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许三观是城里丝厂的送茧工,这一天他回到村里来看望他的爷爷。他爷爷年老以后眼睛昏花,看不见许二观在门口的脸,就把他叫到面前,看了一会儿后问他:
“我儿,你的脸在哪里?”
许三观说:“爷爷,我不是你儿,我是你孙子,我的脸在这里……”
许三观把他爷爷的手拿过来,往自己脸上碰了碰,又马上把爷爷的手送了回去。爷爷的手掌就像他们工厂的砂纸。
他爷爷问:“你爹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爹早死啦。”
他爷爷点了点头,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那张嘴就歪起来吸了两下,将口水吸回去了一些,爷爷说:
“我儿,你身子骨结实吗?”
“结实。”许三观说,“爷爷,我不是你儿……”
他爷爷继续说:“我儿,你也常去卖血?”
许三观摇摇头:“没有,我从来不卖血。”
“我儿……”爷爷说,“你没有卖血;你还说身子骨结实?我儿,你是在骗我。”
“爷爷,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爷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许三观的爷爷摇起了头,许三观说:
“爷爷,我不是你儿,我是你的孙子。”
“我儿……”他爷爷说,“你爹不肯听我的话,他看上了城里那个什么花……”
“金花,那是我妈。”
“你爹来对我说,说他到年纪了,他要到城里去和那个什么花结婚,我说你两个哥哥都还没有结婚,大的没有把女人娶回家,先让小的去娶,在我们这地方没有这规矩……”
坐在叔叔的屋顶上,许三观举自四望,天空是从很远处的泥土里升起来的,天空红彤彤的越来越高,把远处的田野也映亮了,使庄稼变得像西红柿那样通红一片,还有横在那里的河流和爬过去的小路,那些树木,那些茅屋和池塘,那些从屋顶歪歪曲曲升上去的炊烟,它们都红了。
许三观的四叔正在下面瓜地里浇粪,有两个女人走过来,一个年纪大了,一个还年轻,许三观的叔叔说:
“桂花越长越像妈了。”
年轻的女人笑了笑,年长的女人看到了屋顶上的许三观,她问:
“你家屋顶上有一个人,他是谁?”
许三观的叔叔说:“是我三哥的儿子。”
下面三个人都抬着头看许三观,许三观嘿嘿笑着去看那个名叫桂花的年轻女人,看得桂花低下了头,年长的女人说:
“和他爹长得一个样子。”
许三观的四叔说:“桂花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吧?”
年长的女人摇着头,“桂花下个月不出嫁,我们退婚了。”
“退婚了?”许三观的四叔放下了手里的粪勺。
年长的女人压低声音说:“那男的身体败掉了,吃饭只能吃这么一碗,我们桂花都能吃两碗……”
许三观的叔叔也压低了声音问:“他身体怎么败的?”
“不知道是怎么败的……”年长的女人说,“我先是听人说,说他快有一年没去城里医院卖血了,我心里就打起了锣鼓,想着他的身体是不是不行了,就托人把他请到家里来吃饭,看他能吃多少,他要是吃两大碗,我就会放心些,他要是吃了三碗,桂花就是他的人了……他吃完了一碗,我要去给他添饭,他说吃饱了,吃不下去了……一个粗粗壮壮的男人,吃不下饭,身体肯定是败掉了……”
许三观的四叔听完以后点起了头,对年长的女人说:
“你这做妈的心细。”
年长的女人说:“做妈的心都细。”
两个女人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许三观,许三观还是嘿嘿笑着看着年轻的那个女人,年长的女人又说了一句:
“和他爹长得一个样子。”
然后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过去,两个女人的屁股都很大,许三观从上面看下去,觉得她们的屁股和大腿区分起来不清楚。她们走过去以后,许三观看着还在瓜田里浇粪的四叔,这时候天色晴下来了,他四叔的身体也在暗下来,他问:
“四叔,你还要干多久?”
四叔说:“快啦。”
许三观说:“四叔,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想问问你。”
四叔说:“说吧。”
“是不是没有卖过血的人身子骨都不结实?”
“是啊,”四叔说,“你听到刚才桂花她妈说的话了吗?在这地方没有卖过血的男人都娶不到女人……”
“这算是什么规矩?”
“什么规矩我倒是不知道,身子骨结实的人都去卖血,卖一次血能挣三十五块钱呢,在地里干半年的它也还是那么多……”
“四叔,照你这么说来,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摇钱树了?”
“那还得看你身子骨是不是结实,身子骨要是不结实,去卖血会把命卖掉的。你去卖血,医院里还先得给你做检查,先得抽一管血,检查你的身子骨是不是结实,结实了才让你卖……”
“四叔,我这身子骨能卖血吗?”
许三观的四叔抬起头来看了看屋顶上的侄儿,他三哥的儿子光着膀子笑嘻嘻地坐在那里。许三观膀子上的肉看上去还不少,他的四叔就说:
“你这身子骨能卖。”
许三观在屋顶上嘻嘻哈哈笑了一阵,然后想起了什么,就低下头去问他的四叔:
“四叔,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问什么?”
“你说医院里做检查时要先抽一管血?”
“是啊。”
“这管血给不给钱?”
“不给,”他四叔说,“这管血是白送给医院的。”
他们走在路上,一行三个人,年纪大的有三十多岁,小的才十九岁,许三观的年纪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走去时也在中间。许三观对左右走着的两个人说:
“你们挑着西瓜,你们的口袋里还放着碗,你们卖完血以后,是不是还要到街上去卖西瓜?一、二、三、四……你们都只挑了六个西瓜,为什么不多挑一、二百斤的?你们的碗是做什么用的?是不是让买西瓜的人往里面扔钱?你们为什么不带上粮食,你们中午吃什么……”
“我们卖血从来不带粮食,”十九岁的根龙说,“我们卖完血以后要上馆子去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
三十多岁的那个人叫阿方,阿方说:
“猪肝是补血的,黄酒是活血的……”
许三观问:“你们说一次可以卖四百毫升的血,这四百毫升的血到底有多少?”
阿方从口袋里拿出碗来,“看到这碗了吗?”
“看到了。”
“一次可以卖两碗。”
“两碗?”许三观吸了一口气,“他们说吃进一碗饭,才只能长出几滴血来,这两碗血要吃多少碗饭啊?”
阿方和根龙听后嘿嘿地笑了起来,阿方说:
“光吃饭没有用,要吃炒猪肝,要喝一点黄酒。”
“许三观,”根龙说,“你刚才是不是说我们西瓜少了?我告诉你,今天我们不卖瓜,这瓜是送人的……”
阿方接过去说:“是送给李血头的。”
“谁是李血头?”许三观问。
他们走到了一座木桥前,桥下是一条河流,河流向前延伸时一会儿宽,一会儿又变窄了。青草从河水里生长出来,沿着河坡一直爬了上去,爬进了稻田。阿方站住脚,对根龙说:
“根龙,该喝水啦。”
根龙放下西瓜担子,喊了一声:
“喝水啦。”
他们两个人从口袋里拿出了碗,沿着河坡走了下去,许三观走到木桥上,靠着栏杆看他们把碗伸到了水里,在水面上扫来扫去,把漂在水上的一些草什么的东西扫开去,然后两个人咕咚咕咚地喝起了水,两个人都喝了有四、五碗,许三观在上面问:
“你们早晨是不是吃了很多咸菜?”
阿方在下面说:“我们早晨什么都没吃,就喝了几碗水,现在又喝了几碗,到了城里还得再喝几碗,一直要喝到肚子又胀又疼,牙根一阵阵发酸……这水喝多了,人身上的血也会跟着多起来,水会浸到血里去的……”
“这水浸到了血里,人身上的血是不是就淡了?”
“淡是淡了,可身上的血就多了。”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都在口袋里放着一只碗了。”许三观说着也走下了河坡。
“你们谁的碗借给我,我也喝几碗水。”
根龙把自己的碗递了过去,“你借我的碗,”
许三观接过根龙的碗,走到河水前弯下身体去,阿方看着他说:
“上面的水脏,底下的水也脏,你要喝中间的水。”
他们喝完河水以后,继续走在了路上,这次阿方和根龙挑着西瓜走在了一起,许三观走在一边,听着他们的担子吱呀吱呀响,许三观边走边说:
“你们挑着西瓜走了一路,我来和你们换一换。”
根龙说:“你去换阿方。”
阿方说:“这几个西瓜挑着不累,我进城卖瓜时,每次都挑着二百来斤。”
许三观问他们:“你们刚才说李血头,李血头是谁?”
“李血头,”根龙说,“就是医院里管我们卖血的那个秃头,过会儿你就会见到他的。”
阿方接着说:“这就像是我们村里的村长,村长管我们人,李血头就是管我们身上血的村长,让谁卖血,不让谁卖血,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数。”
许三观听了以后说:“所以你们叫他血头。”
阿方说:“有时候卖血的人一多,医院里要血的病人又少,这时候就看谁平日里与李血头交情深了,谁和他交情深,谁的血就卖得出去……”
阿方解释道:“什么是交情?拿李血头的话来说,就是‘不要卖血时才想起我来,平日里也要想着我’。什么叫平日里想着他?”
阿方指指自己挑着的西瓜,“这就是平日里也想着他。”
“还有别的平日里想着他,”根龙说,“那个叫什么英的女人,也是平日里想着他。”
两个人说着嘻嘻笑了起来,阿方对许三观说:
“那女人与李血头的交情,是一个被窝里的交情,她要是去卖血,谁都得站一边先等着,谁要是把她给得罪了,身上的血哪怕是神仙血,李血头也不会要了。”
他们说着来到了城里,进了城,许三观就走到前面去了,他是城里的人,熟悉城里的路,他带着他们往前走。他们说还要找一个地方去喝水,许三观说:
“进了城,就别再喝河水了,这城里的河水脏,我带你们去喝井水。”
他们两个人就跟着许三观走去,许三观带着他们在巷子里拐来拐去的,一边走一边说:
“我快憋不住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去撒一泡尿。”
根龙说:“不能撒尿,这尿一撤出去,那几碗水就白喝啦,身上的血也少了。”
阿方对许三观说:“我们比你多喝了好几碗水,我们还能憋住。”
然后他又对根龙说:“他的尿肚子小。”
许三观因为肚子胀疼而皱着眉,他往前越走越慢,他问他们:
“会不会出入命?”
“出什么人命?”
“我呀,”许三观说,“我的肚子会不会胀破?”
“你牙根酸了吗?”阿方问。
“牙根?让我用舌头去舔一舔……牙根倒还没有酸。”、
“那就不怕,”阿方说,“只要牙根还没酸,这尿肚子就不会破掉。”
许三观把他们带到医院旁边的一口井前,那是在一棵大树的下面,井的四周长满了青苔,一只木桶就放在井旁,系着木桶的麻绳堆在一边,看上去还很整齐,绳头搁在把手上,又垂进桶里去了。他们把木桶扔进了井里,木桶打在水上“啪”的一声,就像是一巴掌打在人的脸上。他们提上来一桶井水,阿方和根龙都喝了两碗水,他们把碗给许三观,许三观接过来阿方的碗,喝下去一碗,阿方和根龙要他再喝一碗,许三观又舀起一碗水来,喝了两口后把水倒回木桶里,他说:
“我尿肚子小,我不能喝了。”
他们三个人来到了医院的供血室,那时候他们的脸都憋得通红了,像是怀胎十月似的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阿方和根龙还挑着西瓜,走得就更慢,他们的手伸开着抓住前后两个担子的绳子,他们的手正在使着劲,不让放着西瓜的担子摇晃。可是医院的走廊太狭窄,不时有人过来将他们的担子撞一下,担子一摇晃,阿方和根龙肚子里胀鼓鼓的水也跟着摇晃起来,让两个人疼得嘴巴一歪一歪的,站在那里不敢动,等担子不再那么摇晃了,才重新慢慢地往前走。
医院的李血头坐在供血室的桌子后面,两只脚架在一只拉出来的抽屉上,裤裆那地方敞开着,上面的纽扣都掉光了,里面的内裤看上去花花绿绿。许三观他们进去时,供血室里只有李血头一个人,许三观一看到李血头,心想这就是孪血头?这李血头不就是经常到我们厂里来买蚕蛹吃的李秃头吗?
李血头看到阿方和根龙他们挑着西瓜进来,就把脚放到了地上,笑呵呵他说:
“是你们呵,你们来了。”
然后李血头看到了许三观,就指着许三观对阿方他们说:
“这个人我像是见过。”
阿方说:“他就是这城里的人,”
“所以。”李血头说。
许三观说:“你常到我们厂里来买蚕蛹。”
“你是丝厂的?”李血头问。
“是啊。”
“他妈的,”李血头说,“怪不得我见过你,你也来卖血?”
阿方说:“我们给你带西瓜来了,这瓜是上午才在地里摘的。”
李血头将坐在椅子里的屁股抬起来,看了看西瓜,笑呵呵他说:
“一个个都还很大,就给我放到墙角。”
阿方和根龙往下弯了弯腰,想把西瓜从担子里拿出来,按李血头的吩咐放到墙角,可他们弯了几下没有把身体弯下去,两个人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了,李血头看着他们不笑了,他问:
“你们喝了有多少水?”
阿方说:“就喝了三碗。”
根龙在一旁补充道:“他喝了三碗,我喝了四碗。”
“放屁,”李血头瞪着眼睛说,“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膀恍有多大?他妈的,你们的膀恍撑开来比女人怀孩子的子宫还大,起码喝了十碗水。”
阿方和根龙嘿嘿地笑了,李血头看到他们在笑,就挥了两下手,对他们说:
“算啦,你们两个人还算有良心,平日里常想着我,这次我就让你们卖血,下次再这样可就不行了。”
说着李血头去看许三观,他说:
“你过来。”
许三观走到李血头面前,李血头又说:
“把脑袋放下来一点。”
许三观就低下头去,李血头伸手把他的眼皮撑开: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看看你的眼睛里有没有黄疽肝炎……没有,再把舌头仲出来,让我看看你的肠胃……肠胃也不错,行啦,你可以卖血啦……你听着,按规矩是要抽一管血,先得检验你有没有病,今天我是看在阿方和根龙的面子上,就不抽你不一管血了……再说我们今天算是认识了,这就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他们三个人卖完血之后,就步履蹒跚地走向了医院的厕所,三个人都歪着嘴巴,许三观跟在他们身后,三个人谁也不敢说话,都低头看着下面的路,似乎这时候稍一用劲肚子就会胀破了。
三个人在医院厕所的小便池前站成一徘,撇尿时他们的牙根一阵阵剧烈地发酸,于是发出了一片牙齿碰幢的响声,和他们的尿冲在墙上时的声音一样响亮。
然后,他们来到了那家名叫胜利的饭店,饭店是在一座石桥的桥堍,它的屋顶还没有桥高,屋顶上长满了杂草,在屋檐前伸出来像是脸上的眉毛。饭店看上去没有门,门和窗连成一片,中间只是隔了两根木条,许三观他们就是从旁边应该是窗户的地方走了进去,他们坐在了靠窗的桌子前,窗外是那条穿过城镇的小河,河面上漂过去了几片青菜叶子。
阿方对着跑堂的喊道:“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给我温一温。”
根龙也喊道:“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我的黄酒也温一温。”
许三观看着他们喊叫,觉得他们喊叫时手拍着桌子很神气,他也学他们的样子,手拍着桌子喊道: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温一温。”
没多少工夫,三盘炒猪肝和三盅黄酒端了上来,许三观拿起筷子准备去夹猪肝,他看到阿方和根龙是先拿起酒盅,眯着眼睛抿了一口,然后两个人的嘴里都吐出了咝咝的声音,两张脸上的肌肉像是伸懒腰似的舒展开来。
“这下踏实了。”阿方舒了口气说道。
许三观就放下筷子,也先拿起酒盅抿了一口,黄酒从他嗓子眼里流了进去,暖融融地流了进去,他嘴里不由自主地也吐出了咝咝的声音,他看着阿方和根龙嘿嘿地笑了起来。
阿方问他:“你卖了血,是不是觉得头晕?”
