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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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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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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2010-04-14 17:30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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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年前,白石寨保安团在马王沟包围了田家游击队。游击队是在前一天埋伏在石板沟口的山峁上,抢夺了一辆从白石寨开往州城的卡车,一窝蜂扛了四十多个木箱钻进了马王沟,打开木箱一看,他们就傻眼了,木箱里装的并不是枪支弹药,也不是布匹、罐头,一尽几方的圆的镜子,是州警备司令贩运的商货。这伙人就在山沟里用石头将镜子全部砸碎,满坡里明光闪闪。倒霉是倒霉,但毕竟也出了一口气,又得了压车人的五支“汉阳造”,游击队就在马王沟休整了。不想,这次休整却遭了包围。当时正是半夜子时,队员们都在睡梦里,枪声惊醒,抵抗已措手不及,上百人就决定分四股突围。田老六身负伤四处,天亮突围出来,身边跟着的只有警卫员许飞豹。许飞豹湖北淅川人,因用石头砸死过本村一户地主,改名换姓化装弹棉花的工匠到了州河,被田老六收纳的。他一米八五,面黑如漆,参加游击队后,枪法准确,机警过人,待田老六如父一般。当下背了田老六,限天黑赶到鸡肠沟,投宿在一冯姓人家养伤。冯家人好,终日以南瓜瓤子敷在田老六的枪伤上,日渐好转,不想一日擦黑,冯家女人急急跑回家告诉说:沟里有人向白石寨保安团告了密,她家男人已被抓去,而保安团大批人马已经扑进了沟口。田老六和许飞豹抬脚就走,便听见不远处有了枪声,急急爬上沟脑山梁,又发现山梁那边也有了保安团的人上来。到此时,田老六伤口复发,已不能再走动了,就对许飞豹说:“豹子,今日怕是冲不出去了,你快走吧,要死不能两人全死!”许飞豹流下眼泪,说:“队长,我背你走,或许还能走出去。就是走不出去,死也要死在一搭!”田老六大骂飞豹,竟搧了他一个耳光,骂道:“屁话!叫你走你就走!再耽搁一个也走不掉了!你是闹革命来的,不是来白送死的!”许飞豹任打任骂,却就是不走。田老六只好说:“这样吧,我实在走不动了,你先到山梁那边去躲藏,我就藏在这里,说不定他们还寻不着我。若他们没有寻着,天黑你来接我是了。一年前我在东兆山庙里抽过签,说我命大哩。你要和我在一起,目标太大,说不定倒会带累了我!”许飞豹只好猫腰往那山梁跑去。田老六看看地形,就地一滚,滚入一丛密密麻麻的野刺莓蔓里。刚刚藏好,保安团搜山的就上来,一边骂,一边用刺刀到处戳。田老六从刺莓蔓里已经看见两个保安团的兵就站在蔓边,还用刺刀朝刺莓蔓里捅了几捅。他已经作好了准备:一旦被发现,就用枪打,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但这两个兵弯腰点着了一支烟后,却又走开了,后来就随大队人马到别的山峁上去搜查。到了天黑,许飞豹过来轻声叫他,他方爬出刺莓蔓,说:“今日全是这刺莓蔓丛救了命,等我事情干成了,我要封刺莓是花中之王哩!”后来,田老六和许飞豹窜回仙游川,就在不静岗的寺里养好了伤,联络上了突围时分散的弟兄们。也就在这年冬天,田老六和许飞豹又来到鸡肠沟,却得知冯家男人当时被保安团捉去,因寻不到田老六,将他缚在两棵压弯的树梢,再把树放开,活活一撕两半,那女人也被一排保安团兵**,末了用刺刀扎死在炕上。田老六和许飞豹扑倒在冯家门前,哭了数声,刺刀挑破右臂,化血酒喝了,发誓要为冯家报仇。就提了鬼头刀奔向下湾告密的那几户人家去,大小一一杀了,终得知亲自去保安团领路的是这族里一汉子,已去了州河岸上开办一所染坊,便连夜抓来,用一碗酒灌了,将冷水泼在前胸,只一刀划去,用膝盖猛一顶腹部,那一颗污血浸泡的心就蹦了出来。到了红二十五军过白石寨,田老六送许飞豹随徐海东走了,许飞豹便从此再无音讯。五十年代,白石寨有了风声,说许飞豹在江西一个军分区当了政委,是真是假,无人再作深究。州河上的人每每提说往事,免不得说到那个许豹子,天兵神将一般的传奇,但谈说起来,却似乎那已是极遥远的故事了。可谁也没有想到,几十年的沧桑变化,许飞豹还健在,竟又返回本省,在省军区里做了司令员。
转自:山东工业技师学院招生就业资讯网(www.gyjsxy.nev.cn)
许司令任职本省以后,年过花甲,但精神清正,每日身穿军服,坐如钟,立如松,气宇轩昂。他经常去一些中小学给师生作传统教育报告,说到州河游击队的胜战,哈哈大笑,说到败战,恨得骂娘,待讲到田老六牺牲,少不得肝肠俱裂,老泪纵横。怀旧情绪强烈,他就回到州城和白石寨,一处一处往战斗过的地方追抚往事,奠悼英烈。他毕竟是田老六的警卫,对田感情尤其深厚,便几次召见田有善,让组织编写州河革命斗争史。史书编写了一本,在州城的反应却与白石寨的反应相差甚远,巩家一派的人士大为不满,说是歪曲了历史真相,扬田抑巩,巩家就又组织人重写那段历史,遂使尚健在的当年打游击的人从此越发分化,开不成一个会议,坐不到一个凳子。许司令全然不知道这些事故,只是廉洁做人,清心寡欲地修身,严肃为官,废寝忘食地济世。忽有一日,晚饭后正在床上独坐,恍惚之中见一人立于窗外,招之不来,挥之不去,不觉激怒。那人却说:“豹子,你好自在,功成名就做司令了?!”许司令忙问:“你是谁?”那人说:“我是荒野飘荡的游魂,你该忘不了你弹棉花时是谁收留的吧!”许司令叫了一声:“你是田队长?!”定睛看时,那人果然是田老六,急扑过去,田老六却不见了。遂大惊,不知是幽灵再现,还是梦中所见,数日里神色不安。为了安妥灵魂,他向白石寨县委通知,提出上边拨专款,要在白石寨为田老六建一纪念亭,亭中树碑,碑上刻文,悼念先烈英灵,完成一桩心事。此时田有善正处处遭到雷大空的蔑视,渐知巩家势力渗透到白石寨。就一面四处着人造他将去地区任副专员的舆论,一面接到指示和专款,聘请省城建筑设计师,施建队,大兴土木两个多月,将八角翘檐的古典风格的纪念亭高筑于寨城北门外一座公园内。石碑两人余高,上虽没有盘龙翔凤,下也没有卧龟蟾蜍,但正面“田老六烈士千古”七字,金烫赤黄,灿灿耀目,背面二千七百二十余字,写尽了烈士赫赫丰功伟绩。
纪念亭落成典礼决定在十天后就要举行了。
白石寨田有善为此召开了四次常委扩大会,专门部署了一切安排。仙游川是烈士的故乡,因直系亲属已无,田中正就以田老六的亲戚和当地领导的双重身份参加。他每一发言,就痛哭流涕,似乎几十年来他一直怀念着这位英雄的先烈,而对没有建纪念亭又一直牵心挂肠!金狗也是被邀请列席的,他不忍看这种表演,难受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正欲悄悄退走,田有善却点到他的名了。说:“金狗,上一次你可没有尽到一个记者的职责啊!这一次,不仅是县上的大事,也是地区是省上的一件大事!你要好好写些报道,报道可以在州报、省报、《人民日报》上发嘛!现在日子好过了,我们不能忘记这好日子是怎么得来的,要发扬光大革命传统啊!”金狗表示一定尽力,和白石寨县委通讯组、广播站的同志配合好,及时把一切新闻报道出去。
但是,就在四天后的晚上,两岔镇邮电局打来电话,说是福运死了!打电话的是金狗爹。金狗握着听筒,连声急喊:“福运怎么死的?他怎么就死了?!”自己就呜呜地哭起来。
爹在电话上说:“小水让我给你打电话,让你快回来!你回来什么都知道了!”
金狗连夜搭了便车到了两岔镇,从镇上急跑回仙游川。渡口上船在横着,韩文举已经不在,他来不及脱光衣服就浮水回来,打老远就听得到小水的哑了声的哭叫。
福运是死了,死得尸不囫囵,整个腹部用丈二白布裹了,已盛殓在一口白松木棺材里。棺材是临时买来的,尺寸有些小,长胳膊长腿的福运在里边伸不直,腿只好窝圈委屈着。金狗爬进去看了,福运脸被洗过,且淡淡地施了粉,鼻孔里,耳孔里塞了棉絮,就哇的一声哭喊起来。众人将金狗拖下,开始用八寸长的四棱铁钉钉了棺盖,沉重的打钉声压住了所有人的哭声。金狗不哭了,默默地看着打钉人的木榔头起落,觉得那钉子是砸在自己的心上!
铁钉是福运的铁匠铺打造的,他亲手打制的钉子现在却用来钉死了自己,第二天一明就被村人抬着送到高高的山梁上去埋葬了。
三天前,田中正从白石寨开会回来,传达了县委指示:纪念亭落成典礼那日,许司令及省上、地区有关领导要来,为了招待好上级领导,县上必须拿出最能代表当地的稀罕之物,两岔镇乡就得在七天之内猎捕一些野味。田中正和蔡大安、田一申商量,分配田一申组织人在州河捕捞娃娃鱼和鳖,蔡大安便组织人上南北二山深沟老林围猎黄羊,山鸡,野猪,狗熊。田中正本是打猎好手,无奈右脚小趾时时发炎,行走不便,就将重任交给蔡大安:无论如何,野味要按期交到!这蔡大安是个张狂分子,当即就以行政命令手段,从各村抽一些身强力壮的围山打猎好手,分三路进山。福运在镇东街的铁匠铺里正忙活,蔡大安把他抽去了。福运说:“我打枪不行啊!”蔡大安说:“你总有力气吧,打下野猪了还要你背哩!”福运不去是不行的,只好放下铁匠活,背了一口袋干粮,随蔡大安上了巫岭。
巫岭到处是老树枯藤,沿沟畔处树较少,却蒿草荆棘丛生,息集了一团一团黑色的蚊虫,闻见人腥气就黑乎乎扑来,用手去赶,赶不走,一抹一手污血。打猎队每人戴了帽子,又扎了人字形裹腿,使劲抽烟,将烟屎涂在脸上、脖上、手上。福运从上山起,就开始给大伙背干粮,背衣物,背水,累得张口喘不出气来。蔡大安叫他“毛驴”,说:“有智的吃智,无智的吃力,福运打不了枪,你就多出脚力,到时候许司令说不定还会接见你!”
福运说:“这许司令是什么样子,吃食也怪!”
蔡大安说:“贵人吃贵物,崽娃子吃饸饹!你以为**就是让小水一天三顿给你做辣子泼长面吗?”
打猎队在山上跑了一天,只打到三只山鸡,一只黄羊,大家就累得趴在地上了。蔡大安说:“谁也不能回去,就这点野味回去怎么交代?咱们要的是熊掌,熊掌!”
为了猎到熊,他们就继续往巫岭深处走,白天啃些冷馍,夜里宿在山洞。有解手的,就得在一片蒿草中蹲下,用火点着草赶黑蚊虫,就这福运的屁股蛋上还是被咬得一个疙瘩连一个疙瘩。天明踏着沟底行进,蛇经常就在脚下出现,这恶物好伪装,如枯枝一样垂在石岩上。有一次走乏了,福运看见石崖下一节细枯木,就去坐下,掏了烟袋来抽,连抽了三袋,末了将发烫的烟锅在枯木上磕,那枯木竟蠕动起来往前走了,才发现是一条巨蛇,当下吓得瘫在那里半天喑哑不语。
到了第三天,他们发现了狗熊的踪迹,高兴得大呼小叫,立即兵分五路搜索。福运是背行囊的,蔡大安让他就守在山垭。半天之后,忽听见沟底响了枪声,接着有人喊:“下来了!下来了!”福运就站起来往远处看,果然看见好大一只狗熊从草木间出现,直往这边过来。福运“呀”地叫了一声,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狗熊,又急又惊,眼看狗熊向自己方向来,手无寸铁,就丢下干粮袋爬上一棵矮树。狗熊到了树下,抬头看见了他,也是被沟底处的枪声人声激怒,便龇牙咧嘴向他怒吼,接着就以牙啃树,直啃得树干剩下一半。幸好这棵树是苦楝树,怕是狗熊已苦得不能耐了,转身要去不远处的涧里涮嘴,福运一急就从树上往下跳,“咚”一声,狗熊便听见了,折身返回。吼叫着又向他扑来。一切都来不及了,福运只觉得一阵疼痛,接着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推打得向崖坎倒去,后来就滚下崖坎了。等清醒过来,狗熊也扑下了崖坎,福运蒙眬意识到:狗熊是不吃死人的,听人讲过,遇到狗熊就要装死,装死过去,狗熊就会走开的。他立即仰面躺在那里,双目紧闭,屏住呼吸。狗熊过来,见人已倒地,便消了一半火气,过来围着福运转了一圈,用爪子拨拨,福运没有动,再近去用腥臭的鼻子闻,从脚到手,再到头部,直闻到他的口,他的鼻。一分钟,二分钟,一切都可以安全过去了,不想近旁正有一个土葫芦状的马蜂巢,马蜂受到干扰,倾巢而出,一只蜂就蜇了福运的脸,福运一受惊,动了一下,狗熊便一掌打在他的腹部,再抓起来,又远远地抛在一丛荆棘里,福运什么也就不知道了。
等蔡大安领着人赶来的时候,福运已经死了,他的腹部破裂,肠子挂在了荆棘上,惨不忍睹。而那只狗熊也死在那里,它是被成百成千只马蜂蜇死的,整个头部变了模样,体积比先前大了两倍。打猎人全悲愤红眼了,脱下全部衣服包裹了一个人的身子,持火把前去烧掉了马蜂巢,而四支枪一起对着死狗熊连打了十二发子弹。
蔡大安发火了,喊道:“不要打了!把狗熊皮子打坏了,剥下来还有什么用?!”
打猎人瞧见蔡大安到了此时还操心着狗熊皮,就把他围起来,一起呐喊:“福运不会打猎,为什么叫福运来?来了为什么不发给他枪,又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守在山垭?!”
蔡大安害怕了,他突然痛哭流涕,跪倒在福运的尸体旁大声号啕,千声万声咒骂狗熊,又自己打自己耳光,怨恨自己不能替福运死去。伤心悲痛如真的一般。
福运永远地安睡在州河南岸的高山顶上了,狗熊却被一只木船运载到了白石寨。仙游川几天里处于悲哀之中。
但是,也就在这时,从两岔镇传来了一种说法,说是有人推算了,原来福运他们上山之日正是忌日,所以打猎队里是非死一个人无疑了。这说法一传开,倒有许多人不怎么怨恨起了田家的人,自认这是命。这说法极快传到仙游川,也便有人说福运死的头一天夜里,猫头鹰叫得好凶,又便有人说他半夜起来上茅房,看见过一个火球从天上掉下来,落到福运家后的山坡上去了。但既然打猎队上山是忌日,可别人不死,偏偏就死了福运呢?于是有人就说起小水,竟联系到小水当年嫁给孙家就死了小男人的旧事,不禁叫道:这小水的命就这么硬吗?
各种议论和说法,韩文举听到了,小水也听到了,她也大吃一惊,搜索起福运死的兆征,依稀就记得那天上山的早晨,她送走福运回来,突然就听到过屋梁叭叭响过几声,那也就是福运的命该如此吗?那也就是自己命硬克了福运吗?小水暗暗之中也相信这一切了,她每日都要哭几场,哭那苦命的福运,也哭自己的命苦!
这狗熊运到了白石寨,来观看的人都夸这狗熊肥壮,皮毛光泽,县委田有善就表彰了田中正和蔡大安,说:“中正,这狗熊杀了,皮子就奖给你吧,做皮褥子不错的!”田中正则立即说:“我私人不要,那就奖给我们乡政府,是一个纪念品嘛!”
当田有善详细询问猎熊的过程时,蔡大安末了说到福运的死亡,田有善不言语了,脸色变得乌青。蔡大安忙作检讨,说自己责任心不强,安全工作没做好。田有善说:“实在令人悲痛!唉,我们的人民是多好啊,战争年代为了革命他们牺牲了无数生命,今天,唉,人民群众这么好,我们做干部的就要尽心关心他们啊!大安同志,这是教训,惨痛的教训,一定要记取呀!”又问:“这事都谁知道?”
蔡大安说:“除两岔镇的一些人知道外,白石寨没人知道。”
田有善说:“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猎熊之事就要封锁消息,千万不要再让人知道,更不能让许司令和别的领导知道!你们要做好善后工作,拿出一份钱,一定要安排好福运的丧事,救济他的家属!另外,把知道这事的人召集开个会,也给他们每人一些补助钱吧!”
蔡大安赶回仙游川,先是召集了知道这事的人,严厉指出不能扩散消息,否则后果自负,便一人又发了二十元钱。然后他又拿了二百元给小水,小水不要,她疯了一般抓住蔡大安,叫道:“福运就值这二百元吗?你们还我的福运!我要我的福运啊!”
说完,就昏厥过去。众人忙将她抱到炕上灌浆,用冷水擦额擦胸,她才慢慢地缓醒过来,一醒过来就又是哭。韩文举、七老汉和一些人又伤心又气愤,便返身去堂屋围着蔡大安,骂他,唾他,不让他走。小水却止了哭,对着坐在身边的金狗说:“金狗叔,让蔡大安走吧,咱不要那二百元钱,这是福运的命呀,这也是我的命呀!”
金狗生气地说:“小水,你怎能说这话,你是听一些人的胡议论了吗?你怎么能相信什么命不命的?!”
小水看着金狗,呜呜地就又哭开了。
金狗说:“咱要信命,咱就什么也不要干了,到了现在,真要是命,咱也要和命抗一抗了!这事你不要管,由我处理好了!”
金狗走出去,对蔡大安说:“你们为了讨好上边领导,就这么草菅人命,你们不觉得心亏吗,熊掌摆在宴席上,你们吃得满口流油,没想到这是在吃福运吗?”
蔡大安说:“金狗,你是有知识的人,你想想,我是什么嘴脸,我能吃到熊掌吗?”
金狗说:“你是跑腿的,你回去对田中正和田有善说,这事要不处理好,谁也不会答应的!”
当天晚上,田中正电话请示了田有善后,就又拿了三百元钱亲自到了小水家。他没脸去见小水,却把金狗叫到一边说:
“福运遇难,我心里像刀戳一样难受!我给县委田书记汇报了,他在电话上也哭出了声,一再叮咛说,有什么要求,组织上尽力照顾,绝对要家属满意。书记还讲,具体的事宜等纪念亭落成典礼后再协商,希望你也能节哀,赶明日一早就回白石寨,典礼是全县人民的大事啊!”
第二天早晨,金狗趴在山上福运的坟头哭了一场,就往白石寨去。才到渡口,小水已经在那里等着送他了。金狗说:“小水,你也不要太伤心,这冤情我一定会给福运申报的!到了白石寨,一有什么情况,我再给你来电话。”小水含泪点头,她的身子已经十分笨重了,站立不稳,坐在了岸上的一块石头上。金狗已经上了船,最后说:“小水,要坚强些,为了你,也是为了福运呀!”他的意思是保护好福运的未出世的后代,小水是听得懂的,转过身来,无声的泪水就潸潸地流下来。
白石寨城里,各个单位都在打扫卫生,墙壁一律刷上白灰,板面一律染上墨黑,欢迎领导同志到来的横幅标语已经在四条主要街道上空挂起。金狗走到十字街心,那里正集了一群人在吵架,立即街上的人都涌过去,里八层外八层地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原来刷墙队在刷墙时,白灰水飞溅,将一家个体书店的店牌弄脏了,店主人不服,拉住刷墙队嚷着赔偿,刷墙队的就叫道:“通知让用报纸覆盖字牌,你们为什么不覆盖?弄脏了就弄脏了,你要怎么着!”店主说:“怎么着,我拉你去派出所!”刷墙的就扬了手,说:“请吧!可我告诉你,你今日到派出所去,你就不得回来了,连你这个小小书店的营业执照也要吊销了!”旁边人就劝店主,说:“罢了,罢了!你重换一个新字牌吧。刷墙这也是好事,又不让你出灰钱,又不动手,多好的事呀!”店主说:“他娘×的,要来什么人,满寨城不安的!”旁边人就说:“我倒盼上边人每一月来一次,那咱这寨城就干净卫生得要上报纸了!刷墙的,怎么只刷街面上的墙,要干净,也得把田书记的肠子刷一刷啊!”众人爆发了哄笑。金狗听着,却笑不出来,匆匆离开,才过了一条街,一辆小车就停下来。金狗以为是雷大空,扭头看时,田有善在车里叫他。
田有善说:“金狗,才从仙游川回来吗?”
金狗说:“刚到。”
田有善说:“福运的丧事安排妥了吗?真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他眼一闭什么也不管就走了,留下小水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听说小水要坐月子了?总算他还有一条根留下来!”
金狗说:“为了许司令吃到野味,福运就失了一条命啊!”
田有善说:“打猎是常死伤人的,可不能说是为许司令而死的!你是记者,是党员,咱们说话可要注意党性。我已经给两岔乡政府去了电话,让他们照顾好小水,我还考虑了,福运能不能定个烈士,这得县委开会研究一下,如果符合条件,我是主张定个烈士,以后小水和未出世的孩子就有个生活保障了。现在,咱们先集中精力搞好县上这次活动,你想想,战争年代,那又是死了多少人?田老六那样的烈士要是还活着,现在该是多大的领导干部,可他也死了,死了连个坟也没有!他是为谁死了?为了我们人民,为了我们的今天啊!这典礼活动,省上很重视,红二十五军的老首长,现在都是中央一级领导人,也打来电报关心这场事,还写了题词,咱们就只能办好,不能办坏!你快去和通讯组同志联系一下,研究明天如何报道。我这要到城关小学检查检查明日少先队送花圈的准备情况!”
说完,车就一溜烟去了。
26
翌日,是个乍红的日头,天气十分的好。一清早,白石寨城内的各部各局、各个有关单位的代表列队集合在北门外公园里的大场子上,八角翘檐的亭子上挂了挽帐,四周的奇花异草全都开放,左右排列的柏树、松树上一条一条垂吊着纸带,大小不一色彩存异的花圈摆满了亭的两边,而石碑却被红绸子覆盖得严严实实。典礼会主席台就设在纪念亭前的砖台上,扩大器、收录机、大喇叭银光锃亮,电线交织,错综复杂,不停走动的尽是胸前别有“工作人员”证件的人。
但是,主持会的县委书记田有善却不在。
少先队的孩子们穿着整齐,白上衣,蓝下身,锣鼓号角吹打了一阵,发现大会并没有立即开始的意思,声响就慢慢低下去,末了终止。公园的大门口,云集了一大群小摊小贩,他们以为今日人多,必是赚钱的良机,但无数的工作人员却揪着他们的衣领将他们轰开,门口不能呆,门外的大场子上也不能呆,他们只好隔着铁栅栏门远远窥探了一番,就一步一回头地到寨城北门内的集市贸易场去了。这日正逢初六,三、六、九是县城集市贸易日,北门内就是全寨城最大的杂货贸易点。大到木材、竹器、农具、家什,小到顶针、耳环、纽扣、掏耳勺,五花八门,应有尽有。驴马猪羊鸡狗猫兔,打滚的打滚,拉屎的拉屎,经纪人的手在草帽之下衣襟之内捏指论价,劁猪的骟猫的当场挥刀表演,一片的腾腾烟尘,一声的嗡嗡吵嚷。更有那卖菜的一边高叫自己菜鲜秤准招揽顾客,一边菜筐里流出才从河里淋在菜叶上的水污湿了顾客的鞋袜而赔情道歉。那些开设各种风味的饭棚里,黑烟红火,争桌抢凳,碗盘繁响,结果有的食客就吵起来,吵到极致,大打出手,饭连碗忽地砸来,涮锅泔水猛地泼去,有饥饿而不好事者就纷纷蹲在棚外街面上吃喝,吃喝毕了碗筷随地便放。直闹得交通堵塞,汽车不能过。后来突然来了一队公安干警,冲到这些卖饭卖菜售牲口售杂货的面前,喝令买卖停止,移至寨城西门口去。这些卖主不解,差不多在说:“我已经交过税了呀,你瞧瞧,这是市场管理费的收据,这是卫生费的收据,这是营业费的收据,这是……”干警们就吼道:“北门外公园开全县大会,这里不准贸易,你听见了没有?!”有卖主再说:“会开它的会,我做我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嘛!”干警们就说:“你们堵塞交通,破坏气氛,你要不走就收了你的营业执照,到公安局论说去!”于是,百口噤住,慌忙收摊关门,人像逃难一般四下散去,便有清洁工手执扫帚乌烟瘴气地扫起街面了。
但是,田有善书记的小车还没有来,省、地领导的小车也没有来。
坐在大场子内的各界代表严肃地静坐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先是有一个扭头往公园的右墙角上看,立即就有了三四个人也扭头去看,末了,是几十人,几百人,全场的人都扭头去看。可惜什么也看不出稀罕,只看见墙角上的瓦楞里长了一株狗尾巴草。扭着脖子的脑袋又转回来,谁也没有说话,也用不着说话,但都将一个“无聊”蓄在了心里,同时却庆幸时间又过去了十分钟。后来,就有人站立起来,活动脚腿,将目光再一次停驻在纪念亭上,数清了面对着的那一面顶上的瓦,且以此类推出八面相加的总和,就说一句:“这亭子能花多少钱?”立即有说三万的,有说五万的,末了就吐舌头,感叹田老六有如此后福!一个便说:“他有甚福!要是活着,光他坐的小汽车,一辆就值十二万哩!田家的祖坟风水没巩家的好。”一个说:“这倒不一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巩家人都活着,怎不见给巩家立个纪念碑?”金狗在人群里蹲了一会儿,连抽了五根香烟,就走到大会场子出口,问通讯组一位摄影师:“田书记呢,太阳老高了,怎么典礼还不开始?”
