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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誓从夫

古灵 2010-02-07 06:32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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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一大清早,竹承明正在用早膳,满儿便找上门去了。    转自:山东工业技师学院招生就业资讯网(www.gyjsxy.nev.cn)

    「爹,咱们钓鱼去吧!」

    钓鱼?

    一大清早去钓鱼?

    竹承明听得直发愣,一个不留神,人已经被拖出门,筷子还拿在手上,等回过神来时,业已同其他人一样席地坐在某处树荫掩隐,清风徐徐的小潭边,人手一根钓竿,一双筷子,一脸茫然。

    「满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满儿横他一眼。「怎么?爹,才半个月不见,你就忘了我是谁了吗?告诉你,今天可是我的生辰,让你们陪陪我会很过分吗?」

    竹承明一怔。「原来今天是妳的……」

    「对对对,」满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所以我才来找你们,想说礼物就不必了,陪陪我就行,没想到你们都这么不情愿。」其实她真正想要的是允禄的陪伴,却得来看住他们,想到就一肚子不甘心。

    「不不不,当然不是!」竹承明慌忙否认。「我只是很意外而已。」

    「我倒是一点儿都不意外,」满儿低低咕哝。「从来没期待你们会记得我的生辰。」这种事也只有允禄会记得,倘若不是他先把礼物送给了她,她还真是不情愿出门呢!

    「不,满儿,我……」竹承明有点不知所措。「我真是一时忘了……」

    「是啊,就跟去年一样嘛!」

    竹承明窒了一下。「满……满儿,这样吧,今儿我们进城里去……」

    去干嘛?

    自投罗网?

    「那就不必了!」满儿忙道。「我只要你们陪我钓鱼闲聊就够了,瞧,这儿多么清幽静谧,不像城里那样走到哪里都是满满的人,又是风沙满天飞,在这度过一天不挺好?」

    「好好好,当然好!」竹承明不敢再多说,免得又踩到火药库爆得他满头黑。「不过,我那外孙呢?怎地没一块儿来?」

    满儿耸耸肩。「夫子抱怨他上课时老爱作怪,被他爹罚禁足。」

    竹承明不禁莞尔。「孩子都是这样。」

    「才怪,我家的小鬼特别可恶,是爹不知道,他们啊……」

    于是,在小潭傍,静幽的气氲中,满儿开始滔滔不绝地向竹承明五人抱怨小鬼们有多顽皮,多可恶,多该死,竹承明听得呵呵笑个不停,竹月莲羡慕已极,竹月娇喃喃嘟囔说居然有人比她更会搞怪……

    直至近午,竹月莲、竹月娇到树林里去采摘野果,陆家兄弟在潭边剖鱼,竹承明负责燃火堆准备烤鱼,满儿要去找合适的树枝来搭烤鱼架。

    找着找着,蹲下去捡起一根粗树枝的满儿才刚直起身来,冷不防面前陡然落下一人,她吃惊地退后两步,定睛一看,顿时魂飞魄散。

    「云舅舅!」

    柳兆云两眼阴狠地咬定她,「总算让我逮到妳落单的机会了,柳满儿,认命吧!」话落,挥掌击出。

    满儿骇然失声尖叫,双脚反射性地拚命往后退,谁知道才退一步,脚下便勾到一根树藤而仰天倒下,却恰恰好躲过柳兆云那一掌,那股雄猛的劲气呼一下从她胸前掠过,刮得她脸皮一阵刺痛。

    自然,早已经下定狠心的柳兆云不会因为满儿幸运逃过一劫就放过她,第一掌才失手,第二掌又已挥出。

    他不相信这一回她也会那么幸运!

    的确是,不过他忽略了自己的处境也不是很完美,猝闻惊叫声而飞身赶来的竹承明乍见满儿倒地,不由勃然大怒,不等柳兆云击出第二掌,便双拳飞扬抡起两道狂猛的罡气扑过来。

    而随后赶至的陆家兄弟正好拦住紧跟在柳兆云后面支援的同伴。

    仓促间,柳兆云只得先求自保,但仍然不甘心地先踢出一脚再回身,只听得又一声尖叫,还半躺在地上的满儿被他那一脚踢飞出去远远的……

第一章

    各自捧了满怀野果,竹月莲与竹月娇一边闲聊一边往回走。

    「二姊为什么一定要再见过三姊才肯成亲呢?」竹月娇困惑地问。「别告诉我说二姊真的是心里不安到非得先向三姊道歉不可,那种理由骗骗小孩子还可以,想哄我可不够,相信爹跟你也没信。」

    竹月莲沉默半晌,悄然撩起一抹无奈的笑。

    「的确,我跟爹都不信,但我们确实不知道月仙究竟有何目的。也许她真正想见的是妹夫,她想再见妹夫一面,确认妹夫真的是无意于她,也好让自己死心;也或者她根本无意死心,而她真正的企图是……是……」

    「再找机会杀死三姊?」竹月娇轻轻道。

    竹月莲长叹,颔首。

    「那你们还让三姊去冒险,」竹月娇不满地大声抗议。「又不告诉她事实!」

    「我怎么说得出口?」竹月莲苦笑。「况且满儿也不笨,她应该也想得到这层,又何须我们告诉她。」

    竹月娇斜着眼瞅视她好一会儿,再垂下视线盯着手上的野果。

    「三姊真可怜。」

    「我和爹一定会好好保护她的!」竹月莲脱口道。

    竹月娇闷不吭声,只顾往前走。

    「不然怎么办?」竹月莲想找理由为自己辩解。「如果不是他们坚决不肯把孩子过继给竹家……」

    「如果三姊根本没来找过我们,那又如何?」竹月娇马上驳回她的推卸之词。

    竹月莲窒了一下,本欲再辩,旋又改变主意,低眸沉思片刻,再叹息。

    「也许是吧,我跟爹都很自私,爹只想着必须有人承继竹家。而我……」她惭愧地别开眼。

    「我想我是有点嫉妒满儿,总希望她能让出一个儿子,届时那个孩子必定是交由我来抚养,我愿意为那付出一切,因为……」眸眶悄悄渗出晶莹的水光。「天知道我有多么想要个孩子!」

    僵硬的目光不由自主放柔了,充满了同情,「大姊……」竹月娇有些不知所措。「或者我们可以再设法说服三姊……」

    竹月莲深深叹息。「谈何容易啊!」

    竹月娇欲言又止地张了半天嘴,末了终归于一声懊恼的嗟叹。

    「真该死,三姊夫明明脾气挺好的嘛,为何就这般顽固?」

    「脾气挺好?」竹月莲柳眉微扬,然后不置可否地挑了一下唇角。「也是,妹夫看上去是挺温和,没什么脾气,这回来,他也没就月仙那件事对我们发火,友善如故。只不过……」

    双眉轻颦,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不知为何,我老觉得那只是表面上的,有时盯着他久了,总会冒出一股莫名的颤栗感,令人心里直发毛。」

    竹月娇愈听愈茫然。「会吗?」

    竹月莲淡然一哂。「老实说,除了你,其他人都有这种感觉,特别是爹。」

    「是喔……」竹月娇疑惑地想了片刻。「好吧,那下回见到三姊夫,我会认真点观察,也许……」

    上文才说完,下文尚未接上,第一声骇然尖叫就在这时扯着颤巍巍的长音拉过来,听得竹月莲与竹月娇一阵鸡皮疙瘩,相顾愕然。

    「是满儿?」两人慌忙松手丢下野果,以最快的速度飞身而出,直奔向前。

    随后,在临出树林前,他们又听到第二声好像有人在割鸡喉似的尖叫,随着另一阵鸡皮疙瘩,心头一紧,脚下不由更快。

    谁知才刚踏出树林,脚前就突然滚过来一团物事,两人都差点一脚踩上去,仓促间提气纵身跳过去,暗道一声好险,再狐疑地回过头来看,顿时抽了口气,不约而同冲回来蹲下去。

    「满儿,怎么了?你怎么了?」两人手忙脚乱的扶起满儿。

    「别紧张,别紧张,」满儿捂着小腹,脸色有点白,但还扯得出笑来。「只是有点痛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你……」

    「真的不要紧啦!」满儿自己站起来,两眼忙往回看。「现在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再打下去了,不管谁伤了谁都不行啊!」

    竹月莲和竹月娇这才注意到那一群打得难分难解的人。

    「咦?那些人是谁,爹他们怎么跟他们打起来了?」

    「我舅舅。」满儿苦笑着匆匆跑过去。「他们想杀我!」

    「耶?」

    要强行分开一大群豁出全力拚斗得正激烈的人并不容易,就算她吼破喉咙也不一定会有人搭理她,或者她硬插手进去,大概连眨个眼的功夫都不必,马上会被当成一只笨蛋蚊子,一掌就拍扁了。

    但眼看再打下去必定会出现你死我活的场面,迫不得已,满儿只好拿出最无奈的方法。

    躲的就是这个,没想到现在还是要摊开来讲,不,是大声吼。

    「爹,不要打了,他是我舅舅啊!」转个头,再叫。「玉姑娘,你更不能打,我爹叫竹承明,住云南大理呀!」

    闻言,竹承明与玉含烟先后大喊:「住手!」并不约而同收手飞身后退。

    其他人一听到指令也纷纷收手退开,但仍然戒备地盯住对方,竹承明则惊讶地看着柳兆云,玉含烟更是满眼惊疑地盯住竹承明。

    「竹……承明?」

    「没错,大理的竹承明,你是天地会双龙头之一,一定知道他是谁吧?」满儿忙道。「我想你也看得出来我们五官极为酷似,因为他是我亲爹,我是他女儿,他才会告诉我这件事,所以你大可不必再怀疑了。」

    玉含烟仍是无法相信。「但你不是……」

    满儿断然摇头。「不是,这事说来话长,我也是两年前才知道的。」

    玉含烟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表情逐渐平静下来,眼神充满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那么你是……」

    「我是。」

    「但你却嫁给了……」

    「命运的捉弄吧,但我一点也不后悔跟了他。」

    见满儿说得那样轻松不在意,还带着笑容,玉含烟不觉又凝视她好一会儿。

    「他知道吗?」

    「知道。」

    「但他什么也没做。」

    「对,他什么也没做。」

    「为什么?」

    「你说呢?」

    清丽的娇靥上蓦起一阵波动,「是的,既然能为你抛舍性命,又为何不能为你背叛他的主子?」玉含烟语音轻颤地呢喃。

    满儿默然无言,其他人听得满头雾水,没有人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玉含烟闭了闭眼再睁开,神情已恢复冷静。「令尊可知道?」