许三观说:“头倒是不晕,就是觉得力气没有了,手脚发软,走路发飘……”
阿方说:“你把力气卖掉了,所以你觉得没有力气了。我们卖掉的是力气,你知道吗?你们城里人叫血,我们乡下人叫力气。力气有两种,一种是从血里使出来的,还有一种是从肉里使出来的,血里的力气比肉里的力气值钱多了。”
许三观问:“什么力气是血里的?什么力气是肉卫的?”
阿方说:“你上床睡觉,你端着个碗吃饭,你从我阿方家走到他根龙家,走那么几十步路,用不着使劲,都是花肉里的力气。你要是下地干活,你要是挑着百十来斤的担子进城,这使劲的活,都是花血里的力气。”
许三观点着头说:“我听明白了,这力气就和口袋里的钱一样,先是花出去,再去挣回来。”
阿方点着头对根龙说:“这城里人就是聪明。”
许三观又问:“你们天天下地干重活,还有富余力气卖给医院,你们的力气比我多。”
根龙说:“也不能说力气比你多,我们比你们城里人舍得花力气,我们娶女人、盖屋子都是靠卖血挣的钱,这田地里挣的钱最多也就是不让我们饿死。”
阿方说:“根龙说得对,我现在卖血就是准备盖屋子,再卖两次,盖屋子的钱就够了。根龙卖血是看上了我们村里的桂花,本来桂花已经和别人定婚了,桂花又退了婚,根龙就看上她了。”
许三观说:“我见过那个桂花,她的屁股太大了,根龙你是不是喜欢大屁股?”
根龙嘿嘿地笑,阿方说:“屁股大的女人踏实,躺咽床上像一条船似的,稳稳当当的。”
许三观也嘿嘿笑了起来,阿方问他:“许三观,你想好了没有?你卖血挣来的钱怎么花?”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花,”许三观说,“我今天算是知道什么叫血汗钱了,我在工厂里挣的是汗钱,今天挣的是血馒,这血钱我不能随便花掉,我得花在大事情上面。”
这时根龙说:“你们看到李血头裤裆里花花绿绿了吗?”
阿方一听这话嘿嘿笑了,根龙继续说:
“会不会是那个叫什么英的女人的短裤?”
“这还用说,两个人睡完觉以后穿错了。”阿方说。
“真想去看看,”根龙嬉笑着说,“那个女人的裤裆里是不是穿着李血头的短裤。”
第二章
许三观坐在瓜田里吃着西瓜,他的叔叔,也就是瓜田的主人站了起来,两只手伸到后面拍打着屁股,尘土就在许三观脑袋四周纷纷扬扬,也落到了西瓜上,许三观用嘴吹着尘土,继续吃着嫩红的瓜肉,他的叔叔拍完屁股后重新坐到田埂上,许三观问他:
“那边黄灿灿的是什么瓜?”
在他们的前面,在藤叶半遮半掩的西瓜地的前面,是一排竹竿支起的瓜架子,上面吊着很多圆滚滚金黄色的瓜,像手掌那么大,另一边的架子上吊着绿油油看上去长一些的瓜,它们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风吹过去,先让瓜藤和瓜叶摇晃起来,然后吊在藤叶上的瓜也跟着晃动了。
许三观的叔叔把瘦胳膊抬了起来,那胳膊上的皮肤因为瘦都已经打皱了,叔叔的手指了过去:
“你是说黄灿灿的?那是黄金瓜;旁边的,那绿油油的是老太婆瓜……”
许三观说:“我不吃西瓜了,四叔,我吃了有两个西瓜了吧?”
他的叔叔说:“没有两个,我也吃了,我吃了半个。”
许三观说:“我知道黄金爪,那瓜肉特别香,就是不怎么甜,倒是中间的籽很甜,城里人吃黄金瓜都把籽吐掉,我从来不吐,从土里长出来的只要能吃,就都有营养……老太婆瓜,我也吃过,那瓜不甜,也不脆,吃到嘴里粘糊糊的,吃那种瓜有没有牙齿都一样……四叔,我好像还能吃,我再吃两个黄金瓜,再吃一个老大婆瓜……”
许三观在他叔叔的瓜田里一坐就是一天,到了傍晚来到的时候,许三观站了起来,落日的光芒把他的脸照得像猪肝一样通红,他看了看远处农家屋顶上升起的炊烟,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然后双手伸到前面去摸胀鼓鼓的肚子,里面装满了西瓜、黄金爪、老太婆瓜,还有黄瓜和桃子。许三观摸着肚子对他的叔叔说:
“我要去结婚了。”
然后他转过身去,对着叔叔的西瓜地撒起了尿,他说:
“四叔,我想找个女人去结婚了,四叔,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卖血挣来的三十五块钱怎么花?我想给爷爷几块钱,可是爷爷太老了,爷爷都老得不会花钱了。我还想给你几块钱,我爹的几个兄弟里,你对我最好,四叔,可我又舍不得给你,这是我卖血挣来的钱,不是我卖力气挣来的钱,我舍不得给。四叔,我刚才丫起来的时候突然想到娶女人了。四叔,我卖血挣来的钱总算是花对地方了……四叔,我吃了一肚子的瓜、怎么像是喝了一斤酒似的,四叔,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脚底,我的手掌,都在一阵阵地发烧。”
第三章
许三观的工作就是推着一辆放满那些白茸茸蚕茧的小车,行走在一个很大的屋顶下面,他和一群年轻的姑娘每天都要嘻嘻哈哈,隆隆的机器声在他和她们中间响着,她们的手经常会伸过来,在他头上拍一下,或者来到他的胸口把他在后一推。如果他在她们中间选一个做自己的女人,一个在冬天下雪的时候和他同心协力将被子裹得紧紧的女人,他会看上林芬芳,那个辫子垂到了腰上的姑娘,笑起来牙齿又白又整齐,还有酒窝,她一双大眼睛要是能让他看上一辈子、许三观心想自己就会舒服一辈子;林芬芳也经常粑她的手拍到他的头上,推到他的胸前、有一次还偷偷在他的手背上捏了一下,那一次他把最好的蚕茧送到了她这里、从此以后他就没法把不好的蚕茧送给她了。
另外一个姑娘也长得漂亮,她是一家小吃店里的服务员,在清晨的时候她站在一口很大的油锅旁炸着油条,她经常啊呀啊呀地叫唤。沸腾起来的油溅到了她的手上,发现衣服上有一个地方脏了,走路时不小心滑了一下,或者看到下雨了,听到打雷了,她都会响亮地叫起来:
“啊呀……”
这个姑娘叫许玉兰,她的工作随着清晨的结束也就完成了,接而个白昼里,她就无所事事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她经常是嗑着瓜子走过来,走过来以后站住了,隔着大街与对面某一个相识的人大声说话,并且放声大笑,同时发出一声一声“啊呀”的叫唤,她的嘴唇上有时还沾着瓜子壳。当她张大嘴巴说话时,从她身边走过的人,能够幸运地呼吸到她嘴里散发出来的植物的香味。
她走过了几条街道以后,往往是走回到了家门口,于是她就回到家中,过了十多分钟以后她重新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她继续走在了街道上。她每天都要换三套衣服,事实上她只有三套衣服,她还要换四次鞋,而她也只有四双鞋,当她实在换不出什么新花样时,她就会在脖子上增加一条丝巾。
“她的衣服并不比别人多,可是别人都觉得她是这座城镇里衣服最多的时髦姑娘。她在大街上的行走,使她的漂亮像穿过这座城镇的河流一样被人们所熟悉,在这里人们都叫她油条西施……“你们看,油条西施走过来了。……“油条西施走到布店里去了,她天天都要去布店买漂亮的花布。”……“不是,油条西施去布店是光看不买。”……“油条西施的脸上香喷喷的。”……“油条西施的手不漂亮,她的手太短,手指太粗。”……“她就是油条西施?”……
油条西施,也就是许玉兰,有一次和一个名叫何小勇的年轻男子一起走过了两条街道;两个人有说有笑,后来在一座木桥上,两个人站了很长时间,从夕阳开始西下一直站到黑夜来临。当时何小勇穿着干净的白衬衣,袖管卷到手腕上面,他微笑着说话时,双手握往自己的手腕,他的这个动作使许玉兰十分着迷,这个漂亮的姑娘仰脸望着他时,眼睛里闪闪发亮。
接下去有人看到何小勇从许玉兰家门前走过,许玉兰刚好从屋子里出来,许玉兰看到何小勇就“啊呀”叫了一声,叫完以后许玉兰脸上笑吟吟他说:
“进来坐一会儿。”
何小勇走进了许王兰的家,许玉兰的父亲正坐在桌前喝着黄酒,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跟在女儿身后走了进来,他的屁股往上抬了抬,然后发出了邀请:
“来喝一盅?”
此后,何小勇经常坐在了许王兰的家中,与她的父亲坐在一起,两个人一起喝着黄酒,轻声说着话,笑的时候也常常是窃窃私笑。于是许玉兰经常走过去大声问他们:
“你们在说什么?你们为什么笑?”
也就是这一天,许三观从乡下回到了城里,他回到城里时天色已经黑了,那个年月城里的街上还没有路灯,只有一些灯笼挂在店铺的屋檐下面,将石板铺出来的街道一截一截地照亮,许三观一会儿黑一会儿亮地往家中走会,他走过戏院时,看到了许玉兰。油条西施站在戏院的大门口,两只灯笼的中间,斜着身体在那里嗑瓜子,她的脸蛋被灯笼照得通红。
许三观走过去以后,又走了回来,站在街对面笑嘻嘻地看着许玉兰,看着这个漂亮的姑娘如何让嘴唇一撅,把瓜子壳吐出去。许玉兰也看到了许三观,她先是瞟了他一眼,接着去看另外两个正在走过去的男人,看完以后她又瞟了他一眼,回头看看戏院里面,里面一男一女正在说着评书,她的头扭回来时看到许三观还站在那里。
“啊呀!”许玉兰终于叫了起来,她指着许三观说,“你怎么可以这样盯着我看呢?你还笑嘻嘻的!”
许三观从街对面走了过来,走到这个被灯笼照得红彤彤的女人面前,他说:
“我请你去吃一客小笼包子。”
许玉兰说:“我不认识你。”
“我是许三观,我是丝厂的工人。”
“我还是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许兰观笑着说,“你就是油条西施。”
许玉兰一听这话,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
“你也知道?”
“没有人不知道你……走,我请你去吃小笼包子。”
“今天我吃饱了,”许玉兰笑眯眯他说,“你明天请我吃小笼包子吧。”,
第二天下午,许三观把许玉兰带到了那家胜利饭店,坐在靠窗的桌子旁,也就是他和阿方、根龙吃炒猪肝喝黄酒的桌前,他像阿方和根龙那样神气地拍着桌子,对跑堂的叫道:
“来一客小笼包子。”
他请许玉兰吃了一客小笼包子,吃完小笼包子后,许玉兰说她还能吃一碗馄饨,许三观又拍起了桌子:
“来一碗馄饨。”
许玉兰这天下午笑眯眯地还吃了话梅,吃了话梅以后说嘴咸,又吃了糖果,吃了糖果以后说口渴,许三观就给她买了半个西瓜,她和许三观站在了那座木桥上,她笑眯眯地把半个西瓜全吃了下去,然后她笑眯眯地打起了嗝。当她的身体一抖一抖地打嗝时,许三观数着手指开始算一算这个下午花了多少钱。
“小笼包子两角四分,馄饨九分钱,话梅一角,糖果买了两次共计两角三分,西瓜半个有三斤四两花了一角七分,总共是八角三分钱……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啊呀,”许玉兰惊叫起来,“你凭什么要我嫁给你”
许三观说:“你花掉了我八角三分钱。”
“是你自己请我吃的,”许玉兰打着嗝说,“我还以为是白吃的呢,你又没说吃了你的东西就要嫁给你……”
“嫁给我有什么不好?”许三观说,“你嫁给我以后,我会疼你护着你,我会经常让你一个下午就吃掉八角三分钱。”
“啊呀,”许玉兰叫了起来,“要是我嫁给了你,我就不会这么吃了,我嫁给你以后就是吃自己的了,我舍不得……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吃了。”
“你也不用后悔,”许三观安慰她,“你嫁给我就行了。”
“我不能嫁给你,我有男朋友了,我爹也不会答应的,我爹喜欢何小勇……”
于是,许三观就提着一瓶黄酒一条大前门香烟,来到许玉兰家,他在许玉兰父亲的对面坐了下来,将黄酒和香烟推了过去,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你知道我爹吧?我爹就是那个有名的许木匠,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专给城里大户人家做活,他做出来的桌于谁也比不上,伸手往桌面上一摸,就跟摸在绸缎上一样光滑。你知道我妈吧?我妈就是金花,你知道金花吗?就是那个城西的美人,从前别人都叫她城西美人,我爹死了以后她嫁给了一个国民党连长,后来跟着那个连长跑了。我爹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妈和那个连长是不是生了我就不知道了。我叫许三观,我两个伯伯的儿子比我大,我在许家排行老三,所以我叫许三观,我是丝厂的工人,我比何小勇大两岁,比他早三年参加工作,我的钱肯定比他多,他想娶许玉兰还得筹几年钱,我结婚的钱都准备好了,我是万事皆备只欠东风了。”
许三观又说:“你只有许玉兰一个女儿,许玉兰要是嫁给了何小勇,你家就断后了,生出来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得姓何。要是嫁给了我,我本来就姓许,生下来的孩子也不管是男是女,都姓许,你们许家后面的香火也就接上了,说起来我娶了许玉兰,其实我就和倒插门的女婿一样。许玉兰的父亲听到最后那几句话,嘿嘿笑了起来,他看着许三观,手指在桌上笃笃地敲着,他说:
“这一瓶酒,这一条香烟,我收下了,你说得对,我女儿要是嫁给了何小勇,我许家就断后了。我女儿要是嫁给了你,我们两个许家的香火都接上了。”
许玉兰知道父亲的选择以后,坐在床上掉出了眼泪,她的父亲和许三观站在一旁,看着她呜呜地用手背抹着眼泪,她的父亲对许三观说:
“看到了吗?这就是女人,高兴的时候不是笑,而是哭上了。”
许三观说:“我看着她像是不高兴。”
这时候许玉兰说话了,她说:“我怎么去对何小勇说呢?”