回答是:“许司令昨日是到了地区,打电话今日一早和巩专员一起来,田书记就率领了几个副书记、县长到县边界上去迎接了。也不知怎么搞的,至今还不到?”
金狗笑了一下,说:“当个书记也够累的了!”
回答说:“累呀!我知道他已经两个晚上没睡好觉了,成夜安排部署!”
金狗又是那么一笑,就出了公园门,到城门洞内的一家酒馆去讨了酒慢慢坐喝起来。
酒馆主人有个女儿,坐在柜台内一边打酒,一边嗑瓜子儿,样子俏俏的,眉里眼里几分酷似小水。金狗就看得走了神,喝过二两,又要了二两,一时腹热肠软,思想起福运来,眼角不觉已潮湿。如此痴痴呆呆半晌,听得见寨城门外的公园内鞭炮齐鸣,知道是许司令那些人已经到了,田老六的纪念碑剪彩揭幕了,仅听见一男一女的广播站工作人员现场向全县人民转播大会现场的报道,又听见了田有善宣读的来宾名单,职务,足足长达二十分钟!接着是田中正以烈士亲戚的身份宣念怀念之情,接着是许司令的讲话……金狗脚高步低出了酒馆,又来到公园大门口,却见三四个别戴着“工作人员”证件的人将一个老头架着飞跑过来。那老头身子使劲往下沉,双脚就在地上踢腾尘土。金狗甚是奇怪,看清架人的一个是县委宣传部的,便过去问道:“小李子,怎么回事?”
小李子还未开口,那老头就一把拉住了金狗,鼻涕眼泪汪汪地下来,说:“这位领导,你评评理,我为什么不能见见许司令?他当司令了就认不得我了吗?你们让他认嘛,他要认不得我,算我是坏人破坏,要是他能认得我,我就有话要对他说呀!”
金狗莫名其妙,盘问了好久,才弄清这老头叫蒋来子,老山沟人。先是田老六和许飞豹打游击那阵,蒋来子也参加了革命,他是专给田老六喂马的,喂过整整六个月的马。他没有枪,田老六只发给他一颗手榴弹,一直没有撂过,后在一次战斗中撂出去,没有拉导火索,没能爆炸,但那匹马却喂得一根杂毛也没有。六个月后,在州河马王沟打了一仗,田老六的马让飞弹打死了,以后再没有了马,他就又回到村里去种庄稼。解放以后,打过游击的人全部当了官,最少也吃了国家月薪,他依然在当农民。当农民也就罢了,他不识字,让他工作他也工作不了。可五年前,儿子上山去割柴,滚了坡,患下傻症,老伴又长年卧病,村里人鼓动他去找政府,提说前事,要求照顾,但县政府和县委却一直没人理睬。这次听说许飞豹成了司令来到白石寨,就跑来要许司令替他作证,工作人员却死拦住不让进会场。
蒋来子哭丧着声音说:“我也是革过命的人呀!我要是那一次和田队长的马一块被打死,我现在也是烈士哩,我坟头上也是放你们送的花圈的。可我活着,你们就不管了?我不姓田嘛,我不姓巩嘛,可我是**的马夫!只要他许司令认出我,我也不想去当官,但也该享受一下照顾呀!”
金狗看着这老头衣着邋遢,面容憔悴,并不是无赖刁泼之徒,就说:“让他去见许司令,或许他说的是真情。”
小李子说:“让他去见许司令,这成什么体统!他找过几次田书记,又哭又闹,睡在县委大楼道上不走。让他去纠缠许司令,那影响多坏!”
蒋来子就说:“我不闹的,许司令要是不认识我,我转身就走了,天不怪地不怪的,那只怪我命苦!”
金狗就对小李子说:“许司令是最热爱劳动人民的,何况这老头又是许司令过去的战友,你要拦挡错了,许司令怪罪下来,你怎么交代?”
小李子想了想,就答应老头去见见许司令,却警告不得在许司令面前胡搅蛮缠,便几个人带进会场,让他呆在纪念亭旁边的一所州河革命史展览室的休息间里。
典礼终于结束了,许司令和巩宝山、田有善来到休息间吃茶。金狗是认识巩宝山的,一直注意到他的神色,瞧着脸面蜡黄有气无力的样子,就知道他对这次典礼活动不感兴趣,却身在许司令之下,又只好陪同而来了。许司令和田有善在说话的时候,他就尴尬难堪,只是苦笑着打哈哈。金狗就故意在他面前走过,巩宝山果然发现了,打招呼,并热情地走过来和他说话。
金狗说:“巩专员你也来了?”
巩宝山说:“是得来呀!”
金狗说:“为烈士树碑这就使州河人民又一次受到传统教育,永远不会忘记当年牺牲的先烈了!今日为田老六烈士树碑,下来怕就又要在州城给别的烈士树碑了吧?应该再树一块巨大的革命纪念碑!”
巩宝山却低声说:“你也是这么想吗?你是记者,下边的情况了解得多,人民群众也是这么议论的吗?”
金狗说:“是这样议论的。我原先还以为这块纪念碑要树在州城的,以为你要主持的。你是当年游击队的支队长,唯一健在的领导就是你啊!”
巩宝山便笑了,他笑得很苦,末了还摊摊手。但立即又说:“金狗,听说你一直在白石寨记者站,你怎么不常到州城去?你应该多到我那儿去坐坐呀?!又写了什么好文章了?”
金狗一边回答着,就一边偷眼看那马夫在叫许司令。许司令抬头见是一老头,点头微笑着,且伸出手与马夫握了握,问:“这位老同志也来参加典礼了?”马夫说:“许司令,我来了,我是来了!”许司令说:“这次典礼办得真好,参加的人这么多,可见我们的人民在过上幸福日子的今天,是没有忘掉那些抛头颅洒鲜血的革命先烈的!”
巩宝山也注意到了这个马夫,问:“金狗,那老头是谁?”
金狗说:“他说他当年给田老六烈士喂过马,现在还是农民,找田书记多次要求照顾,田书记没有管,他是专门来向许司令告状的。”
巩宝山眼里立即生出一种光来,说:“咱们过去看看。”
许司令和那马夫说了几句,又扭过身去要同田有善说话,马夫就说:“许司令,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来子!我给田队长喂过马,咱俩在州河南山里还一块睡麦草窝。那一夜好冷,又饥又冻睡不着,抓着吃了一升稻皮子炒面。你第二天屙不下,我还用竹棍给你掏过。你真的记不起我了吗?”一席话说得大家都静下来。许司令愣了一下,细细看着马夫,似乎醒悟过来,说:“噢,你是来子?来子!你还活着?!”马夫说:“许司令认出我了。这就好了,许司令可以给我作证了!”许司令说:“来子,请原谅,我刚才实在没认出你!你现在做什么事,离休了吗?”马夫说:“我离什么休,我一直是农民啊!”许司令说:“你一直在农村?身体还好?”马夫说:“身骨儿不行了,今年七十有二了,一个儿子,还是傻子,我患气喘病,天一凉就不敢下炕了!”
巩宝山就拉了一条凳子让马夫坐了,惊讶地说:“你还是农民?政府没照顾你吗?”
马夫说:“要不我怎么就来找许司令作证的?我找县委,人家都不相信我呀,我只说今生白给田队长喂了一场马,没想老天有眼,许司令回来了!”
许司令就沉重地说:“我们有多少曾对革命有功的人还一直坚持在农业第一线,这精神实在令人感动。但作为政府,一定要照顾他们,否则我们的良心就有愧啊!”
金狗就瞧田有善的脸,脸已不成个颜色,笑着直对许司令点头。
马夫就欢喜地对田有善说:“田书记,许司令说了这话,我蒋来子就不是假的了!”
田有善立即说:“这是一定的,我们很快就照顾,凡是对革命有功的人,我们有责任使这些老同志乐度晚年!老蒋,你这几日就不要回去了,住在县招待所吧,解决好了你再走!小李子!”
小李子跑来了,看见田有善对着马夫说话,以为田有善要训他了,赶忙说:“这老头缠得厉害,我实在没办法才让他进来的!”
田有善说:“你把老蒋同志先领到招待所安排住下,让老同志洗个澡先休息着,代买上三天饭票。你带有钱吗,我给你吧!”
小李子莫名其妙,但立即说:“我带有钱!”就小声问马夫:“许司令认出你来了?”田有善便过来送马夫出了门,下台阶时低声训小李子:“怎么搞的,什么人也让到这里来?!你到招待所,就说人已住满,让他先回去等县委研究后的消息吧。”
金狗又气又笑,告别了巩宝山,便去找大会秘书讨要来宾登记册,准备写他的新闻报道了。
许司令整整在白石寨住了三天,三天里,县招待所里顿顿开宴十六桌,蘑菇竹笋,海参尤鱼,田有善不住地敬酒夹菜,夸显当地的鳖肉,娃娃鱼,山鸡和熊掌。
许司令说:“哈,吃得这么好,你们可不要给我阔吃海喝啊!”
田有善说:“这吃些什么呀,我们怎能让您犯了错误?!
“现在的白石寨生活普遍提高了,从寨城到乡下哪一家人吃饭不炒几个菜?您瞧瞧,这都是不花钱的当地土产。你尝尝这熊掌吧,没有好厨师,不知做得好不好?”
许司令夹了一筷子,吃得满嘴流油,连声说:“做得好,做得好!这熊是在哪儿打的?”
田有善说:“是在巫岭深沟里打的,这黑瞎子力气大,却蠢得很,打猎人在手上都戴有竹筒,它一抓住人就乐得直叫,像人在笑一样,一笑就笑得没死没活的,人手就从竹筒里退下跳上树去,它还抓住竹筒在笑,人一枪就把它打死了!”
许司令说:“说起巫岭,我是当年在那里的东沟呆过二十天的,那一户山民给我顿顿吃浆水包谷面搅团,那味儿真香,这几十年里我老想着那些饭,觉得比什么都好吃!我在省城也说了,城市人整天讲究保养呀,清早起来要锻炼呀,深山人就不干这些,人却长寿得很!深山里空气好,粮菜都是新鲜,还能吃上这熊掌……我也曾对老伴说,再过一两年离休了,就移居到深山去!”
田有善说:“许司令不忘老本,真使我们感动!若真能离休了到白石寨来度晚年,白石寨人民那是太欢迎了!”
论起人民,许司令又感叹了几声肺腑之言,田有善又趁机恭维了一堆美好词。这只狗熊,一顿吃掉一只掌,掌吃完了吃肝,吃心,吃肺。后来巩宝山不断地在饭间问到金狗,田有善就打电话也让金狗来吃吃,金狗没有去,不忍心看到那熊肉。
新闻报道写成,电发于州城报和省报后,田有善就再没有找过金狗。金狗去找,要谈谈福运之死的问题,县委大院的门房一律不让进人,说是县委、县政府正给许司令和地区领导汇报全县工作。也就在这三天里,县委的大院门口每日集了许多人,都是来告状的,县委的办事人员就在那里劝,嚷,最后哄散而去。哄散不去的唯有一个人,女的,四十六岁,蓬头垢面,破口大骂,死抱住铁门不走,口口声声要见许司令,要见巩专员。田有善下令把她赶出城寨,可白天几个人将她拉上卡车运至城外二十里、三十里,夜里她又回来,且用一面白布上书她的冤情,说是她男人在“文化革命”中被人诬陷****,上吊而死,要求平反,又在第二天一早站在县委大门口乱喊乱叫,将那白布状子见人就抖,一抖就念。满寨城的人都认识这女人,多少年里一直在告状,纷纷议论她差不多是疯了,只围着瞧热闹。田有善就给公安局打电话:难道你们连一个女疯子也治不住吗?县上正给上级领导汇报工作,让她在大门口吵闹,影响多坏啊!公安局就将她抓起来,但又不能将她投入牢里去,只好反锁在农林局大院的一间空房子里,任她哭声不绝,每日送几个馒头和一壶水去。直到许司令一行离开白石寨了,方放她出来,她已经满脸青疤,喉咙发哑。又闹过三天,方不知了去向。
许司令离开了白石寨,白石寨一切生活恢复了正常。金狗再去找田有善,田有善却拒不接见,说是这几天忙坏了,他需要休息休息。见不上人,金狗去找县委办公室主任,他想将情况先给主任谈谈。这主任是白石寨写材料的第一把好手,以往与金狗有文字之交,且最受书记宠爱。金狗去了他家,家人却说他已经住院了。金狗大吃了一惊:这主任素以身体好出名,怎地就住院了?赶到医院,主任果然躺在病床上,眼睛大睁,却说不出话来。
金狗问大夫:“他得的什么病?”
大夫说:“就是睡不着,已经三天三夜了,眼睛一直睁着。人不睡眠,这可不得了呀!”
主任的爱人流着泪说:“金狗同志,你看把人整成什么样了!这次上边大领导来,县委要详细汇报各项工作,汇报材料全让他一个人写,他整整熬了五天四夜,抽了十条烟,材料是写出来了,人却不行了!他住院了三天,还是睡不着啊!”
大夫说:“速眠片服了也不顶用,只能给他注射强力安眠针了!”
果然,安眠针加量注射后,这位主任眼睛闭上了。一天没醒,三天没醒,但他并没有死去,鼻孔里还有呼吸,却一直昏睡到第五天的中午方才醒来。看着全县第一位写家的可怜模样,金狗没有再提说福运死的事。
他默默地思索着白石寨的一连串的事,以一股怒不可遏的情绪写就了白石寨为田老六树碑修亭的前前后后,揭露了一切鲜为人知的内幕。金狗是精灵了,他没有将这份揭露材料寄给州城报社,知道州城报是不敢登的,反倒惹来更多麻烦。他一方面去信通知了“青年记者协会”,让那些朋友们知道这事,密切关注事态发展,一面就将材料交给了还留驻在白石寨招待所的巩专员。
巩宝山收到金狗的材料,义愤填膺,连夜就让秘书去记者站把金狗叫到招待所,详详细细询问了一切情况。第二天,田有善来请他去白石寨一些厂矿视察的时候,他突然说他想回仙游川老家去看看:“多少年没有回去了,今日到了家门口,是该回去看看呀!”
田有善说:“应该应该,仙游川的人整天都在念叨您啊!我就一块陪您去吧?”
巩专员谢绝了,他说他和金狗一块回去,任何人也不要惊动。田有善一听要金狗一块回仙游川,心里就犯了嘀咕,表面上说“这好,这好”,一回到县委就给两岔乡田中正挂了电话:一定要热情接待,左右不离。
原本是说第二天下午回去,金狗出主意:田有善一定会给田中正打招呼的,要回去,当晚就回!小车于半夜开到两岔镇,没有停放在乡政府大院,而停在镇东头的小学院子里,金狗在渡口上喊应了韩文举,将船摇了过来。船一靠岸,韩文举问:“金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金狗说:“巩宝山回来啦,我陪同的。”
韩文举说:“他回来了?他不在州城享清福,回来干啥?”
金狗就将他的想法说了一遍,韩文举“嗯嗯”直点头,竟从船上下来去沙滩上迎接,说:“巩专员,你一走就不回来了!今日晚上,我说怎么老睡不着,山上的‘看山狗’也不叫了,心里就估摸事怪,没想就是你回来了!”
巩宝山说:“韩兄弟,你身子这么好啊!还在撑你的船吗?我老想回来看看大家,可工作忙呀,歇也没空歇下!我听说你家福运的事啦,我心里好不难过,就说,我一定回去看看!小水这孩子怎么样,不要太伤了身子啊!”
韩文举竟是不吃软的人,听了这几句话,倒大受感激,忙说:“倒还好,还好,亏得你还记着我们!仙游川就出了你这个大官,一村的百姓就靠你承携了!”
一行人上了船,过了河,巩宝山提出先到小水屋里去,一边让韩文举去通知巩姓的本家人,说是让给他收拾一下住的和吃的。韩文举就说:“专员,住在咱家不干净,不敢留你,吃的可一定要在咱家,小水那孩子锅上的手段行哩!”一边说着一边就去通知巩家人了。
到了小水家,小水还没有睡,坐在灯下想心思,冷丁这么多人进了屋,又惊又喜。但她认不得巩宝山,金狗暗中耳语了一番,当面作了介绍,小水就抱柴烧水,巩宝山说:“小水,你不要忙了!我来看看你,给你说一句话:福运的冤情我包了给你申明!许司令来到白石寨,是许司令提出要吃熊掌吗?不可能的,我们的高级领导干部绝对是好的,就是这些下边人,把党风全搞坏了!不处理还了得,把下边搞成什么样子了嘛!”他说得大动感情,又作了许多自我批评,说:“也怪我回来得少,一些情况不摸呀,往后有什么就可以给我写信嘛!小水,我身上有一百元,你就拿上先花吧,我作为一个领导,作为一个长辈,这也是应该的,你不要嫌少,就拿上吧!”
小水几番推托,金狗说:“专员关心你,你就接了吧。关于福运之死的事,专员会给你鸣冤的!白石寨毕竟是属地区管辖的!”
巩宝山也就说:“就是管不下,还有省委嘛!”
暂短的看望结束了,送走了巩宝山,金狗和小水、韩文举又说话到天明。吃过早饭,金狗陪巩宝山要回白石寨了,将小车开到乡政府门口。田中正早已做好了一切接待工作,听见车响,出门来迎接时,方知道巩专员昨晚就回到了仙游川,暗暗叫苦不迭。嘻皮笑脸央求专员再到乡政府歇一会儿,吃吃饭,他好汇报一下乡上的工作,巩宝山则立在车前逼问道:“你是这个乡的党委书记?”
田中正说:“专员不常回来,不认识我,我叫田中正呀!”
巩宝山说:“噢,名字熟得很!田有善老表扬你工作能力强嘛?!你要汇报工作,那好的,我问问你:两岔乡共有多少口人?”
田中正万没想到竟是这么个汇报法,赶忙说:“我有个材料,你进去坐下,我慢慢汇报吧。”
专员说:“我就要你现在回答!”
田中正说:“是二千三百四十多吧。”
专员说:“多多少?土地面积呢?”
田中正说:“现在盖房的多……”
专员说:“有多少林木?有多少富裕户,年平均收入多少?有多少温饱户,年平均收入多少?有多少贫困户,年平均收入多少?有多少五保户,嗯?!”
田中正脸色通红,一头大汗,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巩宝山突然一拍小车的篷盖,咆哮道:“你汇报什么?你再汇报一下为什么两岔乡有人造一股谣言,说某某之人要上调地区当副专员了,这话是有人指示给你让传播的吗,还是你自己凭空制造的,为什么要谣言惑众?”
田中正脸吓得灰白,说:“这谣言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更没有说过一句,巩专员,我一定追究这造谣的人!”
巩宝山说:“好吧,你就追究一下这谣言根子,告诉那些企图搅混水的人,还是安分点为好,不要昏了头忘乎所以!”
说罢哐地拉开车门,叫金狗上来,小车就开走了。
金狗从来没见过巩宝山今天竟这么凶,看着他还气得呼呼的样子,就说:“巩专员,你别生气,跟田中正那么个小人何必生气呢?”
巩宝山便说:“跟他生气,也真是**份,可我实在是憋不住了!一个白石寨都控制不住,我当什么专员?”话一出口,忙又说:“你瞧瞧,作为一个乡党委书记,他什么也不了解,我能不发火吗?**的基层干部都像他这样,那还了得?!”
车继续在州河北岸的石坷道上颠簸,巩宝山突然又冒了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呀,可蛇能吞了大象吗?金狗,你是记者,你说呢?”
金狗笑了一下,没有言语。他在车疾驶而过的同时,看见了石崖上有一只松鼠,撮爪儿洗脸,滑稽可爱。巩宝山立即让司机停车,要去捕捉,但松鼠早已无踪无影了。车重新开动起来,金狗还在琢磨巩宝山刚才的话,心里说:蛇是吞不了大象的,可小鼠却能治住大象,小鼠钻进大象的长鼻里,大象也就完蛋了!但金狗没有说出这话,他又那么笑了一下。27
巩宝山以极快的速度将金狗所写的材料呈转给省委,并附有一信,反映了他在仙游川作过亲自调查的这家受害人家庭的情况,鲜明表明了自己的义愤态度,省委主要领导人在金狗的材料上批示:为田老六烈士树碑建亭是应该的,无可非议的,但白石寨县委在此活动前后的所作所为却是党纪不能允许的!便责令地区组织调查组进驻白石寨,进一步调查落实,严肃处理。
金狗此时却返回了仙游川。
他建议小水到白石寨去,说他已给雷大空讲好,要她在城乡贸易公司干活。小水身有重孝,形容憔悴,当下就愣着失神的眼睛,说:“金狗叔,你不是说大空靠不住吗?”
金狗说:“可现在有什么办法?福运不在了,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又要养活韩伯,你能顾得过来吗?大空虽是混世的魔王,但我也能理解他,一个平民百姓,要成点事,也多少需要他这种冲劲。你暂时先到他那里去,挣得一笔钱,还了埋葬福运的那笔欠款,安顿好你伯伯的生活,等日子摆顺了,咱再想别的办法吧。况且你有身孕,一个人在家哭哭啼啼,真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
小水又和韩文举商量,韩文举也同意,拉着金狗说:“金狗,我小水命苦,我也命苦,原说我和小水将来全靠了福运了,没想他竟一个人甩手先走了。韩伯一直待你没有二心,你又和小水先前有过那一场事,你就可怜我们了!”
说着,韩文举就要跪下去的样子,热泪又流了许多。金狗从未见过韩文举如此激动,心里也泛上酸水,说:“韩伯,你不要这样说话,我之所以有了今天,哪一处不是受你们的照顾?如今福运死了,我少不得尽我的一份责任。你放心吧,只要有我金狗吃的饭,就不会让你和小水饿了肚子!咱还要活下去,刚刚强强活下去才是!”
小水便又去福运坟上奠了酒,化了纸,又为伯伯磨了麦面、杂面,碾了大米、小米,就和金狗到了白石寨。雷大空果然说一不二,安排小水在公司干些零碎杂活,月薪倒比一般人拿的多。
两岔镇的铁匠铺只好关门,房子又让另一家租用而去开作饭店了。
地区调查组经过内查外调,逐项落实,“青年记者学会”的同行们又大造舆论,施加压力,结果证明金狗所反映的情况完全属实。调查组写文呈报省委,田有善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田中正除了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外,职务上又被降为两岔乡乡长。
这事又一次轰动州河地面,人们到处传说着金狗的事迹,说他是官僚主义的克星。到后来,越传越奇,说金狗之所以这般响当当、硬邦邦地做一颗铜豌豆,使那些官僚主义咬不动吞不下,哭不得笑不得骂不得打不得,是因为金狗不是人,是怪胎所变,是前世“看山狗”所托生。于是,人人争寻“看山狗”!但“看山狗”怪就怪在州城没有,白石寨没有,而深山没有,老林里也没有,唯独在两岔乡的仙游川一带。便有好事者就捕捉了那鸟在市场兜售,价大得吓人,竟一只换一头奶羊。可买来的“看山狗”离开仙游川的山林,囚于鸟笼之中却不吃不喝,日夜鸣叫,全都蹬腿而亡。因此,州河两岸所到之处皆掀起“看山狗”崇拜热,家家中堂上的“天地神君亲”牌位左右画上了“看山狗”图案。再到后,那门框上画,说是拒神鬼于门外,在牲畜棚上画,说是镇狼虎得安宁,病疾者装一张画纸,可禳灾祛邪,远行者装一张画纸,可吉星高照。以至白石寨、荆紫关、州城的那些卖鼠药的小贩也挂起招牌是“看山狗灭鼠剂”。
金狗哭笑不得了。
他毕竟仅仅是一个记者,工作单位又在白石寨县委管辖的记者站上,声名鹊起,使一些人不得不重视他,也更使他在往后的工作上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但凡他写了什么报道,不管是表彰性的还是批评性的,皆会立即有人上书报社,控告说严重失实,且又有人以他的名义给一些单位和人去警告信,这些单位和人收信又呈转于白石寨县委和州城报社,便证明他以记者的身份在下招摇撞骗,胡作非为。
金狗对这些情况,有些清楚,有些则不清楚,当报社领导封封转来这些控告信件给他后,要他注意影响。考虑是否由白石寨的记者站调到报社机关来或者到别的县记者站,金狗向领导申辩他的清白,请求正因为这样,他要继续留在白石寨!