    满儿耸耸肩。「不知道,不过我想再也瞒不下去了。」

    「我不能不让他知道。」玉含烟坚决的说。

    满儿无所谓的点点头。「你说吧,我早有心理准备了。」

    玉含烟深深注视她一眼,目光中是歉然,是同情,也是佩服。

    而后,她转向竹承明,「『汉爷』,含烟是洪门天地会双龙头之一,想必『汉爷』知道?」一边问,一边比出几个非常奇特的手势。

    一听「汉爷」那两字称呼,竹承明当即有所颖悟,「我知道。」同样比了几个不同的奇特手势。

    见竹承明毫不犹豫地比出对应手势,玉含烟不再存有丝毫疑心。

    「那么,『汉爷』,我必须告诉您一件事。」

    「什么事?」

    「是……」玉含烟迟疑一下,美眸朝满儿瞥去,眼神看不出是何含义。「『汉爷』,您可曾听过庄亲王?」

    竹承明脸现疑惑之色,不明白这种时候她突然提到毫不相干的人是为什么。

    「自然听过,雍正的十六皇弟允禄,冷酷又无情,心性之残佞毒辣无人可及,偏又拥有一身高绝的武功,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专门为雍正做一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是……咦?女婿,你也来……」

    他的话被一连串惊恐的抽气声硬生生切、切、切……切断。

    在同一瞬间,王瑞雪、柳兆云、柳兆天以及三位天地会的长老,全都骇然失色地连连倒退不已,张张脸呈现出惊悸过度的灰白,五官都扯歪了──同一个方向,仿佛光天化日之下活见鬼,而且是一大票恶鬼,又如临大敌般刷刷刷先后现出兵器严阵以待,没有兵器的赶紧躲到后面去负责发抖。

    他们谁也忘不了当年那场惨烈的血战。

    满儿回眸,粲然一笑。「你来啦?」

    冷漠的眸子,神情严峻森然,允禄不知何时出现在满儿身后,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慑窒的酷厉气息。

    「露馅儿了?」

    满儿滑稽地咧咧嘴。「皮都破了,哪能不露!」

    允禄默默展臂揽住她,不再吭声。

    竹承明五人见状,不由困惑地面面相觑,想不透那些原本气势汹汹,随时准备大展身手咬几个活人献祭来填肚子的老虎,为何剎那间就变成惊魂丧胆,猛抢乌龟壳来背的小猫咪?

    而「金禄」那迥然不同的模样也令他们骇异不已,那冷酷,那狂厉,有一瞬间,他们还以为认错人了。

    搞不好真的认错了。

    唯有玉含烟镇定如恒,甚至还有些若隐若现的殷切。「王爷,好久不见了。」

    允禄冷哼。「玉含烟,敢于再次出现在本王面前,胆子不小,你道本王杀不了你么?」

    一丝黯然极快飞逝于玉含烟的瞳眸内。

    「起码你今日动不了手,王爷,柳姑娘不会让你动手的,不是吗?」

    「那你就错了,玉姑娘,」柔荑覆上揽在她腰际的手,握住,满儿坚定地说。「只要有人想伤害他,我绝不会阻止他动手,就算那人是我亲爹。」

    玉含烟脸上浮上一抹愕然。「但他是你生身之父……」

    是啊,一个不曾养育过她、照顾过她、保护过她的生身之父。

    「如果他能无视于我的存在而对我的夫婿下手,我又为何要顾及他?」

    「他有他的立场……」

    「立场?」满儿翻了一下眼,很清楚地表明她对那两个字眼的不以为然。「从允禄杀进天牢救出我的那天起,我就抛开了所有的立场,如果他还想认我是女儿,就得跟我一样抛开所有立场!」

    听到这里,竹承明终于明白了,但他实在不敢相信。

    「满儿……」他震骇的失声大叫。「你……你……」

    瞧见亲爹表现出那样震惊欲绝的样子,不知为何,满儿竟然觉得有点滑稽。

    「很抱歉,爹,我的夫婿并不是什么名伶,而是大清朝的庄亲王,这种结果是你当年抛弃我娘造成的,你必须承担!」

    竹承明踉跄倒退两步,几乎站不住,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虽然我身上流的是你的血,抚养我长大的是柳家,但活了我的心,赋予我生命意义的是允禄,如果不是他,我根本活不到今天,早在十几年前,我不是被杀就是自杀了,所以……」

    满儿傲然扬起下巴。

    「对于你,对于柳家,柳满儿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我是爱新觉罗·允禄的妻子柳佳氏满儿。当年你选择抛弃我娘导致今天这种结果,现在你就必须再做另一个抉择,如果你能抛开立场接受这样的我,我仍然愿意做你的女儿;倘若你不愿,我也无所谓,一切都在你,爹。」

    竹承明没有任何反应,仍是一脸骇异,不是他已做出抉择,而是他尚未接受眼前的事实,脑袋里还定格在空白的画面上,根本无法做任何思考。

    满儿却以为他已做下抉择。

    「没关系,爹,我早就猜到八成会是这样,即使如此,我也……」她想告诉他她根本不在意他接不接受她,却被竹月莲一声惊恐的尖叫吓得倒噎回去。

    「满儿,你……」竹月莲骇然指住满儿脚下。「你……你怎么……」

    「呃?我怎么了?」满儿困惑的低下头去看,惊喘。「天哪!」

    就在她驻足之处,不知何时流了一大摊血,湿漉漉地将脚下的野草染成一片怵目惊心的鲜红血泊。

    谁谁谁,这是谁的血?

    疑惑方才浮现心头,她的人已经被抱起来呼呼呼地飞在半空中,抬眸看,允禄那张娃娃脸紧绷成一片铁青,两瓣唇抿成一条直线,不时垂眸瞥她一眼,目光中满盈迫切之色。

    不会是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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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

    「回王爷的话,福晋虽因小产失了不少血,但她玉体向来强健,只要按时喝下补药,稍加休养即可,最多一个月便可痊愈如初。」

    「但这几日来,她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不停掉泪……」

    「回王爷,那非关身体,是心病,这就得靠王爷了。」

    把责任推得一乾二净之后,太医便偷偷摸摸地溜走了,留下允禄独自伫立于床前,专注地凝视着床上那始终背对着他的身影,默然良久。

    然后,他侧身于床沿坐下。

    「满儿……」生平第一次,他尝试用言语安慰人。「孩子令人厌恶,多余,毋需再生了……」

    彻彻底底的大失败!

    他的武功盖世,剑法天下无敌,安慰的词句却贫乏到极点,冷漠的语气更缺乏说服力,听起来不像是在安慰人,倒像是在命令人。

    不准再生孩子,不准伤心,不准流泪,什么都不准,只准做个快乐的老婆!

    结果可想而知,无论他如何「安抚」她,如何「劝慰」她,满儿仍旧坚持以背对他,对他不理不睬,自顾自伤心落泪。

    谁理你!

    「娘子……」无奈,只好换金禄上台来唱出喜戏。「要那多孩子做啥,为夫不比他们可爱么……」

    结果变成惨不忍睹的大悲剧!

    向来战无不克,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禄首度面临束手无策的困境,一开唱便碰上了一堵又高又厚的铜墙铁壁,可怜他撞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那面墙却连层灰都不肯掉下来。

    很抱歉,铜墙铁壁没有灰,只有撞得死人的硬度。

    亏得他使尽浑身解数,连最贱、最不要脸、最卑鄙下流的招数都使出来了,满儿却依然故我,当他是隐形人似的毫不理会,连一个字也不愿意响应他。

    她就喜欢作哑巴,怎样?不行吗?

    最后,当御医宣布福晋可以下床,而且最好下床走动走动时,满儿还是只肯躺在床上拿背对着所有人,于是,允禄只能做他唯一能做的事。

    日日夜夜守在她床边,寸步不离。

    她不吃,他也不吃;她不喝,他也不喝,默默陪着她,不洗澡,不更衣,连胡子也不刮。

    这样过了数日后,佟桂终于看不下去了。

    「塔布,去叫王爷出来,我有话跟他说!」这个王爷真是个大笨蛋,都老夫老妻了,他还不了解福晋的心思吗?

    或者再细心的男人本质还是粗枝大叶的?

    而塔布,一接到老婆的命令,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连话都结巴起来了。「你你你……你要我『叫』王爷出来?你是嫌我这个丈夫不合你的意,打算换个男人了是不?」

    佟桂啼笑皆非地猛翻白眼。

    「你在胡扯些什么?我是要王爷出来,好跟他解释福晋究竟是怎么了呀!」

    「原来如此。」塔布喃喃道,挥去冷汗。「好吧,我去『请』王爷出来。」

    片刻后,允禄皱着眉头出来,佟桂使眼色让玉桂进寝室里去伺候,再示意允禄跟她一起走远些,一停下脚步,她尚未开口,允禄便先行问过来了。

    「你说知道福晋是怎么了?」

    未曾出声。佟桂就先叹了一大口气给他听。

    「王爷,您还瞧不出来吗?福晋是在害怕啊!」

    允禄双眉微扬。「害怕?害怕什么?」

    大着胆子,佟桂仰眸与允禄四目相对。

    「害怕王爷您会跟那孩子一样,眨眼间就没了呀!」

    允禄蹙眉,沉吟不语。

    「王爷,都成亲这么多年了,您应该很了解福晋的性子才是,在人前,她总爱表现得很坚强,不让人瞧见她真正担忧害怕的事,那些她都会藏在心里头,唯有在独处的时候才会允许自己发泄出来……」

    猛抬眸,允禄若有所悟地瞠大双眼。

    「……好些年来,福晋都任由王爷您爱怎么忙就怎么忙,从不曾抱怨过半句,毕竟王爷您还年轻,还不到该担心生老病死的年岁。但自从十三爷和十五爷相继去世后,福晋恍悟人并非年老才会死,于是开始为您担着一份心,也才开始不时缠着要您多陪陪她,而实际上她是希望王爷您能够多休息休息,别让自己累倒了……」

    允禄垂眸无言。

    「……或许这些福晋都跟您提过了,但王爷您真听进心里去了吗?真有设法要让福晋放心吗?没有,王爷您什么也没做,只会用一张嘴空泛地安抚福晋,所以福晋只好继续为您担心,继续害怕您不知何时会支撑不住而倒下……」

    回眸目注寝室的门,允禄仍然沉默着。

    「……然后,在毫无警示的情况下,福晋小产失去了孩子,老天用这种最残忍的方式让她更深刻地体认到生命竟是如此无常,无论她如何为王爷您担心,您还是可能会像那孩子一样眨个眼就没了,一想到这,福晋就受不了,她知道自己无法承受失去您的……」

    「够了!」允禄低叱。

    佟桂吓了一跳。「王……王爷?」忠言逆耳,王爷听不进去吗?