她父亲说:“你就去对他说,你要结婚了,新郎叫许三观,新郎不叫何小勇。”
“这话我怎么说得出口?他要是想不开。一头往墙上撞去,我可怎么办?”
“他要是一头撞死了,”她父亲说,“你就可以不说话了。”
许玉兰的心里放不下那个名叫何小勇的男人,那个说话时双手喜欢握往自己手腕的男人,他差不多天天都要微笑着来到她家,隔上几天就会在手里提上一瓶黄酒,与她的父亲坐在一起,喝着酒说着话,有时是嘿嘿地笑。有那么两次,趁着她的父亲去另一条街上的厕所时,他突然把她逼到了门后,用他的身体把她的身体压在了墙上,把她吓得心里咚咚乱跳。第一次她除了心脏狂跳一气,没有任何别的感受;第二次她发现了他的胡子,他的胡子像是刷子似的在她脸上乱成一片。
第三次呢?在夜深入静时,许玉兰躺在床上这样想,她心里咚咚跳着去想她的父亲如何站起来,走出屋门,向另一条街的厕所走去,接着何小勇霍地站起来,碰倒了他坐的凳子,第三次把她压在了墙上。
许玉兰把何小勇约到了那座木桥上,那是天黑的时候,许玉兰一看到何小勇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告诉何小勇,一个名叫许三观的人请她吃了小笼包子,吃了话梅,糖果还有半个西瓜,吃完以后她就要嫁给他了。何小勇看到有人在走过来,就焦急地对许玉兰说:
“喂,喂,别哭,你别哭,让别人看到了,我怎么办?”
许玉兰说:“你替我去还给许三观八角三分钱,这样我就不欠他什么了。”
何小勇说:“我们还没有结婚,就要我去替你还债?”
许玉兰又说:“何小勇,你就到我家来做倒插门女婿吧,要不我爹就把我给许三观了。”
何小勇说:“你胡说八道,我堂堂何小勇怎么会上你家倒插门呢?以后我的儿子们全姓许?不可能。”
“那我只好去嫁给许三观了。”
一个月以后,许玉兰嫁给了许三观。她要一件大红的旗袍,准备结婚时穿,许三观给她买了那件旗袍;她要两件棉袄,一件大红一件大绿,准备冬天的时候穿上它们,许三观给她买了一红一绿两块绸缎,让她空闲时自己做棉祆。她说家里要有一个钟,要有一面镜子,要有床有桌子有凳子,要有洗脸盆,还要有马桶……许三观说都有了。
许玉兰觉得许三观其实不比何小勇差,论模样比何小勇还英俊几分,口袋里的钱也比何小勇多,而且看上去力气也比何小勇大,于是她看着许三观时开始微微笑起来,她对许三观说:
“我是很能干的,我会做衣服,会做饭。你福气真是好,娶了我做你的女人……”
许三观坐在凳子上笑着连连点头,许玉兰继续说:
“我长得又漂亮,人又能干,往后你身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得由我来裁缝了,家里的活也是我的,就是那些重的活,像买米买煤什么的要你干用,别的都不会让你插手,我会很心疼你的,你福气真是大好了,是不是?你怎么不点头呢?”
“我点头了”,我一直在点头。”许三观说。
“对了,”许玉兰想起了什么,她说,“你听着,到了我过节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做了,就是淘米洗菜的事我都不能做,我要休息了,那几天家里的活全得由你来做了,你听到了没有?你为什么不点头呢?”
许三观点着头问她:“你过什么节?多长时间过一次?”
“啊呀,”许玉兰叫道,“我过什么节你都不知道?”
许三观摇着头说:“我不知道。”
“就是来月经。”
“月经?”
“我们女人来月经你知道吗?”
“我听说过。”
“我说的就是来月经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能做了,我不能累,也不能碰冷水,一累一碰上冷水我就要肚子疼,就要发烧……”
第四章
助产的医生说:“还没到疼的时候你就哇哇乱叫了。”
许玉兰躺在产台上,两只腿被高高架起,两条胳膊被绑在产台的两侧,医生让她使劲,疼痛使她怒气冲冲,她一边使劲一边破口大骂起来:
“许三观!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跑哪儿去啦……我疼死啦……你跑哪儿去了呀……你这个挨刀子的王八蛋……你高兴了!我疼死啦你就高兴了……许三观你在哪里呀……你快来帮我使劲……我快不行了……许三观你快来……医生!孩子出来了没有?”
“使劲。”医生说,“还早着呢,”
“我的妈呀……许三观……全是你害的……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们只图自己快活……你们干完了就完了……我们女人苦啊!疼死我……我怀胎十个月……疼死我啦……许三观你在哪里呀……医生!孩子出来了没有?”
“使劲。”医生说,“头出来啦。”
“头出来了……我再使把劲……我没有劲了……许三观,你帮帮我……许三观,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助产的医生说:“都生第二胎了,还这样吼叫。”
许玉兰大汗淋漓,呼呼喘着气,一边呻吟一边吼叫:
“啊呀呀……疼啊!疼啊……许三观……你又害了我呀……啊呀呀……我恨死你了……疼啊……我要是能活过来……啊呀……我死也不和你同床啦……疼啊……你笑嘻嘻……你跪下……你怎么求我我都不答应……我都不和你同床……啊呀,啊呀……疼啊……我使劲……我还要使劲……”
助产的医生说:“使劲,再使劲。”
许玉兰使足了劲,她的脊背都拱了起来,她喊叫着:
“许三观!你这个骗子!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挨刀子的……许三观!你黑心烂肝!你头上长疮……”
“喊什么?”护士说,“都生出来了,你还喊什么?”
“生出来了?”许玉兰微微撑起身体,“这么快。”
许玉兰在五年时间里生下了三个儿子,许三观给他三个儿子取名为许一乐,许二乐,许三乐。
有一天,在许三乐一岁三个月的时候,许玉兰揪住许三观的耳朵问他:
“我生孩子时,你是不是在外面哈哈大笑?”
“我没有哈哈大笑,”许三观说,“我只是嘿嘿地笑,没有笑出声音。”
“啊呀,”许玉兰叫道,“所以你让三个儿子叫一乐,二乐,三乐,我在产房里疼了一次,二次,三次;你在外面乐了一次,二次,三次,是不是?”
第五章
城里很多认识许三观的人,在二乐的脸上认出了许三观的鼻子,在三乐的脸上认出了许三双的眼睛,可是在一乐的脸上,他们看不到来自许三观的影响。他们开始在私下里议论,他们说一乐这个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许三观,一乐这孩子的嘴巴长得像许玉兰,别的也不像许玉兰。一乐这孩子的妈看来是许玉兰,这孩子的爹是许三观吗?一乐这颗种子是谁播到许玉兰身上去的?会不会是何小勇?一乐的眼睛,一乐的鼻子,还有一乐那一对大耳朵,越长越像何小勇了。
这样的话传到了许三观的耳中,许三观就把一乐叫到面前,仔细看了一会儿,那时候一乐才只有九岁,许三观仔细看了一会儿后还是拿不定主意,他就把家里唯一的那面镜子拿了过来。
这面镜子还是他和许玉兰结婚时买的,许玉兰一直把它放在窗台上,每天早晨起床以后地就会站到窗前,看看窗外的树木,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把头发梳理整齐,往脸蛋上抹一层香气很浓的雪花膏。后来,一乐长高了,一乐伸手就能抓住窗台上的镜子;接着二乐也长高了,也能抓到窗台上的镜子;等到三乐长高时;这面镜子还是放在窗台上,这面镜子就被他们打碎了。最大的一片是个三角,像鸡蛋那么大。许玉兰就将这最大的一片三角捡起来,继续放到窗台上。
现在,许三观将这面三角形的残镜拿在了手中,他照着自己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再去看一乐的眼睛,都是眼睛;他又照着自己的鼻子看了一会儿,又去看一乐的鼻子,都是鼻子……许三观心里想:都说一乐长得不像我,我看着还是有点像。
一乐看到父亲眼睛发呆地看着自己,就说:
“爹,你看看自己又看看我,你在看些什么?”
许三观说:“我看你长得像不像我。”
“我听他们说;”一乐说,“说我长得像机械厂的何小勇。”
许三观说:“一乐,你去把二乐、三乐给我叫来。”
许三观的三个儿子来到他面前,他要他们一排坐在床上,自己搬着凳子坐在对面。他把一乐、二乐、三乐顺着看了过去,然后三乐、二乐、一乐又倒着看了过来,他的三个儿子嘻嘻笑着,三个儿子笑起来以后,许三观看到这三兄弟的模样像起来了,他说:
“你们笑,”他的身体使劲摇摆起来,“你们哈哈哈哈地笑。”
儿子们看到他滑稽的摆动后哈哈哈哈地笑起来了,许三观也跟着笑起来,他说。
“这三个崽子越笑越长得像。”
许三观对自己说:“他们说一乐长得不像我,可一乐和二乐、三乐长得一个样……儿子长得不像爹,儿子长得和兄弟像也一样……没有人说二乐、三乐不像我,没有人说二乐、三乐不是我的儿子……一乐不像我没关系,一乐像他的弟弟就行了。”
许三观对儿子们说:“一乐知道机械厂的何小勇,二乐和三乐是不是也知道……你们不知道,没关系……对,就是一乐说的那个人,住在城西老邮政弄,经常戳着鸭舌帽的那个人、你们听着,那个人叫何小勇,记住了吗?二乐和三乐给我念一遍……对,你们听着,那个何小勇不是个好人,记住了吗?为什么不是好人?你们听着,从前,那时候还没有你们,你们的妈还没有把你们生出来,何小勇天天到你们外公家去,去做什么呢?去和你们外公喝酒,那个时候你们的妈还没有嫁给我,何小勇天天去,隔几天手里提上一瓶酒,后来,你们的妈嫁给了我,何小勇还是经常上你们外公家去喝酒,你们听着,自从你们的妈嫁给我以后,何小勇就再也不送酒给你们外公了,倒是喝掉了你们外公十多瓶酒……有一天,你们的外公看到何小勇来了,就站起来说:‘何小勇,我戒酒啦。’后来,何小勇就再也不敢上你们外公家去喝酒了。”
城里很多认识许三观的人,在二乐的脸上认出了许三观的鼻子,在三乐的脸上认出了许三观的眼睛,可是在一乐的脸上,他们看不到来自许三观的影响。他们开始在私下里议论,他们说一乐这个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许三观,一乐这孩子的嘴巴长得像许玉兰,别的也不像许玉兰。一乐这孩子的妈看来是许玉兰,这孩于的爹是许三观吗?一乐这颗种子是谁播到许玉兰身上去的?会不会是何小勇?一乐的眼睛,一乐的鼻子,还有一乐那一对大耳朵,越长越像何小勇了。
这样的话一次又一次传到许三观的耳中,许三观心想他们一遍又一遍他说,他们说起来没完没了,他们说的会不会是真的?许三观就走到许玉兰的面前,他说:
“你听到他们说了吗?”
许玉兰知道许三观问的是什么,她放下手里正在洗的衣服,撩起围裙擦着手上的肥皂泡沫走到门口,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许玉兰边哭边问自己: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
许玉兰坐在门口大声一哭,把三个儿子从外面引了回来,三个儿子把她围在中间,胆战心惊地看着越哭越响亮的母亲,许玉兰摸了一把眼泪,像是甩鼻涕似的甩了出去,她摇着头说: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呵?我一没有守寡,二没有改嫁,三没有偷汉,可他们说我三个儿子有两个爹,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我三个儿子明明只有一个爹,他们们说有两个爹……”
许三观看到许玉兰坐到门槛上一哭,脑袋里就嗡嗡叫起来,他在许玉兰的背后喊:
“你回来,你别坐在门槛上,你哭什么?你喊什么?你这个女人没心没肺,这事你能哭吗?这事你能喊吗?你回来……”
他们的邻居一个一个走过来,他们说:
“许玉兰,你哭什么……是不是粮票又不够啦……是不是许三观欺负你了,许三观!许三观呢?……刚才还听到他在说话……许玉兰,你哭什么?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是不是又欠了别人的钱……是不是儿子在外面闯祸了……”
二乐说:“不是,你们说的都不是,我妈哭是因为一乐长得像何小勇。”
他们说:“噢……是这样。”
一乐说:“二乐,你回去,你别在这里站着。”
二乐说:“我不回去,”
三乐说:“我也不回去。”
一乐说:“妈,你别哭了,你回去。”
许三观在里屋咬牙切齿,心想这个女人真是又笨又蠢,都说家丑不可外面,可是这个女人只要往门槛上一坐,什么丑事都会被喊出去。他在里屋咬牙切齿,听到许玉兰还在外面哭诉。
许玉兰说:“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我一没有守寡,二没有改嫁,三没有偷汉,我生了三个儿子……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让我今世认识了何小勇,这个何小勇啊,他倒好,什么事都没有,我可怎么办啊?这一乐越长越像他,就那么一次,后来我再也没有答应,就那么一次,一乐就越长越像他了……”
什么?就那么一次?许三观身上的血全涌到脑袋里去了,他一脚踢开了里屋的门,对着坐在外屋门槛上的许玉兰吼道:,
“你他妈的给我回来!”
许三观的吼声把外面的人全吓了一跳,许玉兰一下子就不哭了,也不说话,她扭头看着许三观。许三观走到外屋的门口,一把将许玉兰拉起来,他冲着外面的人喊道:
“滚开!”
然后要去关门,他的三个儿子想进来、他又对儿子们喊道:
“滚开!”
他关上了门,把许玉兰拉到了里屋,再把里屋的门关上,接着一巴掌将许玉兰掴到了床上,他喊道:
“你让何小勇睡过?”
许玉兰捂着脸蛋呜呜地哭,许三观再喊道:
“你说!”