到了九月,也便是金狗三十五岁了,来年就是门槛年,小水早就提出要给他过一过了。且声明:要过就要大过一场,她要发动更多的人给金狗送虎头帽子送虎头鞋,送红裤衩和红腰带,保佑他在人生过半的关键年头消灾灭难,万事如意,大走红运,力争成亲立家!而她自己,则已着手买了一块红绸布做了肚兜,日夜精心地在上边用五彩画线刺绣一个“看山狗”图案了。
这天,金狗又收到一堆报社转来的信件,大都是各地群众所写,有些是溢美颂扬他的,有些是求他申冤的,有些则是恶毒咒骂的。看到最后,有一封竟是州城的石华写的!他大吃一惊:她怎么会来信了?!自他那次从她家出走后,他每一次去州城再没有去过她家,也没有只言片语的信件给她,紧张的生活使他竭力在遗忘过去,遗忘这个女人。但金狗确实是多次梦见过她的,常常半夜醒来便没能入睡,呆呆地坐在床上到天明,甚至激情震动,烦躁无法排泄,他一个人走出到寨城外的某一黑暗之处**,而又以此在睡眠中遗过几次精,弄得心神灰沉,精神萎靡。他痛苦地咒骂过自己,抓着自己的头发,搧打着自己的脸,恨自己的无能和卑劣!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自控,金狗终于战胜了自己,他坚强起来,身心也康复起来,发誓这一生一世也不可能再去见石华了!如今信的到来,使金狗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站起,大口喘气,他不得不又翻覆起过去的一切,他不得不承认这是神差鬼使,是缘法,是命运了!
信写得极长,虽然错别字满篇,但感情真挚,令人不能静读。先是一古脑的埋怨,甚至骂他不懂得女人,不懂得人的感情,后是叙述了她如何打听他处境的苦楚,新近听人们议论他又参倒了白石寨县委田家派的事儿,才得知他现在的情况。接着,就大写她现在对他的思念,说他们夫妇怎样在饭桌上谈起他,结果使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怎样在夜里谈起他,结果大睁着眼睛守候到天亮。信的后半部分介绍了她的近况,说她已和那一位曾经看上他但他却拂手而去的女子一同调到另一个民办的公司,这个公司是如何气派,在省城也建立了一座贸易大楼,结识了一大批省委、省政府的高级领导干部的子女,这里边有的人相当糟糕,是没有在政治上捞到什么官位了,就来大发经济财的,什么胆儿都有,什么手段都施,花钱大方如流水。但在这一层人里边,也有些能干的人物,消息灵通,精明而有思想。她说她认识到中国的事情是离不得**的。
“你几时到州城来,一定到我家来啊,我介绍你认识几位。说老实话,你是我社交中认识的一位有才干使我动情的人,但你的身上有小农经济思想,有一种无形的但沉重的东西束缚着你,严格讲,你不是个政治家!(请不要笑话我运用这些名词,这都是向**学来的!)你与我的交往,你突然离开报社到记者站去,又莫名其妙地从我家走掉,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金狗读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石华说的是对的,几年不见,石华真的是得刮目相看了!他不觉又想起了曾在仙游川渡口上碰见的那个神秘的考察人。是的,他金狗不是个政治家,他只是一心想当一名真真正正的记者。他并不后悔当时离开州城,甚至是庆幸,如果仍呆在州城,他与石华的关系继续发展,那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而他的一切抱负就全部毁了!石华,我到底不是**啊,我是一个社会最底层的最无能为力的农民儿子!我只是在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信的最后一节,石华透露了这样一个消息:他们公司和白石寨城乡贸易联合公司最近有了联系,她是在省城的一次宴会上见到并认识了雷大空,本来他们公司要和山西一家林业种子公司做一笔生意的,但因谈判不成,转让给雷大空他们了。雷大空很是感激,与她交谈中才得知与金狗是同乡、朋友,得到了详细的金狗近况。自此,金狗才明白了石华为什么会直接把信寄到记者站来,心里说道:这个世界也真太小,山不转路转,什么事也不能隐匿,什么人也不能躲避过呀!
这天夜里,金狗失眠了,石华的来信,使他认认真真地思虑起自己的婚事了。在白石寨,像他这样大的小伙子没有成亲,已经寥寥无几,在仙游川、不静岗,比他小几岁的同辈人几乎个个成家有了孩子。国家的政策是生一胎的,如果没有限制,他们就会像下猪娃一样生下三个四个。他们负担沉重,日子拮据,但做了父母的小男小女虽然衣着肮脏,头蓬面污,而他们有他们的乐趣,来取笑那些光棍们做人的寡味。画匠,金狗的老爹,忍受不了村人的奚落,曾经在寺里一边作画,一边伤心落泪,他不止一次给金狗捎书带信,要他快解决自己的婚事。可金狗到哪里去找呢?金狗现在是吃公家粮的人,是声名赫显的记者,他不能从山上砍荆、从鸡屁股里掏蛋来赚钱为自己筹办婚事,不能提上四色大礼求媒婆去定谁家的姑娘,金狗是完全可以自由恋爱了,以至任何媒人都不来打问金狗的婚事,认为在他的屁股后是一群一群像过队伍一样多的姑娘在追着围着。可是金狗却一个谈心的姑娘也没有!
仙游川的人,甚至白石寨的人都不相信金狗没有对象,而知道实情的,则又在暗地骂金狗眼头太高。金狗也自问过:这怪谁呢?经历了小水、英英和州城那个石华,金狗痛恨着自己的过去,他实在没有心情再去接触任何姑娘。今晚心绪烦乱,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走在了大街上,向城乡贸易联合公司而去,直到了他十分熟悉的这条街巷,看见了当年做铁匠铺的那几间门面,才意识到在他的心灵深层占据位置的仍还是小水。
小水近来气色很好,身子也一天天胖起来。那天晚上,已经是十二点了,雷大空告诉她:金狗把田有善和田中正参着了,各自受到党纪行政处分了!小水“啊”了一声,就放声大哭。这一哭,使雷大空如坠五里雾中,说:“小水,你哭什么呀?这么大的好事,你应该笑啊!”小水还是哭,还是哭,满公司的人都跑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小水就哭着说:“我这在笑着呀!我这在笑着呀!”雷大空才知道她是高兴得过分了!她详细问了处分的情况,就说:“咱俩到我金狗叔那里去,他知道不知道?”大空说:“他一定先知道!”小水说:“那咱去聚聚!大空,金狗叔行啊,他真起了作用!人都说中国的事难办,你没个后台靠山你别干成事,可金狗叔却干成了!”两人连夜来到记者站,把已经睡下的金狗又叫起来,三人喝酒,她竟喝了四大盅,有生以来的最大量!她说:“金狗叔,你是替福运把冤伸了,他在阴间里也会保佑你的。他也算死得值得!”三人就跪下来,叫着福运的名字,将三盅酒洒在地上。
这夜,金狗默默来到贸易公司的门口,小水房子的灯还在亮着。她差不多快要绣好那个有“看山狗”图案的红肚兜了,突然左眼皮嘣儿嘣儿地跳。她揉了揉,再低头绣时,那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就捏了针在那里呆想:右眼跳烦恼,左眼跳客到,这么晚了莫非还有亲人来?她笑了一下,又绣起肚兜,但心里老是慌慌的。就开窗让风进来,让月光也进来,清静清静她的那颗心了。一开窗,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她立即就叫了:“金狗叔?!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金狗脸刷地红了,他庆幸月光下看不清的,想走掉,已来不及了,就说:“我……才路过这里。小水你还没睡吗?”
小水喜欢地说:“金狗叔,快进来坐一会儿吧!我说左眼皮一劲儿跳的……”
金狗走了进去,小水便把茶沏好了,问到哪儿采访去,怎么回来这么晚,吃过晚饭了吗?金狗胡支应着,小水就说:“来了正好,我还说明日一早去你那里,问你捎不捎东西的,我回一趟仙游川去!”
金狗说:“要回去,想伯伯了吗?”
小水说:“也有这层意思,天气慢慢转凉了,我给伯伯做了一身夹衣,要给他老人家送去。再是长时间没有回去,田有善和田中正受了处分后,我还没有去福运坟上给他说一声的。更重要的还是公司的事哩,大空前几天到荆紫关去了,他是通过州城一个公司联系到山西一宗生意,采购了十多吨松树种子。今日来了电报,让我到两岔镇找蔡大安,请河运队把松树种子运到白石寨,然后山西来车拉运。”
金狗笑着说:“小水能搞了外交了!敢去和田中正蔡大安他们打交道?!”
小水说:“我怕啥?你都敢把他们参得受处分,我现在还害怕见他们吗?我小水不怕了!我是以公司名义和他们谈生意的,我刚巴硬正的!”
金狗说:“行,小水真的变了!”
小水说:“再说,福运这一死,我再软软弱弱的,那还有我这寡妇活的路吗?”
说到这里,小水见金狗低了头,神色黯然下去,就又故意笑了一下,说:“那你给家里捎什么吗?你老不回去,上次我到两岔镇,见到你爹,他老人家一说起就埋怨你把他忘了!”
金狗说:“我不愿意回去,人上了年纪,说话啰唆。”
小水就正色说道:“金狗叔,我知道你爹的心思,他总操心你的婚事!我也说一句你别上怪的话,你的事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呢?我知道在这事上你伤了心,可也不能老这样下去,要是找上一个合适的,或许会忘掉过去一切哩。”
金狗没有言语,灯光下看着小水,小水也正凝眸看他。后来小水就低了头,去给他倒水,身子扭动着,显得那么臃肿,笨拙,他突然又想起了福运,脑袋就沉沉地垂下了。
小水将水倒了端来,两个人又相对而坐,没有言辞,电灯明晃晃地照着。
好久的沉默,金狗终于苦笑了笑,说:“小水,你在这儿还好吧?”
小水说:“还好。”
金狗说:“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干什么重活,有什么要办的事,你来给我说是了。”
小水直愣愣看着金狗,看着看着,眼泪就一颗两颗无声地流下来。
小水去了仙游川,和蔡大安谈妥了河运松树种子的事宜后,就在家住了几日。韩文举穿上了夹衣夹裤,小水又替伯伯缝做了棉衣。往年这时,小水是坐在炕上做棉衣,先给伯伯,后给福运,再是替大空缝制,如今伯伯的棉衣做好,却就没有事了,她不免想到那个又丑又憨的又令人疼怜的福运,他永远也穿不上她缝制的棉衣了!小水从柜子里翻出去年冬天福运的旧棉衣,抱着就哭,哭过了就去商店买了一刀麻纸,为福运叠做了一套纸衣,塞上棉花,拿着去往山顶的坟头,一边说着田有善、田中正处分的事,一边点火烧化。
山坡上的草已经黄了,黄麦菅的叶子枯干,风里铮铮地摇着金属一般的响声。她跪在坟头,一张一张烧了纸钱,焚了纸衣,就瓷眼看山下州河水面。河面上是一溜船排,那是河运队要去荆紫关运松树种子,又是好多人在渡口上相送,小水就又禁不住想起福运活着时的情景。当年每一次下河,她都是为他做一顿饺子的,饺子是囫囵的,吃了远行的人便没后顾之忧。他行船回来了,她就为他做一顿长条面,她的面食是仙游川最有名的,擀得如纸一样薄,切得如麻丝一样细。“吃长面,拉人魂,你是怕我的心丢在白石寨城外的那些花胡哨女人身上吗?”这是福运每次吃长面时要说的话。她总是说:“瞧把你说得能成的,有谁看得上你呢?”他们的那一夜就这么说着闹着,一直到鸡叫头遍。如今,她没有了那份操心,也没有了那份操心的乐趣!小水扭过头去,拿眼睛狠劲着看远处的黑苍苍的巫岭,就是在那里,熊将福运抓死了,他死得多惨呀,为了人家的口舌享福,他就白白地没了一条命!小水恨死了那狗熊,恨死了吃狗熊掌的那些大小官人,现在田有善、田中正受到了处分,福运他却听不到看不到,喝不到大伙喜庆的酒!越思越想,就趴在坟头上放声大哭。
这哭声惊动了七老汉,七老汉年纪大了,已经不能再和年轻人一块去吃水上饭,他就又在山上谋生,每日拿了镰刀割那坡畔上的龙须草,割一把拢起来,如一条大姑娘的独辫,几十辫、上百辫捆在一起,就用皮绳扎紧了从山坡推滚下去,然后背往镇上去卖。他看见小水在山顶上哭得伤心,也老泪抹了几把。只说让小水哭一哭,散散心里的闷气,没想他已经推滚下两大捆龙须草了,小水还在那山顶上哭。他就害怕了,跑下山去,到渡口上对韩文举说:“文举,你快去山顶拉拉小水,她在那里哭了半天了,她是有身子的人呀!”韩文举慌忙到山顶上,将小水连劝带训地拉回家去。
也因为伤心过度,也因为在山顶上吸了凉风,小水回到家里,肚子就不舒服起来。她计算着日子,孩子还不到分娩的时候,心里也并未注意,烧了热汤喝下就睡下了。可第二天,肚子还是难受,隐隐地一抽一抽地疼,韩文举就说:“小水,你这样到白石寨去,我也是不放心,就在家里多住几日吧。肚子不好,也不敢耽搁,伯伯送你过河到镇上医院去检查检查。”小水看着年老的伯伯,也就去了两岔镇医院。
在镇医院门口,小水却碰见了英英,她远远瞧着像是英英,就想避开,英英却也挺个大肚子发现了她,锐声尖气地叫:“是小水呀,你也来医院呀?哎哟,咱俩都是大肚子了!也是胎位不正吗?”
小水没想到英英还这么大方,也自责起自己的小心眼,就笑着说:“多久没见到你了?你倒养得白白胖胖,坐的是什么时候的月子?”
英英说:“上月底的,可到现在还没个要生下来的意思,也不知道要生什么龙子凤女了?!听说你到雷大空的公司去了?那小子发横了,听说用钱买了四五个女人!怎么你也去了,他到底待你好!”
小水摸不清她那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替大空辟谣,说明自福运死后,日子艰难,还是金狗叔给大空说情才让她临时去的。
英英就瘪了嘴,嘿嘿地笑。
小水以为金狗参得田中正受了处分,英英一定会当她的面臭骂一通金狗了,没想英英笑过之后,竟说:“这金狗还行!”
小水说:“你说这话啥意思?”
英英说:“我说这金狗还真有能耐,终算把我叔叔参倒了!我早就预料了,我叔叔斗不过金狗,现在果然照我话来了!叔叔倒不倒,我无所谓,我现在看来,谁也靠不住,谁也甭相信,尤其是咱做女人的。你有体会没有?一结婚,什么都算看破了,想起做女儿时那些事,怪好笑的。金狗还是他那个样吗?他还没结婚吗?”说完,就又说:“小水,怀孕期间你没多看看花,多看看那些电影明星的照片吗?我听人说了,那么多看着,将来孩子就漂亮哩!”
这当儿,一个军人提了几只鸡过来,英英突然挥手叫道:“喂,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就是韩小水!人长得不错吧,可怜就是命苦,那个金狗也甩过她,她嫁给村里的憨人福运,福运又死了,偏又给她留个孽种在肚里!小水,这就是我丈夫,他是从部队回来照看我的。月子前你要吃好哩,多炖些鸡汤喝,将来孩子聪明!”
小水万没有想到英英一结婚竟变成了这样!她也说不清这是变得好了还是变得更坏,但人生变化这么大,她小水似乎不敢相信这就是英英。
从医院里回来,她心里还想着这件事,突然就问伯伯:“伯伯,你说人的脾性也能变吗?”
韩文举说:“或许能变,或许变不了的。俗话说,人心是肉长的,这就可能会变;俗话又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就可能不会变。”
小水说:“伯伯,你看我变了没变?”
韩文举睁大了眼睛说:“小水,你怎么问起这话?”
小水也觉得问得可笑,就说:“伯伯,没甚事的,回去吧。”自个搬动河面上空的铁丝,船泊泊地驶向了彼岸。
28
韩文举对小水那话纳闷,小水却不作解释,他就犯了心思,天黑时从渡口捎话:他晚上不回去吃饭了,要到七老汉家里喝酒。小水一个人,不知道该做什么饭吃着好,想来想去,就懒得在灶上麻烦,啃了一块干馍,早早就睡了。
睡到半夜,肚子突然疼得厉害,全不是以往的疼法,只觉得阵阵扭动,后背麻痛。趴起来用枕头顶住后腰眼,没想身下就破了红,她立即知道不好了,要提前分娩了。可家里又没人,又是独门独户,一时喊不来接生的,就一把拉开被褥,从针线筐篮里去找剪刀,没有找到,疼痛就将她放翻在土炕的麦草里。又一阵揪心裂肠的剧痛,使她产生了将要死去的恐惧感,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僵硬了,喉咙像被人卡住,气喘不得,挣扎,用尽一切努力地挣扎,她快不行了,头发揪下来一把也不觉疼,脸色乌青,汗如瓢泼,似乎已经看见福运就站在她面前,突然,就嘭的一声,如一盆水泼出,胎液、血浆流下来,同时看见了一个肉乎乎的孩子出现在麦草窝里。她忍受着疼痛,慢慢挪动着身子,从墙上取下了福运当年锻造的又亲自上山砍荆使用过的弯镰,在口里抿了几抿,将脐带割断了。当她用一件破衣裹住了孩子,看清那两条豆芽菜一样细嫩的腿间夹着一个直立的小东西,她叫了一声:“福运,你有儿子啦!”就无力地倒在那里,脸上是笑是汗是泪。
关在屋中的黄狗,目睹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生人场面,急得在炕下转来转去。当小水躺在那里动也不动的时候,它就大声叫起来,使劲地抓炕沿,又去抓关严了的门。小水就说:“狗子,狗子,不要怕,你又有了主人了!”黄狗还是焦躁不安地大叫。小水就又说:“狗子,你是嫌家里没人吗?你是要去叫伯伯吗?”黄狗不叫了,却又去抓门。小水知道了狗的意思,她爬起来,用血手开了门,就抱住了黄狗说:“伯伯在七老汉家,七老汉,你懂了吗?”狗便箭一般冲出门去了。小水终于鼓足了劲,从灶火口掏了一簸箕灰土撒在炕草上的血水上,就又用一卷破棉套垫在自己身下,静静地昏死似的睡下了。
韩文举正和七老汉喝完了一壶酒,脑袋沉重,脚下发软,一边责贱七老汉再拿一壶酒来,一边大骂那些当官的坑死了福运,末了就拿自己手打自己耳光,后悔年轻时不该听了学校先生的话用心读书,而没有也去上山打游击。七老汉知道他是醉了,死不肯再拿出酒来,在酒壶里盛了凉水让他喝,他人醉酒味不醉,将壶也摔了。正闹得不可开交,黄狗跑进来,汪汪地只是叫,韩文举猛地酒醒了,叫道:“狗子,你怎么来了?家里有事吗?”
黄狗汪汪三声,掉头就往出跑。
韩文举说:“家里一定有事了,狗子是来叫我的!”夺门就走,七老汉也放心不下,一块赶来。
一进门,韩文举见满炕的血,小水倒在炕头,失声就哭了,捶胸跺足地骂自己:“我那么爱喝酒?!是我害了小水啊!我怎么就不去死呢!”
七老汉突然在炕边说:“文举,你是疯了?小水到月子了,给你生了孙子了!”
韩文举扑过来,就到炕上去看:立即满脸泪水地就笑了,对着惊醒过来的小水叫道:“孩子,你怎么不早早告诉伯伯?千不该万不该我这一夜去喝酒!”说着,突然闭口了,且用手捂了口鼻,拉七老汉到了卧房外,说:“老七,你快去叫张家三嫂子来,让她来伺候小水。咱俩都喝了酒,让小水闻到酒味,会闭了孩子奶的!”
七老汉踉踉跄跄出去了,韩文举就走到门外,用指头在喉咙里抠,抠得恶心,将一肚子酒菜吐得一干二净,回来又用醋水涮了口,就开始和面摊饼,烧开水冲鸡蛋。张家三嫂子是个小脚,七老汉背不动,让张家小子背了来,一边替小水收拾炕,一边重新为孩子擦身,用干净布包裹。说:“小水,你也真是,事先怎不告我一声!你伯伯是外边人,也不懂得这些。你也够胆大的,用弯镰割了脐带?时间不长吧?”
小水说:“按日子算还不到时候,没想他就出来了!时间倒不长的。”
二嫂子就说:“多亏生得顺当!我那大儿媳妇生过两个娃娃,都是横的,上了炕折腾了一天一夜,出来的先还是一条腿,可把人能吓死!现在你就放心,我这几日就住在你这儿伺候你,你想吃些什么呢?”
小水感激得拉紧了老人,说:“婶婶你真好,你是我娘哩。我这阵好生害怕,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生的!”
韩文举将荷包鸡蛋泡饼子端了来,一眼一眼看着小水吃了,就对七老汉说:“老七,这下就好了,我韩家有了顶门立户的人了!忙了你半夜,你快回去歇下吧。”送七老汉出门,却从柜里取出一瓶酒来说:“把这带上,这是喜酒,这里喝不成,你拿回家去喝吧!”
三嫂子就笑了,说道:“文举,这月子里你可一口酒也不要沾!明日一早拿一撮线吊在大门环上,免得生人进屋来,冲了孩子,孩子月里会不停地哭哩!”
韩文举连声称是,也泡了一碗饼子,端给三嫂子吃了。
第二天,韩文举买了两串鞭炮,一串在家门前放了,一串在山顶上福运的坟头放了。村人都来到门前,三嫂子却将男人们赶走,只让女人家进去看孩子。孩子长得酷似福运,但都不敢说,只道:“多像小水,将来怕比小水还俊哩!”
小水却将伯伯叫到炕边,说:“伯伯,你今日一定到镇子上去,给大空打个电话为我请假,再给金狗打个电话,让他能回来的话回来一趟。”
韩文举照此办理。金狗和大空接到电话,几乎同时想将喜讯告诉给对方,结果在街头相遇,喜欢得就进了一家酒店,要了一碟鸡肉块,两壶酒,喝个大山倾倒。商量的结果是,过上几天,两人买上重礼回去,给福运的儿子过“看十天”。第八天里,雷大空坐了公司的小车,和金狗满寨城跑着买东西,先是童衣童裤,再是童鞋童帽,又是童毡披风。买了穿的再买吃的:奶粉十包,橘子汁五瓶,白糖十斤,红糖十斤。最后又买了大人小孩的用具:小水一身衣服,小孩奶瓶奶嘴,小水包头的丝绒巾,小孩的防淹的滑石粉。乱七八糟,五花八门,塞了几大包,两人坐小车到了两岔镇。
乡政府的大院突然开进一辆小车,慌得田中正跑出来迎接,却见下来的是金狗和雷大空,当下就瓷在那里。雷大空偏叫道:“田乡长好啊!”
田中正只好说:“好,好,你们回来啦!到房子喝茶吗?”
大空说:“不啦,我们回村里去。车放在你这儿丢不了吧?”
田中正说:“没事的。”
大空便和金狗提了大小皮包往仙游川去。
消息已有人飞报到渡口,韩文举早早将船撑过来,见面就嚷道:“啊,仙游川是出官的地方,田家、巩家的官人回来,坐的是黄吉普,你们倒坐的是两头尖的卧车,真是衣锦还乡了!”
上了船,雷大空突然叫苦起来,说:“怎么忘了给伯伯买一件贺礼?”
韩文举说:“你们给孩子和小水买了这么多,给我买做什么的呀?”
大空说:“你是当了爷爷嘛!”
说得韩文举高兴起来,直发感慨:“人到底还是要到外边去干事,大空在家时那个窝囊劲,如今事干大了,理也懂得多了!”