    允禄深深注视她一眼,而后转身大步走回寝室。佟桂不禁松了一大口气,自主子的眼神里,她看得出他终于明白她所要传达的意思。

    现在,王爷应该可以安慰得了福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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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上的人儿依然僵直着背影对着他,允禄凝视片刻后,悄然脱靴上床躺至她身后,贴住她曲线柔美的背脊,温柔的双臂自后怀抱住她,俯下唇,覆在她耳傍吐出低沉的气息。

    「记得你曾说过,早晚有一天你我总会走上那条路,但只要能跟我一块儿走,你这辈子就再也没有任何遗憾……」

    一如过去半个多月来一样,对于他的言语,她没有丝毫反应。

    不过允禄也不期待她会立刻给予他响应,「……现在,我承诺你,」他兀自往下说。「当我要走的时候,必定会带你一道走……」

    忽地,背对着他的娇躯很明显的震了一下。

    「……如你所愿,要走便一块儿走……」

    背对着他的身子愈显紧绷。

    「……我发誓,绝不会留下你一个人!」他坚定的发下誓言。

    但满儿依然毫无动静,仿佛刚刚的震动只是错觉,其实她一直在熟睡,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誓言。

    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没有再说什么,她却突然出声了。

    「真的?」沙哑的声音,粗嘎得像个男人。

    「对你,我从不打诳语。」

    「……不骗我?」

    「我也从不曾骗过你。」

    又过了半晌,她慢吞吞地转过身来,仰起红肿的眸子认真地瞅住他。

    「你发誓绝不会丢下我一个人?」

    「我发誓。」

    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她才徐徐闭上眼,脸上是「终于可以放心了」的安心表情,然后,没有半点征兆地,她突然扑在他胸前,揪着他的衣襟嚎啕大哭起来。

    「咱们的孩子没了啊,允禄,没了啊!」

    「你还有弘普他们……」

    「但他们不是她呀!」

    「我会再给你……」

    「再给一百个也不是这个了嘛!」

    「那就不要再……」

    「闭嘴,你就不能让我哭个痛快吗?」

    「……」

    寝室门外,佟桂与玉桂相视一笑。

    总算雨过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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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那个活泼俏皮的满儿在翌日就原封不动的回来了。

    「老爷子,太医说我最好多走动走动耶!」

    「嗯。」

    「那你陪我去散步好不好?」

    「先喝过药再去。」

    「又喝药,」满儿不甘心地瞪住药碗。「我的血都可以给人家当药喝了!」不晓得如果她「不小心」打翻它的话,某人会不会干脆放过她一马?

    「喝!」冷着脸,允禄毫无妥协余地的低喝。

    看样子是不会。

    哀怨地瞟过去一眼,「好嘛!好嘛!干嘛那么凶嘛!」掐住鼻子,满儿苦着脸灌下药汤,再抹着嘴喃喃指控。「我知道,以前都是我在逼你喝药,所以现在你逮着机会也要好好虐待我一下,对不对?」

    对于她那种无理取闹的指控,允禄的反应是无聊地瞥她一眼,取回空碗,再把另一个盛满人蔘鸡汤的碗端给她。

    「喝!」

    「暴君!」

    「还有这个。」

    「拜托,我又不是……」

    「喝!」

    「……」

    一刻钟后,满儿才得以挽着允禄的手臂走在王府后的庭园间,两人也没说话,只是沿着小径随意漫步,或者在亭子里坐坐闲聊;待用过午膳,允禄再陪她睡个午觉,醒来后他看书、她做女红,倒也甜蜜安详。

    入夜,他又伴她在星空下散步,沉静的风吹得树影沙沙,月儿在莲花池里破成碎碎片片,亲昵的心依然牵系成一线。

    「老爷子。」

    「嗯?」

    「我有点困了耶!」

    「回房去睡。」

    「不要!」满儿娇嗔地抱住他的手臂,丹凤眼亮晶晶地往上瞅着他。「人家还不想进屋里睡嘛!」

    「你想如何?」

    「背我,等我想进去了再进屋去。」

    于是,满儿上了允禄的背,不到一会儿就睡着了,但允禄依然默默背着她在月下漫步,片刻也没停过,直到她被夜莺鸣唱惊醒。

    「咦?我睡着了吗?唔……我们回房去睡吧!」

    允禄这才背着她缓步朝寝楼方向走去,此时,王府外遥遥传来打更的梆锣响,四更。

    她已在他背上睡了将近两个时辰了。
第二章

    虽然满儿的精神已然恢复正常,但允禄仍旧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每日每日重复同样的生活步骤,几乎一成不变,称得上单调又无聊,但满儿却乐此不疲,每个人都可以在她脸上清清楚楚的看见「满足」两个字,只因为允禄伴在她身边。

    直到太医正式宣告满儿已痊愈如常,这时,佟桂又悄悄给了允禄一个「良心的建议」。

    「王爷,福晋虽然身子痊愈了,但她瞧见格格、阿哥们时仍然会想到那个失去的孩子,所以奴婢建议王爷暂时把福晋带离开王府,过一阵子等福晋会主动提起格格、阿哥们时,王爷再带她回来。」

    于是,隔日允禄便带着满儿出发到西直门外长河畔的园林,自雍正将那座庄园赏赐给他以来,这还是他头一回出现在那儿。

    尽管这座庄园内的建筑并不多,但前临湖水烟波淼淼,林木葱笼绿草茵茵,还有许多清溪果树,优雅恬静的环境确实最适宜静养不过。

    「皇上怎么都没找你?」满儿好奇地问。

    「皇上不在宫里,他到圆明园避暑去了。」允禄淡然道。

    「也对,今年满热的,皇上一定又躲到圆明园去遛狗了。」宫里谁不知道雍正闲暇时最爱养狗、遛狗,连狗衣、狗笼、狗窝都有特别指示,雍正的大小老婆都没他养的狗那么好命。

    「避暑。」

    「遛狗。」

    「避暑。」

    「……好吧,避暑,顺便遛狗,这总行了吧?」满儿很有「风度」的退让一步,再微倾臻首问出最重要的一句。「那内城里有事也不会找你吧?」

    「我把内城的安全交给雍和宫的喇嘛,若然出事,叫他们提头来报!」

    好狠!

    满儿吐了一下舌头,随即高高兴兴地挽住他的手臂。「那咱们去逛逛吧,瞧瞧这园里有什么稀奇的没有。」

    没有。

    这园子里没什么稀奇的,也没什么好玩的,更没有吵吵闹闹的小鬼,也没有太监来传皇上的旨意,没有官员求见,没有密折,没有公事,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慵懒的时光,闲适到几近于沉闷。

    但,就是得在这种闲逸的日子里,允禄才得以任由自己完完全全的放松,沉浸在比笨猪还怠惰的生活中,他甚至还丰腴了许多。

    「老爷子,你胖了耶!」

    凉爽的树荫下,允禄双臂枕在脑后睡在草地上打盹儿,连回应她都懒;满儿忍不住捏捏他白里透红的腮帮子,那粉嫩的肌肤立刻被她掐出两道痕迹,他却还是动也不动,她不禁咯咯娇笑着在那张樱桃小嘴上啄了一下。

    对,这才是她想要的,不是让她静养,也不是要他陪她,而是让他好好休息一阵子。

    趴上他胸膛,她轻轻叹息,满足地。

    「我好快乐!」

    少顷,她微笑着坠入梦乡,而允禄,也细细打起呼噜来。

    叶影斑斑驳驳地洒落在他们身上,清冽的风穿梭在枝蚜间,撩起阵阵沙然声响回荡在宁静的湖滨,雀鸟啾啾是伴奏的乐章,轻轻吟唱着催眠的音符。

    在这种悠然令人懒的初夏午后,不睡觉还想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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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承明并没有离开原来住的四合院,甚至连玉含烟几人也都住进去了,只要竹承明一日不回云南,玉含烟就必须保护他一日。

    「记住,无论如何,你们绝不能再伤害柳姑娘。」玉含烟严厉地警告柳兆云。

    「为什么?」柳兆云以抗议的语气愤然道。「她是汉人的叛徒,也是害死我弟弟的凶手……」

    「够了没有?你弟弟的死是自找的,别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好不好?」虽然是「同一国」的,但王瑞雪就是非常厌恶柳兆云兄弟。「真是的,再怎么样,柳姑娘也是你的亲外甥女呀!」

    「只要她肯乖乖按照我弟弟的计画去做,我弟弟就不会死了!」柳兆云振振有词地坚持他的指控。

    没办法找正主儿报仇,只好赖到最好赖的人身上去,这人实在应该改姓赖!

    「是喔,只要柳姑娘乖乖听你弟弟的话自己去找死,你弟弟就不会死了!」王瑞雪冷冷地嘲讽道。「你弟弟可真有人性啊!」

    柳兆云窒了窒。「我……我妹妹也是她害死的,她死了也是应该的!」

    简直不敢相信,愈赖愈离谱了,这人的脑筋是不是哪里搭错线了,左转右拐,被害者竟然变成连环凶手!

    王瑞雪不可思议地瞪住他好半晌。

    「现在我终于有点明白了,只要是惹上你们兄弟的人都该死,没罪也有罪,不死就触犯天条,我看我最好离你们远点好,免得哪天也被你们列入追杀名单中!」

    话落,没好气地转开头,不想再跟他浪费口水。

    「话说回来,姊,那位『汉爷』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们不能伤害柳姑娘?」

    玉含烟神色极其凝重地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们他是谁,至于柳姑娘,既然她是『汉爷』的女儿,除非得到他的同意,否则我们一根寒毛也不能碰她!」

    「她明明是满人的杂种!」柳兆云脱口道。

    「喂喂喂,还没够啊你?」王瑞雪差点一巴掌打过去。「没瞧见柳姑娘与那位竹姑娘长得有多么相似吗?」

    柳兆云窒了一下。「那……也许只是巧合……」

    白眼一翻,「懒得理你!」王瑞雪不屑地别开脸。「别管他了,姊,现在是我们赖在这里还是怎样?还救不救人呀?」

    玉含烟黛眉轻颦。「情况出乎意料之外,我已写信去通知大哥,大哥为人谨慎,他在收信后必定会亲自到云南作查证,尔后才会给我们回音,我想整个计画一定会有所改变。」

    「云南啊……」王瑞雪喃喃道。「来回一趟可久了。」

    「所以我们必须耐心等待。」话落,环视屋内一圈。「『汉爷』呢?」

    「还不是老样子,」王瑞雪指指屋外。「又跑到后面山坡上去沉思啦!」

    玉含烟回眸朝窗外望去,眼底溢满同情。

    也难怪,换了任何人遇上这种情况必然都会如此两难,一边是骨肉亲情,一边是民族大义,他究竟该做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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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懒洋洋的日阳,温暖柔和,微风推着云朵在天际飘荡,悠闲自在,绿茵盎然的草地上,一群娘子军正在卯死命火并,十几个女人追着一颗皮球香汗淋漓地跑过来跑过去,周围十几个男人在起哄喊加油。