许玉兰呜呜地说:“睡过。”
“几次?”
“就一次。”
许三观把许玉兰拉起来,又掴了一记耳光,他骂道:
“你这个婊子,你还说你没有偷汉……”
“我是没有偷汉,”许玉兰说,“是何小勇干的,他先把我压在了墙上,又把我拉到了床上……”
“别说啦!”
许三观喊道,喊完以后他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说:
“你就不去推他?咬他?踢他?”
“我推了,我也踢了。”许五兰说,“他把我往墙上一压就捏住了我的两个奶子……”
“别说啦!”
许三观喊着给了许玉兰左右两记耳光,打完耳光以后,他还是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说:
“他捏住了你的奶子,你就让他睡啦?”
许玉兰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眼睛也捧在了手上。
“你说!”
“我不敢说,”许玉兰摇了摇头,“我一说你就给我吃耳光,我的眼睛被你打得昏昏沉沉,我的牙齿被你打得又酸又疼,我的脸像是被火在烧一样。”
“你说!他捏住了你的奶子以后……”
“他捏住了我的奶子,我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你就跟他上床啦?”
“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是他把我拖到床上去的……”
“别说啦!”
许三观喊着往许王兰的大腿上踢了一脚,许玉兰疼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许三观说:
“是不是在我们家?是不是就在这张床上?”
过了一会,许玉兰才说:
“是在我爹家。”
许三观觉得自己累了,他就在一只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开始伤心起来,他说:
“九年啊,我高兴了九年,到头来一乐不是我儿子,我白高兴了……我他妈的白养了一乐九年,到头来一乐是人家的儿子……”
许三观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对着许玉兰又吼叫起来:
“你的第一夜是让何小勇睡掉的?”
“不是,”许玉兰哭着说,“第一夜是给你睡掉的……”
“我想起来了,”许三观说,“你第一夜肯定是被何小勇睡掉的,我说点一盏灯,你就是不让点灯,我现在才知道,你是怕我看出来,看出来你和何小勇睡过了……”
“我不让你点灯,”许玉兰哭着说,“那是我不好意思……”
“你第一夜肯定是被何小勇睡掉的,要不为什么不是二乐像他?不是三乐像他?偏偏是一乐像那个王八蛋,我的女人第一夜是被别人睡掉的,所以我的第一个儿子是别人的儿子,我许三观往后哪还有脸去见人啊……”
“许三观,你想一想,我们的第一夜见红了没有?”
“见红了又怎么样?你这个婊子那天正在过节。”
“天地良心啊……” 转自:山东工业技师学院招生就业资讯网(www.gyjsxy.nev.cn)
第六章
许三观躺在藤榻里,两只脚架在凳子上,许玉兰走过来说:
“许三观,家里没有米了,只够晚上吃一顿,这是粮票,这是钱,这是米袋,你去粮店把米买回来。”
许三观说:“我不能去买米,我现在什么事都不做了、我一回家就要享受,你知道什么叫享受吗?就是这样,躺在藤榻里,两只脚架在凳子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享受吗?就是为了罚你,你犯了生活错误,你背着我和那个王八蛋何小勇睡觉了,还睡出个一乐来,这么一想我气又上来了。你还想让我去买米?你做梦去吧,”
许玉兰说:“我扛不起一百斤米。”
许三观说:“扛不起一百斤,就扛五十斤。”
“五十斤我也扛不起。”
“那你就扛二十五斤。”
许玉兰说:“许三观,我正在洗床单,这床单太大了,你帮我揪一把水。”
许三观说:“不行,我正躺在藤榻里,我的身体才刚刚舒服起来,我要是一动就不舒服啦。”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来帮我搬一下这只箱子,我一个人搬不动它。”
许三观说:“不行,我正躺在藤榻里享受呢……”
许玉兰说:“许三观,吃饭啦。”
许三观说:“你把饭给我端过来,我就坐在藤榻里吃。”
许玉兰问:“许三观,你什么时候才享受完了?”
许三观说:“我也不知道。”
许玉兰说:“一乐,二乐,三乐都睡着了,我的眼睛也睁不开了,你什么时候在藤榻里享受完了,你就上床来睡觉。”
许三观说:“我现在就上床来睡觉。”
第七章
许三观在丝厂做送茧工,有一个好处就是每个月都能得到一副线织的白手套,车间里的女工见了都很羡慕,她们先是问:
“许三观,你几年才换一副新的手套?”
许三观举起手上那副早就破烂了的手套,他的手一摇摆,那手套上的断线和一截一截的断头就像拨浪鼓一样晃荡起来,许三观说:
“这副手套戴了三年多了。”
她们说:“这还能算是手套?我们站得这么远,你十根手指都看得清清楚楚。”
许三观说:“一年新,两年旧,缝缝补补再三年,这手套我还能戴三年。”
她们说:“许三观,你一副手套戴六年,厂里每个月给你一副手套,六年你有七十二副手套,你用了一副,还有七十一副,你要那么多手套干什么?你把手套给我们吧,我们半年才只有一副手套……”
许三观把新发下来的手套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笑嘻嘻地回家了。回到家里,许三观把手套拿出来给许玉兰,许玉兰接过来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走到门外,将手套举过头顶,借着白昼的光亮,看一看这崭新的手套是粗纺的,还是精纺的。如果是精纺的手套,许玉兰就突然喊叫起来:
“啊呀!”
经常把许三观吓了一跳,以为这个月发下来的手套被虫咬坏了。
“是精纺的!”
每个月里有两个日子,许玉兰看到许三观从厂里回来后,就向他伸出手,说:
“给我。”
这两个日子,一个是发薪水,另一个就是发手套那天。许玉兰把手套放到箱子的最底层,积到了四副手套时,就可以给三乐织一件线衣;积到了六副时能给二乐织一件线衣;到了八九副,一乐也有了一件新的线衣;许三观的线衣,手套不超过二十副,许玉兰不敢动手,她经常对许三观说:
“你胳肢窝里的肉越来越厚了,你腰上的肉也越来越多了,你的肚子在大起来,现在二十副手套也不够了……”
许三观就说:“那你就给自己织吧。”
许玉兰说:“我现在不织。”
许玉兰要等到精纺的手套满十七八副以后,才给自己织线衣。精纺的手套,许三观一年里也只能拿回来两三副。他们结婚九年,前面七年的积累,让许玉兰给自己织了一件精纺的线衣。
那件线衣织成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许玉兰在井旁洗了头发,又坐在屋门口,手里举着那面还没有被摔破的镜子,指挥着许三观给他剪头发,剪完头发后她坐在阳光里将头发晒干,然后往脸上抹了很厚一层的雪花膏,香喷喷地穿上了那件刚刚织成的精纺的线衣,还从箱底翻出结婚前的丝巾,系在脖子上,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另一只脚抬了抬又放在了原地,她回头对许三观说:
“今天你淘米洗菜做饭,今天我要过节了,今天我什么活都不干了,我走了,我要上街上走一走。”
许三观说:“你上一个星期才过了节,怎么又要过节了?”
许玉兰说:“我不是来月经,你没有看见我穿上精纺线衣了?”
那件精纺的线衣,许玉兰一穿就是两年,洗了有五次,这中间还补了一次,许玉兰拆了一只也是精纺的手套,给线衣缝补。许玉兰盼着许三观能够经常从厂里拿回来精纺的手套,这样……她对许三观说:
“我就会有一件新的线衣了。”
许玉兰决定拆手套的时候,总是在前一天晚上睡觉前把窗户打开,把头探出去看看夜空里是不是星光灿烂,当她看到月亮闪闪发亮,又看到星星闪闪发亮,她就会断定第二天阳光肯定好,到了第二天,她就要拆手套了。
拆手套要有两个人,许玉兰找到手套上的线头,拉出来以后,就可以一直往下拉了,她要把拉出来的线绕到两条伸开的胳膊上,将线拉直了。手套上拉出来的线弯弯曲曲,没法织线衣,还要浸到水里去,在水里浸上两三个小时,再套到竹竿上在阳光里晒干,水的重量会把弯曲的线拉直了。
许玉兰要拆手套了,于是她需要两条伸开的胳膊,她就叫:
“一乐,一乐……”
一乐从外面走进来,问他母亲:
“妈,你叫我?”
许玉兰说:“一乐,你来帮我拆手套。”
一乐摇摇头说:“我不愿意。”
一乐走后,许玉兰就去叫二乐:
“二乐,二乐……”
二乐跑回家看到是要他帮着拆手套,高高兴兴地坐小凳子上坐下来,伸出他的两条胳膊,让母亲把拉出来的线绕到他的胳膊上。那时候三乐也走过来了,三乐走过来站在二乐身旁,也伸出了两条胳膊,他的身体还往二乐那边挤,想把二乐挤掉。许玉兰看到三乐伸出了两条胳膊,就说:
三乐,“你走开,你手上全是鼻涕。”
许玉兰和二乐在那里一坐,两个人就会没完没了地说话,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和一个八岁的男孩,两个人吃完饭,两个人睡觉前,两个人一起走在街上,两个人经常越说越投机。
许玉兰说:“我看见城南张家的姑娘,越长越漂亮了。”
二乐问:“是不是那个辫子拖到屁股上的张家姑娘?”
许玉兰说:“是的,就是有一次给你一把西瓜子吃的那个姑娘,是不是越长越漂亮了?”
二乐说:“我听见别人叫她张大奶子。”
许玉兰说:“我看见丝厂里的林芬芳穿着一双白球鞋,里面是红颜色的尼龙袜子。红颜色的尼龙袜子我以前见过,我们家斜对面的林萍萍前几天还穿着,女式的白球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二乐说:“我见过,在百货店的柜台里就摆着一双。”
许玉兰说:“男式的白球鞋我见过不少,林萍萍的哥哥就有一双,还有我们这条街上的王德福。”
二乐说:“那个经常到王德福家去的瘦子也穿着白球鞋。”
许玉兰说:“……”
二乐说:“……”
许玉兰与一乐就没有那么多话可说了,一乐总是不愿意跟着许玉兰,不愿意和许玉兰在一起做些什么。许玉兰要上街去买菜了,她向一乐叫道:
“一乐,替我提上篮子。”
一乐说:“我不愿意。”
“一乐,你来帮我穿一下针线。”
“我不愿意。”
“一乐,把衣服收起来叠好。”
“我不愿意。”
“一乐……”
“我不愿意。”
许玉兰恼火了,她冲着一乐吼道:
“什么你才愿意?”
许三观在屋里来回踱着步,仰头看着屋顶,他看到有几丝阳光从屋顶的几个地方透了进来,他就说:
“我要上屋顶去收拾一下,要不雨季一来,外面下大雨,这屋里就会下小雨。”
一乐听到了,就对许三观说:
“爹,我去借一把梯子来。”
许三观说:“你还小,你搬不动梯子。”
一乐说:“爹,我先把梯子借好了,你再去搬。”
梯子搬来了,许三观要从梯子爬到屋顶上去,一乐就说:
“爹,我替你扶住梯子。”
许三观爬到了屋顶上,踩得屋顶吱吱响,一乐在下面也忙开了,他把许三观的茶壶拿到了梯子旁,又端一个脸盆出来,放上水,放上许三观的毛巾,然后双手捧着茶壶,仰起头喊道:
“爹,你下来歇一会儿,喝一壶茶。”
许三观站在屋顶上说:“不喝茶,我刚上来。”
一乐将许三观的毛巾拧干,捧在手里,过了一会儿又喊道:
“爹,你下来歇一会儿,擦一把汗。”
许三观蹲在屋顶上说:“我还没有汗。”
这时候三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了,一乐看到三乐过来了,就挥手要他走开,他说:
“三乐,你走开。这里没你的事。”
三乐不肯走开,他走到梯子前扶住梯子。一乐说:
“现在用不着扶梯子。”
三乐就坐在了梯子最下面的一格上,一乐没有办法,仰起头向许三观喊:
“爹,三乐不肯走开。”
许三观在屋顶上对着三乐吼道:
“三乐,你走开,这瓦片掉下去会把你砸死的。”
一乐经常对许三观说:“爹,我不喜欢和妈她们在一起,她们说来说去就是说一些谁长得漂亮,谁衣服穿得好。我喜欢和你们男人在一起,你们说什么话,我都喜欢听。”
许三观提着木桶去井里打水,吊在木桶把手上的麻绳在水里在水里浸过上百次了,又在阳光里晒过上百次,这一次许三观将木桶扔下去以后,没有把木桶提上来,只提上来一截断掉的麻绳,木桶掉到了井底,被井水吃了进去。
许三观回到家中,在屋檐里取下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又搬一把凳子坐在了门口,他用钳子把一截粗铁丝弯成一个钩,又找来细铁丝将铁钩将铁钩绑在了竹竿的梢头上。一乐看到了,走过来问:
“爹,是不是木桶又掉到井里去了?”
许三观点点头,对一乐说:
“一乐,你帮我扛着竹竿。”
一乐就坐在了地上,将竹竿扛到肩上,看着许三观把铁钩绑结实了,然后他用肩膀扛着竹竿的这一头,许三观用手提着竹竿的另一头,父子两个人来到了井边。
通常只要一个钟头的时间,许三观将竹竿伸到井水里,摸索几十分钟,或者摸索一个钟头,就能钩住那只木桶的把手,然后就能将木桶提上来。这一次他摸索了一个半钟头了,还没有钩住木桶的把手,他擦着脸上的汗说:
“上面没有,左边没有,右边没有,四周都没有,这把手一定被木桶压在下面了,这下完了,这下麻烦了。”
许三观将竹竿从井里取出来,搁在井台上,两只手在自己的头上摸来摸去,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乐扒在井边往里面看了一会儿,对他的父亲说:
“爹,你看我热得身上全是汗……”
许三观嘴里嗯了一声,一乐又说:
“爹,你记得吗?我有一次把脸埋在脸盆的水里,我在水里埋了一分钟二十三秒,中间没有换过一次气。”
许三观说:“这把手压到下面去了,这他妈的怎么办?”
一乐说:“爹,这井太高了,我不敢往下跳;爹,这井太高了,我下去以后爬不上来。爹,你找一根麻绳绑在我的腰上,把我一点一点放下去,我扎一个猛子,能扎一分钟二十三秒,我去把木桶抓住,你再把我提上来。”
许三观一听,心想一乐这崽子的主意还真不错,就跑回家去找了一根崭新的麻绳,他不敢用旧麻绳,万一一乐也像木桶那样被井水吃了进去,那可真是完蛋了。
许三观将一根麻绳的两头从一乐两条大腿那里绕过来,又系在了一乐腰里的裤带上,然后把一乐往井里一点一点放下去……这时三乐又摇摇摆摆地过来了,许三观看到三乐走过来,就说:
“三乐,你走开,你会掉到井里去的。”
许三观经常对三乐说:“三乐,你走开……”
许玉兰也经常对三乐说:“三乐,你走开……”
还有一乐和二乐,有时也说:“三乐,你走开……”
他们让三乐走开,三乐只好走开去,他经常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吞着口水在糖果店外面站很久,一个人蹲在河边看着水里的小鱼小虾,贴着木头电线杆听里面嗡嗡的电流声,在别人的家门口抱着膝盖睡着了……他经常走着走着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了,然后就问着路回到家中。
许三观经常对许玉兰说:“一乐像我,二乐像你,三乐这小崽子像谁呢?”