金狗就说:“腰内有了钱,说话也口大气粗嘛!”倒使大空脸面发红,不好意思起来。
整整花费了半晌时间,金狗、大空、小水、韩文举坐在炕上给福运的儿子起名字,韩文举主张叫些并不好听的名,这样以反求正,对孩子更吉利,譬如“猪娃”、“丑蛋”、“锁锁”、“疙瘩”。雷大空则坚持起城里人的名字,要么叫一个单字名,要么就除过姓外,叫三个字、四个字的名,说州城里现有个时兴,孩子名学外国人,都将父母姓一起,再起两个字名,福运姓张,小水姓韩,就譬如叫:“张韩大山”,“张韩抗田巩”,连针对田家、巩家的意思都有了。小水征求金狗的意见,金狗说:“那都不好,依我看,起一个小名叫‘丑蛋’,村里人叫着顺口,越是叫丑越不丑。再提个大名,将来上学时报名用,一时想不起来,咱拿个字典,翻两次,每一次翻到哪一页,第一个字就为准!”大家都说:“金狗真是文人,主意都文绉绉的,将来孩子长大了,让金狗带着去寨城上学。”字典翻起来,说来真妙,第一次翻到“鸿”字,第二次翻到“鹏”,都是志在千里的飞行之物,大吉大利。福运当年是招入韩家门的,这孩子自然姓韩,韩鸿鹏,这名字就在村里传开了。孩子有了名字,四人就商议“看十天”的事,小水说:“你们的心思我全领了,我想福运要是地下有灵,他也不亏和你们好过一场,也能瞑目了。可话说回来,福运毕竟死了,家里也没操持的人,你们又是大忙人,这‘看十天’也就罢了去,难道过‘看十天’孩子就一定长得好,不过‘看十天’就不好吗?”金狗说:“正是福运不在,我们才要热热闹闹‘看十天’,也是争一口气的。操持的事你们都不要管,韩伯你到时候只要招呼客人就行,一切东西由我和大空张罗,你今日就去通知众亲广戚,村巷四邻,能来多少人就来多少人!”金狗和大空执意,韩文举也没说的,当下责任分明,各行其事。
“看十天”这天,来客果然不少,小水的亲戚不多,但她的同学,金狗的同学、战友,大空的三朋四友,一溜一串地陆续来了。来者都必携重礼:一笼涂大红大绿的面鱼,一截布料,或者是一斗小麦的褡裢,一身童装。来了就在门前放鞭炮,和出门迎接的韩文举拱手寒暄,道一串吉祥言辞,然后就在炕上看韩鸿鹏。小水已经能下炕了,穿了金狗和大空买来的新衣,头上扎了丝绒巾,脸虽浮肿,却白净净得光洁,看着柜台上越垒越高的面鱼、蒸馍、布料、童衣,说不尽的感激话。到了吃饭时间,席面安了十张桌子,临时搭成的灶棚里,三个厨师忙得乌烟瘴气,凉菜摆了,按大小辈入席,韩文举就挨桌敬酒。敬一杯酒,被敬者就要和敬者对碰一杯,韩文举几乎在十个席上喝下了五十多杯,人便兴奋之极,话如溢出一般,竟从三皇五帝说起,直说到州河的流长,巫岭的峰高,说到当今政府的政策,说到仙游川几十年来的历史。他一开口,就有人故意引逗,不时引起哄堂大笑,酒却喝得慢了。韩文举就道:“说话不误喝酒呀!今日大伙来,我韩文举实在高兴,我韩家是寒门,我也是念过书的人,可惜那时不去打游击,落得一辈子撑了船。撑船是下贱事,可古人讲:桥头渡口,气死霸王留侯。我今年七十多了,在座的差不多都年轻,我看了看,有一半的人是坐我的船迎进来的媳妇,没有哪一个没成百上千次坐我的船!咱们仙游川是出官的地方,官都出在田家、巩家,人家是大门大户,有钱有势,可大家今日能赏脸到我韩家来,这是大家‘凑红’我,我韩文举今生今世就这一次高兴!大家都喝呀,别的没有,水酒要喝的呀!”
金狗见韩文举话说得太多,过来附耳说:“伯伯,你喝得是多了,咱们开始上热菜吃饭吧!”
韩文举突然冷静下来,说:“好的,好的,上热莱吃饭!”他拍着脑袋进了卧房。
小水说:“伯伯,你话好多,大家都笑你哩!”
韩文举说:“我是喝得多了点,我心里高兴啊!小水,伯伯刚才说话在辙里吧?”
小水说:“伯伯醉了说的全是在理!”
韩文举说:“你伯伯别的不如人,说话倒不服人的,他田中正还讲究是书记,噢,他不是书记,是乡长,他说话像屙话一样艰难!”说罢,竟伏在柜盖上睡着了。
院子里,金狗和大空端菜端饭,有人就问金狗:“金狗,酒是喝够了,菜有几道,有肉吗?”金狗说:“十二道菜,你消停来吃,两道红烧肉,吃饱了三天也不饥了!”众人就笑说:“你们两个操办得不错嘛!金狗,什么时候吃你的喜酒喜肉呀?”金狗脸红了,一时噎住。小水抱了孩子出来说:“金狗叔,你明年春上办喜事吗,到时候,来辆大吊子车把我们拉到白石寨大饭店去吃吧!”众人就问金狗:“啊,金狗已经找下对象了,是城里人吗?人家恐怕到时候不理睬咱乡下人喽!”雷大空就接话道:“漂亮得很哩,走是走相,坐是坐相!”有人又问:“有田英英好看?”大空就说:“人家是一枝花,英英是豆腐渣!”
小水突然记起了什么,拉金狗到卧房里,说:“坏了,坏了,把一件大事耽搁了!”
金狗倒吓了一跳,忙问:“把什么事坏了?”
小水说:“今日是十三?”
金狗说:“是十三。”
小水说:“这是你的生日呀!我说好要张罗给你过‘三十六’的,谁知道这孩子就偏偏生下来了!”
金狗哈哈地笑起来说:“过生日还不是图个热闹吉利吗?今日多热闹!给鸿鹏‘过十天’,这么大的喜事,也算是给我把生日过了!”
小水想了想,也觉得是,只是遗憾那件绣好的兜肚儿没拿回来及时穿上,当下便从柜盖上取了一块客人送鸿鹏的红绸布撕成条儿,让金狗搓红绳系在裤带上。金狗不,她窝了一眼,出来竟把卧房门掩了。
金狗只好尊命搓绳儿系上。
饭菜吃罢,客人又坐着说了一席话,便道“时候不早了”,起身回去。韩文举酒醒过来,就去渡口撑船送过河的人。金狗和大空收拾了残汤剩饭,就安排厨师入桌吃饭,自己也端了碗。正吃着,渡口上有人喊:“雷经理!”大空出去看了,说是公司来人,丢了碗就去了渡口。小水和金狗全不知道有了什么事,等大空回来问时,大空说:“公司来人让我赶快回去的。”
小水说:“啥紧事,跑这么远来叫你?”
大空说:“是州城一家单位来要账的,先是要为他们买一批彩电的,但货没有买到,他们生了气,货也不要了,硬逼着要原款。”
小水就急了,说:“这影响可不好,坏咱公司的声誉哩!”
大空说:“没事的!金狗哥,把酒拿来,让我喝喝。天大的事,也得吃饱了肚子再说!”就三下两下扒了一碗饭,半壶酒。然后说:“金狗哥,你再呆几天,我先走啦。小水你好好保养,出了月子,再说上班的事,我这回去,就给你寻个抱娃娃的,到时候有人经管娃娃,就不拖累了。”
走出门了,又对金狗说:“过两天我让小车来接你吗?”
金狗说:“不用了,我坐船去!”
大空就风风火火跑去,沿途又不停地与谁家媳妇说什么趣话,惹得那媳妇捡了土坷垃打他。
小水说:“大空这人风风火火的,心底倒善哩!”
金狗说:“人当然是好人……”却不再说下去了。对于大空,没有人再比他金狗更了解的了,他知道这个人所做的一切,也更清楚这个人将来会有个什么落脚,可社会就是这样的社会,大空又不能完全听从他的,他金狗还能再说什么呢?金狗看着远去的大空,他点着了一支烟吸,狠命地吸了一阵,就鼻里口里三股地喷出来。
小水是不了解这些的,她突然说:“也把人忙糊涂了,忘了问他那批松树种子运走了没有?”
金狗说:“那全运走了,山西来了六辆卡车,我们回来的头一天就拉走了。大空说,这宗生意,公司就赚了七万六千元。”
小水说:“这就好了。金狗叔,有一句话我一直想给你说,我在公司干了这一段时间,大空他们做什么生意,我多少也知道了些。他们差不多是空里来雾里去从中赚钱,刚才来人说州城那个单位来要原款,类似这样的事不少哩。这次贩松树种子,倒是实货,也是对绿化办了件好事。可这毕竟是少数,你还要多开导开导他,要多务实为好。”
两人说说话,直等到韩文举从渡口上回来,金狗才回不静岗家里去。
过了两天,金狗想回白石寨了,来到小水家告别。韩文举没有在,金狗说了许多话后,突然脸憋得通红,叫了一声:“小水!”
小水正抱着鸿鹏喂奶,听得金狗叫她一声,她明明就坐在他的对面,且又说了这么一阵话,他这么叫着,又叫得声调异样,便抬起头来看金狗。金狗叫过一声,却窘得难受了,不再说什么,用手去捏地上的一只蚂蚁,但没有捏住,他说:“我想回记者站去了。”
小水说:“你急什么呀?你那工作是没紧没慢的,明日走吧。”
金狗就看着小水,嘴又张了几张,但还没有说出什么来。
小水就说:“金狗叔,你是有啥事的?”
金狗赶忙说:“没事,小水,我只来给你说一声,我得回白石寨了。”就已经站起来,抬脚要走。
门外韩文举哼哼着什么花鼓曲子走进来,小水叫道:“伯伯,金狗叔说他要回白石寨去呀!”
韩文举说:“金狗你急什么!为给鸿鹏‘过十天’,够你劳累了,我还没好好谢你,你就要走了?走不成的,我为啥从渡口回来,就害怕你走了,我让七老汉替我管着船,才要去你家叫你来喝酒的!来,咱俩今日好好喝一场,酒是现酒,菜是现菜,咱在厨房里喝吧,不要叫小水和鸿鹏闻见酒气了!”
金狗拗不过,就取消了回白石寨的打算,同韩文举在厨房喝将起来。但这一场酒,韩文举话说得有十分之九,金狗只说了十分之一,他只是闷着头喝,喝得眼也直了,脸皮也僵了,偶尔笑笑,那笑就长久地硬在眉尖和嘴角。后来就摇摇晃晃站起来,说是不行了,要回家去。韩文举就说:“你小子今日里怎么啦,你喝闷酒,当然要醉的!小水,不要让他回去,醉成这个样子,矮子画匠又该骂我不是了,你扶他到我炕上睡一会儿吧!”
金狗说:“我不睡,让我在这儿坐一会儿,睡到上房去,鸿鹏会闻见酒气的!”
韩文举便从上房里拿来一个躺椅,扶金狗在上边躺了,小水也抱了一床被子盖在他身上,金狗就呼呼入睡了。
小水就怨伯伯:“你不该把他灌成这样,醉一次伤一次身子的!”
韩文举说:“今日喝得不多呀!不要紧的,睡上一觉就好了。我到渡口上去,你招呼着别让他从躺椅上跌下来,等他醒了,烧些浆水汤给他喝喝。”
韩文举走了以后,小水哄鸿鹏睡下,就去厨房烧浆水汤。烧好,金狗还没有醒,她就将一条毛巾浸湿了敷在金狗的额头,直觉得金狗今日奇怪:说话吞吞吐吐的,喝酒又喝闷酒,竟醉得这么沉重,金狗是有什么心事吗?
当她将毛巾又去浸了水再敷时,金狗眼睁开了。赶忙要坐起来。小水说:“金狗叔,你醒了,你醉得好死!”
金狗说:“我没醉的。”一歪头,却啊地发呕想吐。
小水说:“还说没醉!想吐,你就吐,吐了肚里就好受了。”
金狗真的又啊啊了一阵,但是吐不出来,眼睛就又痴痴地看着小水。
小水说:“你今日一定心里有事!”
金狗说:“我没事的。”
小水说:“你还哄我,你有什么事真的不给我说吗?”
金狗就努力地睁了眼,说:“小水,那我就对你说,你坐过来,我给你说。”
小水刚一走过来,金狗却把她的手抓住了,说:“小水,我想和你结婚!”说完了,就大口喘气,眼光直盯着小水。
小水没想到他说出这话,当下就愣了,待到金狗又使劲地抓她的手,她叫了一声便狠劲把手拔脱了,急而短促地说:“金狗叔,你醉了,你醉了!”
金狗就站起来,但立即又倒下去,坐在了地上,说:“我没有醉,我没有醉,我要和你结婚,真的我要和你结婚,我没有醉,我再喝也不会醉的!”
小水突然浑身颤酥起来,说道:“金狗叔,你怎么能说这话?!你说这话是让我心碎吗?你不要说醉话了,我不听你这醉话!”就从厨房跑出去,在院子里说着“天神!天神”,跌了一跤,爬起来回到上房去,连上房门也关了。
金狗哇哇地就吐起来,他把酒吐出来了,把菜吐出来了,还觉得要吐,就吐清水,吐唾沫,似乎连肠子也要节节吐出来。吐过了,有几分清醒,但却有了几分沮丧,失神地看着小水关上的上房门,门环在晃动着。他一下子感到后悔,感到羞愧,无地自容!他不明白这酒是怎样的一种魔力,使他说出了他清醒时想说不敢说的话!他爱小水,敬小水,心中早打算好了要与小水结合,但他害怕小水误会自己是恩赐,是怜悯,而伤了她的自尊心,小水毕竟不是过去的小水啊!现在,酒使他冲动,使他轻浮,使他莽撞行事,果然小水痛斥了他,生分了他!他还能再去解释什么呢?
金狗扶着墙走出来,上房门还在关着,鸿鹏在炕上哇哇地叫着。他说:“小水,我是不该说这话的,是我伤害了你!你恨我吧,骂我吧!我金狗怎么成了这样?”
蹲在院子里的黄狗,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体,它一声也不叫,默默地看着金狗。金狗在摇着头说:“我是不配的,是不配的,这真是天意在惩罚我。”说完,满面羞耻地走了。
小水一直是附在上房门缝看着金狗的,看见他脚步蹒跚地走下场院前的斜地去了,就将门打开,她极力喊了一下:“金狗!”但喊出的声音连她自己也听不见,就全身抽了骨头一样软下去,趴在门槛上呜呜地哭起来了。
自此,在一个月里,金狗回来了三次,每次都给小水母子买了许多吃喝、衣物,但却绝口未提到要求结婚的事。小水热情地招呼金狗,金狗一走,少不了却要痛哭一场。满月之后,雷大空回来了,将小水母子接到公司,果然他已为小水寻找下一个经管孩子的人家,小水就算又正式上班了。韩文举放心不下,专程来白石寨看过一次,见小水母子白白胖胖,就好言好语给大空说了一堆返身又回了仙游川。这样,日月流逝,到了春节,雷大空留小水不要回老家,就在白石寨过年,又去将韩文举接了来。初一、初二,金狗回家去与老爹团圆,初三也赶到公司,大小五人聚在小水的宿舍里喝酒。韩文举又喝得多了,说:“人生光景真是几分过呀!想当初这房子是铁匠铺,充其量,每日赚得一元两元,如今还是这房子,办了公司,银子水就往进流哩!我这小水,说是苦命,也是福命,亏了你们二位,我要是死也能死下了,将来鸿鹏长大,就让他好好报答你们了!”
提起这房子,不免触动了金狗和小水的痛处,想起当初的情景,就都不言语了。大空了解他们的心思,当下说:“铁匠外爷在世的时候,我也不少在这里吃喝,是他老人家荫福,这公司才有了今日,咱们今日在这喝酒,也该给他上天之灵祭祭酒才是!”说罢,四人就面南跪下,小水抱了孩子,将一碗水酒慢慢倒在地上。
29
初五过后,雷大空安排了公司工作,将一切日常事务交给了副经理处理,他就上广东去联系生意了。他这一走,竟一月有余,中间回来了一次,小住几天,又往州城去了。金狗三月里,主要在州河两岸采访,他是有计划地一个镇落一个镇落走动,准备在州城报上开辟一个“州河见闻”的专栏。这一计划很得“青年记者学会”的同伙们支持,他也有信心在这一组文章里渗透他长时间来学习和思索的一些问题,而使其产生一定的影响。
白石寨城里一时没了熟人,小水每日也不出外,兢兢业业干完自己应干的工作,就到经管孩子的那户人家去逗鸿鹏玩。入春来,她身子不好,时常害头疼,找东城寨门口的老中医扎过几次针,也不见效,只说是月子里伤了风,慢慢将息,也就再没有管。没想到了四月初五,寨城南门口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病就又复发得更严重了。
寨城南门口,也就是那高低不平的沿河阁楼上,一位年轻的寡妇身缚了七块砖,在子夜里从小窗跳入州河淹死了。这一夜,渡口上出奇地竟没有停船,这寡妇跳下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天明有人去河边洗菜,先看见一团蠕蠕而动的东西,用竹竿去捞,才发现是女人的头发,再一挑,那女人身子朝下,头朝上,脸肿得像发了酵的面团。洗菜人吓得跌了一跤,爬起来失声大叫,后有人去报案,公安局来人打捞了,认出是楼上的小寡妇。
小寡妇之死,骚动了整个白石寨城。后来听人说,这寡妇多年来恋着两岔乡的一个船工,船工前几日撑船下襄阳,在月日滩船翻人亡,寡妇得到消息哭了两天两夜,就自杀了。
小水去那里看过一次,认得这是和七里沟叫乌面兽相好的白香香。心下倒很是难过一场,想这寡妇住在那一片肮脏地方,却能有这般痴情,也是难得,可怜她命也是不强!一时联系到自己处境,流下两行热泪,夜到三更,偷偷去河边为那寡妇烧了一沓阴钱纸。
此事过罢三日,公司斜对门的那家,有一个常年害病的女人,突然发了一夜高烧,服药、打针不能退热,后来就双目紧闭,信口胡说。说着说着,旁边人就觉得不对,她一会儿扮的是州河淹死的白香香的口气,说她和乌面兽好了几年了,人都说她是破鞋,可她除了乌面兽,再没交结过第二个男人,×××来纠缠过她,××企图****过她,她将他们打骂跑了,他们就恨她,造她的坏名誉,且借了她的钱,她一死全都不还了。然后一一说出谁借了她多少钱,谁还欠了她什么东西,要让这些人将钱如数交还她的母亲。后又口气变了,变得苍老了,说他没有喝够酒,阎王爷让他做了酒官,但他还要打铁,他要他的铁匠铺……众人听了,就叫道:“这不是铁匠麻子吗?”当即大惊:“这是‘通说’!那寡妇和麻子阴魂不散啊!”有好事者,偏又不信,跑去问了说出的欠寡妇钱的某某,那些人全满口应承是欠人家钱,连夜就退还寡妇的母亲了。一时风声旋起,都在议论这场怪事。那“通说”的女人还在唠唠叨叨继续说,越说越害怕,女人的男人就慌了,叫了阴阳师来,拿簸箕覆盖头上,折了桃木条狠抽狠打,又以桃木棍夹住左右手的中指使劲压。那女人方醒转过来,恢复了以往的口气,却如挖过二亩山地一般大声喘息,后就沉睡不醒。按照阴阳师的嘱咐,这家男人先去了寡妇家的小楼下钉了桃木楔,烧了阴纸,夜里又悄悄到公司的后院,在那棵苦楝树上贴了符,洒了鸡血,又将一个泥和棉花捏就的酷似麻子铁匠的小人儿身上扎满了钢针,挂在树杈上。
第二天天明,小水到后院,见了那小人儿,气得昏厥,出来和斜对面的那家男女厮骂。那男人粗胳膊壮腿,骂小水的外爷阴魂作祟,又骂小水是扫帚星,是破鞋,克死了福运,生了鸿鹏这个杂种。小水当即扑过去就与那男人厮打,却被人家一脚踹在肚子上,当场趴在街道上打滚。事情一闹大,副经理和公司的几个留守人员就扭住那男人不放,说这是故意制造谣言,破坏城乡贸易联合公司营业,一轰儿闹着到公安局去辩理。
到了中午,小水的肚子慢慢好些了,在公司等待辩理结果。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后来公司的几个人员回来了,副经理却没有回来,一见小水就变脸失色地叫道:“坏了,小水,大事坏了!”小水说:“不要急,好好说,什么大事坏了?”那些人说:“公安局把副经理扣下了,说是正要去抓他,他倒主动来了!”
小水惊得说不出话来,后来就抓住每一个人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凭什么要抓副经理?”
那些人也不知什么原因,但脸色全然灰白,有的就去收拾自己的被褥要走,有的则趁机将货架上的一件两件商品塞进自己的怀里。小水就急了,跳在门口叫:“你们要干什么,要溜?要趁机抢了公司的东西?做头儿的不在,你们这样做还够人吗?现在事情还没个水落石出,谁要偷拿了公司的东西,就别想着从这门里出去!”
那些偷商品的人感到了羞耻,将东西又放回货架,默默地走出去。小水就将公司的营业室门上了锁,自己坐在那里镇守。至下午,风声更紧,说是雷大空在州城也被抓了,白石寨城乡贸易联合公司是个黑公司,犯了罪了!公司的人员更是一片惊慌,跑来给小水说,小水确实也慌了,却安慰道:“这不可能的,是外人造谣的。恐怕是公司生意好,人都忌恨,故意造谣生事败咱的运哩!”立即就给州城办事处挂电话,要找雷大空。电话还没有挂通,公安局就来了人,宣布封闭城乡贸易联合公司,没收了营业执照,拿走了所有账本,在保险柜上,货架上,仓库门上贴了封条,连大门口悬挂的字号牌子也摘下丢到后院去了。
小水木呆呆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事变,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想不来,也没什么想了,被人踢过一脚的肚子又疼起来。她靠在墙上,墙上方正好是这个公司受奖的锦旗,后来肚皮使劲往里陷,小腿发软,就倒下去了,同时那面锦旗也掉下来,盖住了她的身子。
第二天,公安局来人正式宣布了取缔城乡贸易公司的理由:假改革之名,行破坏社会主义经济之实,属于皮包公司。更严重的是将一批根本不能出苗的松树种子卖给山西,造成几百万元的经济损失,以此又危害了国家大面积的植树造林事业。
自此,小水才证实了副经理是被逮捕了,雷大空也是被逮捕了,便顾不及去看孩子,脚高步低地就往金狗那里去。金狗正在加紧写六篇“州河见闻”,听罢也叫了一声,坐在那里半天不动,末了说道:“大空果然犯事了!”
小水说:“这怎么办呢?公司是县委批准开办的,大空又受过县委、县政府的表彰,他们就真的这么逮捕了他?要说大空他们有不法行为,可县上哪一层领导没牵连?大空的那个笔记本儿全记着他们受贿的项目啊!”
金狗说:“笔记本儿现在哪里?”
小水说:“他去州城时,让我保存着。”
金狗说:“这谁要也不给,说不定以后有用。你不要怕,无论天塌地陷都与你无关,你这几天好好经管孩子,我打听打听事情的内幕再说下一步吧。”
经过了解,金狗才知道大空他们犯案,还是那批松树种子引起的。原来这批种子已经腐烂,大空和山西方面采购员谈生意时,送了采购员二千元。种子到了山西,那边也没有作试验就入了库,后除了林场育了三亩苗圃外,其余全部用飞机播撒到上千亩山上。但三亩苗圃到期却全没有出苗,刨开看时种子已发霉了。结果山西方面就到省城告状,省委领导大怒,责令查处,严加惩办,雷大空就在州城被逮捕了,押回白石寨,现正在审理。
金狗知道雷大空这下是全完了,对小水说:“这不怨天不怪地,全是他的罪了!眼下这里乱糟糟的,公司里又不能住,你还是和孩子先回村去吧。”
金狗把小水和孩子送回仙游川后,第五天里,公安局将他也逮捕了。罪状是受贿一万二千元,为雷大空进行宣传,丧失了一个新闻记者的职业道德,是新闻战线的败类!