    「快跑!快跑!哎呀,又被抢走了!」

    「唉,唉,妳们女人就是这样,既然要玩就不死劲儿来玩儿啊,这样扭扭捏捏的算什么玩意儿,我说……」

    说话的人突然没了声音,旁边的人轰然大笑。

    「瞧,谁让你多嘴,被打个正着了吧!」

    「鼻子歪了没有啊?」

    「都告诉过你了,女人不好惹,特别是一大群女人,那简直比一大群恶鬼更恐怖,你……」

    这个说话的人也突然没了声音,不,有声音,他在呻吟。

    「该死,妳们不是在蹴鞠吗?干嘛把寸子丢过来!」

    爆笑声更烈。

    「不都是你自个儿找的,都知道女人不好惹了,还讲那种话!」

    「算了,算了,看女人玩没趣儿,咱们自个儿来练练真把式吧!」

    「什么真把式?赛马?射箭?」

    「别傻冒儿了,这儿怎么赛马?射箭要是射到了女人怎么办?当然是摔跤。」

    于是男人们脱掉了长袍、马褂和鞋袜,赤膊光脚也在一旁对打起来了。

    没有多久,玩累了的女人们也跑过来观战,前一刻喊加油下一刻喝倒采,最后居然下起赌注来。

    「我说二十二叔赢!」

    「我说弘晊赢!」

    「好,赌了!」

    再过一会儿。

    「喂喂,弘晊,你也争气一点好不好?」满儿气唬唬地喊过去。「知不知道你害十六婶儿我输了多少?」

    「这怎能怪我,」弘晊气喘吁吁地抗辩。「我都博了多少人,自然累了呀!」

    「好,那我换人,二十一弟,麻烦你让十六嫂我赢回点本来!」

    可是……

    「喂喂喂,你们很过分喔,我赌谁谁就输,故意的是不是?」

    「十六嫂,谁想输啊,尤其是输给自己的侄儿,那顶不脸面耶!」允禧啼笑皆非。「看着好了,打从这一刻开始,他们没事就会拿这事儿来给我糗大!」

    「那你就赢啊!」

    「怎么赢啊?弘曙整整高了我一个头耶!」

    「可恶!」满儿一张嘴翘得可以吊上三斤猪肉外加一颗大萝卜。

    一旁的十七福晋掩不住笑,偏过头来小小声建议。

    「十六嫂,要真不服气,不会请十六哥来,那可是百分之百的赢面!」

    「对喔!」满儿兴奋地跳起来,刚跑两步又回过头来。「千万别说出去我要找老爷子来,不然他们一定会跑得一个也不剩!」

    这时,庄园另一头的敞轩里,允禄正在幽静宁和的气氲中凝神写字。

    突然,他眉峰一皱,往轩外瞄了一下,然后默默放下笔,负手行至窗边凝望远处西山之颠,塔布与乌尔泰纳闷地相对一眼。

    主子干嘛不写了?

    片刻后,一阵连聋子都不可能没听见的脚步声霹哩啪啦的愈来愈近,塔布与乌尔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主子早听见夫人往这儿来了。随后,轩门被砰一声撞开,满儿拎着旗袍裙襬冲进来。

    「老爷子,老爷子,你的字写完了没?」

    允禄慢吞吞地回过身来。「什么事?」

    满儿先打个哈哈,再涎着脸奏上去。「老爷子,写字写久了也会烦的嘛,要不要出去运动一下?」

    允禄眉梢子轻轻一挑。「运动?」

    「对,对!」满儿猛点头。「譬如和二十一弟他们来场摔跤什么的。」

    允禄面无表情地注视她片刻。

    「妳跟他们打赌输了?」

    「啊,哈哈,哈哈……」牌底一下子就被掀开,原来是出老千,满儿尴尬得又打了好几个哈哈。「别这样嘛,老爷子,人家输得好惨喔,输银子没关系,面子都被扒光了,人家很不甘心嘛!」一边说,一边抱着允禄的手臂往外扯。

    允禄没吭声,任由她扯,如她所料。

    这会儿仍是她的「休养」期,只要能让她开心,任何事他都顺着她,连他那几个弟弟和侄儿、侄女说是这里的草地宽敞要上这儿来玩,他都同意了,这点一小事一他应该不会反对,就是看准了这点,她才敢来骚扰他写字的雅兴。

    「人家输了三千多两,你一定要帮我报仇喔!」

    报仇?

    允禄瞥她一眼,依旧默然无语。

    片刻后,他们来到之前那片草地上,那群还在摔来摔去喊来喊去的人,一见到允禄,脸色马上涨红了,又气又好笑。

    「十六哥?」惊叫。「十六嫂,好过分,居然把十六哥请来了!」

    「十六婶儿,真狡猾!」

    「十六嫂,好卑鄙喔!」

    「十六婶儿,太奸诈了!」

    「尽管骂吧,只要我能赢就好!」满儿得意的嘿嘿笑。「好,谁先来?啊,二十弟,你最大,你先来好了!」

    允禅看看允禄那张冷漠的脸,似笑非笑地耸耸肩,上前一步。「赌多少?」

    「一百两。」

    「好,十六嫂,我输妳一百两。」说完,退后,他「比」完了。

    「咦?」满儿呆住。

    允禧失笑,也上前一步。「赌多少,十六嫂?」

    「一……」顿住,瞇了一下眼。「不,两百两!」

    「行,十六嫂,输妳两百两。」允禧也「比」完了。

    「欸?」

    弘晊笑嘻嘻地抢上前。「十六婶儿,多少?」

    「……四百两。」

    「没问题,十六婶儿,输妳四百两。」

    「……」

    一面倒,那些男人全「输」了,然后继续比他们自己的,满儿哭笑不得。

    「这样有什么好玩嘛,真没趣!」眼一转,见允禄已自顾自走回去,她立刻冲过去纵身一跃跳上他的背。「背我!」

    允禄双臂往后扶稳她,继续走,连稍稍停顿一下都没有,仿佛他背上不过多了只蚊子而已。

    「老爷子。」

    「嗯?」

    「好奇怪呢,」趴在他结实有力的背上,她回眸一眼,再转回来若有所思的呢喃。「虽然我有三个亲姊妹,却觉得你这些兄弟侄儿女们更像我的亲人呢!」

    「因为他们肯输妳银子?」

    「才不是呢!」肯输银子就是亲人,那赌场老板不就亲人满天下了。「是……是……呃,应该是这十年来的相处一点一滴培养起来的感情吧!」

    「不许和他们有感情!」

    「耶?我说的是亲情啦!」满儿啼笑皆非地捶了他一下。「譬如他们这回来,说是贪咱们这儿的庄园大,其实是想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来解我闷;还有十三嫂和十七弟妹,我跟她们也比跟我亲姊妹更亲、更关怀彼此,她们……」

    叨叨絮絮的解释因允禄一声不悦的冷哼而中断,满儿忍不住翻了一下眼。

    「算了,不跟你说这个了,横竖你也听不懂。」她喃喃咕哝。「老爷子,我刚刚『赢』了多少?」

    「六八千九百两。」

    「真的?削到了,削到了,没想到这么好削耶!」

    「……」

    「老爷子。」

    「嗯?」

    「我说以后我们缺钱时就用这方法来赚钱,保证饿不了肚子,你觉得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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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边是骨肉亲情,一边是民族大义,他究竟该做何抉择?

    山坡顶上,负手伫立的竹承明连声叹息,悄悄来在他身后的竹月莲不觉也跟着无声叹了好几口气,她虽能了解父亲的苦恼,却一点也帮不上忙。

    「爹,用午膳了。」

    「……」

    「爹,多少吃点吧!」

    「……」

    「爹,您这样也解决不了问题呀!」

    竹承明终于回过身来,愁眉郁结,懊恼满面。「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这……」竹月莲也不知如何是好。「小七送吃食用品来了,或许我们应该先问问他满儿的情况如何吧?」

    随后,他们回到四合院前,恰好拦上正待离去的小七。

    「小七,满儿她还好吗?」

    「满儿姊她小产了,不过现已痊愈。」小七瞟一眼闻声出来的玉含烟几人。「听说起初一阵子满儿姊伤心得不吃也不喝,王爷便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满儿姊痊愈之后,王爷又陪她到城外的庄园去休养,这会儿还没回王府呢。」

    「是吗?」竹承明不觉朝柳兆云投去恼恨的一眼——就是他那一脚害得满儿小产的。「那么我能见她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小七想了一下。「我帮你去问问看好了。」

    待小七离去后,竹承明面无表情地转向柳兆云,眼神严峻。

    「现在,我想知道你们柳家究竟是如何对待我的满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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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脆的娇笑声自湖里一路进落至草地上,满儿全身湿淋淋地就地躺下,大口喘息着。

    「这样才够凉快嘛!」

    随手从一旁的竹篮子里拿了颗桃子咬下一大口,再扔一颗给甫在她身旁坐下的允禄,后者同样一身湿淋淋,还光着刚劲瘦削的上半身,看上去比她更凉快。

    「老爷子。」

    「嗯?」允禄也躺下了。

    「你想小鬼们是不是搬到沁水阁去住了?」

    允禄瞄她一眼,吃一口桃子。「多半是。」

    「呿,那我们回去岂不是要跟他们抢地盘了!」满儿懊恼地咕哝。

    「我会赶他们走。」

    「喂,是他们先搬进去的耶!」既然身为额娘,偶尔也要为孩子们打抱不平一下,尽尽为人娘亲的责任,尤其是当她很无聊的时候。

    「那又如何?沁水阁是我的。」

    满儿怔了怔,失笑,「也对,别说沁水阁,整座王府都是你的,包括小鬼们也是你的,你赶他们走,他们还敢不快快滚蛋!」她呢喃着翻过身去趴上他的胸,继续啃桃子,顺便把桃子汁滴在他胸膛上。「老爷子。」

    「嗯?」

    「你想那个孩子会不会恨我害她失去被生出来的机会?」

    「他不敢。」

    「为什么?」

    「我会教训他!」

    静默一下,满儿失声爆笑。「是是是,你是她阿玛,她不怕你才怪!」但笑了一会儿后,她又无缘无故地失去笑声,失神片刻,轻轻叹息。「我真的好想再生个女儿哦!」

    话声刚落,允禄猝然丢开吃一半的桃子,猛地起身,满儿才想问他要做什么,人已经被他抱起来往楼阁那方向大步走去。

    「你要干嘛?」

    「把女儿给妳。」

    两个时辰后,回廊环绕的楼阁内,寝室门上忽响起两道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允禄将脸侧向门那边,连眼睛都没睁开。

    「什么事?」

    「回王爷,」乌尔泰的声音压得又轻又细。「小七传过话来,说有位竹老爷子想见福晋。」

    「知道了。」

    乌尔泰悄悄离去,允禄把脸转回来继续睡觉,满儿依然窝在他怀里睡得可熟。

    晚膳过后,两人照例依偎在湖边漫步,清澈的月高挂夜空,星芒在黑幕中闪烁,慵懒的风撩动湖水,那涟漪,像这份幽静,无止无尽。

    「满儿。」

    「啥事,老爷子?」

    「妳爹想见妳。」

    「……喔。」要见吗?

    良久后。

    「老爷子,明儿个把小鬼们接来这里住两天可好?」

    「妳想做什么?」

    「我想这也许是唯一一次可以让爹见见他所有外孙的机会。」

    允禄双眉微耸。「妳想让妳爹上这儿来见妳?」

    「不成吗?」仰起粉脸儿,满儿娇瞋地瞅着他。

    「……我会安排。」

    「谢谢你,老爷子。」

    无论是满人或汉人,外孙总还是外孙,她没有权利不让爹见。

    或许见了外孙之后,她爹终究会明白在亲人之间谈论立场实在是一件最无意义的事吧?
第三章

    小鬼们也是头一回上城外这座庄园里来,按照往昔的惯例,每到一处新鲜地方,他们必定会人一到就四散跑得不见半个鬼影,叫也叫不应,追也追不回。

    可是这回他们却不忙着探险,也不忙着去找新鲜乐子,反而人一到便气势汹汹地团团包围住满儿,连小弘昱也被他们拉来滥竽充数,十只眼睛全恶狠狠地盯住了她,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

    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吗?