许三观说这样的话,其实是在说三个儿子里他最喜欢一乐,到头来偏偏是这个一乐,成了别人的儿子。有时候许三观躺在藤榻里,想着想着会伤心起来,会掉出来眼泪。
许三观掉眼泪的时候,三乐走了过来,他看到父亲在哭,也在一旁跟着父亲哭了。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父亲的伤心传染给了他,就像别人打喷嚏的时候,他也会跟着打喷嚏一样。
许三观哭着的时候,发现身边有一个人哭得比他还伤心,扭头一看是三乐这小崽子,就对他挥挥手说:
“三乐,你走开。”
三乐只好走开去。这时候三乐已经是一个七岁的男孩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弹弓,口袋里装满了小石子,走来走去,看到在屋檐上行走或者在树肢跳跃的麻雀,就用弹弓瞄准了,把小石子打出去,他打不着麻雀倒是把它们吓得胡乱飞起,叽叽喳喳地逃之夭夭。他站在那里气愤地向逃亡的麻雀喊叫:
“回来,你们回来。”
三乐的弹弓经常向路灯瞄准,经常向猫、向鸡、向鸭子瞄准,经常向晾在竹竿上的衣服、挂在窗口的鱼干,还有什么玻璃瓶、篮子、漂在河面上的蔬菜叶子瞄准。有一天,他将小石子打在一个男孩的脑袋上。
那个男孩和三乐一样的年纪,他好端端地在街上走着,突然脑袋上挨了一颗石子,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又伸手在挨了石子的地方摸了一会儿,然后才哇哇地哭了起来。他哭着转过身体来,看到三乐手里拿着弹弓对着他嘻嘻笑,他就边哭边走到三乐面前,伸手给了三乐一记耳光,那记耳光没有打在三乐的脸上,而是打在三乐的后脑勺上。三乐挨了一记耳光,也伸手还给了他一记耳光,两个孩子就这样轮流着一个人打对方一记耳光,把对方的脸拍得噼啪响,不过他们的哭声更为响亮,三乐也在哇哇地哭了。
那个孩子说:“我叫我的哥哥来,我有两个哥哥,我哥哥会把你揍扁的。”
三乐说:“你有两个哥哥,我也有两个哥哥,我的两个哥哥会把你的两个哥哥揍扁。”
于是两个孩子开始商量,他们暂时不打对方耳光了,他们都回家去把自己的哥哥叫来,一个小时以后在原地再见。三乐跑回家,看到二乐在屋里坐着打呵欠,就对二乐说:
“二乐,我跟人打架了,你快来帮我。”
二乐问:“你跟谁打架了?”
三乐说:“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二乐问:“那个人有多大?”
三乐说:“和我一样大。”
二乐一听那孩子和三乐一样大,就拍了一下桌子,骂道:
“他妈的,竟还有人敢欺负我的弟弟,让我去教训教训他。”
三乐把二乐带到那条街上时,那个孩子也把他的哥哥带来了,那孩子的哥哥比二乐整整高出一个脑袋,二乐见了头皮一阵阵发麻,对跟在身后的三乐说:
“你就在我后面站着,什么话也别说。”
那个孩子的哥哥看到二乐他们走过来,伸手指着他们,不屑一顾地问自己的弟弟:
“是不是他们?”
然后甩着胳膊迎上去,瞪着眼睛问二乐他们:
“是谁和我弟弟打架了?”
二乐摊开双手,笑着对他说:
“我没有和你弟弟打架。”
说着二乐把手举到肩膀上,用大拇指指指身后的三乐:
“是我弟弟和你弟弟打架了。”
“那我就把你的弟弟揍扁了。”
“我们先讲讲道理吧,”二乐对那个孩子的哥哥说,“道理讲不通,你再揍我弟弟,那时我肯定不插手……”
“你插手了又怎么样?”
那个人伸手一推,把二乐推出去了好几步。
“我还盼着你插手,我想把你们两个人都揍扁了。”
“我肯定不插手,”二乐挥着手说,“我喜欢讲道理……”
“讲你妈个屁。”那个人说着给了二乐一拳,他说:
“我先把你揍扁了,再揍扁你弟弟。”
二乐一步一步往后退去,他边退边问那个孩子:
“他是你什么人?他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他是我大哥,”那个孩子得意地说,“我还有一个二哥。”
二乐一听他说还有一个二哥,立刻说:
“你先别动手。”
二乐指着三乐和那个孩子,对那孩子的哥哥说:
“这不公平,我弟弟叫来了二哥,你弟弟叫来了大哥,这不公平,你要是有胆量,让我弟弟去把他大哥叫来,你敢不敢和我大哥较量较量?”
那人挥挥手说:“天下没有不敢的事,去把你们的大哥叫来,我把你们大哥,还有你,你,都揍扁了。”
二乐和三乐就去把一乐叫了来。一乐来了,还没有走近,他就知道那个人比他高了有半个脑袋,一乐对二乐和三乐说:
“让我先去撒一泡尿。”
说着一乐拐进了一条巷子,一乐撒完尿出来时,两只手背在后面,手上拿了一块三角的石头。一乐低着头走到那个人面前,听到那个人说:
“这就是你们大哥?头都不敢抬起来。”
一乐抬起头来看准了那个人脑袋在什么地方,然后举起石头使劲砸在了那人的头上,那个人“哇”的叫了一声,一乐又连着在他的头上砸了三下,把那个人砸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一乐看他不会爬起来了,才扔掉石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对吓呆了的二乐和三乐招招手,说:
“回家了。”
第八章
他们说:“方铁匠的儿子被丝厂许三观的儿子砸破脑袋了,听说是用铁榔头砸的,脑壳上砸出了好几道裂缝,那孩子的脑壳就跟没拿住掉到地上的西瓜一样,到处都裂开了……听说是用菜刀砍的,菜刀砍进去有一两寸深,都看得见里面白花花得脑浆,医院里的护士说那脑浆就像煮熟了的豆腐,还呼呼地往外冒着热气……陈医生在方铁匠儿子的脑壳上缝了几十针……那么硬的脑壳能用针缝吗……不知道是怎么缝的……是用钢针缝的,那钢针有这么粗,比纳鞋底用的针还要粗上几倍……就是这么粗的钢针也扎不进去,听说钢针用小榔头敲进去的……先得把头发拔干净了……怎么叫拔干净?是剃干净,又不是地上的草,那脑壳本来就裂开了,使劲一拔,会把脑壳一块块拔掉的……这叫备皮,动手术以前要把周围的毛刮干净,我去年割阑尾前就把毛刮干净了……”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他们说:“方铁匠的儿子被陈医生救过来了,陈医生在手术室里站了有十多个小时……方铁匠的儿子头上缠满了纱布,只露出两只眼睛,一个鼻尖和大半个嘴巴……方铁匠的儿子从手术室里出来后,在病房里不声不响躺了二十多个小时,昨天早晨总算把眼睛张开了……方铁匠的儿子能喝一点粥汤了,粥汤喝进去就吐了出来,还有粪便,方铁匠的儿子嘴里都吐出粪便来了……”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你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吗?”
他们说:“方铁匠的儿子住在医院里,又是吃药,又是打针,还天天挂个吊瓶,每天都要花不少钱,这钱谁来出?是许三观出?还是何小勇出?反正许玉兰是怎么都跑不掉了,不管爹是谁,妈总还是许玉兰……这钱许三观肯出吗?许三观走来走去的,到处说要何小勇把一乐领回去……这钱应该何小勇出,许三观把他的儿子白白养了九年……许三观也把一乐的妈白白睡了九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要是有个女人白白陪我睡上九年,她的儿子有难了,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说得也对……为什么?有个女人给你白睡了九年,长得又像许玉兰那么俏,她儿子出了事,当然要帮忙。可许玉兰是许三观花了钱娶回家的女人,他们是夫妻,这夫妻之间能说是白睡吗……不会……不会……许三观已经做了九年乌龟了,以前他不知道,蒙在鼓里也就算了,现在他知道了,知道了在出钱,这不是花钱买乌龟做吗?”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你听不到全部的,也会听到一些……方铁匠来过好几回了,要你们赶紧把钱筹足了送到医院去,你和何小勇筹了有多少钱了?你哭什么?你哭有什么用,你别求我,要是二乐和三乐在外面闯了祸,我心甘情愿给他们擦屁股去……一乐又不是我的儿子,我白养了他九年,他花了我多少钱?我不找何小勇算这比账已经够客气了。你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吗?他们都说我心善,要是换成别人,两个何小勇都被揍死啦……你别找我商量,这事跟我没关系,这是他们何家的事,你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吗?我要是出了这钱,我就是花钱买乌龟做……行啦,行啦,你别在哭啦,你一天接着一天的哭,都把我烦死了。这样吧,你去告诉何小勇,我看在和你十年夫妻的情分上,看在一乐叫了我九年爹的情分上,我不把一乐送还给他了,以后一乐还由我来抚养,但是这一次,这一次的钱他非出不可,要不我就没脸见人啦……他妈的,便宜了那个何小勇了……”
第九章
许玉兰走到许三观面前,说她要去见何小勇了。当时许三观正坐在屋里扎着拖把,听到许玉兰的话,他伸手摸了摸鼻子,又擦擦嘴,什么话都没有说,继续扎着拖把。许玉兰又说:
“我要去见何小勇了,是你要我去找他的,我本来已经发誓了,发誓一辈子不见他。”
然后她问许三观:“我是打扮好了去呢?还是蓬头散发地去?”
许三观心想她还要打扮好了去见何小勇?她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抹上头油擦上雪花膏,穿上精纺的线衣,把鞋上的灰拍干净,还有那条丝巾,她也会找出来系在脖子上;然后,她高高兴兴地去见那个让他做了九年乌龟的何小勇。许三观把手里的拖把一扔,站起来说:
“你他妈的还想让何小勇来捏你的奶子?你是不是还想和何小勇一起弄个四乐出来?你还想打扮好了去?你给我蓬头散发地去,再往脸上抹一点灶灰。”
许玉兰说:“我要是脸上抹上灶灰,又蓬头散发,那何小勇见了会不会说:‘你们来看,这就是许三观的女人。’”
许三观一想也对,不能让何小勇那个王八蛋高兴得意,他就说:
“那你就打扮好了再去。”
许玉兰就穿上了那件精纺的线衣,外面是藏青色的卡其布女式翻领春秋装,她把领口尽量翻得大一点,胸前多露出一些那件精纺线衣,然后又把丝巾找了出来,系在脖子上,先是把结打在胸前,镜子里一照,看到把精纺线衣挡住了,就把结移到脖子的坐侧,塞到衣领里,看了一会,她取出了那个结下面的两片丝巾,让它们翘着搁在衣领上。
她闻着自己脸上雪花膏的香味向何小勇家走去,衣领上的两片丝巾在风里抖动着,像是一双小鸟的翅膀在拍打似的。许玉兰走过了两条街道,走进了一条巷子,来到何小勇家门前。她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坐在何小勇家门口,在搓衣板上搓着衣服,她认出了这是何小勇的女人,瘦得像是一根竹竿。这个女人在十年前就是这样瘦,与何小勇一起走在街上,看到许玉兰鼻子里还哼了一声,许玉兰在他们身后走过去以后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音,她心想何小勇娶了一个没有胸脯、也没有屁股的女人。现在,这个女人还是没有胸脯,屁股坐在凳子上。
许玉兰对着何小勇敞开的屋门喊道:
“何小勇!何小勇!”
“谁呀?”
何小勇答应着从楼上窗口探出头来,看到下面站着的许玉兰,先是吓了一跳,身体一下子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他沉着脸重新出现在窗口。他看着楼下这个比自己妻子漂亮的女人,这个和自己有过肉体之交的女人,这个经常和自己在街上相遇、却不再和自己说话的女人,这个女人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何小勇干巴巴地说:
“你来干什么?”
许玉兰说:“何小勇,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你长胖了,双下巴都出来了。”
何小勇听到自己妻子“呸”的吐了一口口水,他说:
“你来干什么?”
许玉兰说:“你下来,你下来我再跟你说。”
何小勇看看自己的女人:“我不下来,我在楼上好好的,我为什么要下来?”
许玉兰说:“你下来,你下来我们说话方便。”
何小勇说:“我就在楼上。”
许玉兰看了看何小勇的女人,又笑着对何小勇说:
“何小勇,你是不是不敢下来了?”
何小勇又去看看自己的女人,然后声音很轻地说:
“我有什么不敢……”
这时何小勇的女人说话了,她站起来对何小勇说:
“何小勇,你下来,她能把你怎么样?她还能把你吃了?”