消息像****一样炸开,震动了白石寨,也震动了全地区。这天夜里,小水正在吃晚饭,金狗爹气急败坏跑来找小水,两人各抱头大哭,不知如何是好。后半夜,韩文举就叫了七老汉,撑了渡口上那只船,几个人下行到了白石寨。
这伙村民在白石寨无亲无故无熟人相识,白日在寨城里四处打探情况,晚上就歇身船上。情况每日都在变化,后来就打听到在监狱里雷大空是极坦白交代的,用不着软硬兼施,他将要说的全说出来,似乎他干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准备了有今日,记性好得令人吃惊。审理案件的人喜出望外,但不久就大惊失色,因为雷大空交代的与他犯罪有关的,也就是说被他拉下水的竟是白石寨县大小干部二十多人,其中包括县委田有善,也包括公安局长。审理人拍着桌子大发雷霆:“雷大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说话要负责任,不能疯狗乱咬!”雷大空说:“当然实事求是,我怎么不说也有你呢?”他一一说出某年某月某日谁怎样收下他的东西,又怎样为他开了方便之门。笔录送给了局长,局长哈哈大笑,说:“目前的阶级斗争复杂就复杂在这里,罪犯这么一咬,把水搅浑,故意要看我们**人的笑话啊!”又将这事汇报给田有善,从此亲自审理雷大空一案,让继续交待。雷大空就又一一说出这个公司与州城的巩专员女婿的关系。这一缺口打开,连连深挖,好多问题就牵连了巩专员和在州城工作的许多巩家派人。于是,白石寨公安局、县委经过材料整理,撕毁了雷大空关于交待白石寨田家派受贿的名单,而其余的全汇报给了上级。立即社会上传开。雷大空之所以世事闹得这么大,原来后台在地区,巩家的人差不多的都受过他的贿,大开了绿灯。
而金狗的被捕,则是在城乡贸易联合公司的账单上查出证据的:他受贿了一万二千元。金狗分辩:这一万元是雷大空他们赞助给州城报社“青年记者学会”的,那二千元他是借的,且打有借条。回答他的却是:雷大空为什么要赞助你们?金狗当即指出雷大空赞助的不仅仅是记者学会一家,他赞助的单位多,光给城关小学就赞助了七万,而县委是极力表彰嘉奖,并指令写报道的。恰恰是他金狗持不同意见,写了另一种反对文章的,这文章仍在州城报社领导手里,整个“青年记者学会”的同志可以作证。如此分辩,这一条罪状就不了了之了。但又认定他私人借了二千元,虽说是借,这明明是手段,是刘备借了荆州,是一种受贿的狡猾形式。金狗有口说不出,只喊冤枉,可一次审理之后,他就被关在号子里再也没有过问了。
小水、韩文举和金狗老爹愈是不停地听到这些消息,愈是心急如焚,轮番到公安局、检察院去,但接待室的人一见他们就推将出来,拒之不理。一日又去了,公安局的人说:“给他送几件衣服吧。怎么他的病还这么多,一条肋子也那样的不好!”小水当下就哭了,跑到街上商店买了几件衣服,又买了几大包蛋糕和一条烟,交给那人。那人接了衣服,竟将蛋糕和烟丢在地上,说:“嗬,他是来坐牢的,可不是来采访的啊?!”回到船上,小水就哭得泪人一般,说:“金狗叔身体那么好,怎么就病了?还说一条肋子不好,这明明是他们在打他嘛,将他打坏了嘛!”矮子画匠浑身筛糠一般,嘴唇颤颤地说不出话来,两行老泪只是往下流。韩文举说:“上一次为了大空的事,金狗是得罪了那些人,他这几年当记者,又冲了人家许多不是,今日犯在人家手里,能不打他出气吗?”小水说:“这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在里边受亏啊!”矮子画匠就说:“咱去给田中正说说情吧,他与县上人熟,让他去通融通融。”小水说:“你这也是糊涂了,你去请田中正就等于给鸡请黄鼠狼子嘛!”三人苦于无计,又默默悲伤了一阵,直坐到月亮斜斜地坠到岸上高低不平的小阁楼子后边了,小水说:“你们先睡吧,上了年纪的人身子也不敢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去到东门口樊伯那儿走一趟。”矮子画匠说:“夜这么深了,你去那儿干啥?”小水说:“我外爷在的时候,常去樊伯的酒铺买酒,我也与他熟,以前听他说过他的一个老表在看守所工作,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儿?”韩文举叹了一口气,说:“唉,那是一般工作人员,他能有什么法儿?你去吧,问问也好。”
小水出了船舱,月亮已经下落,夜黑漆漆的,风把她的衣服撩起来,一股寒气直从后背上钻进去,她打了一个冷颤。从搭在船头的木板上走过去,看见星星都沉在水里,水还在活活地流。上了岸,寨城门洞里没有灯,黑咚咚地怕人,捏一块石头在手里,慢慢盯住那门洞往前走,就看见在门洞微亮的那一头,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靠在那里,同时有一个更黑的东西在缠附着,像竹篱插在水里似的有着软软的摇动……她怔了一下,立即明白了是什么,故意咳嗽了一声。那一白一黑的影子突然分开,又很快拢在一起没有了,听见在门洞后的树林子里哧哧地笑。不知怎么,小水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州河滩上的事。她立即将手中的石头狠狠砸出去,石头在寨城的墙上碎裂了,爆响了。进了寨城门洞,街上的路灯稀稀落落,为了省电,夜里的路灯是隔三个四个才亮一盏的,有了灯,街上就有了一层淡淡的蓝雾,如炊烟弥漫,一切皆浸在飘渺之中,而树丛中的路灯,在那一圈范围中,树叶是那么绿,那么鲜,灯是那么净,那么亮。小水走着走着,胸部就憋起来,憋得难受,小鸿鹏还放在经管的人家那儿,她已经多日未去照看,这奶就饱得疼痛,遂立于一棵树下,背过身将奶汁挤流在树上。
天明的时候,小水回到了船上,她告诉伯伯和金狗爹:酒铺樊伯答应去看守所,他的老表已提拔为看守所长,而且为犯人做饭、送饭的,也有一个是他老表同村的小伙儿。三个人匆匆在城内小吃摊上吃了一点东西,就赶到东门口樊家酒馆。
樊伯一早去了看守所,人还没有回来,三人就坐着等,小水又去买了许多东西来。半早晨,樊伯回来了,同来的还有那个看守所长和送饭的,介绍后,韩文举就说了许多感恩戴德之话,又诉说了金狗的冤情。
看守所长说:“我老表把什么都对我说了,金狗我以前也认识,他小伙子就是太气盛,那地方不是气盛的地方呀!”
小水就询问金狗的伤情,求看守所长能在里边关照关照。看守所长说:“看样子,金狗是得罪的人多了……你们也不要太伤心,我也会想办法照顾他的,可以让他在号子里不受同号犯人打。”
韩文举说:“犯人还打犯人?”
所长说:“那里什么人都有,新的进去,都要打的,把你打得趴下了,饭就被别人争了去吃,睡觉也不给你宽展地方。”
金狗爹就说:“这金狗口是硬,他手善呀,必是要受人家打了!”
所长说:“我要不怎么也把送饭的叫来了,他以后多给他一点饭,我也会去对同号犯人讲:谁敢打了金狗,谁小心点!谁要敢吃了金狗的饭,就罚谁一天没饭吃!这你们放心吧。至于金狗是真有罪还是受了冤枉,我就没办法管了!”
小水、金狗爹和韩文举便不迭声地说:“就这样我们也感恩不尽了!”拿出四瓶好酒,两瓶给所长,两瓶给送饭的,说:“这点小礼,表一下我们的心意!”
所长说:“这我怎么能收呢?你们和我老表是世交,我才这样,要是别人,你送我千儿八百,我也不能答应这事的。说要喝酒,我老表开着酒铺,我三天两头来这里喝的!”
樊伯也说:“算了,我老表不是外人,就免了吧。”
小水就又说:“所长,能不能让我去见见金狗?”
所长说:“这可不能,这案子没有了结,任何人也不能见的,出了事我就不敢担保了!”小水只好作罢,再要将几大包蛋糕和烟卷让所长带给金狗,所长也同样拒绝了。
三个人从酒铺回来,念叨了一路所长和炊事员的好处,韩文举说:“世上还是有好人的!话说回来,熟人到底好办事。人常说:一个烂套子都能塞一个墙窟窿的,谁能想到开酒铺的樊老汉倒给咱帮了大忙!唉,金狗年轻,世事经的少呀,他当记者时事情看得太认真,这次吃亏还不是吃在太认真上了!”
小水说:“伯伯说这话,是说金狗以前做错了?姓田的这么整他,他早年还不是救过田中正的命?”
韩文举说:“唉,这世事,这世事使人越来越糊涂了!一会儿说是英雄,一会儿说是坏蛋,红脸一阵白脸一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样呆过几天,三个人既见不上金狗、大空,又对金狗、大空的案件无能为力。韩文举就不停地喝酒,喝了酒就发牢骚,金狗爹则每日吃一碗两碗饭,一坐下来就哭哭啼啼。这一日,韩文举又发牢骚,说这一切都是天命,该是皇帝的就是怎样,终了还是坐金銮殿,不该是皇帝的就是打进金銮殿也坐不了位的,就又唠叨起李自成当年屯兵州河,怎么攻到北京了,又怎么兵败身亡。小水就火了,对伯伯说:“伯伯你是怎么啦?到了什么时候了,你说这泄气话是让大家都不管金狗、大空啦?!”
韩文举自觉失言,就说:“怎么不管,可咱怎么个管法啊?”
矮子画匠忙劝小水不要动火,说大家心都是一样的,但四处碰壁,气就窝得烦躁。又对韩文举说:“他韩伯,我看你还是回去为好,你在渡口上撑船,总不能长时间离开呀!我和小水在这里就可以了。”说罢又流眼泪,泣不成声。
小水就说:“你哭什么呀,现在是哭的时候吗?这样吧,你们都回去,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一旦有了什么事情我就给你们捎信去。”
矮子画匠于心不忍,自己的儿子出了事,拖累得小水日日夜夜不安,但小水坚决,也确像男人一样有主见,自己在这儿担惊受怕,又不顶事,反是负担,就说:“小水,我们家欠你的东西太多了!……你留在寨城,处处可要小心。我身上有八十元,就给你留下吧。”
小水拒不收,画匠就悄悄塞在她的一个提兜里,划船和韩文举哭着回仙游川去了。
留下小水,她就借居在照管孩子的那户人家里,天天打听着金狗和大空的消息。一日看守所长来,关了门对小水说,金狗和大空的案子抓得又紧起来,每日审讯几次,大空脾气暴躁,总是破口大骂,审讯人就将他绑在柱子上,到另一个房间去玩扑克,他还在骂,骂得周围几个房子都听见,审讯人就进去将一块抹布塞进他的嘴里,直整治了一夜。金狗虽然没骂,但他拒不承认有罪,以理分辩,审讯人就说他态度顽固,一脚踢在他交裆处,那一脚踢得厉害,他当下就昏过去,七八个小时才醒过来。小水听了,一夜未能入睡。第二天,她瞒了樊伯,穿了一件浅花衫子,戴了一顶草帽,假装是看守所长的外甥女儿到看守所找所长,说是其母病了,要舅舅去医院联系住院事宜。看守所门口警卫认真盘问之后,领她进了三道岗门,在后院的水池旁见着了所长。所长先是疑惑,待见了她,大吃了一惊,但立即就招呼她,问其母病况,等领见人一走,他就低声训道:“你好个死胆儿,这地方怎么个能进来?”小水说:“我求求你,你让我见见金狗和大空!”所长说:“你尽胡说,等着你和我都犯罪吗?你快出去!”所长领了小水就往外走,恰这时两个持枪的人押了一个犯人从一个号子里往后院走去。小水不看则已,一看正是金狗,忍不住就“啊”了一声。持枪人和金狗都同时扭过头来,所长吓得脸都白了,立即说:“不要害怕,那是犯人要审讯去。你快到医院照看你娘,就说舅舅马上来的!”小水则镇定了,她大声说:“舅舅,你要忙你就不要去了,我娘病再重,有我哩,我正想办法给我娘请医生抓药。我来看你一下,给你说一声,你不要太难过,人有病还能不好吗?总能碰着个好大夫的!”那边的金狗全听在耳里,却立即回过头去,走过了院子,到前边的一排房子里去了。小水再要往后看时,所长已经领了她走出了三道岗门,当着门卫的人说:“人吃五谷谁不得病,你娘那病会治得好的。医院床位紧,我过会儿就找院长去!”将小水送出大门,头不回地就进了大门不见了。
小水总算见了几眼金狗,只说见上了心里会轻松一点,谁知见过之后,愈加难受,她想象不来那号子里的生活怎么过,又是怎样审讯,审讯人还会不会打他,饭吃得饱不饱,号子里不能抽烟,他的烟瘾发了怎么抗得了?如此越想越可怕,一颗心悬在喉咙眼,于第三天、第四天接连又去了几次。但小水再也不敢说谎进去找所长了,她假装闲散人,站在高高的拉着电网的砖墙下,痴心妄想。后来就在黄昏没人时大声唱州河行船的号子,先唱道:州河水弯又弯,
上下都是滩连滩,
有名滩,无名滩,
本事不高难过关,
洪水滩上号子喊,
船怕号子马怕鞭。
唱罢总歌,她唱起“上滩拉船号子”:
“哟——哟哟嗨——哟——哟噢嗨——嗨——嗨——嗨——嗨——嗨——嗨。”
唱罢“上滩拉船号子”,又唱“下滩号子”:
“嗨嗨——不要放松——嗨嗨——摇橹嗨嗨——眼要望前——嗨嗨——嗨嗨——嗨嗨——摇哇——要吸气——快完了——上啊——嗨——嗨——嗨——叫啊——”
唱罢“下滩号子”,再唱“弯船号子”:
“哟号——哟啰啰——哟号——哟号——哟号——哟啰啰——哟噢——”
小水一套一套唱下去,“拖号”,“扯篷号子”,“连篷带抄篙号子”,“跑挽号子”,“过街号子”,“活锚号子”,“上挡号子”,“流星号子”……小水想,看守所的砖墙再高再厚,她眼睛看不透,这号子声却能穿透的!金狗和大空是关在哪一个号子呢?在那黑暗、冰冷的四堵墙内,他们听到了她唱的这号子声,他们就不感到寂寞,他们的心就会同小水的心在号子声中相互感应!小水唱得口也干了,声也哑了,但她还在拼着力气唱,唱只有金狗和大空听得懂的歌。
夜已经很深了,小水累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她拖着散了架的身子往借居的人家走,心里却感到了安慰和充实。金狗和大空在州河里行船撑排的时候,她整日听他们唱号子,她也会,但她从不唱,她的声不好,他们曾叫她唱时,她羞过口,一声也不唱,现在她唱起来连自己也吃惊唱得这般深沉和有力!这晚唱过之后,她几乎每天都来唱,她甚至感觉到在她唱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安静,黑黝黝的高墙里也是那样安静,她知道这号子声一定是一字不漏地全灌进了金狗的耳内,雷大空的耳内!后来,寨城的人就发现了一个女的老在这里唱州河行船号子,都觉得她唱得好,都涌来听她唱,以为她是卖唱挣钱的,纷纷将一分两分的硬币投在她的脚下。但小水却将这钱又退还他们了,结果有人就认出她来,说起她的冤情,皆大同情,当她再唱时就围听的人更多。那些州河上行船撑排的人,包括两岔镇河运队的,包括个体户船工的,也有人来和她一起唱。
一日,小水又在那里唱了,忽有一人近前来说:“你是韩小水?”
小水说:“你是谁?”
那人说:“你在这儿唱什么呀?”
小水说:“唱歌,你不爱听吗?”
那人说:“你是给谁唱的?”
小水说:“给我唱的,也给别人。”
那人说:“是给金狗?”
小水说:“你是公安局便衣吗,就是唱给金狗,你要抓我吗?”
那人说:“你这么唱金狗能听到吗?听到了又能起什么作用?”
小水突然睁大眼睛,伤心得将要哭起来,但她没有哭,立即反问道:“可我有什么办法?谁能替金狗申冤,你能吗,你敢吗?”
那人吃惊地看着她,她也紧盯着他,她猛地发现就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插着一个红塑料本儿,微微露出那上边一个字:“记”,就嘿嘿地冷笑了:“你也是记者?”
那人说:“是记者。”
小水就说:“金狗当记者的时候,他是怎么当的?他为了群众的事去惹那些人,去斗那些人!金狗被抓进牢了,却没有一个人来救他了?!这世事就这么不公平!”
那人说:“小水,这里耳多眼杂的,你不要说!”
小水却声更大了,说:“你是记者也害怕了?你要害怕,你就把记者证撂到州河里去吧!”
那人却一把扯了小水就走,走得极快,小水直嚷:“你要干什么?”那人扯她到无人处了,说领她去见一伙人去,遂到了记者站金狗原来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已坐了上十个年轻人。一介绍,小水方知道这是州城报社的“青年记者学会”的成员。这些人得到金狗被捕的消息后,大为震惊,就集体到报社找总编,为金狗诉说冤情,希望组织出面向白石寨公安局交涉,但总编却拒绝了,理由是:公安局能逮捕金狗,金狗必是犯了法的,为学会找雷大空赞助的事现已否定不构成犯罪,但他以私人名义从雷大空那里拿走二千元则是他私人的事,组织不便出面交涉,更何况金狗和雷大空是那层关系,其中还有什么交易,那就说不清了。学会的记者们很是气愤,就再不找总编了,他们索要了金狗当年写雷大空公司的那份材料,以学会的名义去请了律师,又来找小水谈谈,再要写一份说明寄给公检法有关部门。小水便将她得知的有关金狗向雷大空借款事详细地说了前因后果,这些记者就写了一份《关于雷大空一案中涉及到金狗受贿的说明》,其内容主要为:金狗不属于受贿犯罪。理由之一是:据法律规定,受贿罪应是“以本职权力为他人谋取私利而非法获得收入”,而金狗身为记者,记者的本职权力就是写新闻报道,但金狗并没有为雷大空的城乡贸易联合公司写过一个字的新闻报道,这也就不存在为雷大空谋取了什么私利。理由之二是:金狗因为与雷大空是同乡、熟人,私人借款是正当交往,而虽说二千元是向公司借的,但当时主动要求打有借条。
说明书以州城报社“青年记者学会”的名义送给公检法有关部门后,小水明白了自己以前做法的笨拙,更明白了这些记者都是和金狗一样的人!与这些人打交道,她懂得了法,也懂得了以法作斗争的重要,她记起上次金狗就是利用巩家派和田家派的矛盾,整治了一下田家派,这次明明是田家派趁机报复金狗的,就以此又给州城的行署写了信,说明了其中原委。但信寄走后许多日毫无反应,小水就估计那信一定是巩宝山专员手下人私扣了,没有交给巩宝山本人。她于是买了一面大红锦旗,在上写了“明镜高悬”四个大字,然后将上诉信包在锦旗中以包裹的形式寄给巩宝山本人,包裹上署名仙游川巩族某某人的名字,从两岔镇邮局寄出,然后又搭车去了州城,在行署附近的一家邮局打问有没有巩专员家人领取了包裹,当得知包裹被取走后,她放心地返回白石寨等待消息,可过了十天,二十天,依然毫无动静,反得到一个令她魂飞魄散的噩耗:雷大空死了,是自杀的,用刮脸刀片割断了喉管身亡的。
小水急忙同樊伯去找看守所长证实,所长说消息可靠。但怎么死的,他也说不清,因为地区公安局后来插手了这一案子,将雷大空押解州城去召开了一次公审会,第四天里,只说再押解送回白石寨,但头一天夜里他却自杀了。
小水脱口说道:“大空那人我了解,他不是个会自杀的人,他怎么会自杀?就是自杀,他哪儿得到的刮脸刀片?他哪儿自杀不了,偏偏就在州城的牢里自杀了?!”
所长说:“外边也都是这么议论,可这话咱千万不要说,自有人处理的。”
小水又说:“这一定是他杀,是杀人灭口!”
所长脸就变了,训道:“这话可是你说的,我什么也没听见!”就急急走了。
樊伯就对小水说:“小水,说这话要捅娄子的。既然雷大空已经死了,你明日到公安局去一下,大空没家没眷的,尸体要是从州城拉回来,问人家怎么个处理?”
小水说:“怎么个处理?他毕竟是仙游川人,还是运回去埋在仙游川的好。让人家处理,不是让医院拿去剐了割了当标本,就是掘个土坑一埋,叫野狗刨出衔了去。”说罢了,就问道:“伯伯,大空那么死了,金狗会不会也……”
樊伯说:“事情别往坏处想,我这几日多去我老表那儿跑跑,有事我去找你。”
两人分手后,小水先在邮局给韩文举挂了电话,说明大空已死,要伯伯找些人来寨城搬尸。
30
雷大空的尸体于第二天果然运到了寨城。
当夜,仙游川来了一伙搬尸人,领头的是矮子画匠和七老汉,韩文举却没有来。公安局下令尸体运出寨城前不许开席包看,也不准哭。到了船上,一打开席包,搬尸人就全哭成一堆。大空还是老样,这几年的好吃好喝并没有将他养壮,只是皮肤白细了。他还穿着那身西装,还穿着那双尖头皮鞋,但血脓糊胶了袜子,老鼠已经连肉带袜子咬去了几处。那喉管被割开了,血凝固在前胸成一片黑色,无数的白蛆就从那喉管里往出爬涌。矮子画匠一见就仰后倒去,当场昏厥,七老汉只是让人剥了大空的西装,将几件新净农家衣服给他穿上,拍着那脸叫道:“大空,大空,你怎么就自杀了,你怎的就自杀了?!”悲愤交加,泣不成声。
限天亮,船到了仙游川,尸首停在村口的高石台上,赶吃早饭前就又抬至山坡下一个洼地里“浮丘”在一间土坯砌成的小屋里了。
当韩文举接到小水的电话后,他当即叫了许多人分头安置后事。一是去购买棺材:无论是柏木的是松木的还是杂木的,无论是八大块的是十六块的还是个木条装钉的,要越快越好。二是去请阴阳师选择坟宅,推算下葬日期。阴阳师来了,他骑着一头瘦骨嶙峋的长毛小驴,夹着一块罗盘,看过雷大空的尸容,问了雷大空的死因,查了雷大空的家谱,却说:“此人上无父母,下无妻小,坟地是不用看的。但他死的不是好日子,这一年里又是下葬的忌日,虽不怕克了他的亲属家眷,却要连累仙游川的村人的,就只能‘浮丘’了。”“浮丘”是不算正式埋葬,暂时将棺木安放在某一处,待忌日之后方能入土。当时韩文举、小水和七老汉等人商量,雷大空还是一次埋了好,但村人皆不同意,坚持以阴阳师的意见办,韩文举和七老汉一时因大空的死事理屈,只得尊重村人主张。
雷大空“浮丘”了,村人差不多也为他哭了几声,后就站在土坯房前为他,也为各人自己叹息了一番人生的无常,末了默然散去。土坯房前只留下了小水、韩文举、七老汉和矮子画匠,矮子画匠执意要为土坯房墙壁画些墓碑上的画,一边画一边泪流不止。小水已经没有眼泪了,她趴在土坯房前烧化了一刀麻纸,一边用湿柳棍挑翻着,免得熄灭,一边说:“大空呀,‘浮丘’就‘浮丘’吧,你安安宁宁地去吧,可怜英武了一场,挣得成千上万的钱,死了却分文没有!要立马埋葬,不是日子,就是埋葬,这拱墓的蓝砖白灰,请人帮忙的饭钱酒钱工钱,我虽可以替你出的,但一时也紧张。这也好,赶到明年忌日过了,由我主持,一定为你好好下葬啊!”
韩文举抹了一把眼泪,说:“小水,人一死他还晓得什么吗?你不必太伤心,咱们还是回去吧!”
小水没有应,也没有动,只是拿湿柳棍挑翻麻纸,纸灰屑就如黑蝴蝶一样满空浮飞。恰恰一群“看山狗”鸟从头顶飞去,山洼里阳光朗照,这声声鸟叫得越发死寂,越发恐怖。七老汉说:“小水心里太难受,让她在这里静静呆一会儿,咱先回去吧。”便同韩文举和矮子画匠垂头走了。
小水枯寂地坐在那里,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她看见有一个人向这边走来,走得是那样急,上坡坎也是小跑,一直走到离她两丈远近了,她才看清来的是英英。
英英叫了她一声:“小水!”她没有动,只是木木地拿眼睛看着。
英英就又叫道:“是大空死了?大空死了?!”
小水还是没有动,英英则已蹲在了小水的身边,拿过了湿柳棍替她挑翻着未烧尽的麻纸,火苗又忽地喷上来,纸灰屑越发浮飞得厉害了。
英英说:“我今天早上听田一申在镇上说了,我真不相信大空就会自杀?刚才从镇上看见这边‘浮丘’人,我真吓瘫了,紧来慢来就迟了!”
小水说:“你还能来看看他?”
英英说:“我是要来看看的,小水,死了的不能起死回生了,那金狗呢,金狗的情况怎么样?”
小水说:“你要听什么情况呢?”
英英说:“小水,你以为金狗被捕了我就幸灾乐祸吗?那就不仗义了!如果他现在红红火火,我真不愿意见他,可他现在是被捕了!你想想,他要是和我事情成了,他遇到这事我能不替他难过吗?我现在是做了别人的老婆了,也有了孩子,回想起来,我就是和他结婚了,我们也会打打闹闹一辈子的,可我并不后悔我们那一段交往呀!和他初好,我说实话也并不爱他,可后来他不满意了我,我反倒真爱过他一阵子,我凭那一阵子的爱,我也该关心他现在的处境的。这话你还不信吗?”
小水久久地看着英英,突然就抱住了她,哇的一声就哭起来。她不明白自己已好多日子没有流过眼泪的眼睛里怎么一下子泪水肆涌!