    更奇怪的是,允禄竟然袖手冷眼旁观,眼睁睁看着她被大军包围,一点也没有伸手替她解围的意思。

    「可恶的老太婆,妳很过分哦!」弘普愤慨地首先发难。

    老……老太婆?

    「这个……我承认我是『老了』没错,但还没那么老吧?」满儿难以接受地喃喃道。「二十九岁应该还不够资格背上那么『伟大』的头衔,所以,谢谢你们的抬举,不过,我想二十年后再把那种称呼套到额娘头上来会比较恰当。」

    佟佳、玉桂、塔布和乌尔泰全都失声笑了出来,孩子们的眼睛也在笑,但仍然努劲儿板着脸,装作没听见她的抗议。

    「我们不是额娘亲生的孩子吗?」

    满儿困惑地环视他们。「呃……我记得你们阿玛并没有把他跟外面的女人生的孩子抱回来过,大概都养在外头吧,我想。所以,你们应该都是额娘亲生的没错,除非你们有其他内幕消息。」

    佟桂四人更是爆笑,弘曧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旋即被倩儿捂住嘴,弘普再加瞪一眼,瞪到弘曧心虚地垂下小脑袋,弘普才又板起脸来继续他的指控。

    「那额娘干嘛那么伤心?」

    满儿疑惑地想了一下。「很抱歉,额娘没有你们阿玛那么聪明,所以,咳咳,能不能先请问一下,我们现在到底在说什么?」

    四个孩子很有默契地一起翻个大白眼给她看。

    「小宝宝啦!」弘普用「额娘真是笨」的口气大叫。

    满儿恍然大悟,「喔,小宝宝喔!」再迷惑地问:「没啦,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

    弘普很夸张地重重叹了口气。

    「额娘啊,我是在问,小宝宝没了,额娘干嘛那么伤心啦!」

    「对嘛,对嘛,小宝宝没了就没了,额娘还有我们呀!」弘曧嗔声附和。

    「额娘偏心!」噘着小嘴儿,倩儿哀怨地瞅着满儿。「额娘只要小宝宝,不要我们了!」

    「额娘,我们会乖,妳不要不要我们嘛!」弘昶可怜兮兮地揪着满儿的旗袍。

    「弘昱不好玩,额娘不要他就好了嘛!」

    「就是说咩,他跟阿玛是一国的,把他还给阿玛,我们跟额娘一国……」

    怔愣地听着孩子们你;一口我一句说个不停,是抗议,也是抱怨,却一点一滴使满儿逐渐恍悟。

    小鬼们正在安慰她失去小宝宝的伤痛——以他们自己的方式。

    过去两个月来,由于小产,她自顾自陷落在自己的沮丧情绪之中,根本没有心情去关心到孩子们,而他们不仅不怨怪她,反而想尽办法要安慰她,这样温暖体贴的心,使她不禁眼眶热热地湿了起来。

    「你们每一个都是额娘的宝贝啊!」伸展双臂,满儿将他们全数环入怀抱里,感动地呢喃。「不管失去哪一个,额娘都会很伤心的!」

    「额娘还有我们嘛!」

    「我知道,所以额娘现在不伤心了嘛!」满儿扬起带泪的笑。「其实额娘只不过很想再要个女儿,因此有些失望而已。」

    「那就叫阿玛认真点『干活』,再给额娘一个妹妹嘛!」

    话刚说完,佟桂那四人又是一阵抑止不住的大笑,满儿悄悄瞥去一眼,很难得的,允禄竟然没有生气,她猜想那是因为小鬼们是在安慰她,所以他才会容忍下来,于是,她也忍俊不住地笑了。

    「有有有,你们阿玛已经很认真在『干活』了,额娘保证他都没有偷懒!」

    「真的?」

    「真的,真的,那种活儿他一向都很来劲儿的!」

    「很好,」弘普一本正经地向允禄点点头以示嘉许。「阿玛,有前途!」

    允禄方始阴森森地瞇起眼来,他已经一溜烟逃了。

    在满儿的爆笑声中,弘曧、弘昶与倩儿也一个个跑了,只剩下那个冷冰冰的小鬼,依然只会端着一张没有表情的小娃娃脸跟人家大眼瞪小眼,快三岁了,阿玛、额娘都没喊过半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哑巴。

    于是,当竹承明、竹月莲与竹月娇来到庄园里时,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满儿和小儿子正在比瞪大小眼。

    「啊,爹,你来啦,快,快过来瞧瞧……」满儿把小儿子转个身面向竹承明,笑容非常自然,毫无芥蒂,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不愉快。「这可恶的小鬼是不是很像他爹?」

    「他爹?」视线往旁移,竹承明转注端坐一侧默默喝茶的允禄,冷漠的瞳眸,冷峻的表情,冷肃的气势,与传言中的庄亲王毫无二致。「是的,确实很相似。」

    但金禄呢?他跑到哪里去了?

    五官容貌明明是同一个人,然而在眼前这个森然冷酷的人身上,却找不着一丝半毫之前那个风趣诙谐的金禄的影子,连说话声音都不太一样,他们如何会是同一个人?

    「大家都这么说呢!」满儿咯咯笑着把小儿子交给玉桂抱去给保母嬷嬷。

    「满儿……」竹承明两眼仍盯在允禄那张清秀讨喜的五官上。「女婿究竟多大岁数了?」还有,听说庄亲王已年近四十,但……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呀!

    不是他的眼睛有毛病,就是允禄那张脸有毛病。

    满儿噗哧失笑。「老爷子,我爹在问呢,你究竟多大岁数啦?」

    眼眸半阖,「三十八。」允禄语气平板地说。

    「三十八?!」竹承明惊叹。「真是……驻颜有术!」幸好,不是他老花眼,是允禄那张脸有问题。

    满儿大笑。「他可是恨死了自己那张脸呢!」

    「喔……」竹承明咳了咳,终于移开目光。「满儿,妳的身子,没事了吧?」

    这是他头一回见到满儿穿旗装、梳旗头、踩旗鞋的模样,眼神显得格外怪异,因为这样的满儿看上去特别妩媚袅婷,轻盈高雅,比穿汉服更亮眼,仿佛她天生就该穿旗袍。

    她明明是汉人呀!

    「没事了,没事了,」满儿连连摆手。「我的身体壮得跟头牛一样,早就没事了!」

    「听说……」竹承明小心翼翼地问。「妳很伤心?」

    「怎能不伤心,每个孩子都是我的宝贝啊,而且我一直想再生个女儿……」满儿有点黯然地垂了一下眼帘,随即又喜孜孜地扬起眸子。「不过我家老爷子答应要再给我个女儿,对不对,老爷子?」

    允禄双眸凝住满儿,颔首。

    「女婿他……」竹承明深深注视着允禄。「很宠妳?」

    「何止宠我,」满儿笑得很满足,也很得意。「内城里哪个人不知道庄亲王宠福晋宠上了天,为了我,他还差点杀了他弟弟,也是为了不想牵连上我,他才会隐瞒下爹的事,不然爹和姊姊早两年前就该被皇上捉去了!」

    竹承明点点头。「这点我想得到,否则我也不敢来了。」

    「那么,」满儿俏皮地眨眨眼。「现在爹和大姊也该明白为何我和允禄都坚持不能把孩子过继给竹家了吧?」

    竹承明和竹月莲相对苦笑。「的确是很荒唐的想法。」

    「不过小鬼们总是爹的外孙,爹有权利看看他们。」转向厅口,满儿扬声大喊。「佟桂!」

    佟桂匆匆进轩厅里来。「奴婢在。」

    「小鬼们呢?」

    「回福晋,格格阿哥们全跑去湖里抓鱼去了!」

    「喔,那咱们到湖边去找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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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湖边,满儿看得出竹承明有多么深刻的感触,孩子们顽皮是顽皮,但也十分聪明慧黠,书不好好读,却很懂得要讨好长辈骗好处,各个缠得竹承明又是老怀弥慰,又是感慨万千。

    如此乖巧可爱的孩子竟然没有一个能过继给竹家,老天真是太捉弄人了!

    恰在这时,额外发生了一件预期外的小插曲:十三福晋和十七福晋特意来找满儿。

    三个女人甚是亲密地在那里叽哩咕噜,又笑又叫了好一会儿,由于满儿有「客人」,在谈妥今天来的目的又约好翌日见面的时辰后,十三福晋和十七福晋便相偕离去了。

    回到湖畔这边,满儿若无其事地把小鬼们赶去吃点心,再跟大家一样席地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

    「刚刚那两位是老爷子的十三嫂和十七弟妹,是满人,但我和她们的感情比亲姊妹更亲。这回我小产,她们便天天上府里去要探望我,由于当时我心情不好,老爷子不让她们见,但她们还是天天去,风雨无阻,直至她们亲眼见到我,看我安然无事,她们才放下心……」

    悄悄偎向允禄,她仰起脸儿对他笑了一下。

    「尔后,明知会惹我家老爷子不高兴,但她们仍是三天两头来找我,就算仅仅是谈两句也好,只为了她们担心我是不是真的全然释怀了?会不会哪天又想起那事而难过?最重要的是,她们这么关心我并不是有什么目的,纯粹是基于这十年来在我们之间培养出的那份情谊……」

    明澈的水眸正对上竹月莲隐含愧意的眼,满儿微微一笑,神情平静安然。

    「我说这些不是要责备大姊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们,任何感情连系都不是单凭一句话或什么血缘关系可以产生的。允禄用血的事实来让我深刻体会到他的深情,而我和十三嫂与十七弟妹之间的亲情则是在这十年间慢慢累积出来的……」

    她瞥向竹承明。

    「好像爹会为了二姊而牺牲我一样,我不怪他,无论我是不是爹最钟爱的女人所生的孩子,我和爹之间毕竟没有那份他和二姊之间那种由时间累积出来的感情。人都是自私的,他会偏向二姊也是正常的。至于小妹……」

    目光再移至竹月娇那边。

    「我们之间也没有太深的感情,但妳没有被这份可笑的血缘关系所绑住,反而能用最公平的眼光来审视这一切,我猜妳多半都站在我这边为我说话?」

    竹月娇顽皮地挤一下眼,默认了。

    「谢谢。」满儿真诚地向她道谢,再转回去面对竹承明。「其实我大概也猜得出你们为什么要见我,不过……还是你们自己说吧,爹为什么要见我?」

    竹承明默然无语好半晌。

    在满儿那一番话之后,原先以为是理直气壮的想法在这一刻里突然变得既站不住脚又可笑,只是一个强词夺理的借口,使得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我……」欲言又止地又迟疑片刻,竹承明长叹。「一切都是我的错。」

    「确实。」满儿点点头。「然后呢?」

    竹承明犹豫一下,瞄一眼允禄。「呃,满儿,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不能。」满儿不假思索地否决了。