何小勇就来到了楼下,走到许玉兰面前说:
“你说吧,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许玉兰笑眯眯地说:“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许三观说了,他不来找你算账了,从今天起你就可以放心了。本来许三观是要用刀来劈你的,你把他的女人弄大了肚子,他又帮你养了九年的儿子,他用刀劈了你,也没人会说他不对。许三观说了,以前花在一乐身上的钱不向你要了,以后一乐也由他来养。何小勇,你捡了大便宜了,别人出钱帮你把儿子养大,你就做一个现成的爹,不花钱又不出力,许三观可是吃大亏了,从一乐生下来那天起,他整夜整夜没有睡觉,抱着一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个一乐放下来就要哭,抱着才能睡。一乐的尿布,都是许三观洗的,每年还要给他做一身新衣服,还得天天供他吃,供他喝,他的饭量比我还大。何小勇,许三观说了,他不找你算账了,你只要把方铁匠的儿子住医院的钱出了……”
何小勇说:“方铁匠的儿子住医院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儿子把人家的脑袋砸破啦……”
“我没有儿子,”何小勇说,“我什么时候有儿子了?我就两个女儿,一个叫何小英,一个叫何小红。”
“你这个没良心的。”
许玉兰伸出一根指头去戳何小勇:“你忘了那年夏天,你趁着我爹去上厕所,把我拖到床上,你这个黑心烂肝的,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让你的孽种播到我肚子里……”
何小勇挥手把许玉兰的手指打开:“我堂堂何小勇怎么会往你这种人的肚子里播种,那是许三观的孽种,还一口气播进去了三颗孽种……”
“天地良心啊……”
许玉兰眼泪出来了,“谁见了一乐都说,都说一乐活脱脱是个何小勇!你休想赖掉!除非你的脸被火烧糊了,被煤烫焦了,要不你休想赖掉,这一乐长得一天比一天像你了……”
看到很多人都在围过来,何小勇的女人就对他们说:
“你们看,你们来看,天还没黑呢,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就要来偷我家男人了。”
许玉兰转过去说:“我偷谁的男人也不会来偷这个何小勇,我许玉兰当年长得如花似玉,他们都叫我油条西施。何小勇是我不要了扔掉的男人,你把他当宝贝捡了去……”
何小勇的女人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在许玉兰的脸上,许玉兰回手也给了她一巴掌,两个女人立刻伸开双臂胡乱挥舞起来,不一会儿都抓住了对方的头发,使劲揪着,何小勇的妻子一边揪许玉兰的头发一边叫:
“何小勇,何小勇……”
何小勇上去抓住许玉兰的两只手腕,用力一捏,许玉兰“哎呀”叫了一声,松开了手,何小勇对准许玉兰的脸就是一巴掌,把许玉兰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许玉兰摸着自己的脸哇哇的哭了起来:
“何小勇,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这个王八蛋,你的良心被狗吃掉了……”
然后许玉兰站起来,指着何小勇说:
“何小勇,你等着,你活不到明天了。你等着,我要许三观拿着刀来劈你,你活不到明天了……”
许玉兰在遭受打击之后向何小勇宣判的死刑,没有得到许三观的支持。许玉兰回到家中时,许三观还在扎那个拖把。许玉兰脸上挂着泪痕疲惫不堪地在许三观对面坐下来,眼睛看着许三观,看了一会儿眼泪掉了出来。许三观看到她掉眼泪了,就知道没要着钱,他说:
“我就知道你会空手回来的。”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许三观说:“你他妈的一看到何小勇心就软了,就不向他要钱了,是不是?”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许三观说:“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把钱去要来,明天方铁匠就要带着人来抄我们家了,把你的床,把你的桌子,把你的衣服,你的雪花膏,你的丝巾,全他妈的抄走。”
许玉兰哭出了声音,她说:
“我向他们要钱了,他们不给我,还揪住我头发,打我的脸。许三观,你就容得下别人欺负你的女人……许三观,我求你去把何小勇劈了,厨房里的菜刀我昨天还磨过,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许三观说:“我去把何小勇劈了,我怎么办?我去把何小勇劈死了,我就要去坐监狱,我就会被毙掉,你他妈的就是寡妇了。”
许玉兰听了这话以后,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坐在了门槛上。许三观看到她往门槛上一坐,就知道她那一套又要来了。许玉兰手里挥动这擦眼泪的手绢,响亮地哭诉起来: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今生让何小勇占了便宜,占了便宜不说,还怀了他的种;怀了他的种不说,还生了一乐;生下了一乐不说,一乐还闯了祸……”
许玉兰继续哭诉:“一乐闯了祸不说,许三观说他不管;许三观不管,何小勇也不管,何小勇不仅不肯出钱,还揪我的头发打我的脸,何小勇伤天害理,何小勇不得好死!这都不说了,明天方铁匠带人来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一乐、二乐、三乐听到母亲哭诉,就跑回来站在母亲面前。
一乐说:“妈,你别哭了,你回到屋里去。”
二乐说:“妈,你别哭了,你为什么哭?”
三乐说:“妈,你别哭了,何小勇是谁?”
邻居也走了过来,邻居们说:
“许玉兰,你别哭了,你会伤身体的……许玉兰,你为什么哭?你哭什么?”
二乐对邻居们说:“是这样的,我妈哭是因为一乐……”
一乐说:“二乐,你给我闭嘴。”
二乐说:“我不闭嘴,是这样的,一乐不是我妈和我爹生的……”
一乐说:“二乐,你再说我揍你。”
二乐说:“一乐是何小勇和我妈生出来的……”
一乐给了二乐一个嘴巴,二乐也哇哇的哭了起来。许三观在屋里听到了,心想一乐这杂种竟然敢打我的儿子,他跑出去,对准一乐的脸就是一巴掌,把一乐掴到了墙边,他指着一乐说:
“小杂种,你爹欺负了我,你还想欺负我儿子。”
一乐突然挨了许三观一巴掌,双手摸着墙在那里傻站着。这时许玉兰伸手指着他哭诉:
“我命苦,一乐这孩子的命更苦,许三观不要这孩子,何小勇也不要,一乐这孩子好端端地没了爹,一个爹都没有了……”
有一个邻居说:“许玉兰,你让一乐自己去找何小勇,谁见了自己亲生儿子不动心?那何小勇还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见了一乐说不定眼泪都会掉出来。”
许玉兰一听这话,立刻不哭了,她看着站在墙边咬着嘴唇的一乐说:
“一乐,你听到了吗?你快去,你去找何小勇,你就去叫他,叫他一声爹……”
一乐贴着墙边摇摇头说:“我不去。”
许玉兰说:“一乐,听妈的话,你快去,去叫何小勇一声爹,叫了一声他要是不答应,你就再叫……”
许三观伸手指着一乐说:“你敢不去?你不去我揍扁你。”
说着许三观走到一乐面前,一把将一乐从墙边拉出来,把他往前推了几步。许三观一松开手,一乐马上又回到了墙边。许三观回头一看,一乐又贴着墙站在那里了,他举起手走上去,要去揍一乐,他巴掌刚要打下去时,突然转念一想,又把手放下了,他说:
“他妈的,这一乐不是我儿子了,我就不能随便揍他了。”
许三观说着走开去,这时一乐响亮地说:
“我就是不去,何小勇不是我爹,我爹是许三观。”
“放屁。”许三观对邻居们说,“你们看,这小杂种还想往我身上栽赃。”
坐在门槛上的许玉兰这时候又哭了起来: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
许玉兰这时候的哭诉已经没有了吸引力,她把同样的话说了几遍,她的声音由于用力过久,正在逐渐地失去水分,没有了清脆的弹性,变得沙哑和干涸。她的手臂在挥动手绢时开始迟缓了,她喘气的声音越来越重。她的邻居四散而去,像是戏院已经散场。她的丈夫也走开了,许三观对许玉兰的哭诉早就习以为常,因此他走开时仿佛许玉兰不是在哭,而是坐在门口织线衣。然后,二乐和三乐也走开了,这两个孩子倒不是对母亲越来越疲惫的哭诉失去了兴趣,而是看到别人都走开了,他们的父亲也走开了,所以他们也走开了。
只有一乐还站在那里,他一直贴着墙站着,两只手放在身后抓住墙上的石灰。所有的人都走开以后,一乐来到了许玉兰的身旁。那时候许玉兰的身体倚靠在门框上,手绢不再挥动,她的手撑住了自己的下巴,她看到一乐走到面前,已经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这时一乐对她说:
“妈,你别哭了,我就去找何小勇,叫他爹。”
一乐独自一人来到了何小勇的屋门前,他看到两个年纪比他小的女孩在跳橡皮筋,她们张开双手蹦蹦跳跳,头上的小辫子也在蹦蹦跳跳。一乐对她们说:
“你们是何小勇的女儿……那你们就是我的妹妹。”
两个女孩不再跳跃了,一个坐在了门槛上,另一个坐在姐姐的身上,两个女孩重叠在一起,她们看着一乐。一乐看到何小勇和他很瘦的妻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就叫何小勇了一声:
“爹。”
何小勇的妻子对何小勇说:“你的野种来啦,我看你怎么办?”
一乐又叫了一声:“爹。”
何小勇说:“我不是你的爹,你快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一乐再叫了一声:“爹。”
何小勇的妻子对何小勇说:“你还不把他赶走?”
一乐最后叫了一声:“爹。”
何小勇说:“谁是你的爹?你滚开。”
一乐伸手擦了擦挂出来的鼻涕,对何小勇说:
“我妈说了,我要是叫你一声爹,你不答应,我妈就叫我多叫几声。我叫了你四声爹了,你一声都不答应,还要我滚开,那我就回去了。”
第十章
方铁匠找到许三观,要他立刻把钱给医院送去,方铁匠说:
“再不送钱去,医院就不给我儿子用药了。”
许三观对方铁匠说:“我不是一乐的爹,你找错人了,你应该去找何小勇。”
方铁匠问他:“你是什么时候不做一乐的爹了?是一乐打伤我儿子以前?还是以后。”
“当然是以前,”许三观说,“你想想,我做了九年的乌龟,我替何小勇养了九年的儿子,我再替他把你儿子住医院的钱出了,我就是做乌龟王了。”
方铁匠听了许三观的话,觉得他说得没有错,就去找何小勇,他对何小勇说:
“你让许三观做了九年的乌龟,许三观又把你儿子养了九年,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看在这九年的份上,你就把我儿子住医院的钱出了。”
何小勇说:“凭什么说一乐是我的儿子?就凭那孩子长得像我?这世上长得相像的人有的是。”
说完何小勇从箱底翻出了户口本,打开来让方铁匠看:
“你看看,这上面有没有许一乐这个名字?有没有?没有……谁家的户口本上有许一乐这个名字,你儿子住医院的钱就由谁出。
何小勇也不肯出钱,方铁匠最后就来找许玉兰,对许玉兰说。
“许三观说一乐不是他的儿子,何小勇也说一乐不是他的儿子,他们都说不是一乐的爹,我只有来找你,好在一乐只有一个妈。”
许玉兰听完方铁匠的话,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方铁匠一直站在她身边,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方铁匠才又说:
“你们再不把钱送来,我就要带人来抄你们的家了,把你们家值钱的东西都搬定……我方铁匠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隔了两天,方铁匠他们来了,拉了两辆板车,来了七个人,他们从巷子口拐进来以后,差不多把巷子塞满了。那是中午的时候,许三观正要出门,他看到方铁匠他们走过来,就知道今天自己的家要被抄了,他转回身去对许玉兰说:
“准备七个杯子,烧一壶水,那个罐子里还有没有茶叶?来客人了,有七个人。”
许玉兰心想是谁来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她就走到门口一看,看到是方铁匠他们,许玉兰的脸一下子白了,她对许三观说:
“他们是来抄家的。”
许三观说:“来抄家的也是客人,你快去准备茶水。”
方铁匠他们走到了许三观家门前,放下板车,都站在了那里,方铁匠说:
“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们都认识二十多年了,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儿子在医院里等着钱,没有钱医院就不给我儿子用药了……我儿子被你们家一乐砸破脑袋以后,我上你们家来闹过吗?没有……我在医院里等着你们送钱来,都等了两个星期了……”
许玉兰这时候往门槛上一坐,坐在了中间,她张开双臂像是要挡住他们似的说:
“你们别抄我的家,别搬我的东西,这个家就是我的命,我辛辛苦苦十年,十年省吃俭用才有今天这个家,求你们别进来,别进来搬我的家……”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他们人都来了,还拉着板车来,不会听你说了几句话就回去的,你起来吧,快去给他们烧一壶水。”
许玉兰听了许三观的话,站起来抹着眼泪走开了,去替他们烧水。许玉兰走后,许三观对方铁匠他们说:
“你们进去搬吧,能搬多少就搬多少,就是别把我的东西搬了,一乐闯的祸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所以我的东西不能搬。”
许玉兰在灶间给他们烧上了水,她通过灶间敞开的门,看着方铁匠他们走进屋来,看着他们开始翻箱子移桌子;有两个人把凳子抱了出去,放到了板车上;有一个人拿着几件许玉兰的衣眼走出去,也放到了板车上;她陪嫁过来的两只箱子放在两辆板车上,还有两块也是陪嫁过来的绸缎,她一直舍不得穿到身上,现在也被放到了板车上,软软地搁在了那两只箱子上。
许玉兰看着他们把自己的家一点一点地搬空了,当她给他们烧开了水,冲了七杯茶,桌子已经没有了,她不知道茶水该往什么地方放了,她看到许三观正帮着他们把吃饭和孩子做作业的桌子搬出去、搬到板车上。然后可能因为刚才过于用力,许三观站在那里呼呼地喘着粗气,伸手擦着脸上的汗。她的眼泪不停地流着,她对搬着她家中物件的两个人说:
“世上还有这种人,帮着别人来搬自己家里的东西,看上去还比别人更卖力。”
最后,方铁匠和另外两个人搬起了许玉兰和许三观睡觉的床了,许三观看到了急忙说:
“这床不能搬,这床有一半是我的。”
方铁匠说:“你这个家里值点钱的,也就是这张床了。”
许三观说:“你们把我们吃饭的桌子搬了,那桌子有一半也是我的,你们把桌子搬了,把床给我留下吧。”
方铁匠看看已经搬空了的这个家,点了点头说:
“就把床给他们留下,要不他们晚上没地方睡觉了,”
方铁匠他们用绳子把板车上的桌子箱子什么固定好以后,准备走了,有两个人拉起了板车,方铁匠说:
“我们走了?”
许三观向他们笑着点点头,许玉兰身体靠在门框上,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她对他们说:
“你们喝一口茶再走吧。”
方铁匠摇摇头说:“不喝了。”
许玉兰说:“都给你们冲好茶了,就放在灶间的地上,你们喝了再走,专门为你们烧的水……”
方铁匠看了看许玉兰说:“那我们就喝了再走。”
他们都走到灶间去喝茶,许玉兰身体坐在了门槛上,他们喝了茶出来时,都从她身边抬脚走了出去,看到他们拉起了板车,许玉兰哭出了声音,她边哭边说:
“我不想活了,我也活够了,死了我反而轻松了,我死了就不用这里操心、那里操心了,不用替男人替儿子做饭洗衣服,也不会累,不会苦了,死了我就轻松了,比我做姑娘时还要轻松……”
方铁匠他们拉起板车要走,听到许玉兰这么一说,方铁匠又放下板车,方铁匠对许玉兰和许三观说:
“这两车你们家里的东西,我方铁匠不会马上卖掉的,暂时在我家放几天,我给你们三天时间,四天也行,你们只要把钱送来了,我方铁匠再把这些送回来,放到原来的地方。”
许三观对方铁匠说:“其实她也知道你是没有办法了,她就是一下子想不开。”
然后许三观蹲下去对许玉兰说:“方铁匠也是没办法,怎么说你的儿子也把人家儿子的脑袋砸破了,方铁匠对我们已经很客气了,要是换成别人,早把我们家给砸了……”
许丑兰双手捂着脸鸣鸣地哭,许三观向方铁匠挥挥子说:
“你们走吧,走吧,”
许三观看着他和许玉兰十年积累起来的这个家,大部分被放上了那两辆板车,然后摇摇晃晃,互相碰撞着向巷子口而去。当板车在巷子口一拐弯消失后,许三观的眼泪也哗哗地下来了,他弯下腰坐到了许玉兰身旁,和许玉兰一起坐在门槛上,一起呜呜地哭起来了。
第十—章
第二天,许三观把二乐和三乐叫到跟前,对他们说:
“我只有你们两个儿子,你们要记住了,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的,现在家里连一只凳子都没有了,本来你们站着的地方是摆着桌子的,我站着的地方有两只箱子,现在都没有了,这个家里本来摆得满满的,现在空空荡荡,我睡在自己家里就像是睡在野地里一样。你们要记住,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的……”
两个儿子说:“是方铁匠。”
“不是方铁匠,”许三观说,是何小勇,为什么是何小勇?何小勇瞒着我让你们妈怀上了一乐,一乐又把方铁匠儿子的脑袋砸破了,你们说是不是何小勇把我们害的?”