小水和英英相厮着离开了雷大空的“浮丘”地,向仙游川走去。小水告诉了金狗的情况,英英说:“我回去给我叔叔好好谈一谈,让他出面给县上领导讲,大空有罪,大空现已死了,难道还要叫金狗死吗?”
小水说:“这你没必要!”
英英说:“他不答应我我就哭着和他闹,他还得考虑我们夫妻将来养活他呢!再说,金狗当年还救过他一命啊!”
小水苦笑了一下。说:“英英,你这心意我替金狗叔领了,可你千万不要那样做!你那样做了,我不同意,金狗叔更不同意,就是他日后死了,阴魂也会忌恨你,也会忌恨我的!”
英英疑惑不解地站在那里。看着小水一步步走下那洼地斜坡去了。
也就在这天下午,田中正从乡政府回到仙游川,他背了半扇子猪肉,在村道上见人就打招呼,说:“晚上有事没?来我家喝酒呀,我给大家做粉蒸肉吃!”村人便感到疑惑:田中正近些日子怎么对村里人态度变了?况且一不逢年,二不过节,又不是田中正或者那英英娘生日大寿,平白喝的什么酒,吃的什么肉?田中正就咧着嘴笑了,说:“不逢年过节,就不该好吃好喝了吗?来吧,到我家去喝一场吧!”那神气立即使村里人便思猜:他是为雷大空之死而欢庆吗?
韩文举和七老汉“浮丘”完大空,就回到渡船上喝酒解愁。两个人使劲地喝,喝得就都头晕眼花。韩文举说:“老七,你瞧瞧这世事,完了!全完了!我只说仙游川的风水不仅成了田家巩家,还有个金狗,还有个雷大空,这世事该要成另一番世事了,可田家还是田家,巩家还是巩家,金狗和大空却做了囚犯!如今大空死了,说是畏罪自杀,大空是自杀的人吗?大空要是在旧社会,落草当土匪他就是山大王,要是去打游击,他也能去当个队长,那是个刀架在脖子上不眨眼的人,他能自杀?!大空这一死,金狗我看也就活不了多久了!唉,这上边的政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当初嚷道着叫做生意,叫赚大钱,怎么要抓人就全抓了,既然现在是这样,那何必当初呢?老七,这就是咱们没命,两岔镇还是人家田家的,州城还是人家巩家的,咱是人家的草民命啊!来,咱喝,能多喝就多喝!你看过‘三国’吗,你不认得字,可你爱看老戏,戏上‘三国’时的曹操喝杜康酒,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咱这不是杜康,但啥酒也能解忧的,喝呀,你怎么不喝了?”
他把酒给七老汉的杯子倒满,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咕嘟嘟又喝了,还在说:“田中正买了半扇子猪肉,高兴得在家里要摆宴席啊!让人家摆嘛!我气不气,气得牙根都出了血!老七,咱气有什么办法?咱气死了连这酒都喝不成了!人家厉害让人家厉害去,咱惹不起他,咱躲嘛,他田中正总不能再把你我送到牢里去吧?!”
七老汉说:“文举,咱不要喝了,越喝越犯愁的。”
韩文举说:“怎么能不喝了?喝醉了,是喜不知道,是愁也不知道了,喝醉了好呢!人活在世上真不如一只蚂蚁一棵草呀!草今年死了,明年又活了,大空这一死世上就没个大空了!唉唉,发财呀,赚钱呀,大空钱多不多,可一死他能再用一文一分吗?金狗是有本事,争争斗斗的,现在争到了什么,又斗到了什么?还是寺里的和尚好啊,老七,尘世上的事是没名堂啊!”
七老汉说:“文举,你是喝醉了,你心不该这么灰的。我要是年轻二十岁,我非出这口恶气不可!”
韩文举说:“你怎么出?”
七老汉说:“我上北京城里告去,脱裤当袄也要去告的!”
韩文举则笑了,说:“你告谁去?小水她也告了,把状子塞在锦旗里给巩专员告,可最后起什么作用?听说状子呈上去,领导手下的人直接就批个当地处理的条子下来,当地怎么处理?老七,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没看清世事嘛!”
七老汉再没说话,只觉得胸堵头晕,无言地面对河水。韩文举还在自斟自饮,鼻涕、涎水也流下来,独说独念这人生世事。待到黄昏,两岔镇的陆家儿子提了七串三百响的鞭炮来坐船,七老汉说:“傻小子,你这是往哪里去?”
陆家儿子说:“去田乡长家呀,买些鞭炮去放放!”
七老汉当下火了起来,说:“你去喝酒庆幸呀?怎么不领了你翠翠姐也去?!”
陆家儿子说:“我姐姐?……你说这话啥意思?”
七老汉说:“田乡长要的是你姐姐的那二指宽的红白肉吃,倒不稀罕你去舔他的屁股,舔的时候可别把人家的两颗蛋丸儿咬了!”
陆家儿子说:“到这一阵子,你们还张狂呀?!”
七老汉说:“我们张狂什么了?我是叮咛你舔屁股的注意事项啊!”
陆家儿子毕竟口笨,想要动武,又见七老汉手持了竹篙,便不敢轻举妄动,只黑青了脸不理七老汉。
韩文举醉眼蒙眬地说:“老七,算了,骂他干啥?那小子是田家的狗,咱现在正霉着,你惹他干啥?”
船到岸了,七老汉用篙静住船,却在陆家儿子跃身上岸之时,船一晃荡,陆家儿子重心未把握住,仰面跌在水里。等大呼小叫地爬出水来,那七串三百响的鞭炮全泡湿泡软地散开了。七老汉倒骂开了:“陆家儿子,你×你娘的笨蛋,我船还未停稳,你急着上岸是去赶丧吗?把你淹死了白淹死,你把田乡长的鞭炮糟蹋了,你是不是存心要这样?你个×你娘的笨蛋!”骂得陆家儿子不但不责怪七老汉,反倒拿手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到了晚上,田中正自然没有鞭炮鸣放,村里的人又来得极少,他就郁郁不乐,让妇人再到村里叫些人来。妇人说:“咱这是何苦哩,他谁不来倒给咱省下酒菜了!”
田中正厌恶地看了一下妇人,就懒得再给她说什么了。大空的死,金狗的被抓,原本他是极其兴奋的,但他并没有兴奋到什么地方,而更多地是疑惑不解,甚至有些胆寒而栗了。他仇恨金狗和大空,但几年来的交手,他又不得不服这两个人的厉害,可这么厉害的角色要逮也真就逮了,要死也真就死了!虽然这两个角色的结局使他松了一口气,却同时使他发现关着门当“王”的日子过去了。世界大得很呢,在这么个仙游川、两岔镇再不敢像过去那么跋扈了啊!
妇人见田中正脸黑封得难看,也不敢再说什么惹他发火,就出门在村子里请人,但所请之人虽口上答应了,且还要说出一番感激话,却口说“过会儿就来”,竟到底未来,她就只好打发本家一个人去请镇上的那伙狐群狗党,七老汉将请人的人送过河后,就将船摇过来,拴在这边岸上,扶醉得软成一团的韩文举回家睡觉去了。蔡大安、田一申一伙来到对岸千呼万唤,这边无人理睬,只好脱了衣服趟水过来。
在酒席上,田中正果然七碟子八碗摆了一桌肉菜,端酒杯请大家喝,说:“这几日仙游川哭哭啼啼的事多,人心里都觉得不美气的,备些水酒大家喝一喝也好,晚上又没有事,就都放开肚皮喝,我田中正有的是酒啊!”
田一申就说:“是该热闹热闹了,田乡长今日高兴,咱们就喝个够!常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这不要三年五年,一年来的天气世事又是一番景象了!雷大空一死,他死得罪有应得,除了一害嘛!金狗的死期虽没到,那就让他静静在牢里多呆几年吧!来,干杯!”
十几个酒杯举起来,田中正却把酒杯放下了,训道:“一申你逞什么能?你懂得个屁!”
自个重新再端酒杯喝了。
酒桌上气氛冷下来,都莫能解田中正这是怎么啦。各自默默将杯中的酒喝下就坐着不动了。田中正也便又笑了起来,说:“喝呀,怎么冷场啦?”
蔡大安说:“田乡长,你有什么心思吗?”
田中正说:“有什么心思?!”
蔡大安就轻狂起来,说:“田乡长请大家来喝酒就是热闹来的,咱不要说那些死呀活呀的霉事,来,咱为田乡长热情款待碰一杯!”
喝酒人就哈哈笑起来,说许多吉祥话,一片碰杯声中把又一杯酒一饮而尽了。
喝过半夜,差不多人都喝得过了界限。田一申首先有些晕头昏脑,接着蔡大安也不行了,酒使他们又忘记了田中正的训斥,不知不觉又说起金狗和大空来。
一个说:“外边风声传得很大,说雷大空死得有些奇怪,咱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自杀了?”
田一申说:“不管他怎么死的,他反正是死了!你们怕还不知道,韩小水曾经给巩宝山去过信,她还想利用上次那一套让巩家来整咱们,这臭娘儿主意倒好!可她哪里知道,雷大空却很快就死了,不是死在白石寨,倒是死在州城!是州城,你们懂吗?”
蔡大安说:“金狗要是死了才好哩!说老实话,雷大空我倒不怕,怯火的倒是金狗!”
田一申就讥讽道:“大安还怕金狗呀?怪不得当年处处为金狗出力,要不是你,他金狗当不了记者,你也就不怯火他了!”
蔡大安脸红起来,忙看了一下站在一旁的英英娘。英英娘现在越发肥胖起来了,她也勾起了当年“熟亲”时蔡大安的所作所为,鼻孔里恨恨地发出一个“吭”来。蔡大安就再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喝酒。喝到最后,他站起来,说:“为了庆贺,我来给各位敬敬酒吧,请都赏脸,杯子要见底!”就走到每一位面前双手高擎,偏偏轮到田一申跟前头一扬空过去了。田一申也是借醉撒疯,勃然大怒,骂蔡大安有意伤他脸,两厢就骂开来,将往日的仇怨全喷吐于众,末了就扑在一起厮打,连酒桌都掀翻了。田中正大为恼火,上去一人搧了一个耳光,两人才安静下来。
到了后半夜,蔡大安醉醺醺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骂雷大空,骂金狗,骂田一申。忽然被村里一个人一脚绊倒,压在那里挨了十多拳,几十脚。第二天一早,田中正发现自家的大门上被涂抹了黄蜡蜡的粪便,又见蔡大安还躺在村口满头是血,倒不知是怎么回事。村里却纷纷传开是蔡大安喝醉了,将屎尿屙在了田家门口,在村口又跌了一跤,裤裆里还有屎尿,头上却跌出了血。田中正怀疑其中有蹊跷,却有口说不出。
吃过早饭,小水到不静岗金狗家去,帮画匠洗了几件衣服,就一个人到寺里寻和尚去,要和尚掐指推算:金狗有没有什么凶事?和尚正坐在房里看佛经,他也知道雷大空死了,金狗还呆在牢里,当下放了书让小水在一旁坐定,说:“金狗他们的事我已尽知,难得你一个弱女子四处奔走,为他们申冤鸣屈!世上之事本是一切皆空,各自养性念佛,都能成果,何必心强气盛争争斗斗?金狗不信我的劝告,落到这步田地,我也无可奈何!但念你这般慈善,也真是自性带清净,犹如青天,你若善知识,就能吹却迷妄,内外明澈,于自性中万法皆见啊!”
小水说:“和尚,你说这些我也不懂,我只觉得金狗是好人,他不是为了他自己去争争斗斗的,可好人为什么多难?!你看看他的冤能不能明了?”
和尚说:“你不要太急,你脱口说出几个字来,我替你拆拆。”
小水说了个“完”字,又说了个“回”字。
和尚叫道:“哎呀,小水,这是好征兆哩!‘完’字上头是个家,下边有个儿,‘回’字是口中套口,这都在说金狗能回家,而且今年要成亲,还有一个儿的!”
小水却哭丧了脸说:“你是在说宽心话哩,他就是能回来,哪儿就立即成亲有儿?”
和尚说:“我这也纳闷,但这两个字明明却是这层意思啊!”
小水见和尚说得认真,心里倒高兴了,说:“若真是你说的这样,那老天就算睁开眼了!大空一死,金狗还在牢里,你瞧瞧田家,都幸灾乐祸成什么样儿了!”
和尚说:“那么夜里是你们打的蔡大安?”
小水说:“我还不知道是谁打的。打得好,让他睡倒十天半月才解气哩!”
和尚还要说出凡事以忍为先的佛训,但小水已经起身走了。她回到家里,脑子里老想着和尚的拆字,想着想着,也觉得恍恍惚惚,似乎这字拆得灵验,就再也在仙游川呆不住,下午搭船到白石寨,直脚便去了东门口酒铺。
樊伯一见小水就说:“我正要去找你,你就来了!”
小水急问:“金狗有什么事了?”
樊伯说:“我老表中午来,说金狗的案定了,判他七年徒刑。”
小水当下软在地上,人像失去知觉一般。樊伯忙扶起来,说:“小水,听老表讲,大空之死,是州城巩家的人做的手段,虽现在没有证据,但令人怀疑的地方很多。金狗判七年,也是县法院按行署有些人的意见定的。”
小水问:“州城巩家的人为什么要害死大空?金狗判七年,也是他们的意见?巩家的人怎么会这样,他们不是曾支持过金狗吗?”
樊伯说:“我也这么想,老表说,是大空供出他曾经贿赂过州城巩家的人,白石寨的田家人将这些供词呈报上去的,巩家的人能不这样吗?”
小水猛然叫苦不迭,后悔自己给州城巩宝山寄了锦旗、诉状,也后悔太相信了那些人,也曾主张“青年记者学会”将那份说明寄给了巩宝山!骂道:“巩宝山算什么‘明镜高悬’,算是我把眼窝也瞎了!”
樊伯说:“金狗在里边不服,也提出上诉,但他估计不行,就让送饭的悄悄送出来一个纸条,说是金狗要让一定交给你!”
小水忙从樊伯手里接过一张纸条,上面写道:“你去州城某街某巷某号找石华,让去省上找人,重新调查落实此案。”小水收了纸条,挥泪告辞樊伯,匆匆就走了。31
石华是谁,小水并不认识,甚至连听也没听说过。她按照字条上的地址,找到某街某巷某号,门敲开,出来的是一位风姿飘逸的女人。
小水忙说:“对不起,我是打问一个人的。”
女人问:“打问的是谁?”
小水说:“叫石华的,恐怕是在州城报社工作。”
女人又问:“你是哪里来的,找她干啥?”
小水说:“我是从白石寨来,找他有件急事。”
女人就一脸狐疑,让她进了屋,说:“我就是石华。但我不在州城报社。”
小水简直吃了一惊,没想到石华竟是一个女人,又是这么漂亮时髦的女人,而且并不在州城报社,金狗怎么也会认识!她说:“啊,我还以为是州城报社的一个男记者!是金狗让我来找你的。”
石华听说金狗二字,神色大变,问道:“金狗在牢里,怎么会让你来找我?”
小水就掏出那字条,说了事情的前前后后。石华捏着字条,眼泪顿时潸然而下说:“你是金狗的什么人?”
小水说:“我把金狗叫叔哩。雷大空是死了,死了再不能回生,可金狗他有什么罪,要判他七年?他一没参与公司的事,二没受过雷大空的贿,这明明是巩家人为了逃避自己,要拿金狗当替罪羊啊!”
石华还是紧紧地捏着那字条,她似乎并没有听见小水说话,只是说:“金狗是给我写信了,他金狗还算记得我呀?!”
小水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突然拖了哭腔央求说:“石华姐姐,金狗他能给你写这字条,金狗是相信你能想出办法的。我们眼看着他冤枉却没办法,你一定要救救金狗呀!”
石华赶忙扶住小水,说:“这是当然的,金狗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见死不救!”说罢,却又勾头沉默不语,好半天了,咬了咬牙说:“我也是豁出来了!”
小水说:“石华姐姐,你看让我做些什么?我能跑的,我哪儿都敢去,我不怕!”
石华说:“这用不着你,你回白石寨去吧。我现在就到我们公司去把车定好,明日便上省城!”
石华到了省城,直接找到了他们公司的那几位干部子弟,说明了情况,商量救金狗的办法。想来想去,都觉得事情棘手,一个就说:“白石寨城乡贸易联合公司的事早听说了,这事坏就坏在那里的人际关系上!雷大空的死,必是有人在中做了手脚。现在看来,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石华一拍脑门叫道:“我也糊涂了,军区许司令的儿子和我熟,让他找他爸去干涉,巩家还敢把金狗怎么样?”
那些人就说:“你找许文宝吗,就是那个给你送金项链的傻小子吗?”
石华笑着说:“我可没收他的项链呀!我去找他,我想他不会不为我干的吧?”
石华回到住处,精心打扮起自己来,扯了眉,画了眼,涂脂抹粉,在镜前自己也吃惊自己一收拾起来还显得如二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样美丽!她找着了许文宝,这小子果然受宠若惊,神魂颠倒,一口答应。遂去给许司令说情,许司令先是不理,他又去哭啼着乞求其母,其母就劝说许司令,许司令还在说:“这怎么能成?社会主义的法制谁也不能破坏,任何人犯了法律哪一条就该按哪一条惩办,我怎么去干预司法部门?”许文宝的母亲说:“这些我何不知道?他要是我们的亲生儿子,我也是不管这些的!可他是许天武的遗骨啊!”原来许文宝并不是许司令的亲生儿子,他的亲父是许司令在红二十五军的战友。先是许天武解放初,同许飞豹一起在南方某省工作,他与结发夫人离婚后新娶了一位城市老婆,独独只生下许文宝。“文化革命”中,转业到地方工作的许天武被打成了走资派,投监入狱,妻子备受凌辱,上吊自尽,这许文宝就朝不保夕四处流浪。后许天武平反出狱,但因在狱中患了严重肝炎,一年后病情恶化死去,这许文宝就从此做了许飞豹夫妇的养子。许司令见夫人说起这段往事,不免勾动回忆,沉吟良久,说:“这孩子是受了大苦啊!……现在天下安定了,大家日子都好过了,可天武一家……唉,应该说,咱们国家是对他们欠有债啊!”许司令这么同意之后,许文宝就来对石华报了喜,却附加了条件,要亲亲她。石华没有办法,便将一只手伸过去,让他啃猪蹄一般地乱吻乱咬了一通后,说:“够了吧!你领我去见见你爸,我写了一个材料,让他把事情知道得更清楚些!”两人见到许司令,石华交了材料,一口一个许司令党性强,能为民作主,说得许飞豹哈哈大笑,后就看着材料骂道:“原来巩宝山竟敢这么目无党纪国法!石华,你就是不找文宝,直接找我,我也会出面管管这事的。党的威信全是让这些人破坏了!你放心吧,我去找省委书记,要好好查查这个案子的!”
但是,这天晚上,许文宝没有让石华走,他让石华呆在他的房子里,一面拿了许多酒肉来让石华吃,一面要石华在这儿等着父亲去省委回来的消息。石华为了将事情落到实处,也便呆下来,酒喝到一半,许文宝就直愣愣用醉眼看着石华,突然跪在了她的面前,提出要和她“玩玩”。石华担心的就是这些,当即拒绝了,但许文宝却抱住了她,凶狠狠地说:“你原来在耍我?我给你办了多么大的事,你还这样!你为金狗开脱罪责,金狗和你是什么关系?你要不同意我,我立即让我爸抽回他的意见!”石华奈何不得,可怜地屈服了,却向许文宝要了三颗安眠药片吞服,说:“半个小时你上来吧。”倒在床上满脸的泪水,直到昏睡过去之后,许文宝还听她在轻轻叫着金狗,叫着她丈夫的名字!
石华从省城回来了,小水却并没有走,她一直留在州城,每日到石华家门前看看消息。小水一见石华两眼浮肿,面容憔悴,人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也大吃了一惊。问她是怎么啦,石华推说是害了病,就将找省上领导的情况说知了小水,小水当下跪在石华面前,激动得竟磕了几个头。石华并没有去扶小水,直呆呆睁着两眼看着小水出门去了,突然倒柴捆似的倒在床上,放声号啕大哭。
果然不久,省纪委和省公检法部门联合组织了调查组进驻了州城、白石寨,经过两个月的内查外调,论定了白石寨城乡贸易联合公司是一个应该取缔的皮包公司,逮捕该公司的正副经理是没有错的。但雷大空之死,是属巩宝山的女婿派人暗杀灭口,便依法逮捕了巩家女婿,又以情节轻重分别处理了州城十多个受牵扯的人。巩宝山也给予了党内严重警告,撤销了专员的职务。
而金狗,则无罪释放。
城乡贸易联合公司的资金、物品全部收没后,铁匠铺的原来两间房子又归了小水居住。经过改造得焕然一新的房子,使小水万分感慨,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里边,突然觉得是那样的惊慌和恐惧。在她得知到金狗三天后就会释放出来,她不是一下子激动地跳起来,而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坐在法院接待室的凳子上,浑身乏软得没有一丝儿力气了。从法院大门出来的时候,太阳正在头顶上照耀,那一街两行的古老的瓦房上,阴雨滋长的绿苔在瓦槽间鲜得像新涂的绿漆,她突然疯一般地奔跑开来,跑过大街,跑过小巷,冲撞了街上的行人和路边摆设的杂货小摊,在邮电局里大声地呼叫着要两岔乡的仙游川村,对着话筒向那边接电话的金狗老爹喊道:“金狗要出来了!他要出来了!他要无罪释放了!”然后又跑到东门口的酒铺去,老远喊着樊伯,进铺子时竟将放在铺内门槛内的一只木凳撞翻,使木凳上的铜盆哐当当滚到街面上去!
这一夜,小水将韩鸿鹏接了来,她要亲自搂着儿子睡觉。却怎么在麻子外爷的家里也睡不着,她使劲地逗孩子,亲孩子,啃他咬他抱他举他,看孩子乐她乐,看孩子哭她也乐,直折腾得孩子筋疲力尽睡熟过去了,她还直愣愣坐着出神。金狗是要出来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可金狗本来是没事的人,却白白在牢里呆了那么久,受了那么大的罪,这喜事使小水最后又哭起来了!她想着金狗的这几年,真不明白人的一生竟这么坎坷艰难,他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事业上遭受这么大的打击,婚姻上又是如此不幸,他出来后,心境将会变得怎样呢?虽是无罪释放的人,但毕竟有过坐牢的历史,社会上又会如何看他呢?小水不禁想起她坐月子时金狗再一次地向她求爱的事,此事到了现在倒感到了说不出的后悔!那时,金狗正红火,她是一个守着孤儿的寡妇,她不想拖累一个人人刮目相看的记者啊!可是现在,现在……小水又呜呜地哭起来了。
翌日中午,一条船摇到了城南门外的渡口上,船上坐满了人,一路来到老铁匠铺里。
韩文举今天穿得特别新,一见小水眼睛浮肿,就说道:“小水,你怎么倒哭了?”
小水说:“伯伯眼睛真毒!我哪儿是哭了,笑都笑不及的!眼睛是刚才迷了沙子,揉得来。”
小水见和尚也来了,就说:“你那字拆得灵哩,你真是个活神!”
和尚说:“先不敢这么说。金狗回是要回来了,可他成亲得子的事还未灵验呢!”
小水说:“会灵验的,现在只看金狗的意思了!”
和尚就看着小水,笑眯眯地说:“嗯,小水行,小水行!真要是‘本来缘有地,从地种花生’!”
韩文举便插话道:“小水,你给金狗找下对象了?”
小水却抱了鸿鹏,一边红了脸,一边逗着孩子说:“伯伯你不要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来的人全都忙活起来了,这个去买粮买菜,那个去杀鸡剖鱼,给金狗接风酒席的吃喝一应都备齐了。小水又买了一身新衣,等他回来了理发洗澡后换用。韩文举是热闹之人,事事要别出心裁,说要雇一匹马来,到时候披红挂彩到看守所门口去接金狗。画匠老爹感激得不知说什么为好,自个只买了一串鞭炮,就对韩文举说:“文举,这马从哪里来,你别太热闹了,从看守所门口接人,人家能允许吗?”
韩文举说:“马我已说定好了,是北门外照相摊子上的,多花几个钱罢了。谁不允许骑马,我要有车,我还要用车去接,组织个仪仗队哩!”
这一天一夜,谁也没有睡,天微亮,仙游川的来人就到了看守所门口,金狗一出来,即被拥在马上。马是高头大马,因为是照相摊上的,马鞍十分讲究,飘着彩带,挂着铜铃。金狗不坐,七老汉生气了:“你这一坐,就算是咱仙游川的人给你平反了!”便让前边一人牵马,左右各有两人护着,后边是十多个随行,俨然金狗是一位迎亲的新郎,是一位古时官人的出巡,是一位凯旋的将军!街上的人看见了,全围过来指点着叫:“那就是金狗!那就是被巩家田家的人陷害的记者金狗!”有一个老头从街对面斜跑过来,一把牵制了马头,说:“金狗!你是金狗?人都在说你的冤情是省上一个清官为你申的,你能不能给我说说清官的名字和地址?”