    「为什么?」

    「我不相信你。」

    「为什么?我是妳亲爹呀,妳不相信我还能相信谁?」竹承明受伤地低吼。

    「他。」

    满儿瞥向允禄,自满儿问出第一句话,他便悄然阖上双眸,不言不语,一动也不动,好像坐着睡着了似的。

    「在这世上,我只相信他一个人,无论是好是坏,宁愿让我恼他恨他,他也从来不骗我。但是爹会,当你认为有必要的时候,不管是不是会伤害我,你一定会瞒我骗我,因为我在你心目中并不是那么重要。」

    竹承明一时哑口,无以辩驳,因为满儿说的是事实。

    「而当有人要伤害我的时候,允禄必定会挡在我前头,他总是不顾一切的护着我,连他自己的性命也不顾,吃苦的总是他,受罪的也是他,所以……」

    柔荑握住允禄的手,他睁眼看了她一下,再阖上。

    「我学乖了,我只能相信他一个人,其他人,包括爹你在内,我都必须抱持戒慎怀疑的态度,以免再让他为我吃苦受罪,因为在我的心目中,没有任何人事物比他更重要!」

    「但妳毕竟是我的女儿,」竹承明脱口道。「是朱家的人呀!」

    「无论是出嫁前或出嫁后我都不姓朱。」满儿平静地点出事实。「至于我是你的女儿,是的,这是事实,但,您也只给了我一副肉体,而这副肉体,在你丢下我娘那一刻起,你也放弃了对这副肉体的所有权利。」

    「可是……」竹承明挣扎着想为自己作辩解。「当时我不知道有妳……」

    满儿笑着摇摇头。

    「已成为事实的过去,再如何争辩也是无意义的。当娘被人轮暴时,当我为生存下去而饱受折磨时,当舅舅逼我去刺杀允禄时,当我被抓进天牢里时,当允禄的皇考说饶不得我时,当惠舅舅要拿我祭奠反清志士时,当云舅舅、天舅舅要亲手杀我时,在所有那些我们母女俩需要爹的时刻里,爹都不在我们身边,是的,爹早已放弃了对我这副肉体的任何权力……」

    竹承明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未了仍是吞回去深深叹了口气。

    「是允禄,」仰眸,满儿深情地凝睇着允禄。「是他给我生平第一份体贴温暖,是他在被我刺杀的当儿却仍一心惦念着我的安危,是他带伤杀进天牢里去救我,是他用自己的命在皇上面前保我,是他强撑着孱弱的身躯自舅舅手中抢回我,是他用自己的肉体保护我,在所有我需要爹的时刻里,是他陪在我身边,于是,所有的权利都归于他了!」

    竹承明黯然垂首。

    「如果爹只凭着这份我并不希罕的血缘关系,便来强索作父亲的权利,为的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那么,我宁愿让这份血缘关系断了也罢,就当我从没去见过爹,爹也从不曾认识过我,你我就此一刀两……」

    「不!」竹承明猛抬头,失声大吼。「妳是婉仪为我生的女儿,我绝不会放弃!」

    满儿轻轻叹息,脸上是那种面对一个任性小鬼无理取闹的容忍表情。

    「那爹究竟想要如何?」

    竹承明迟疑一下。「妳……千不该万不该,妳不该害死自己的亲舅舅呀!」

    「我害死舅舅?是云舅舅这么说的?」满儿似吃惊又似毫不意外。「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他说是妳设下陷阱,好让女婿捉拿他们。」

    「我设下陷阱好让允禄捉拿他们?」满儿哭笑不得。「这真是……」

    于是,花了点时间,从她当年得知自己的夫婿竟然是庄亲王,因而想尽办法逃离允禄开始,直到柳兆惠一伙人被山西巡抚提督就地处决为止,她简洁但详尽的说了个一清二楚。

    究竟谁是谁非,到底是谁在设陷阱害谁,柳兆惠的死又该归咎于谁,她相信竹承明应该分辨得出来。

    「……当时我既无能设陷阱,允禄也无力捉拿他们,惠舅舅会被处决全是他自找的,连允禄也是事后才知道,这怎能怪到我们头上来呢?」

    听罢,竹承明怔仲地愣了好一会儿。

    「原来是这样。」

    「云舅舅只知道惠舅舅最后见到的是我,因为如此就把一切归咎在我身上,虽然我能理解,但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竹承明注视允禄半晌。

    「既然女婿对妳如此情深意重,那么他可愿……」

    「放弃他的立场?」满儿再次叹息,这回她脸上是那种面对一个幼稚不懂事小鬼的无奈表情。「那我倒要先问问爹,爹又可愿为我放弃立场?」

    竹承明顿时语塞,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满儿似乎早就猜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既然如此,爹又凭什么要他放弃他的立场?」

    竹承明苦笑。「总得有一方放弃自己的立场呀!」

    第三度叹息,满儿这会儿的表情是那种面对无药可救小鬼的失望,不是生气,只是失望。

    「好吧,爹,我只再请问您一个问题……」她握紧了允禄的手,允禄再次睁眸看她,深邃的瞳眸沉静如幽潭。

    「允禄不求回报地为我做了那许多,除了要我乖乖待在他身边以外,从不曾要求我什么;而爹,你亏欠了我那么多,只会空口说要补偿我却什么也没做,反过来还要求我为你做什么,爹,你真的一点都不惭愧吗?」

    这下子,竹承明真的狼狈了,面对亏欠许多的女儿,他确实感到惭愧了。

    「我……我……」猛然起身。「我……回去再想想!」

    他匆匆转身,以逃难的姿态离开,竹月娇紧随在后,竹月莲在深深凝视她一眼后才追上去。

    「爹!」

    竹承明停住,犹豫一下才回过身来。

    「爹,我是您的女儿,是大姊、二姊的妹妹,是小妹的姊姊,但……」满儿徐缓地道。「我也是爱新觉罗·允禄的妻子柳佳氏满儿,至死为止都是,这点请您千万要记住!」

    在金色阳光的沐浴下,婷立于允禄身侧的满儿看上去是那样雍容高雅,庄严肃穆,在这一刻里,竹承明终于体认到一件事实。

    他的女儿确实是大清皇朝的福晋,而不是前明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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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两个月的休养,表面上,满儿已经完全康复,她的笑声一如以往,她的身子甚至比小产前更健康,总之,她的外表全然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但事实上,不安的阴影仍隐伏在她心底深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见过了竹承明,在庄园里又过了几天懒人时光后,满儿便跟着允禄带着小鬼们回到王府里,这天是雍正十年闰五月十九日。

    就在这日里,同一天,恒亲王允祺与原诚亲王允祉先后过世了。

    说起来,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特别的消息,毕竟这几年来她岁岁都在穿孝服,差不多都要穿习惯了,闲来无事就得去祭拜这位爷祭拜那位爷,有时候还得拎着奠香赶场呢!

    不过这样一个与她并没有切身关系——除了得再换上孝服——的消息,竟在瞬间便染白了满儿的脸,吓得她大大惊慌失措起来。

    「天哪,同……同一天……三爷、五爷两人竟然在同一天……」猛然揪住允禄的衣襟,「你……你……不,不会的,你还不上四十,他们已经五十好几了,不会的,不会的……」她喃喃自语努力安慰自己。

    允禄拧眉专注地凝视她好半晌,然后将她揽入怀里,什么话也没说,但自这日起,他便出现一项非常大的转变……

    「老爷子,你最近又在忙些什么?都两、三更才回来呀?」

    「台湾北路西番滋事,云南思茅上夷勾结元江夷人举兵叛乱,准噶尔的噶尔丹策零又开始集结军队……」

    「够了,够了,我明白了!唉,怎么仗老打不完呢?」满儿喃喃咕哝,一面服侍他更衣准备上床睡觉,「不过你这样会不会太累了?瞧……」她顺手捏捏他的肩膀。「你的肌肉又开始僵硬了,不能休息两天吗?」明知他不会答应,她还是忍不住要提一下。

    允禄凝眸注视她片刻。

    「明儿个我去把工作交代一下,午时便回来。」

    「咦?」满儿愕然扬起视线对上他淡漠的眼,显得非常意外。「真的吗?真的可以吗?太好了,虽然半天少了一点,但总比没有好,如果……」

    「两天。」

    「嗄?」

    「我会在家里休息两天。」

    「呃?」满儿愣了好一会儿才意会到他的意思,「耶,你……你是说……」她惊喜逾恒地大叫。「你可以在家里休息两整天?」

    允禄颔首。

    「不理公事也不出门?」

    允禄又颔首。

    「只休息?」

    允禄再颔首。

    「这才是真的太好了!」满儿狂喜地扑上去圈住他的颈子狠狠亲了他一下。「允禄,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在家里休息两天的!」

    为了实现这句诺言,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她都亲自照顾他的需要。

    他看书,她就在旁边伺候茶水点心;他散步,她定然陪伴在一侧;他睡午觉,她就给他扬风乘凉,他的三餐都是采摘王府里自种的新鲜蔬果,由她亲身下厨精心调理的菜肴,其中多半是他爱吃的素斋。

    此后,每当满儿抱怨允禄工作太累要求他休息几天,他就会停下来过两天懒人生活,满儿也因此而显得非常开心,每回允禄休假过后,她就特别喜欢调侃他。

    「老爷子,你都三十八了呢!」

    「嗯。」

    「可是……」两手捧住了他的脸,满儿笑得像个欠揍的顽皮小鬼。「为什么你还是这么可爱呢?」

    「……」

    见他面无表情地装作没听见,满儿不禁咯咯笑着踮高脚尖,攀上他的肩亲亲他,再蹲下去为他穿靴。

    「老爷子,这回皇上召你到圆明园见他,会不会又要你出远门了?」

    「不知道。」允禄漠然道。

    「喔。」满儿默默为他穿好靴,再仰起脸儿软声央求。「那如果是出远门的话,回来后你能不能多休息几天?」

    允禄点点头,满儿这才眉开眼笑地送他出门。

    「王爷真把我的话听进心里去了呢!」佟桂喃喃道。

    「嗯?妳说什么?」满儿没听清楚。

    「呃?啊,没什么,没什么,」佟桂忙打个哈哈混过去。「奴婢是说,王爷这趟去见皇上,多半要两、三天后才会回来。」

    「我想也是,不过正好,我才有时间好好准备一下今年要送给他的礼物。」

    「福晋要送什么?」佟桂兴致勃勃地问。

    满儿俏皮地皱皱鼻子,咧嘴一笑。「不告诉妳!」

    「啊,福晋,怎么这样,好讨厌喔,提了又不告诉人家,这样人家会猜得很难过耶!」

    「就是不告诉妳!」

    「福晋……」

    「不告诉妳!」

    「福晋哪……」

    满儿不理会她,径自走开,佟桂继续追在后面不甘心地叫,其实心里欢喜得不得了。

    王爷真是「孺子可教也」,福晋总算恢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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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甫一见面,雍正便交给允禄一张名单。