两个儿子点了点头。
“所以,”许三观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你们长大了要替我去报复何小勇,你们认识何小勇的两个女儿吗?认识,你们知道何小勇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吗?不知道,不知道没关系,只要能认出来就行。你们记住,等你们长大,你们去把小勇的两个女儿了。”
许三观在自己空荡荡的家里睡了一个晚上之后,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说什么也要把被方铁匠搬走的再搬回来,
于是他想到卖血了,想到十年前与阿方和根龙去卖血的情景,今天这个家就是那一次卖血以后才有的,现在又需要他去卖血了,卖血挣来的钱可以向方铁匠赎回他的桌子,他的箱子,还有所有的凳子……只是这样太便宜何小勇了,他替何小勇养了九年的儿子,如今还要去替何小勇的儿子偿还债务。这样一想他的心就往下沉了,胸口像是被堵住一样,所以他就把二乐和三乐叫到了跟前告诉他们何小勇有两个女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以后,他要二乐和三乐十年以后去把何小勇的女儿了。
许三观的两个儿子听说要去何小勇的女儿,张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许三观问他们:
“你们长大以后要做些什么?”
两个儿子说:“把何小勇的女儿了。”
许三观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然后他觉得自己可以去卖血了。他离开了家,向医院走去。许三观是在这天上午作出这样的决定的,他要去医院,去找那个几年没有见过了的李血头,把自己的袖管高高卷起,让医院里最粗的针扎到他胳膊上最粗的血管里去,然后把他身上的血往外抽,一管一管抽出来,再一管一管灌到一个玻璃瓶里。他看到过自己的血,浓得有些发黑,还有一层泡沫浮在最上面。
许三观提着一斤白糖推开了医院供血室的门,他看到李血头坐在桌子后面,穿着很脏的白大褂,手里拿着一张包过油条的报纸,报纸仿佛在油里浸过似的,被窗户上进来的阳光一照,就像是一张透明的玻璃纸了。
李血头放下正在看着的报纸,看着许三观走过来。许三观把手里提着的一包白糖放在他面前,他伸手捏了捏白糖,然后继续看着许三观:许三观笑嘻嘻地在李血头对面坐下来,他看到李血头脑袋上的头发比过去少了很多,脸上的肉倒是比过去多了,他笑嘻嘻地说:
“你有好几年没来我们厂买蚕蛹了。”
李血头点点头说:“你是丝厂的?”
许三观点着头说:“我以前来过,我和阿方、根龙一起来的,我很早就认识你了,称就住在南门桥下面,你家里人都还好吧?你还记得我吗?
李血头摇摇头说:“我记不起来了、到我这里来的人多,一般都是别人认识我,我不认识别人。你刚才说到阿方和很龙,这两个人我知道,三个月前他们还来过,你什么时候和他们一起来过?”
“十年前。”
“十年前?”李血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他说:“十年前来过的人我怎么记得住?我就是神仙也不会记得你了。”
然后李血头把两只脚搁到椅子上,他抱住膝盖对许三观说:
“你今天是来卖血?”许三观说:“是。”
李血头又指指桌子上的白糖:“送给我的?”
许三观说:“是。”
“我不能收你的东西,”李血头拍了一下桌子说,“你要是半年前送来,我还会收下,现在我不会收你的东西了。上次阿方和根龙给我送了两斤鸡蛋来,我一个都没要,我现在是共产发员了,你知道吗?我现在是不鱼群众一针一线。”
许三观点着头说:“我一家有五口人,一年有一斤白糖的票,我把今年的糖票一下子全花出去,就是为了夹孝敬你……”
“是白糖?”
李血头一听是白糖,之级巴桌上的白糖拿在了手里,打开来一看,看到了亮晶晶的白糖,李血头说:
“白糖倒是很珍贵的,。”
说春李血头往手里倒了一些白糖,看着白糖说:
“这白糖就是细嫩,像是小姑娘的皮肤,是不是?”
说完,李血头伸出舌头将手上的白糖舔进了嘴里,眯着眼睛品尝了一会后,将白糖包好还给许三观。许三观推回去:
“你就收下吧。”
“不能收下,”李血头说,“我现在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了。”
许三观说:“我专门买来孝敬你,你不肯收下,我以后送给谁?”
“你国着自己吃。”李血头说。
“自己哪舍得吃这么好的糖,这白糖就是送人的。”
“说得也对,”李血头又把白糖拿过来,“这么好的白槽自己吃了确实可惜,这样吧,我再往自己手心里倒一点,”
李血头又往手里倒了一些白糖,伸出舌头又舔进了嘴里。李血头嘴里品尝曹白糖,手将白糖推给许三观,许三观推还给李血头:
“你就收下吧,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李血头不高兴了,他收起脸上的笑容说:
“我是为了不让你为难,才吃一点你的白糖,你不要得尺进丈。”
许三观看到李血头真的不高兴了,就伸手把白糖拿了过来说卜
“那我就收起来了。”
李血头看着许三观把白糖放进了口袋,他用手指敲着桌于间:
“你叫什么名字?”
“许三观。”
“许三观?”李血头敲着桌子,“许三观,这名字很耳熟……”
“我以前来过。”
“不是,”李血头摆了摆手,“许三观?许三……噢!”
李血头突然叫了起来,他哈哈笑着对许三观说:
“我想起来了,许三观就是你?你就是那个乌龟。”
第十二章
许三观卖了血以后,没有马上把钱给方铁匠送去,他先去了胜利饭店,坐在靠窗的桌前,他想起来十年前第一“次卖血之后也是坐在丫这里,他坐下来以后拍着脑袋想了想,想起了当年阿方和根龙是拍着桌子叫莱叫槽的,于是他一只乎伸到了桌子上,拍着桌子对跑堂的喊道: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跑堂答应了一声,正要离去,许三观觉得还漏掉了一句话,就抬起手让跑堂别走,跑堂站在他的身边,用抹布擦着已经擦过了的桌子问他:
“你还要点什么?”、许三观的手举在那里,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想起来,就对跑堂说:
“我想起来再叫你。”
跑堂答应了一声:“哎。”
跑堂刚走开,许三观就想起那句话来了,他对跑堂喊:
“我想起来了。”
跑堂立刻走过来问:“你还要什么?”
许三观拍着桌子说:“黄酒给我温一温。”
他把钱还给方铁匠以后,方铁匠从昨天帮他搬东西的六个人里面叫了三个人,拉上一辆板车,把他的东西送回来了,方铁匠对他说:
“其实你的家一车就全装下了,昨天我多拉了一辆车,多叫了三个人。”
与方铁匠一起来的三个人,一个拉着车,两个在车两边扶着车上的物件,走到许三观家门口了,他们对许三观说:
“许三观,你要是昨天把钱送来,就不用这么搬来搬去了。”
“话不能这么说,”许三观卸着车上的凳子说,“事情都是被逼出来的,人只有被逼上绝路了,才会有办法,没上绝路以前,不是没想到办法,就是想到了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做?要不是医院里不给方铁匠儿子用药了,方铁匠就不会叫上你们来抄我的家,方铁匠你说呢?”
方铁匠还没有点头,许三观突然大叫一声:
“完了。”
把方铁匠他们吓了一跳,许三观拍着自己的脑袋,把自己的脑袋拍得僻啪响,方铁匠他们发呆地看着许三观,不知道他是打自己耳光呢,还是随便拍拍?许三观哭丧着脸对方铁匠他们说:
“我忘了喝水了。”
许三观这时才想起来他卖血之前没有喝水,他
说:
“我忘了喝水了。”
“喝水?”方铁匠他们不明白,“喝什么水?”
“什么水都行。”
许三观说着搬着那只刚从车上卸下来的凳子走到了墙边,靠槽坐了下来,他抬起那条抽过血的胳膊,将抽管卷起来,看着那发红的针眼,对方钛匠他们说:
“我卖了两碗,这两碗的浓度抵得上三硫,我忘了喝水了,这些日子我是接二连三地吃亏……”
方扶匠他们问:“两碗什么?”
那时候许玉兰正坐在她父亲的家中,她坐在父亲每天都要躺着午睡的藤榻上抹着眼泪,她的父亲坐在一只凳子上眼因也红了。许玉兰将昨天被方铁匠他们搬走的东西,数着手指一件一件报给她的父亲,接着又把没有被搬走的也数着手指报给她的父亲,她说:
“我辛辛苦苦十年,他们两个多小时就搬走了我六、八年的辛苦,连那两块绸缎也拿走了,那是你给我陪嫁的,我一直舍不得用它们……”
就在她数着手指的时候,方铁匠他们把东西搬回去了,等她回到家中时,方铁匠他们已经走了,她站在门口瞪圆了眼睛,她半张着嘴看到昨天被搬走的东西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十年的辛苦全在屋里摆着,她把桌子、箱子、凳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才去看和她十年一起辛苦过来的许三观,许三观正坐在屋子中间的桌旁。
第十三章
许玉兰问许三观:“你是向谁借的钱?”
许玉兰伸直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指一直伸到许三观的鼻子前,她说话时手指就在许二观的鼻尖前抖动,抖得许三观的鼻子一阵阵地发酸,许三观拿开了她的手,她又伸过去另一只手,她说:
“你还了方铁匠的债,又添了新的债,你是拆了东墙去补西墙,东墙的窟窿怎么办?你向谁借的钱?”
许三观卷起袖管,露出那个针眼给许玉兰看:
“看到了吗?看到这一点红的了吗?这像是被臭虫咬过一口的红点,那是医院里最粗的针扎的。”
然后许三观放下袖管,对许玉兰叫道:
“我卖血啦!我许三观卖了血,替何小勇还了债,我许三观卖了血,又去做了一次乌龟。”
许玉兰听说许三观卖了血,“啊呀”叫了起来:
“你卖血也不和我说一声,你卖血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我们这个家要完蛋啦,家里有人卖血啦,让别人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说许三观卖血啦,许三观活不下去了,所以许三观去卖血了。”
许三观说:“你声音轻一点,你不去喊叫就没有人会知道。”
许玉兰仍然响亮他说着:“从小我爹就对我说过,我爹说身上的血是祖宗传下来的,做人可以卖油条、卖屋子、卖田地……就是不能卖血。就是卖身也不能卖血,卖身是卖自己,卖血是卖祖宗,许三观,你把祖宗给卖啦。”
许三观说:“你声音轻一点,你在胡说些什么?”
许玉兰掉出了眼泪,“没想到你会去卖血,你卖什么都行,你为什么要去卖血?你就是把床卖了,把这屋子卖了,也不能去卖血。”
许三观说:“你声音轻一点,我为什么卖血?我卖血就是为了做鸟龟。”
许玉兰哭着说:“我听出来了,我听出来你是在骂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恨我,所以你嘴上就骂我了。”
许玉兰哭着向门口走去,许三观在后面低声喊叫:
“你回来,你这个泼妇,你又要坐到门槛上去了,你又要去喊叫了……”
许玉兰没有在门槛上坐下,她的两只脚都跨了出去。她转身以后一直向巷子口走去,走出了巷子,她沿着那条大街走到头,又走完了另一条大街,走进了一条巷子、最后她来到了何小勇家门口。
许玉兰站在何小勇敞开的门前,双手拍拍自己的衣服,又用手指梳理了自己的头发,然后她亮起自己的嗓子对周围的人诉说了起来:
“你们都是何小勇的邻居,你们都认识何小勇,你们都知道何小勇是个黑心烂肝的人,你们都知道何小勇不要自己的儿子,你们都知道我前世造了孽,今生让何小勇占了便宜,这些我都不说了,我今天来是要对你们说,我今天才知道我前世还烧了香,让我今生嫁给了许三观,你们不知道许三观有多好,他的好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别的我都不说了,我就说说许三观卖血的事,许三观为了我,为了一乐,为了这个家,今天都到医院里去卖血啦,你们想想,卖血是妄丢命的,就是不丢命,也会头晕,也会眼花,也会没有力气,许三观为了我,为了一乐,为了我们这个家,是命都不要了……”
何小勇很瘦的妻子站到了门口,冷冷他说:
“许三观这么好,你还要偷我家何小勇。”
许玉兰看致何小勇的妻子在冷笑,她也冷笑了起来,她说:
“有一个女人前世做了很多坏事,今世就得报应了,生不出儿子,只能生女儿,这女儿养大了也是别人家里的人,替别人传香火,自己的香火就断掉啦。”
何小勇的妻子一步跨出了门槛,双手拍着自己的大腿说:
“有一个女人死不要脸,偷了别人儿子的种;还神气活现的。”
许玉兰说:“一口气生下了三个儿子的女人,当然神气。”
何小勇妻子说:“三个儿子不是一个爹;还神气?”
