,高跟鞋;从门捐上卸下的店号招牌;旧货店里一夜之间堆积如山的红木家具,男女服装,钢琴提琴,这都是隐私的残骸,化石一样的东西。你还看见,撕破的照片散布在垃圾箱四周,照片上这一半那一半的面孔,就像一群屈死的鬼魂。最后,连真的尸体也出现在人头济济的马路上了。

  当隐私被揭露,沉滓泛起地在空中飞扬,也是谣言蜂起的时刻。我们所听见的那些私情,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我们虽是信疑参半,可也并不停止继续传播。乌烟瘴气笼罩了城市的街道里巷。这是由最碎的舌头嚼出来的传言,它们使隐私被揭露的同时失去了真面目,变了颜色,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所以你千万不要全信,可也不要不信,在那耸人听闻的危言之下,只有着那么一点实情。那一点实情其实很简单,也是人之常情的一种,就看你怎么去听。千奇百怪的人和事,一夜之间诞生于世,昨天还是平淡如水,今天则骇世惊俗。你只要去看路边的大字报,白纸黑字地写的都是;还有高楼顶上撤下的传单,五色纸黑油墨写的也是。你看这些,能把你看糊涂。这城市的心啊,已经歪曲得不成样了,眉眼也斜了,看什么,不像什么。

  程先生的顶楼也被揭开了,他成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情报特务,照相机是他的武器,那些登门求照的女人,则是他一手培养的色情间谍。这夏天,什么样的情节,都有人相信。他家的地板撬开,墙打穿了,环绕程先生的神秘气息有增无减。他被逼供了几天几夜,还是没有结果,只能将他关起来,锁在机关的一间厕所里,一关就是一个月。这一个月里,程先生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他吃,他睡,他写,他说,都听凭着别人的意志。他的脑子成了一个空洞。夜深人静,有彻夜不断的水滴的声音,那是抽水马桶的漏水声,就好像时间的更漏。一个月过去,程先生被释放回家,已是深夜两点,没有公交车,他是步行回家。马路上没有人,外滩的江边也没有人,走进他住的大楼,大楼里静悄悄。电梯停在底层,锁着门,穹顶上开一盏电灯,将惨白的光洒下楼底。他一层层走在围绕电梯铁索盘旋而上的楼梯,脚步激起回声,在穹顶下左冲右突。窗户外传来江水拍岸的声响,可看见漆黑江水里的航标灯亮。他走到顶楼,推门进去,房间里意外地亮着,月光照在地上,原来所有的窗幔都已扯下。于是,他就想不起开灯,走过去,在月光里站了一时,然后在地上坐了下来。

  这一晚的月光照进许多没有窗幔遮挡的房间,在房间的地板上移动它的光影。这些房间无论有人无人,都是一个空房间。角落里堆着旧物,都是陈年八辈子,自己都忘了的,这使它看上去像废墟。房间是空房间,人是空皮囊,东西都被掏尽。其实几十年的磨确本已磨得差不多,还在乎这一掏吗?今天的月亮,是可在许多空房子和空皮囊里穿行,地板缝里都是它的亮。然后,风也进来了,先是贴着墙根溜着,接着便鼓荡起来,还发出啧啧的声响。偶尔地,有一扇没关严的门窗"噼啪"地击打一声,就好像在为风鼓掌。房间里的一些碎纸碎布被风吹动了,在地板上滑来滑去。这些旧物的碎屑,眼见得就要扫进垃圾箱,在做着最后的舞蹈。