    「这是……」

    「替朕解决掉这些人。」雍正的口气好像只不过是要允禄帮他打死几只烦人的苍蝇蚊子。

    「臣遵旨。」允禄收起名单。「那么内城里……」

    「朕知道,天地会打算劫牢搭救吕毅中与沈在宽,」雍正负手望住窗外。「朕会把内城里的安全暂时交给雍和宫的喇嘛,他们应该应付得来。」

    「最好拿掉暂时那两个字。」允禄声调平平地建议。

    回身,雍正笑了。「怎么,你那福晋又在耍什么性子了?」

    「臣已是正黄旗满州都统、正红旗汉军都统、内务府总管署理、」允禄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一个念下去。「总理工部事务、总理……」

    「好好好,朕明白了,明白了,你那福晋嫌你太忙了,没空陪她是吧?」雍正有趣地笑道。「好吧,往后大内的安全就交给雍和宫的喇嘛,不过倘若有他们应付不了的状况,你可得伸伸手。」

    「臣遵旨。」允禄冷漠如故,古井不波,能顺利甩掉一桩重担,他却连眼也不眨一下。

    「那么……」雍正用下巴指指他怀里的名单。「得多久?」

    「这时间说不得准,一个月,一年,都有可能。」

    「那倒是,还得四处去找人嘛,」雍正点点头,「好吧,就不给你期限。不过……」他沉吟一下。「年底前你最好回来一趟,朕要下旨处决吕毅中与沈在宽,在那之前,天地会若是救不到人,必然会劫法场……」

    「那就不要游街,也不要在菜市口行刑。」

    「不!」雍正断然否决。「朕就是要让所有百姓都来看,亲眼见到叛逆的下场,这才能让百姓知所警惕。」

    「皇上要臣弟如何?」

    「朕要你在十月时赶回来一趟,亲自监斩吕毅中与沈在宽,倘若天地会敢来劫法场,便全都给朕捉起来,之后你再出京去继续完成这趟工作。」

    「臣遵旨。」

    「很好。」对于允禄的顺从,雍正感到很满意,「不过……」眼底又浮现笑意。「这回不会又搞不定你那福晋吧?」

    「绝不会。」

    「是吗?」雍正还是忍不住笑出来。「朕倒很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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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必怀疑,这回满儿完全没有刁难允禄,她只问了两句话。

    「在外头,你会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

    「回来后,你会好好休息一阵子?」

    「我会。」

    允禄的语气与过去并无丝毫不同,但满儿感觉得出这回他确是很认真在回答她,因此她也就不再多啰唆,很「贤慧」地开始替他准备行囊。

    「满儿。」

    但才刚开始准备,允禄便压住她忙碌的手,满儿疑惑地仰起脸儿,发现允禄的眼色异常严厉。

    「是,老爷子?」她又有什么小辫子给他捉到了吗?

    「我不在的时候,妳绝不可出城半步!」

    唉,早该猜到他又在为她操心了。

    真是,这人除了担心她以外,没别的事好干了吗?

    她想叹气给他听,但转眼一想,她叹气,他可能会发脾气,还是乖乖回答他比较好。

    「好,我发誓绝对不会出城半步。」她手贴在胸口发誓。

    他凝视她片刻,方才放开手。

    她继续准备行囊,随口问:「你何时要出发?」

    「夜半时分。」

    夜半?

    做小偷是吧?这次要去偷哪一家呢?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爹他们知道。」满儿憋住笑意。「什么时候回来?」

    「不确定,也许一个月,或许半年。」

    「这样啊,这回又要去调查什么事了吗?」

    「杀人。」

    「……喔,好吧,适量的『运动』有益健康,请尽情杀个痛快后再回来!」

    对于她的「鼓励」,允禄不置一辞,脸上依然没有半点表情。

    行囊备妥,满儿正打算吩咐玉桂上厨房去取水囊过来,「啊,对了!」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跑回梳妆台前。

    「你的生辰时怕你赶不及回来,我最好先把礼物送给你。」

    允禄两眼瞇了起来。「这是什么?」

    「平安符啊,我去庙里求来的,还特地绣了一个香囊装着,瞧,很漂亮吧?」满儿得意地展示她的手艺。

    允禄轻蔑地冷哼。「我不戴这种东西。」

    「但这是我特地为你求来的耶!」

    「不戴!」

    「起码香囊是我亲手……」

    「不戴!」

    「可是……」

    「不戴!」

    「……」

    「……帮我戴上。」

    事实证明,酷王爷再酷也酷不过俏福晋。
第四章

    满儿那边过得其乐也融融,她老爹这边过得却是奇惨无比,竹承明比见过满儿之前更沮丧,每天只顾埋头哀声叹气,茫然无所适从,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有件事他可是确定到不能再确定。

    「谁也不准伤害满儿,否则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严厉的警告完毕,再继续哀他的声、叹他的气。

    虽然很不甘愿,但有玉含烟压在他头上,柳兆云也不得不听命——暂时。

    数日后,号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地会大龙头王文怀,终于很慷慨地现出他的尾巴来给人家看了,那是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是个美男子,很斯文,很儒雅,没人说穿,谁也料想不到这样一个俊美文弱的读书人竟是洪门天地会的大龙头。

    此外,他身后还跟来了几个意料之外的人:竹月仙与段复保,吕四娘、鱼娘与虬髯公。

    这下子可热闹了,简直是天翻地覆、鸡飞狗跳,竹承明一见就差点吼破了喉咙。

    「妳来干什么?」

    「爹,你们这么久没回去,女儿自然会担心呀!」竹月仙镇定如恒地解释。

    「妳……妳……简直胡来!」竹承明气急败坏地怒吼。

    「有段大哥与王公子的保护,爹您又何必担心呢?」

    竹承明气得说不出话来,王文怀忙上前来恭谨施礼。

    「王文怀见过『汉爷』。」

    竹承明眉峰一皱。「你是……」

    「『汉爷』,他是我大哥,洪门天地会的大龙头。」玉含烟解释道。

    「妳大哥?」竹承明困惑地看看她,看看王瑞雪,再看看王文怀。

    玉含烟明白他的困惑。「我本名王语嫣,玉含烟是我藏身于秦淮河畔时所使用的花名,之后便一直沿用至今。」

    竹承明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再沉下脸去。「你不该带他们来!」

    王文怀苦笑。「莫不成要让二小姐他们自己来?」

    竹承明怔了怔,再瞥一下竹月仙,然后叹息。「罢了。」这个女儿,他愈来愈不了解了。

    王文怀与玉含烟相视一眼。

    「那么,倘若『汉爷』不反对的话,我们最好立刻来谈谈三小姐的问题,这问题可比二小姐的问题大多了!」

    参与密谈的只有竹承明、王文怀与玉含烟三人,竹家姊妹、陆家兄弟与段复保五人在屋外四周严密守卫,王瑞雪与其他人则分别在更远一段距离之外形成第二道防线。

    「无论如何,你们绝不能伤害满儿和我那几个外孙!」

    讨论尚未开始,竹承明便抢先撂下这么一句,害王文怀与玉含烟相对使了半天眼色,使得眼睛差点抽筋。

    「庄亲王呢?」公主不准动,那驸马呢?

    「女婿?」竹承明无语怔忡了好半晌后,黯然长叹。「随便你们。」满儿一定会恨死他的,但他也得为大局着想啊!

    这就行了,他们最大的眼中钉是庄亲王,那个残酷蛇恶魔不知坏了他俨多少大事,毁了他们多少反清组织,杀了他们多少抗满志士,如今要救人,最大的阻碍也是他,只要能除去他,其他都不是问题。

    「那么……」询问的眼神投向玉含烟,「我们这几个,应该绰绰有余了吧?」王文怀问。

    「不够。」玉含烟摇摇头,不假思索地否定了大哥那种一厢情愿的乐观想法。

    「不够?」王文怀难以置信地重复。「我们这几个可是包括了苦大师和独臂神尼的徒弟,还有叫……」见玉含烟仍在摇头,停了一下。「若再加上白慕天呢?」

    「大哥,」玉含烟无奈地苦笑。「庄亲王的剑法天下无敌,便是千军万马也不够抵上他一招,我们两次伤得他都是利用三小姐,现在我们既然不能拿三小姐来冒险,自然也拿他莫可奈何。」

    王文怀瞳眸中倏忽掠过一抹阴鸷。「难道我们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仅有一个办法……」玉含烟迟疑一下。「庄亲王剑法所向披靡,所以……」

    只听到这里,王文怀便两眼一亮。「我懂了!」

    「虬髯公应该知道。」

    「我立刻去问他!」语毕,王文怀即匆匆离去。

    问题不是没有办法解决,玉含烟理当高兴才对,但她不仅一点欣喜的神色都没有,反而落寞的望着大哥离去的背影怔愣地发起呆来。

    为什么那个人和他们是不同立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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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的夏季几与南方无异,炎热多雨,所以康熙每到夏天就躲到避暑山庄去逗小老婆玩,而雍正则避进圆明园里遛狗,满儿也很想逃到城外的庄园,但碍于对允禄的承诺,她逃不了,只好如同往年一样,躲进沁水阁的湖里,这也是她之所以会游水的缘故。

    老是泡在湖里头,不会游也会游了。

    「塔布,乌尔泰,看好他们!」来回游了好几趟,满儿累了,气喘吁吁地上了岸,一边吩咐塔布看好孩子们,一边跌到树荫下。「天哪,累死人了!」

    「喝点酸梅汤吧,福晋。」玉桂殷勤地送上酸梅汤。

    「谢谢。」满儿一口喝干,然后直接躺在草地上。「对了,我一直想问,卜兰溪怎地没来闹了?」

    一提到这名字,四个婢女全都忍俊不住噗哧失笑,满儿纳闷地来回看她们。

    「妳们笑什么?」

    「自然是笑那个卜兰溪格格,她不愿意嫁给宁郡王,但那是皇上的旨意,她也没辙,后来听说宁郡王也不想娶她……」

    说到这里,玉桂禁不住停下来笑个不停,佟桂只好替她接下去说。

    「有一回,两人在内城里的大街上不经意碰上了头,一个马上气势汹汹地告诉对方他根本不想娶她,另一个也不甘示弱地告诉对方她也不想嫁给他,妳一言我一句当街吵了起来……」

    话说至此,佟桂也停了,四人相对哈哈大笑,表情很暧昧。

    满儿看来看去,脑中忽地灵光一闪。「不是吧,他们是欢喜冤家不聚头,就这么吵对眼了?」

    四个婢女争先恐后点头,笑不可抑。

    「听说成亲当天,」婉蓉一边笑一边继续说。「新婚夫妻两人还在洞房里大吵大闹,搞得天翻地覆呢!」

    「不过婚后可恩爱得紧哩!」玉蓉作最后补充。

    「原来他们成亲啦?」满儿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卜兰溪也真是的,这么快就变心了,我看她对老爷子也不过是一时迷恋罢了,偏要闹得这样人仰马翻才甘愿,哼,下回见面,我非拔回来不可!」

    见满儿气嘟嘟地很不甘心,佟桂四个不由笑得更大声,笑得满儿愈发火大,恨恨地背过身去阖眼打盹,懒得再理会她们。没想到这一阖上眼便睡死了,直到玉桂唤醒她,她还以为自己不过小小瞇了一下眼而已。