来人的突然,使这行人全发呆了,金狗从马上下来,问道:“你找‘清官’有什么状要告吗?”
那老头立时泪水汪汪,说他是××乡的,乡长是县委田书记的一挑子,前五年冬天打猎,他的老伴在山坡给猪打糠,被那乡长误为野物打了一枪,要命倒没要命,却把她惊得从坡上滚下去,脊梁骨断了,瘫痪了五年。他去找乡长,乡长不管,说老伴是滚坡伤的与他无关。结果告了五年状,五年告不赢,他要去找找为金狗申冤的“清官”呀!
金狗说:“你要找‘清官’,你只有到戏台上去找,我给你说不清哪个是‘清官’。你若愿意,把一份材料给我。”
那老头就不解了,说:“你能行?”
金狗说:“试一试吧!”
老头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解开了,从一堆烂得模糊的纸片里翻出一份,双手递给了金狗,随之就捏出一支香烟来,双手擎着又让金狗抽。金狗没有接烟,劝说老头走了,韩文举说:“金狗,咱的事才弄清,管别人事干啥,你能管得了吗?”金狗没有言语,说:“咱回去!”一行人回到铁匠铺来。
这一顿酒席十分丰盛,大家全拿了碗酒来敬金狗,金狗突然流下泪来,说:“今日就缺大空,他有这样罪那样错,可在中国的历史上,哪儿有几个这样的农民?他死了,他生的是时候,他死的也算是时候!我金狗平白吃了官司,我并不感到十分伤心,这是少不了的,不在这一场事上,或许就在另一场事上。我对不起的倒是乡邻众亲为我受累!可话说回来,大家能这样信任我,照看我,我金狗也更明白怎么去活人了!我给大家敬上一杯吧!”十多个酒碗碰在一起,金狗首先将酒饮下肚了。热酒下肚,脸色鲜红,只觉得头重脚轻起来,小水说:“金狗叔,你是饥肚子,酒不要喝得太多,让我伯伯替你和大伙打‘通贯’吧!”金狗又喝了几下,就退出来躺在炕上歇着了。小水坐在身边,替他扑索那受伤的肋部。
金狗说:“小水,我能出来,全亏了你哩。你瘦多了,也黑多了……”
小水说:“听说他们打你了,你不知道我心里多疼!我去找樊伯让他又找所长给你捎话,我真害怕你受不了想到短处去。”
金狗说:“你想想我能自杀吗?不明不白地吃了冤,我就死去?这伤不要紧了,再过不长时间就全好了。你去吃酒吧,能喝就多喝些,招呼让大伙喝好!”
小水就站起来,对酒桌上喊:“今日不放倒两个,就算没喝好呀!和尚,你要放开喝哩,来,我再敬你一下!”
和尚满脸满头都放红光,说:“小水,我不行了,你给你伯伯敬吧,你瞧他,你瞧他!”韩文举就摇摇晃晃过来,说:“我怎么啦,我没醉哩,再喝一斤也不醉哩!你不喝,我喝,小水把酒拿来我喝!”歪过头来将小水碗里的酒一口喝了,还要再说什么,人却坐下去,脑袋一摆不言语了。
最没有醉的是画匠老爹,他将七倒八歪的醉人扶在炕上、椅上歇了,就收拾着残汤剩水,又收拾了回去的行李,对小水说:“让多睡一会儿,半下午咱再开船吧,反正夜里有月亮!什么时候到家都行的。你去把鸿鹏接来吧,我这儿有五十元,看够不够人家的照管钱?”小水说:“我有钱,哪儿要你的!”便出门去了。
太阳偏西后,众人都醒了过来,嚷嚷着坐船回仙游川去。韩文举说:“金狗,这次回仙游川先住一月两月,再说到州城报社去的话。回去后,我再作主儿摆一场酒席,好好在咱那儿闹一场。”
金狗却说:“我不想现在回去哩!”
韩文举倒吃惊了,问道:“又要去上班?金狗,你怎地把工作看得那么重!吃一堑,长一智,你还不是把工作看得真才吃了这场亏吗?”
金狗就问小水:“小水,我记得你说过大空的那个小笔记本儿放在你那儿,还在吗?”
小水说:“我为了保险,放在家里了。公安局问过我有没有公司的什么材料,我没有给,也没有说。”
金狗说:“那就先回仙游川吧!”
韩文举说:“什么笔记本儿,这么重要的,小水竟也瞒着我?”
金狗说:“那笔记本是大空生前记的,全写着他们公司早期送给县上田家一派干部的黑食账。有了这个小笔记本儿,那些人的好日子也就该到头了!这一案既然现在要彻底搞清,那些人谁也跑不掉的,不能让他们暗地参与了犯罪,反过来现在又成了与不法分子作斗争的积极分子!”
韩文举就失了声,说:“金狗你真是疯了,你能搞倒田家的人?几个月的大牢还没把你坐清醒吗?”
金狗恶恨恨地说:“不管他巩家田家,还是张家李家,谁要是借权势营私舞弊,鱼肉百姓,我金狗也豁出来闹腾哩!”
七老汉说:“你金狗在牢里不说这个笔记本,出了牢就找这个笔记本作铁证,你金狗行啊!大空就是缺你这份心劲,把什么都说了,人家才毁了证据,又要了他的命。大空是露牙的狗,金狗才是好狗哩!”
韩文举说:“老七,你还在怂恿金狗呀?!你叫和尚说,和尚你说!”
和尚说:“我该怎么说呢?佛门里讲摩诃般若波罗密,摩诃的意思是大,般若的意思是智慧,波罗密的意思是到彼岸,到彼岸就是讲终极和究竟。以此法行,心量就广大,犹如虚空,虚空了就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恶人善人、天堂地狱尽在空中啊!可这些金狗怕是不这么办的。”
金狗说:“要是两岔乡和白石寨都是一个大寺,我一定给你当徒儿的!”
韩文举就拿眼睛瞪金狗,拉面有难色的和尚到船舱去,说:“他不信,我现在倒服你这一套的,你往后就多给我讲讲功课。”
船逆河而上,两岸黑山峭峭,流水沉沉,船走得很慢,但走得很稳,直至鸡叫三遍的时候方回到仙游川。众人散去,金狗和爹便同小水韩文举又坐在小水家说话,金狗就让小水拿出那个小笔记本,在灯下起草开一份揭发材料来。韩文举劝阻不了,就说身困,先往渡口的船上去睡了。矮子画匠陪着他们坐了一会儿,也觉得坐着白坐,说是回家收拾些酒菜,明日肯定来人多,别误了大家吃喝,也起身走了。只有小水眼睛光亮地抱着鸿鹏在一旁守着。待到材料写好了,小水突然问:“你到了州城还是去找那个石华吗?”
金狗扭过头来,猛地愣住了,但立即说:“是要找找她的,起码得感谢人家哩!”
小水说:“石华是什么人,本事倒挺大的!你在报社时认识的?”
金狗喃喃起来,点头说是。
小水还在说:“这石华待你可真好,我一谈了情况,她就哭了,第二天便去了省城,一办妥就又赶到白石寨!可在你要出狱的前一天,我给她打了电话,问她是不是也来接你,她却说不,她不见你,说是她先头给你来了几封信,你全不回她……我再不敢多问其中原因,金狗叔,这人倒怪哩!她结过婚吗?”
金狗低着头静静地听着,末了说:“她丈夫和她在同一个单位,孩子都好大了……小水,夜不早了,我该回家去了。”
小水说:“早着哩,慌什么呀!是嫌我在这里不方便吗?你中午饭没吃好,我给你做一点清汤面吃吃。你把孩子抱着吧,这小东西今晚也没瞌睡了!”
小水去了厨房,金狗就逗着孩子玩。孩子的眉里眼里太像福运了,金狗心里就酸酸的。很快,清汤面端上,小水坐在一边看着金狗吃,一边问咸不咸,酸不酸,撩了衣服将**塞进孩子的口里喂。金狗看了她一眼,突然发现她的上衣第三个纽扣没有了,顺口说:“你扣子掉了,刚才我见你的扣子好好的,怕是遗在灶火口了。”
小水却勇敢地仰起了头,直看着金狗说:“是掉了,你不是拿着我一枚扣子吗?明日,你给我带来,我再钉上,好吗?”
倏忽之间,金狗想起了当年上州城前在州河岸边的那一夜!那一夜是那么遥远的事,又是那么清晰,像是刚刚发生过的事一样,他看着小水,无声的热泪就骤然涌出来了。小水拿了手帕去给他擦的时候,她浑身竟然一下子软瘫,栽倒在金狗的怀里,也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油灯在摇曳,昏昏地却结了心花,睡着了的鸿鹏发出细微而又均匀的酣声。金狗感受到了小水的心跳,小水也感受到了金狗的心跳,那心律就合成一个节奏;他们都没有说话,后来看着那灯焰,一闪一闪的,就各自都在想:那也是心脏吧。
一声亮亮的鸡叫,窗纸白了。
小水说:“金狗叔,你今日就去州城吗?”
金狗说:“你还叫我是叔?”
小水说:“……金狗哥!”
金狗说:“今日怕不行的,既然回来了,村子里就有好多人要来的,我们家还没请过客的。”
小水说:“是要请客的,是要请客的。到了后晌,你去看看大空吧,他死了还没有埋,‘浮丘’在洼地里。过会儿我就去找伯伯,让他写一篇祭文,仙游川只有伯伯能写这类文章的,写了咱去给大空化化纸。”
金狗说:“是呀,得去看看大空,也该让他知道巩宝山的那个女婿被逮了,一命还一命了。”
这日中午,金狗家果然来了上百人,矮子画匠从来没有接待过这么多客,酒菜当然不够,他就把饭供足,小水擀好的一案长条面被捞吃完了,再擀一案还是吃完了,就直擀了十三案。
吃罢饭,韩文举把给雷大空写的祭文拿来,金狗看时,竟是老格老式的骈文。金狗就说:“这文章也真只有韩伯能写了!”
韩文举说:“你以为你当记者就文墨深吗?我有一本旧式文体书,怎样写铭锦,怎样写碑文,上面全有!你要学,我可以教你。你看看我写得像不像他雷大空的一生?”
金狗一边看着,就一边说:“你怎么能这样评价他呢?他不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也不是‘失却根本,忘形得意’,更不是‘家聚万贯空身去,亡魂警示后人寒,生命如灯忽吹灭,人世烦乱向谁遣’!这我得改改!”
金狗就一字一句认真修改起来。
韩文举不悦了,说:“那是祭文,一烧化就完了,那全是给活着的人过眼的。”
金狗说:“韩伯这话对着的,可大空一死,却不是让活着的人都心灰意懒啊!”
小水也说:“伯伯你没金狗了解大空!国家干部死了是开追悼会的,大空原本是农民,咱给他写祭文,也就是和追悼词一样的!”
祭文改好以后,金狗就同抱着鸿鹏的小水去了雷大空的“浮丘”地,两人跪下,献了酒,上了香,化了纸,金狗就念起祭文来:
维公元一九八×年岁次××初冬月壬子日傍晚,愚兄金狗痴妹小水率内侄鸿鹏谨以灯光之明,香烟之绕,纸钱之化,杯酒之奠,盒食之供,致祭于弟兄雷大空之灵前曰:四者虽微,一聊表思念之心。贤弟笃兄幼生寒门,性情烂漫,父母早逝,行不检点。咱三人苦里结识,同命煎熬,数十年风风雨雨霜露冰霰,金狗从军,小水外迁,你浪迹社会,卖鼠药子荆紫关,下广州而贩银元,衣不蔽体羞丑不顾,蓬头污面遭人作践。幸遇世道变迁,巫岭上多种经营荣繁,州河上往来商船梭穿,你帮福运行船万里无事故,浪里白条赫赫显显男子汉,协小水整理家务,上敬下恭,爱人友邻和睦相处,沧桑共济费尽心肝,偏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你为小水义愤填膺,剁断仇人脚趾而复仇,身陷牢狱,蒙受冤情,咆哮公堂斥凶顽。千难万苦,逼你不甘可怜,政策英明,催你一腔大愿,贷国券,办公司,善于经济商行,通于人事周旋。几何时,千般聪明,万般精干,身缠万贯,气势喧喧,脱草履换皮鞋,着西装去蓝衫,视田巩于眼角,抛贫贱于天边,吃山珍海味,住高级宾馆,天上有乐你都享,地上有福你也揽,州城抖风万人侧目,七万赞助白石寨谁不惊羡?铮铮耿直,硬不折弯,可敬你虽明知是火,飞蛾偏要赴焰,雄雄之气,莽撞简单,可叹你急功近利,意气侠偏陷进泥潭。你是以身躯殉葬时代,以鲜血谱写经验。呜呼,左右数万里,上下几千年,哪里有这样的农民?固有罪有责,但功在生前一农夫令人刮目相看,德在死后令后人作出借鉴。泥沙俱下,州河泛滥而水大好行船,浮躁之气,巫岭弥漫而山高色壮观。今愚兄痴妹幼侄想你念你爱你恨你怨你怜你,情绪万般,素文闲铭,无法体现。只告你凶手已捕不日即斩,帮凶落网余孽将剪,红日高照冰川必会消融完全,州河波起将扫荡一切暗滩。吾贤弟笃兄可俯视以欢,亦会笑于黄泉。光阴好快,不觉数月已满,若有阴瞑,贤弟笃兄之灵尝我爵飨,收我纸帛,呜呼哀哉,伏维,尝飨。
念毕,已是苍暮之时,金狗将祭文火化之后,抬头望天边,万山若黛,州河似带,夕阳也一半在水中将浮将坠,红如血染一般。32
州河在清静了几十年后,重新有了船行,一行开就再也安然不下来了。吃水上饭的人越来越多,东阳县的,庆亭县的,甚至州城附近的那些种庄稼的,一杆猎枪在山上吃饭的,或那些做了城镇摊铺买卖又破了产的,都云集到州河来。水上的好手在两岔镇,“浪里蛟”却全在仙游川。可是,几年里的水上饭,皆在阎王爷的饭锅里抢吃的,于是有的发了财,有的折了本,有的发了财后破的产,有的破了产后又翻上来再发了财。但见仙游川的村里,新屋不停地在盖,新屋的主人却常易其姓。新屋易姓有的是大大小小一齐走,一齐来,有的则只换一个男人,男人死在了河上。巩家和田家的人多是在外工作,那些年里是杂姓人养活干部的家属,现在反倒巩家、田家的小伙要比杂姓的多起来。这实在是悲惨的事。仙游川的人越来越多地咒诅州河,但还得咬了牙子吃水上的饭,如要赌一样全红了眼,全豁出去了,拿一切前途、命运和性命去“碰”那一点希望了!七老汉是最早洗手不干的人,一是看不惯一些世事,二是年岁不饶人,三是被灾事吓怯,将钱财看淡,就在山上砍荆条、割龙须草混度日月。到后,那些上了年纪的,伤了身子某一部分的,就做河运事业的辅助性的买卖:开办小本的饭店呀,旅店呀,小的零碎杂货铺呀。几何时,这流氓、盗窃、暗娼、二流子也粪中苍蝇一样产生了。州河两岸再也不是往昔的州河了,家家出门要上锁,晚上睡觉了关起门还要下贼关。都养狗,见人就咬,无人有风吹草动也咬,一家一咬,家家都咬。门上来了人,再也不会热情招呼,让吃让喝,勉强使其在门前的捶布石上坐了,主人的一双眼睛便一直盯着来人,怀疑稍不注意,这人就会将檐簸上的一件东西,或者一串烟叶,或者一吊辣椒拿了去。纯朴的世风每况愈下,人情淡薄,形势繁嚣。韩文举就在渡口上一边和寺里的和尚吃酒,一边说经论佛,神色庄重,态度严肃。河面上行来一只船,有人喊:“韩老伯伯,你真活得要做神仙!你知道吗,镇上王老八的女子又被一个外地人拐走了!你是本地一老,你也不出面想想办法,你老了不稀罕女人了,让我们都当光棍吗?”
韩文举说:“王老八的家我哪儿不清楚?羞丑他王家,也羞丑了咱两岔乡!王老八的女子也是少数,怎么能生人生事地就收他在家做活?一个青春,一个年少,这不是干柴遇着了明火?!王老八算是瞎了眼了,白吃了几十年的五谷,什么也不管!这下好了,女子跟着野汉子跑了,他才哭哩,哭那尿水子顶什么用?能来的都来吧,能挣钱的就挣,挣了钱要走就走吧!过去是说钱难挣,屎难吃,现在是屎难吃,钱好挣,有能耐的就去挣啊!小子,可你得记着一条,钱在世上是有定数的,没钱你受罪,钱多了钱又不是你的了!”
船上人说:“韩老伯伯这话也对!可你怎不就去管管?你给乡政府书记谈谈,书记又不是田中正了,你让他出面也整顿整顿!”
韩文举说:“要我去管?你韩老伯伯可没了那份心劲!新任书记既然官册上注了他的名字,月月拿了国家工资,他有他的政绩要建哩。州河上七奇八怪,各色人等,你管谁去?造下孽的他自己去难受,行下善的他自己去享福,我落个两袖清风,心底空静,倒能天增岁月人添寿!现在是风刮乱丝不见头,颠三倒四犯忧愁,慢从疑来头有绪,急促反惹不自由!”
船上人就骂道:“这韩文举老螃蟹,好强了一辈子到老却跟秃驴和尚学得一腔歪调!”这话当然骂得很低,韩文举是听不到的。韩文举听到的倒是这些人又说:“韩老伯伯,你当然会说这般话的,金狗、银狮、梅花鹿,州河上三件宝啊,又有小水在白石寨,你家里是有了钱嘛,所以你能心底淡和,活得清闲嘛!”
韩文举生了气,说:“你真你老娘放狗屁!正因为金狗银狮梅花鹿是州河三件宝,我韩文举才认和尚认佛!你小子年轻气盛,你是不懂的,红薯熟了才是软的,树枝子枯了才是发硬,你懂得这道理吗?人人都说神仙好,可就是酒色财气忘不了!”
他这一说,船上人就哈哈笑,韩文举方明白自己手里正端着酒杯,立即就说:“你们笑什么?酒是指酒后丧德,韩文举喝醉酒丧过德没?金狗是挣了钱,人旺财不旺,财旺人不旺,小水也就害了一夏的病,腰疼得直不起,鸿鹏也拉肚子住了一个月医院。话说回来,要不是我在渡口上积德行善,天地人和,真不知这家又该出什么事了!”
船上人本是河上生活寂寞,成心逗逗韩文举的话解闷的,没想这老家伙倒话多的烦腻,又是人不爱听的,就呼哨一声,招呼了前后左右的船只一排儿下行去。韩文举不感到难堪,仍又骂了一通金狗不听他的话,却又站在船头喊:“七娃子,牛子,到河上见着金狗了,让他也回来,大空‘浮丘’一年了,得给下葬了!再给他说,他不想我了,我还想他哩,他将来也是要做老人的,老了没人理是什么滋味?!”
船上人就笑了,七娃子说:“你骂金狗,倒这么想他?你这个心里一套嘴上一套的老不死!”
韩文举看着船渐渐远去,还在骂金狗:“我贱就贱在这里,谁让他做我的女婿哩!”
这支船队这一日黄昏到了白石寨,寨城南门外的渡口上没有碰见金狗,却看见了银狮和梅花鹿。银狮是两岔镇上人,二十七岁,却少年白头,太阳下银光闪闪的。梅花鹿则是白石寨城北门外杜家村人,小时患过皮癣,落得一身疤斑。当时船上人就问起金狗,银狮和梅花鹿说:“寻我大哥做甚?他前日去州河口市了!”
船上人说:“他老泰山伯说是想金狗,金狗也久不回去看看,又到那么远的市上去,做大生意了?!”
银狮说:“韩伯伯也是老得作怪!金狗把钱捎给他了,有吃的有喝的又跟着那老和尚还嫌寂寞?金狗是去联系机动船了,州河口市有,联系好了买回来,让韩伯伯整日整夜坐上,看他还舍不舍得那只破渡船!”
船上的人都噤口不语,他们在想他们的心事:这金狗、银狮、梅花鹿真是州河上的奇才怪物,竟闹腾着又买机动船了!心里就起了醋意,故意再说:“韩伯说雷大空‘浮丘’期到了,叫金狗回去看日子下葬,别发了财忘了那个雷大空!”
银狮听不来话中话,梅花鹿却听懂了,黑了脸说:“忘不了雷大空的!雷大空也算是州河上的人物,他倒给我们开了个路子!可他死也死得应该,谁叫他为了挣钱就胡来,犯了**的王法?!”
第二天,银狮、梅花鹿也就下州河口市去找金狗了。
这是后一年的事。
这个时候,金狗已正正经经在州河上行船有一年的光景了。
在他出狱之后,获得了雷大空的那个小笔记本儿,便亲自去了州城公安局,州城方面得到这批材料,如获至宝,连夜交给了省纪委和省公检法部门组织的联合调查组,白石寨田有善一伙人的问题就被彻底揭出来了。于是斗争异常地复杂,田有善立即派人去省军区找许飞豹,州城巩宝山也趁机起诉,将当时许飞豹到白石寨为田老六树碑期间所发生的一系列旧事重新摆起。双方互相攻击,各找后台,末了,却事情愈搞愈暴露,社会舆论哗然,谁的问题也不能不解决,田有善就同样被撤销了职务。庆亭县的书记被调任了白石寨书记,其人姓马,精瘦而背驼,人称马驼子。马驼子知道白石寨的情况复杂,虽然姓田的下台了,可基层全是田家一派的势力,怕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就请求上级,让他带一批干部去。结果带去一个副书记,一个县长,一个组织部长,去了之后又撤换了一些旧的中层干部,从此田家的势力就一落千丈了。到了此时,巩、田两家才似乎醒悟过来,龙虎相斗,两者俱伤,这其中全是吃了金狗的大亏,骂金狗是活鬼,是恶魔,是一个乱世奸雄!
金狗完成了他该完成的事情了,巩、田两家就暗中和州城报社的主编勾结,明里写告状信,暗里打匿名电话给报社造谣生事。主编就找到了金狗,大力表彰了他的敢于与不正之风作斗争的精神,却又拿出一封封告状信和电话记录威胁金狗,末了说:“这些信件和电话,当然也有不符实际之处,但社会舆论过大,你不能不考虑啊!我们领导研究过了,出于关心你、爱护你的角度,让你就不要在记者部工作,先到报社资料室去。在资料室好啊,一边工作,一边更有机会和条件加强自己业务学习啊!”金狗当时就笑了,说:“这我想得来,资料室对我来说是最好不过的地方了!”当天就离开了记者部,交出了记者证,又回到白石寨移交了一切手续。
这事自然引起全报社人的不满,有人鼓动金狗上告,金狗并不告了。“青年记者学会”的同事们就给地区宣传部写信,宣传部的答复则是:一切由本单位处理解决。金狗到资料室工作了一星期,却令人瞠目结舌地递交了一份停薪留职的申请报告。报社领导经过研究,很快作出批准决定,金狗就重新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州河上。但是,就在金狗停薪留职后不到半个月,上边有了新的政策,不允许机关干部停薪留职,报社领导通知他:要回来就赶快回来继续当资料员,要不立即返回,报社就要除名了。金狗接到通知,冷笑了几声,没有回复,也没有返回,果真他的名字就被从报社的花名册上勾销了。
州河上的船只日渐繁多,白石寨成立了水陆运输公司,且用炸药爆破了三十二个滩口的礁石,河道大大地疏通了。这期间,州河上出现了两个奇人,一个就是银狮,一个就是梅花鹿,两人年纪都二十多岁,有文化,有气魄,一身超人水性。得知金狗回到州河上,便三上不静岗,邀金狗搭帮。第一次金狗不在,第二次金狗拒绝。第三次金狗心动,留下谈了一宿,义气投合,同意入股,银狮、梅花鹿当即以牙咬破中指滴血在酒,要拜哥儿们,推金狗为首。金狗说:“我金狗既然入股,咱们就是你我不分亲如兄弟,却用不着旧日这种仪式!”
银狮就说:“金狗大哥不喜欢这一套也就罢了。州河上我们二人虽在外有些声誉,但那也徒有虚名,我们并不是一心钻到钱眼里的人,之所以还吃水上饭,也是觉得活在世上应该干点事业。考学我们却考过三年,全是不中,参加工作,也是无门无路,只有在州河上闹本事!早听说过金狗哥的事迹,我们佩服得要命,才三番五次来求你到我们船上。”
金狗说:“我也是没出息的人,在州河上混了几年,英英武武到州城,只说能为社会做些更大的事情,但现在看来未免有些幼稚。之所以没继续留在报社,停薪留职回到州河来,是那几个月的监狱生活激醒了我,知道了在中国,官僚主义不是仅仅靠几个运动几篇文章所能根绝得了。而只能在全体人民富起来的基础上来发展文化教育,富起来的过程也便是提高文明水平的过程。到那时,全体人民的文明水平提高了,官僚主义的基础才能崩溃。我这么思想:提高人民的文明水平只能保持目前的基本政治格局,一步步发展生产,同时一步步改革政治格局,逐步把生产、文明搞上去,这才是一条切合实际的正路。如今咱们合股,要干就先取消那些不着边际的想入非非,实实在在在州河上施展能耐,干出个样儿来,使全州河的人都真正富起来,也文明起来!”