  这样的夜晚真是很凄凉,无思无想,也没有梦,就像死了一样。等天亮了,倒还好些。可以去看,去听。可现在,看也没什么看,听也没什么听。街上多出许多野猫,成群结队地游荡。它们的眼睛就像人眼,似乎是被放逐的灵魂在做梦游。它们躲在暗处,望着那些空房间,呜呜地哀叫。它们无论从多么高的地方跳下,都是落地无声。它们一旦潜入黑暗,便无影无踪,它们实实在在就是那些不幸的灵魂,从躯壳中被赶出。还有一样东西也可能是被驱出皮囊的灵魂,那就是下水道里的水老鼠。它们日游夜游,在这城市地下的街巷里穿行,奔赴黄浦江的水道。它们往往到不了目的地便死了。可终有一天,它们的尸体也会被冲进江水。它们是一种少有人看见的生物,偶尔地,千年难得见上一面,便会惊奇得了不得。在今天这个月夜里,下水道里几乎是熙熙攘攘,正举行着水老鼠的大游行。这个夜晚啊,唯独我们是最可怜的,行动最不自由,本是最自由的那颗心,却被放逐,离我们而去。幸亏我们都睡着,陷于无知无觉的境地,等到醒来,又是一个闹哄哄的白天,有看有听又有做。

  程先生是睁着眼睛睡的,月光和风从他眼睑里过去,他以为是过往的梦境。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周围,他的家已经变成这副样子。可是江边传来的第一声汽笛唤醒了他,月光逝去又唤醒了他,最初的晨霭再唤醒了他。他抬头看看,一个声音对他说;要走快走,已经够晚了。他没有推敲这句话的意思,就站起身跨出了窗台。窗户本来就开着,好像在等候程先生。有风声从他耳边急促地掠过,他身轻如一片树叶,似乎还在空中回旋了一周。这时候,连鸽子都没有醒,第一部牛奶车也未起程,轮船倒是有一艘离岸,向着吴湖口的方向。没有一个人看见程先生在空中飞行的情景,他这一具空皮囊也是落地无声。他在空中度过的时间很长,足够他思考一些重要的事情。他一离开窗台,思绪便又回到他的身上。他想,其实,一切早已经结束,走的是最后的尾声,可这个尾拖得实在太长了。身体触地的一刹那,他终于听见了落幕的声音。

  你有没有看见过卸去一面墙的房屋,所有的房间都裸着,人都走了,那房间成了一行行的空格子。你真难以想象那格子里曾经有过怎样沸腾的情景,有着生与死那样的大事情发生。这些空格子看上去是那么小,那么简陋,几乎不相信能容纳一个昼夜的起居。它们看上去还是那么单薄,一弯楼梯就像洋老鼠房子的楼梯,就好像经不起一脚踩的样子。看那一面面的后窗,窗外边是蓝天,有窗没窗都一个样。门也是可有可无,显得都有些无聊。可就是这些木头和砖垒起的小方格里,有着我们的好日子,和坏日子。让我们把墙再竖起来吧,否则你差不多就能听见哭泣的声音,哭泣这些日子的逝去。让这些格子恢复原样,成为一座大房子,再连成一条弄堂,前面是大马路,后面是小马路,车流和人流从那里经过。无论这城市有多少空房子,总有着足够的人再将它们填满。这城市的人就像水一样,见空就钻。在这里你永远不会有足够的空闲去哀悼逝去的东西,挤都来不及呢。不过那是将一百年作一年,一年作一天那么去看事物的,倘若只是将人的一生填进去,却是不够塞历史的牙缝。倘若要哀悼,则可哀悼一生。但那哀悼纵然有一百年,第一百零一个年头,也就烟消云散。在这城市里生活,眼光不需太远,却也不需太近,够看个一百零一年的就足矣。然后就在那砖木的格子里过自己的日子,好一点坏一点都无妨。虽说有些苟且,却也是无奈中的有奈,要不,这一生怎么去过?怎么攫取快乐?你知道,在那密密匝匝的格子里,藏着的都是最达观的信念。即使那格子空了,信念还留着。窗台上,地板上,墙上,壁上,那楼梯转弯处用滑粉写着的孩子的手笔:"打倒王小狗",就是这信念。

  转自:山东工业技师学院招生就业资讯网(www.gyjsxy.nev.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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