“两个女儿也不见得就是一个爹。”
义只有你,只有你这种下贱女人才会有几个男人。”
“你就不下贱啦?你看看自己的裤裆里有什么?你裤裆里夹着一个百货店,谁都能进。”
“我裤裆里夹了个百货店,你裤裆里夹了一爪公共厕所……”
有一个人来对许三观说:“许三观,你快去把你的女人拉回来,你的女人和何小勇的女人越说越下流啦,你快去把你女人拉回来,要不你的脸都被丢尽啦。”
又有一个人来对许三观说:“许三观,你的女人和何小勇的女人打起来啦,两个人揪头发,吐唾沫,还用牙齿咬、”
最后一个过来的是方铁匠,方铁匠说:
“许三观,我刚才从何小勇家门前走过,那里围了很多人,起码有三十来个人,他们都在看你女人的笑话,你女人与何小勇的女人又打又骂的,她们嘴里吐出来的话实在是太难听了,让别人听了哈哈笑,我还听到他们私下里在说你,说你许三观是卖血做乌龟……”
许三观说:“让她去吧……”
说着许三观坐到了桌旁的凳子上,他看着站在门口的方铁匠说,
“她是破罐子破摔,我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转自:山东工业技师学院招生就业资讯网(www.gyjsxy.nev.cn)
第十四章
许三观想起了林芬芳,辫子垂到腰下的林芬芳嫁给了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生下一男一女,然后开始发胖了,一年比一年胖,林芬芳就剪掉了辫子,留起了齐耳短发。
许三观看着她的脖子变短了,肩膀变粗了,看着她的腰变得看不清楚了,看着她手指上的肉如何鼓出来……他还是把最好的蚕茧往她那里送,一直送到现在。
现在的林芬芳经常提着篮子走在街上,她的篮子里有时候放着油盐酱醋;有时候放着买来的蔬菜,在蔬菜的上面偶尔会出现一块很肥的猪肉,或者一、两条已经死去的鲢鱼;当她的篮子里放着准备清洗的衣服时,她就会向河边走去,她另一只手里总是要拿着一只小木凳,她的身体大重了,她在河边蹲下去时两条腿会哆嗦起来,所以她要坐在河边,脱掉自己的鞋,自己的袜子,将裤管卷起来,把两只胖脚丫伸到河水里,这一切都完成以后,她才能从篮子里取出衣服在河水里清洗起来。
林芬芳提着篮子走在街上,因为身体的肥胖,她每走一步都要摇晃一下,在街上走得最慢的人都会超过她。她笑呵呵地走在别人的后面,街上的人都知道她是谁,都知道她是丝厂的林芬芳,那个城里最胖的女人,那个就是不吃饭不吃菜,光是喝水都会长肉的女人,他们都知道这个一走上街就笑呵呵的女人叫林芬芳。
许玉兰经常在清晨买菜的时候见到林芬芳,见到她提着篮子一个一个菜摊子走过去,和卖菜的一个一个地去讨价还价,然后馒吞吞地蹲下去;一棵一棵地去挑选着青菜、白菜、芹菜什么的。许玉兰经常对一乐、二乐、三乐说:
“你们知道丝厂的林芬芳吗?她做一身衣服要剪两个人的布料。”
林芬芳也知道许玉兰,知道她是许三观的女人,知道她给许三观生了三个儿子,她生了三个儿子以后一点都没有发胖,只是肚子稍稍有些鼓出来。她和卖菜的说话时声音十分响亮,她首先在声音上把他们匝下去,然后再在价格上把他们压下去。她买菜的时候不像别人那样几个人挤在一起,一棵一棵地去挑选,而是把所有的菜都抱进自己的篮子,接着将她不要的菜再一棵一棵地扔出来,她从来不和别人共同挑选,她只让别人去挑选她不要的那些菜。林芬芳经常站在她的身旁,看着她蹲在那里衣服绷紧后显示出的腰部,她的腰一点都没有粗起来、她的两只手飞快地在篮子里进进出出,她眼睛同时还向别处张望。
林芬芳对许三观说:
“我认识你的女人,我知道她叫许玉兰,她是甫塘街上炸油条的油条西施,她给你生了三个儿子,她还是长得像姑娘一样,不像我,都胖成这样了。你的女人又漂亮又能干,手脚又麻利,她买菜的时候……我没有见过像她这么霸道的女人……”
许三观对林芬芳说:“她是一个泼妇,她一不高兴就要坐到门槛上又哭又叫,她还让我做了九年的乌龟……”
林芬芳听了这话咯咯地笑了起来,许三观看着林芬芳继续说:
“我现在想起来就后悔,我当初要是娶了你,我就不会做乌龟了……林芬芳,你什么都比许玉兰好,就是你的名字也要比许玉兰这个名字好听,写出来也好看。你说话时的声音软绵绵的,那个许玉兰整天都是又喊又叫,晚上睡觉时还打呼噜。你一回家就把门关上了,家里的事你从来不到外面去说,那么多年下来,我没听你说过你家男人怎么不好,我家的那个许玉兰只要有三天没有坐到门槛上哭哭叫叫,她就会难受,比一个月没有拉屎还要难受……这些都不说了,最要命的是她让我做了九年的乌龟,我自己还不知道已经做了九年的乌龟了,要不是一乐越长越像那个狗日的何小勇,我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了……”
林芬芳看到许三观说得满头大汗,就把手里的扇子移过去给他扇起了风,林芬芳对他说:
“你家的许五兰长得比我漂亮……”
“长得也没有你漂亮,”许三观说,“你从前比她漂亮。”
“从前我是很漂亮的,现在我长胖了,现在我比不上许王兰。”
许三观这时候问林芬芳:“我当初要是娶你的话,你会不会嫁给我?”
林芬芳看着许三观咯咯地笑,她说:
“我想不起来了。”
许三观说:“怎么会想不起来?”。林芬芳说:“是想不起来了,都十年过去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林芬芳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许三观坐在床前的椅子里,林芬芳邓位戴眼睛的丈夫在墙上镜框里看着他们。这时候的林芬芳摔断了右腿,她是在河边石阶上沿倒的,她刚刚把清洗干净的衣服放进篮子里,站起来才跨出去了一步,她的左脚踩在了一块西瓜皮上,她还来不及喊叫就摔倒了,摔断了右腿。
许三观这天上午推着蚕茧来到车间里,没有看到林芬芳,他就在林芬芳的缫丝机旁站了一会儿.然后在车间里转了一圈,和另外几个缫丝女工推推打打了一阵子,他还是没有看到林芬芳,他以为林芬芳上厕所去了,他就说:
“林芬芳是不是掉进厕所里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
她们说:“林芬芳怎么会掉进厕所里去?她那么胖,她的屁股都放不进去,我们才会掉进去呢。”
许三观说:“那她去哪里了?”
她们说:“你没有看到她的缫丝机都关掉了?她摔断了腿,她腿上绑着石膏躺在家里,她左脚踩在西瓜皮上,摔断的倒是右脚,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们都去看过她了,你什么时候也去看望她?”
许三观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今天就去看望她。”
下午的时候,许三观坐在了林芬芳床前的椅子里,林芬芳穿着红红绿绿的诉权躺在床上,她千里本着一把扇子给自己扇着风,她的右腿上了绷带,左腿光溜溜地放在草席上,她看到许三观进来了,就拉过来一条毯子,把两条腿都盖住。
许三观看着她肥胖的身体躺在床上,身上的肉像是倒塌的房屋一样铺在了床上,尤其是她硕大的胸脯,滑向两侧时都超过了肩膀。毯子盖住了她的腿,她的腿又透过毯子向许三观显示肥硕的线条。许三观问林芬芳:
“是哪条腿断了?”
林芬芳指指自己的右腿,“这条腿。”
许三观把手放在她的右腿上说:“这条右腿?”
林芬芳点了点头,许三观的手在她腿上捏了一下说:
“我捏到绷带了。”
许三观的手放在了林芬芳的腿上,放了一会儿;许三观说:
“你腿上在出汗。”
林芬芳微微地笑着,许三观说:
“你益着毯子太热了。”
说着许三观揭开了林芬芳腿上的毯子,他看到了林芬芳的两条腿,一条被绷带裹着;另一条光溜溜地伸在那里,许三观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粗的腿,腿上的粉白的肉铺展在草席上,由于肉大多,又涌向两端,林芬芳的腿看上去扁扁的两大片,它们从一条又红又绿的短裤权里伸出来,让许三观看得气喘吁吁,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林芬芳,看到林芬芳还是微笑着,他就咧着嘴笑着说:
“想不到你的腿会这么又嫩又白,比肥猪肉还要白。”
林芬芳说:“许玉兰也很白很嫩的。”
许三观说:“许玉兰的脸和你的脸差不多白,她身上就不如你白了。”
然后许三观的手在林芬芳的膝盖上捏了捏,问她:
“是这里吗?”
林芬芳说:“在膝盖下面一点。”
许三观在她膝盖下面一点的地方捏了捏,“这里疼吗?”
“有点疼。”
“就是这里断了骨头?”
“还要下去一点。”
“那就是这里了。”
“对了,这里很疼。”
然后,许三观的手回到了林芬芳的膝盖上捏了捏,问林芬芳:
“这里疼吗?”
林芬芳说:“不疼。”
许三观的手移到膝盖上面捏了捏,“这里呢?”“不疼。”
许三观看着林芬芳的大腿从裤衩里出来的地方,他的手在那里捏了捏,他问林芬芳:
“大腿根疼不疼?”
林芬芳说:“大腿根不疼。”
林芬芳话音未落,许三观霍地站了起来,他的双手扑向了林芬芳丰硕的胸脯……
第十五章
许三观从林芬芳家里出来,仿佛是从澡堂里出来似的身上没有了力气,他在夏日的阳光里满头大汗地走完了一条大街,正要拐进一条街时,看到有两个戴着草帽挑着空担子的乡下人向他招手,叫着他的名字。他们就站在街道的对面,他们问许三观:
“你是不是许三观?”
许三观说;“我是许三观。”
然后,许三观认出了他们,认出他们是从他已经死去的爷爷的那个村庄里来的,他伸出手掐过去,指着他们叫道:
“我知道你们是谁?你是阿方,你是根龙。我知道你们进城来干什么,你们是来卖血的。我看到你们腰里都系着一只白瓷杯子,以前你们是口袋里放一只碗,现在你们换成白瓷杯子了,你们喝了有多少水啦?”
“我们喝了有多少水了?”根龙间阿方。
根龙和阿方从街对面走过来,阿方说:
“我们也不知道喝了有多少水了。”
许三观这时想起了十多年前李血头的话,他对他们说:
“你们还记得吗?李血头说你们的尿肚子,他是说膀恍,你们的膀胱比女人怀孩子的子宫还要大。你们叫尿肚子,李血头叫膀眺,这膀眺是尿肚子的学名……”
接下去他们三个人站在大街上哈哈笑了一阵,许三观自从第一次和他们一起卖血以后,这十来年里只见过他们两次,两次都是他口到村里去奔丧,第一次是他爷爷死了,第二次是他四叔死了;”阿方说:
“许三观,你有七、八年没有回来了。”
许三观说:“我爷爷死了,我四叔也死了,两个和我最亲的人都死了,我也就死了回村里的心了。”
七、八年时间没有见过他们,许三观觉得阿方老了,头发也花白了,阿方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涌来涌去的,像是一块石头扔进水里、一石击起千层浪。许三观对阿方说:
“阿方,你老了。”
阿方点着头说:“我都四十五岁了。”
根龙说:“我们乡下人显老,要是城里人,四十五岁看上去就像是三十多岁。”
许三观去看根龙,根龙比过去结实了很多,他穿着背心,胸膛上胳膊上全是一块一块的肌肉,许三观对根龙说:
“根龙,你越长越结实了,你看你身上的肌肉,你一动就像小松鼠那样窜来窜去的。你娶到桂花了吗?那个屁股很大的桂飞,我国叔死的时候你还没娶她。”
根龙说:“她都给我生了两个儿子了。”
阿方问许三观:“你女人给你生了几个儿子?”
许三观本来是要说生了三个儿子,可转念一想一乐是何小勇的儿子。他就说:
“和根龙的女人一样,也生了两个儿子。”
许三观在心里想:要是两个月以前阿方这么间我,我就会说生了三个儿子。他们不知道我许三观做了九年的乌龟,他们不知道我就不说了。
然后许三观对阿方和根龙说毛“我看到你们要去卖血,不知道为什么我身上的血也痒起来了。”
阿方和根龙就说:“你身上的血痒起来了,就是说你身上的血大多了,这身上的血广多也难受,全身都会发胀,你就跟着我们一起去卖血吧。”
许三观想了想,就和他们一起往医院定去。他走去的时候心里想着林芬芳,他觉得林芬芳对他真是好,他去摸她的脚,她让他摸了,他去摸她的大腿根。她让他摸了,他跳起来捏住她的两个奶予,她也让他捏了,他想干什么,她都让他干成了。林芬芳都摔断了腿,还让他干那种事,他把她的断腿碰疼了,她也只是哼哼哈哈叫了几声。许三观心想应该给她送十斤肉骨头,送五斤黄豆。医院里的医生经常对骨头断
光送些肉骨头和黄豆还不够,还得送几斤绿豆,绿豆是清火的,林芬芳天大躺在床上,天气又热,绿豆吃了能让她凉快一些。除了绿豆,再送一斤菊花,泡在水里喝了也是清火的,他跟着阿方和根龙去卖血,卖血挣来的钱就可以给林芬芳买肉骨头,买黄豆、绿豆和菊花,这样也就报答林芬芳了。
他卖血能挣三十五块钱,给林芬芳买了东西后还有三十来块钱,这三十来块钱他要藏起来,要花在他启己身上,花在二乐和三乐身上也行,有时候也可以花到许玉兰身上,就是不能花到一乐身上。
许三观跟着阿方和根龙来到医院前、他们没有马上走进医院,因为许三观还没有喝水,他们来到医院近旁的一口井前,根龙提起井多的木桶,扔进井里打上来一桶水,阿方解下腰里的白瓷杯子递给许三观。许三观拿着阿方的杯子;蹲在井旁喝了一杯又一杯,阿方在边上数着,数到第六杯时,许三观说喝不下去了、根龙说最少也得喝十来杯,阿方说根龙说得对可许三观就喝起了第七杯,他喝几口,就要喘一会儿粗气,第九杯没有喝完,许三观站起来,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出人命了,而且他的腿也蹲麻了。阿方说腿蹲麻了就站着喝,根龙说再喝一杯,许三观连连摇头,说他一口也不能喝了,他说他身上的血本来已经在发胀了;水喝多了就胀得更难受了。阿方说那就去医院吧,于是他们三个人走进了医院。
他们把身上的血卖给了李血头,从李血头手里拿过来钱以后,就来到了胜利饭店,三个人在靠窗的桌旁一坐下,许三观抢在阿方和根龙前面拍起了桌子,对着跑堂喊道: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给我温一温。”
然后他心满意足地看着阿方和根龙也和他一样地拍起了桌子,阿方和根龙先后对跑堂说: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许三观看到他们忘了说“黄酒温一温”这句话,就向离开的跑堂招招手,然后指着阿方和很龙对跑堂说:
“他们的黄酒温一温。”
跑堂说:“我活到四十三岁了,没见过大热夭还要温黄酒的。”
许三观听了这话,就去看阿方和根龙,看到他们两个人都嘻嘻笑了,他知道自己丢丑了,也跟着阿方和根龙嘻嘻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阿方对许三观说:“你要记住了,你卖了血以后,十天不能和你女人干事。”
许三观问:“这是为什么?”
阿方说:“吃一碗饭才只能生出几滴血来,而一碗血只能变成几颗种子,我们乡下人叫种子,李血头叫精子……”
许三观这时候心都提起来了,他想到自己刚才还和林芬芳一起干事了,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都要瘫痪了,他问阿方:
“要是先和女人干了事,再会卖血呢?”
阿方说:“那就是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