梅花鹿就说:“金狗哥你比我们大,知识比我们高,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将来咱们有志气要领导整个州河的河运事业,你也是极有希望去当白石寨的人民代表,当地区、省上的人民代表。到时候,总有人会发现你这人才,说不定真能做了什么官儿,好为国家办更大的事的!”
金狗就笑起来了,说:“你这想法倒比雷大空强,可劲要使在行动上,不要使在嘴上!当官不当官现在说这话未免有些可笑,现在的情况是即就是你来当官,当一位好官,也是无济于事。雷大空的教训我们要吸取,要知道今日的中国的改革完全不同于过去的战争革命,爱好悲壮是不成熟又不合时宜的作法,急需的是要智慧与实干。你们见过或许听说过有考察咱们州河的一位外地人吗?”
遗憾的是银狮和梅花鹿并未见过和听过有关在州河上考察的那个外地陌生人。金狗就将他与此人的接触说给了他们,讲述了考察人的观点和自己这些年来的切身体会,他提议他们都报考省城的某一大学的函授院,一面接受函授教育,提高自己,一面从事河运。于是,这三人一条大船,在州河里,运的货最多,读的书最多,行的路最多,经的事最多。两岸的人看见了,就跟着在岸上跑着看,一边锐声叫:“金狗——银狮——梅花鹿!”
当日,银狮、梅花鹿也下了州河口市,那机动船还未买回来,白石寨就风摇似的传了消息。已经迁住在白石寨,又到平浪宫的前梁上作画的矮子老爹正骑在木架上抽烟歇息,平浪宫门外一串鞭炮响,进来了三个船工,已捧了小白蛇匣子在神位台上,一身水淋淋地跪在那里烧香磕头。画匠并未看清这三人眉脸,却听见其中一人在对神像祈祷:“河神呀,你多多保佑我们吧!我们每每下河,都来给你磕头,你怎地就又撞坏了我们一只船呢?金狗、银狮、梅花鹿从不到平浪宫来,他们的船却不出一回事,他们当真是州河的三件宝吗?”
画匠听了,心里倒一震,知道这是两岔乡河运队的人,就在木架上磕了烟袋,说:“刘家老三,你这是在神面前咒我家金狗吗?”
刘老三等三人吓了一跳,抬头瞧是画匠,就赶忙笑着说:“是画匠叔呀!我们哪里是在咒你家金狗?我们倒怀疑这神是真灵还是假灵,也真弄不明白你家金狗的运气那么好,生意越做越红火,这不,又要去买机动船!”
画匠说:“你们见着金狗了?他们真的去买机动船了?”
刘老三说:“怎么你做爹的也不知道?”
画匠说:“他们商量着要买机动船,我是不同意的,可他们哪里会听我的!怪道这几日不见了金狗,我问小水,她也只说是下州河口市了。”
刘老三说:“你是有福的老汉,人家不让你操心,白叫你享福你还不悦意?画匠叔,这机动船开回来,金狗他们就更成事了,船上就不是要两个三个人,需得人手多,你给金狗说说,让我们入股去!”
画匠说:“真说笑话,你们河运队人多船多,好大的势派,要跟金狗去?”
刘老三说:“画匠叔,我们可说的实话!河运队人多是多,可心不回全啊!田家大势一倒,田中正调到北山乡政府去了,蔡大安和田一申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他们一对头,苦了的就是我们,货源寻不下,货运回来又推销不出去,人心都乱了,好些人便退出走了。我们这些人只会撑船,别的什么也不行,不早早找个人承携着,往后日子就难过了!”
画匠在木架上沉吟了许久,不敢说出肯定的话来。刘老三将一包烟抛上去,画匠接住抽取了一支,别在耳后,将烟盒又丢给刘老三,说:“这事我可以给金狗说说,能行不能行,我可不保险,你们要给金狗亲口去说说。”
刘老三说:“这是自然的,你就先试试金狗的口气。”便又跪在神像前磕头作揖,方捧了小白蛇匣子要回到船上去。出门时,又对画匠说:“画匠叔,你家金狗能行啊,我们在下边都说了,现在国家允许民主推荐各级领导,那我们就要推荐金狗去当县长!”
画匠在木架上笑笑,心里很是惬意,又提笔一笔一画描起画来,画完一条青龙,一只玄虎,心里突然说:“民主推荐可不敢推荐金狗,他安安稳稳吃水上饭就好!”
画匠回到铁匠铺老屋去,天已经黑了,小水做好了饭,正逗着孩子在后院苦楝树下玩。树上的叶子黄黄的,结了许多苦楝蛋儿,一嘟噜一嘟噜,全是细巴儿往外伸,苦楝蛋儿沉沉向下坠。小水说那是放花炮,“那朵是放给你爹的,那朵是放给你娘的,那朵就是放给我们鸿鹏的!”画匠进了门,他是在路过城街口时买了一捆青菜的,说:“小水,你给鸿鹏说什么呀?”
小水对于画匠,最难的是称呼,现在的身份应该是叫爹的,但先前“爷爷”已经叫惯了,她就一直白搭话。所以先笑了笑,说:“你以后不要买菜了,你把什么都干了,还要我干什么呀?”
画匠洗了手,接过了孩子,小水就去厨房端饭菜了。饭菜端上,鸿鹏已坐在画匠的肩上,双手揉抓画匠的头,灰白的头发就乱得如茅草。小水说:“鸿鹏,你也被惯得没高没低了!”将孩子抱过让画匠吃,自己就倒过身子,撩起了衣襟,鸿鹏钻在那里吃起奶了。画匠极是喜欢小水的孝顺,每每这个时候,心里就感到说不出的满足,感到了一个长辈的幸福,便将那饭菜吃得特别响。
画匠说:“小水,金狗他们是去州河口市买机动船了?”
小水说:“是有这事,金狗没给你详细说吗?现在河里好行船了,他们想买一条机动船回来,从两岔镇到白石寨既能运货又能客运呀。”
画匠听出买机动船的事,做儿女的是都商量过的,唯独什么也不告诉他,不免有些小小生气,说:“你们什么也不听我的……金狗他们已经在州河上太显眼了,再买了机动船,这事情弄得太盛,并不是好事的。”
小水说:“他们之所以这么干,就是一心要给河上所有的船领个头,依我看,将来河上的船就全集咱这边来哩!”
画匠说:“小水,金狗那死倔毛病又犯了,你不说拦拦他,劝劝他,你倒火上给他泼油了!雷大空那阵世事闹得大不大,最后落脚哩?金狗为啥从州城又回到州河上呢?”
小水说:“你老人家说的这些,我们怎的不作想过?可雷大空他是犯了国法的,金狗在这一点,是让我放心的。话说回来,没有雷大空,怕巩家、田家现在也倒不了的。”
画匠说不过小水,就只是摇头了:“我总觉得人还是安稳着好,现在的日子不是不能过去,就是再穷,人不担惊受怕啊!我在外边已经逮了风声,有人说将来民主推荐要推荐金狗去当官的,我还真怕有一日有了那事,又要金狗出头露面……”
小水说:“真能推荐他也好!我这几年也算了解金狗了,他总想干些事情,如果真能在州河上受人拥护,被推荐上了那是好事啊!”
画匠吃完三碗饭,不言语了,把鸿鹏抱过来让小水去吃,脸上气色还是沉沉的。小水知道老人的心思,一边吃,一边说:“你养的儿子你不知道你儿子的脾性吗?他不是平地里伏低伏小的人,你让他干去吧。你上了岁数,身子又不好,别的事你都不要操心,想去平浪宫干活了就去,不想去,你就在家歇着吧。”
画匠也就有了笑,将孙子又放在肩上,让玩着花白的头发取乐,却突然说:“小水,咱在城里过活,只有你伯伯还在仙游川,你这几日也该回去看看他。他要悦意到这里来,你让他也搬来住住,我们也算有个说话的。”
说起伯伯,小水心里也不安起来,自搬进城里后,她最操心的也是伯伯,觉得他一个人在渡口上太孤单了。可叫过伯伯几次进寨城来,伯伯却是不肯。当下小水说:“我是该回去一趟了,再劝劝他,真说不定他这次会来的。”
小水又一次搭船回到了仙游川,但韩文举还是不来,说他住不惯寨城,寨城里又没有更多的熟人,会闷死他的。小水没办法,也就说:“伯伯既然不去,我也在家多伺候你几天吧。”一住五天,每顿做了好吃好喝给伯伯送来,那黄狗却再也不乱跑乱窜,终日跟着小水,亲昵得像是一个孩子。
这一晚,小水哄睡了鸿鹏,正乌烟瘴气地在厨房做饭,黄狗又在门前树下咬,咬得好凶。就听见是蔡大安的声音说:“这狗和我前世结了仇了,怎么老是咬我?!”
小水从厨房窗子里探出头,说:“蔡队长,你是找我伯伯吗?他还在渡口上没回来的。”
蔡大安就涎着脸说:“韩伯不在,你也不说让我进屋坐一会儿吗?真是成了寨城人了,将乡里乡亲不放在了眼里?”
小水说:“你是什么人物,我能巴结上你吗?”就吆住了黄狗,让蔡大安进了屋。
蔡大安说:“小水呀,你结婚怎地也不叫声我,悄悄就办事了?真是记我的仇了?!我也是当年身在田中正的檐下,不能不低头呀,哼,前日英英她娘跑去倒还叫我给她弄些山货,我理也不理她,什么东西,闪得远远地去吧!”
小水说:“这又何必哩,你是看人家势儿倒了才这样吧?”
蔡大安便一脸尴尬,噎了半晌才说:“听说你到了寨城还害了一场病,现在好了吗?”
小水说:“早好了。蔡队长,你今日怕还有什么事?”
蔡大安说:“你不要叫我什么队长!河运队现在让田一申搞成什么样了,我这个队长也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我听说你回来了,特意来看看的。小水,金狗他们把机动船买回来了吗?”
小水说:“你真是狐子耳朵,消息这么灵!你怎么知道金狗他们要买机动船?”
蔡大安就说:“这事谁不知道呀!现在州河上的三件宝谁不另眼看待?一听说金狗买了机动船,河运队人心就散了,许多人都想到金狗这边入股。”
小水说:“那你们两个队长还不想办法把金狗他们整住,再要这么下去,你们河运队就完了!”
蔡大安却并不恼,倒压低声音说:“可不,田一申就又出坏水了,要到县上去问水陆运公司:能允许金狗搞客运吗?为这事我和田一申又吵了一场!他田一申算什么东西,田中正已经调走了,他还想把田家的势力再闹起来,哼,这不是痴心妄想吗?”
小水似乎已经听出蔡大安的来意了,偏故意说:“田中正调走了,县上田有善下台了,可在两岔乡,田家、巩家还是大势力啊!”
蔡大安说:“正是为了这个,我才来找你的。你给金狗谈谈,我是想入他们的股的。我蔡大安以前也是糊涂,瞎人好人分不清,如果金狗他们要我,我可以带好多人过来,就把河运队拉垮了,咱们扭一股绳,州河上有他们巩家、田家,咱这些无权无势的闹腾起来,谁也不会小瞧咱们了。你给金狗说,我蔡大安再不想当什么长,我服了金狗,全听他的!”
小水听了蔡大安的话,心里倒毛毛地乱起来,应酬了几句,打发蔡大安走了。到了饭熟,送饭去渡口的路上,正碰上七老汉,将这事说了,七老汉一口唾沫呸在脚下,骂道:“蔡大安这人不是娘养的,东倒吃羊肉,西倒吃狗肉。你给金狗说,啥人都可以入股,蔡大安不能要!”
小水说:“七伯说得也太过分了,蔡大安只要能来,也让他来,世上的好人坏人撒得匀匀的,让他来也有好处,当然他的为人咱心里清楚就是了。”
七老汉说:“咳,现在的世道我也是越看越糊涂了!当年地一分,政府允许农民干什么都行,我就和你伯伯说了:天下要兴了!只是害怕政策又变了。可这才几年,却什么都在乱,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人能干出来,我倒盼着政府要往回变一变了。”
小水说:“伯伯也真是糊涂了,你怎么个往回变一变?百人百姓的,不叫乱一乱能行吗?你能管住不乱吗?”
七老汉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着好,脾气也坏多了,就像你伯伯前些年那样,老想骂人,骂得好多人也嫌弃我了。可你伯伯现在倒好,人家却百事不管,也不生百事的气,他待和尚比待我还亲近哩!”
两人到了渡口,小水将饭给韩文举吃罢,坐着说了一些闲话。七老汉又嚷道他心烦得很,便拉韩文举到他家喝酒去,让小水就守候在船上,替伯伯摆渡。
小水在船上呆了一会儿,天色向晚。就无人摆渡了,且河面上渐渐起了风,飕飕地发冷,她就紧了紧衣服,收缩着身子靠在了舱门口胡思乱想。一会儿想着了金狗,一会儿又想着了蔡大安,一会儿又想着了公公和七老汉的话,心里倒是十分之慌。对于眼下的情况,她也一时糊涂了,一时清白,清白了又复糊涂去。后来,她就竭力什么也不去想,微微闭上眼睛静坐。突然,她听到了一种声音,这声音极特别,心里就惊道:是机动船的开动声吗?极目向州河的下游看去,果然那里就出现了一只机动船,这船好大,是梭子船的十倍,一律铁皮包裹,又涂了红的颜色,金狗似乎就在船头站着。那船一直开到渡口,金狗就走近来说:“小水,你快来瞧瞧,这机动船怎么样?州河上从来没有行过这种船哩!”小水也激动了,问这船装货能装多少货,运人能盛多少人?金狗给她说了,她乐得直跳!后来却又有了银狮,附在她耳边说:“嫂子,还有一大喜哩!”小水问:“什么大喜?”银狮说:“白石寨在全县搞民意测验,选举县长哩,你要当夫人了!”小水不解,问:“我怎么成夫人了?”银狮说:“做女人的名分多哩,你要嫁的是农民,你就被称做老婆,你要嫁给机关干部,你就被称**人,你要嫁给当官的了,你就被称做夫人了!”小水叫道:“是金狗选为县长了?!”她就看金狗,金狗却笑而不答。梅花鹿就说:“嫂子,金狗哥当了县长,可不能‘人人都当官,当官都一般’呀,别一上去就忘了咱这些平民百姓!巩家、田家的人就是当了官才慢慢变成坏人的呀!”小水说:“他金狗真要那样,我可不依哩!金狗,你说说你会变吗?”金狗说:“你瞧,我能当官吗?”银狮说:“金狗你别再犹豫,能当就当!”小水也就说:“银狮这话对哩!正因为你没有当官,没有权力,所以你就是当了记者,你最后还不是又被挤下来了吗?大空他想闹事,他走的是邪门歪道,就是真有一天让他也当官了,他也会和田家、巩家人一样的!”金狗再没有说什么,倏忽又在机动船上了,他不知扳动了一下什么东西,机动船就发动起来了,直喊他们都坐上去。银狮、梅花鹿拉着小水往上坐,那机动船就开了,开得飞快,像是在水皮子上飘。小水就觉得头晕,想呕吐,一吐果然就吐出许多污秽来。金狗便让银狮去开,他将小水抱在怀里,让她往前看,不要眼睛看水面。那船就顺着州河一直往下开,到了一个地方又是一个地方,湾里的水好深呀,好清呀,金狗、梅花鹿和她就一齐探出身子去掬水,但是糟了,他们全落进了水里,她一下子像掉进了冰窖,浑身肉像刀割一样疼,等浮上来,金狗他们却不见了,她大声叫起来:“金狗——金狗——”这叫声使小水一下子跳起来,才发现她孤零零地坐在渡船上,四周一片寂静,满河星月,河水在沉沉地流。
小水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问道:“是我在做了梦吗?”同时听到了不静岗寺里的钟声,方证实自己刚才是真的做了一个梦。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却觉得这梦做得好奇怪,便再一次回忆梦的过程,陡然间又有一种心思袭上心头,越发是慌了。便急急走回家去,孩子已经醒了,手脚蹬着乱哭,就一边喂奶哄着,一边还想着梦里的事,就立即决定去不静岗和尚那儿,让和尚帮她拆拆这梦,或者爻爻金狗他们买机动船的命运如何?
到了不静岗,寺门关着,隐隐传来木鱼之声,敲了数下,木门咿呀打开一缝,明月下探出一个小秃脑袋。小水与这些和尚熟,问道:“你的师父做功课吗?”
小和尚说:“你是找他问什么事吗?”
小水说:“是的,你去请他出来一下行吗?”
小和尚就说:“师父往北山化缘去了,他临走时说,你要来找他,就让你去百神洞村问阴阳师。”
小水惊道:“他怎么知道我来找他?”
小和尚笑而不答,一声阿弥陀佛,缩头进去将门关了。小水返身回来,想这和尚倒也精明,既然他让她去百神洞村找阴阳师,其中必有蹊跷,便怀抱了小儿到了渡口。伯伯喝酒还未回来,将跟她的黄狗留在渡口,她则解了船绳,点篙顺水而下,一路往百神洞村去。
百神洞村在下河八里处。南岸山势从巫岭而上,忽若蜂腰,突结岗峦为一小村。村后岗顶有一洞。窈深非常,自上而下,顶上有一孔,上漏天光,中有乳滴石,酷似百神像。初,有云游和尚,一瓢一笠至此,募造浮屠七级,高三丈余,一日登塔留偈云:“浮屠本无级,州河距有沙,眼前灵光现,不待千年花”,奄然而化。后塔遭雷击,石洞荒废,不静岗寺里又兴了香火,这里便无人理会了。这一两年,这小村却出了一阴阳师,善看风水,拆字画符,名声鹊起。洋洋汤汤的州河里,小水撑船到了岗峦下,将船泊在一个石湾窝里,踏着月色沿那一节石级进了村子。村子仅五户人家,中间一户窗上透光,正是阴阳师家。小水是认得这阴阳师的,当年麻子外爷和福运以及大空的坟宅方位就是小水陪七老汉一块来请着去选择的。但阴阳师认不得小水,以前每次来,她都是把船撑到河边,让七老汉去拜请的,七老汉也从未向阴阳师介绍过她。小水在门前迟疑了半晌,终充着胆子推门进去,屋里却早有了四五个人,见她进去,忽地将灯吹了,月光反映在石墙上,唯看见各人闪着青亮的脸。立即有人问道:“你是什么人,来这儿做甚?”小水毛骨悚然,很快明白这些人必是求阴阳师算卦画符的,便说道:“我来找师父的,不静岗的和尚让我来的。”便有一人叫道:“我还以为你是来砸摊的!”旋即灯被点亮,小水才看清此人瘦身高个,突眉深眼,下巴上有一豆大黑痣,正是阴阳师。
阴阳师说道:“你来找我是去看风水,还是禳治病灾?”
小水则一时不知所措,倒后悔自己怎么竟到这地方来。阴阳师又问道:“那么,你是来问事了?”
小水点点头,怀里的小儿啼哭起来,忙在一石板上坐下,将奶头塞在小儿口中。阴阳师就说:“那好,你先坐着。”便同一婆子抬了一个筛面的罗在一盘细沙上晃来晃去,众人全屏了气息,伸长脖子看那罗动。到此时,小水方明白他们在扶乩,也不再说什么,静静地看着房子,听阴阳师含糊不清的祷词,同时听到岗下州河的水声。
约摸一顿饭时,扶乩事毕,三四个人起身走了,石屋里只剩下阴阳师和一肥胖如八斗瓮般的老婆子。阴阳师问起小水求问何事?小水便将金狗买机动船一事絮絮说过,询问州河里有了机动船是好事是坏事,金狗他们要干的大事是成功是失败,金狗往后是有福有祸?
阴阳师就说:“你就是小水吧?”
小水说:“师父怎地知道我名?”
阴阳师说:“你一说金狗我就猜出来了!州河上谁不知道金狗?!金狗是不信我这一行的,可你却来了,是金狗让你来求我的吗?人到底不如神嘛!”
小水倒慌了,忙说:“这事金狗并不知道,是我心慌意乱,才到你这儿来的!”
阴阳师嗬嗬笑了起来,说:“金狗他们不信我这一行,信不信当然是他们的事,可我也不是信口胡说,骗人钱财。你瞧瞧我这里的书吧。”随手从桌上取过一本线装古书,小水在灯下翻开第一页,但见上边写道:“曩哲有云,因文见道,道判精粗,文殊拙巧,修辞以诚,立言以正,一缕潜通,万象惟肖,蕴诸神明,播诸政教,上摭典漠,下参誓诰,远涉山川。旁搜花鸟,盛慨古今,淋漓凭吊,如火益明,如川始导,周程之正,庄列之矫,南冀之直,班范之奥,不遗一善,乃征众妙,先民有作,是则是效。”小水文化浅,并不识其意,不知此书为何书。阴阳师说:“这里边的知识,也不见得比金狗他们报纸上的少。现在世上,有人总是鄙视我们,打击我们,话说回来,即就是里边有迷信,可也救了多少走投无路的人!人活世上生百病,病却分两大类,一类是口入、伤风,一类是精神所致。口入、伤风之病可以服药,精神之病却是任何药物所不能救的。你既来问金狗的事业,不妨扶乩,咱问问三老吧。”
小水说:“三老是谁?”
阴阳师说:“你瞧瞧墙上像吧。”
看时,竟是一张年画:苍松翠柏中立有**、周恩来、朱德。阴阳师便将三支“大前门”牌香烟点燃,插在年画下的香炉里,说:“金狗要干的事业,都是社会上的大事,这就只能问三老了。三老是当今大神,你跪在那里,心里只是默念你所求的事,他们会给你写出字来的。”
小水疑惑不定,如此做了,阴阳师便和那老婆子扶了罗在沙盘上,良久不动,忽然慢慢摇动开来,罗帮下扎有一针,针在沙面上在复画动,最后罗就不动了。阴阳师说:“好了!”小水近前看时,上边画着的似字非字。
阴阳师说:“瞧,左上角是两个龙飞凤舞大字:”没事‘。这是**写的。中间的字写得小,写得紧,是’事成‘二字,这是周恩来的字体。右边的画了一个圆圈,这便是朱德的,他没有写字,画一个圈,这就是表示’同意‘了。“
小水再看时,似乎也是这么回事,灯光下轻轻笑了一下。
阴阳师说:“三老保佑你家金狗了,你放心他去干吧,说不定真有一天,金狗要成一番大事啊!”
小水不知真的为神点化,还是别的什么,当下心松了许多,灯光下双目生亮,面色红润,忙问付多少钱?阴阳师却说道:“别人是要收钱的,你的就不收了,你是和尚让来的,又为金狗问事,这钱是不能收的。”小水还是掏了五元钱,那胖老婆子接了。
小水离开了那间石屋,走出村子,从石级上一台一台下来,州河上则起了风,呜儿,呜儿,响着哨音。小儿受不得寒冷,醒来又哭了,小水还是激动,以手托着鸿鹏旋转,说道:“鸿鹏,是想你爹吗?你爹买机动船去了,买回来了让鸿鹏坐,嘟嘟嘟,眨眼就从仙游川到白石寨了!”孩子不哭了,呀呀叫着要爹,小水就又指着州河下游的方向,那里正好有一颗遥远的星,说:“你爹在那颗星下边哩,明日就给鸿鹏开回来机动船喽!”
鸿鹏不哭了,小水却看见那夜空中突然发生了异变,原先青灰色的云雾骤然呈出一律的橘黄,橘黄里又渗透了土红,那红越来越重,且月亮的周围就显出了极宽的一个彩圈。
小水叫了一声:“州河又要涨大水了吗?”
那一年金狗去州城的时候,州河发了大水,前三四个晚上夜空就是这么变化的!
她急急抱了鸿鹏下完石级,走到泊船的石湾窝,立石崖往下一望,湾窝里却没见了那只渡船!风在水面上回旋着,波光摇曳,空阔一片。小水惊叫了一声,慌忙下到泊船处,系船的绳子一头还套在一个石嘴上,绳子的另一头却断了,看看断处,是在石坎上磨断的。
小水抱了鸿鹏忙在石湾窝上下寻找走失的船,风掀着浪泼闪过来,与黑黑的崖石相搏相噬,产生出一种细微的又是惊心动魄的音乐。木木之中,忽然有几声犬吠,由远及近,由小转大。小水看时,从上游苍茫迷离的沙滩上,一条狗一边对着河面叫,一边跑下来,她便不顾一切地锐叫:“狗子——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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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正是州河有史以来第二次更大洪水暴发的前五夜,夜深沉得恰到子时。
写毕于1986年4月。西安
改毕于1986年6月。户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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