    「福晋,醒醒,福晋,小七来了呢!」

    「唔?唔……」满儿揉揉惺忪睡眼,侧身坐起来。「咦?大家呢?」

    「都累了,进屋里去睡啦!」

    「耶?我睡了那么久吗?」

    「是啊,福晋,都一个多时辰了。」

    「真的?我都不觉得呢!」话说着,满儿伸了个懒腰,再起身。「小七呢?」

    「在堂屋里候着呢!」

    一刻钟后,满儿换上干净服饰去见小七。

    「麻烦你,小七,如果又是我二姊要见我,请省省你的口水吧!」

    小七两手一摊。「谁叫我是传信鸽!」

    满儿失笑。「就跟你说,只要他们一提这事儿,你就告诉他们是王爷不准,这不就得了。」

    「我说啦,」小七咧咧嘴。「所以二小姐要我请妳瞒着王爷偷偷去见她。」

    「真是够了!」满儿翻翻白眼。「好,以后她再说这种话,你就跟她说我绝不会瞒着王爷做任何事,所以别再来问了!」

    小七滑稽地耸耸肩。「我敢打赌她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满儿喃喃道,颇头痛地揉揉太阳穴。「对了,他们知道王爷不在京里了吗?」

    「还不知,不过再瞒也瞒不了多久了。」

    满儿呻吟。「天哪,我实在不懂,二姊都来了,爹怎么还不回云南去呢?」

    小七想了一下。「据我所知,他们仍未放弃救人的计画。」

    「让我死了吧!」满儿呻吟得更大声。「小七,我求求你,快告诉我这只是你的猜测,而且可能性是零!」

    小七同情地看着她,嘴角在抽筋。「跟着二小姐一同来的那些人,我终于查到他们的身分了,是吕四娘、鱼娘、虬髯公,以及白族段氏的少主,还有那位玉姑娘的大哥,我想满儿姊应该知道他是谁吧?」

    「玉含烟的大哥?」满儿吃惊地尖叫。「天地会的大龙头?」

    小七颔首。「他们一直在计画着什么,所以我说他们尚未放弃救人的企图。」

    满儿张着嘴,傻住。

    如果真是的话……天哪,届时这事肯定会闹得天大地大,再倒楣一点的话,她爹或姊妹还会有人被逮住,那时可就……

    呜呜呜,那个死鬼老头子怎么还不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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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前,两条人影先后落地,屋内,迅速迎出另两条人影。

    「找到了?」

    「不只找到了,还拿到了!」

    「难怪这么久,无论如何,东西既已到手,要对付庄亲王就不是问题了!」

    片刻后,大厅内团团坐满了人,众人围成一圈开始研讨作战计画。

    「现在,要除去庄亲王不难,但务必要先行把他引到无人处,这是重点,所以……」王文怀环顾众人。「各位有何建议?」

    「满儿!」柳兆云脱口道。「满儿是庄亲王的死穴,捉她准没错!」

    「嗯,嗯,没错,没错!」

    众人纷纷点头赞同,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但……

    「不准动满儿!」竹承明怒喝。「你们谁敢动她,我就先杀谁!」

    兴奋的脑袋才点一半,一湖寒飕飕的冷水便没头没脑的浇下来,众人不禁相顾愕然,先后皱起眉头来,吕四娘更是恼火。

    「喂,你这人怎么……」

    「住口!」王文怀暴叱。「吕四娘,妳不要为了心急救令尊而昏了脑袋,『汉爷』岂是妳能随意乱呼喝的,请自制一些,否则休怪我赶妳出去!」

    吕四娘一怔,虬髯公连忙好言按捺下她。

    吕四娘没留意到,他可早就注意到王文怀兄妹对竹承明那种异常恭谨的态度,可想而知竹承明的身分定然非比寻常,不是吕四娘能够随意得罪的。

    「爹,满儿是我妹妹,我们自然不会伤害她,所以……」竹月仙笑得温婉。「我们只是把满儿『请』来和我们聚一聚,这并不会伤害到她,不是吗?」

    她的语气娴雅,神情温柔,话也说得合情合理,但毫无缘由地,竹月莲却听得有些发毛,背脊冷汗直冒,鸡皮疙瘩从头顶长到脚底下。不过其他人倒没有那种感觉,竹承明也没有,他毫不怀疑地就竹月仙的话认真思索片刻。

    「好吧,但你们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伤害到满儿,连一根寒毛也不许!」

    「文怀知道。」王文怀严肃地许下承诺。

    竹承明点点头,不再言语,王文怀暗暗松了口气,转向其他人。

    「好,那么接下来我们再研究一下该如何把三小姐请出内城来……」

    「听说庄亲王并不在京里,好像离京近两个月了……」

    一个时辰后,甫出后门打算再到坡顶上去作思考的竹承明停下脚步,回眸瞥一眼随后追上来的竹月莲,没吭声。

    「爹,这样真的好吗?你也知道满儿对妹夫……」

    「我知道,满儿一定会恨我,但……」竹承明泛出苦涩的笑。「我不能不为大局着想啊!」

    「可是月仙……」竹月莲犹豫一下。「我真的很担心月仙她对满儿……」

    「这妳就不用担心了,」就这点而言,竹承明倒是很有把握。「妳想想,月仙迷恋的是女婿,一旦女婿……呃,总之,一旦失去迷恋的对象,她对满儿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竹月莲深深凝视竹承明一眼。「我想这才是爹会答应他们狙杀妹夫的理由吧,好让月仙死心去嫁给段大哥?」

    竹承明心虚地别开眼,无法面对女儿那谴责的目光。

    「这……这也是原因,但并不是主因。」

    不是才怪!

    竹月莲深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这是害了满儿一辈子啊,爹!」自从那日听了满儿一番话,她认真思考了好几天,之后,她终于能够完全撇开立场,单纯只为她的妹妹着想。

    「不然妳说我该怎么办?」竹承明狼狈地反问。

    「可以废了妹夫的武功,甚至把他关禁起来,」竹月莲正色道。「这样起码满儿还可以拥有她的丈夫呀!」

    「那月仙不就……」竹承明冲口而出,旋即又尴尬地噎回去。

    竹月莲叹息。「所以说,还是为了月仙,对吧?就如同那天满儿所说的,为了月仙,爹可以牺牲她,甚至爹可能还暗中期待满儿会愿意再嫁,好替爹多生几个纯汉人的孙子……」

    「王文怀尚未婚娶,他会是个好夫婿的!」竹承明再次脱口道。

    「该死!」一听父亲不但承认了她的猜测,甚至已做好一厢情愿的打算,竹月莲不禁愤慨不已。「爹就是不明白,是吗?满儿她是绝不会再嫁的,爹让他们杀了她的夫婿,也就等于毁了她的幸福。爹最好再想想,您已经毁了她的娘亲一生,难道置要再毁了她的一生吗?」

    说罢,她难掩愤怒地转身离去,留下竹承明一个人呆在原地,许久都无法有所动静。

    他到底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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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死了,究竟还要热多久啊?」

    「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了,福晋,中秋一过,天儿就会开始转凉啦!」

    「最好是。」

    满儿脚步蹒跚地定向小湖,准备再泡泡湖水凉快一下,眼看湖水就在前头,后面忽又追来呼唤声,是乌尔泰。

    「福晋,小七又来了,好像有急事呢!」

    没来由的,满儿心头猝然惊跳了一下,「急事?」万分不情愿地,她慢条斯理回过身去。「有多急?」

    「十万火急!」乌尔泰说,再补充一句,「小七说的。」

    这么急?

    「少一万可不可以?」

    「……」乌尔泰在偷笑。

    「不行啊?哼,小气!」如果可以的话,她真不想知道是什么事,但又不能不去知道,只好拖着脚步磨磨蹭蹭地往回走,能慢一刻是一刻。「最好不是我害怕的那种急事。」

    很不幸的,偏就是!

    「二小姐被顺天府衙门捉去了!」

    「什么?!」满儿魂飞魄散地尖叫。「怎会?」

    小七耸耸肩。「她说满儿姊不去看她,她只好自己来看满儿姊,结果……」

    现在她可以确定了,她二姊上辈子准是她的仇人,所以这辈子专门来触她的霉头、找她的麻烦,不整到她变猪头就死不瞑目!

    「呜呜呜,我想哭!」苦着一张俏脸儿,满儿吩咐小七等她一会儿,一边定回寝室一边碎碎念。「老爷子,这可不能怪我,谁教你都不快点回来,都是你的错,要怪就怪你,没错,都怪你!」

    不久,满儿盛装出了王府,还坐轿,后头跟着塔布、乌尔泰和小七,轿过什剎海、鼓楼来到顺天府衙门前停下,意外的是,衙门前竟还有另一顶轿子。

    「耶是谁的轿子?」

    「信郡王。」回答她的是小七。

    「他来做什么?」

    「信郡王的世子向二小姐搭讪,被二小姐甩了一巴掌。」小七耳语道。

    「不会吧?」殴打皇亲,这问题她摆得平吗?「这下子可惨了!」更麻烦的是,信郡王是出了名的心胸狭窄又护短,特地跑这一趟来,不外是为了……「塔布,我想你最好去请十七王爷来帮个忙,我一个人可能不够分量。」

    「奴才遵命。」

    满儿说错了,在信郡王眼里,她不是不够分量,而是一点分量都没有。

    「别人含糊妳,本王可不怕妳,」摸着两撇可笑的八字胡,信郡王两眼傲慢地盯着天花板,连眼角也不屑瞄下来一下。「不管那女人是不是妳的亲戚,饶不得便是饶不得!」

    「信王爷,您大人有大量,这不过是件小事,请您网开一面,我一定会记住您这份人情的。」

    顺天府衙门大堂内,信郡王倨傲地站得笔直,满儿低声下气的俯首央求,顺天府知府大人夹在中间两面不是人,搞不清楚明明该是九门提督衙门的案子为何要送到他这边来?

    而当事人的竹月仙反倒像是纯看热闹的观众似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悠哉得很。

    信郡王轻蔑地撇一下嘴角。「即便本王要网开一面,也绝不会对妳!」

    「为什么?」满儿纳闷地问。她什么时候惹毛了这位两眼高高在上的大爷啦?「慢着,不会是因为那年我家老爷子执掌宗人府时,信王爷您的二公子失手杀人被宗人府抓去……」

    「就是那事儿!」信郡王恨恨道。「本王那侧福晋想去找妳说情,请妳跟庄亲王说两句好话,没想到妳却见也不见她一面!」

    「这……这……」满儿垮着脸,有苦说不出。「其实……其实也不是我不肯见,是……是我家老爷子知道侧福晋是来说项的,所以不让我见啊!」

    「不必辩解了!」信郡王绝然别过脸去。「当日妳不给说项,今日本王又为何要让妳说项?妳省省吧!」话落,目注知府怒喝,「殴打皇亲该当何罪,你还不快快判刑又待如何?」

    知府大人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下官……下官……」呜呜呜,两位他都得罪不起啊!

    干脆明天就告老还乡好了。

    可是他才四十多岁,皇上会相信他已经老了吗?

    正当知府认真考虑要染白自己的头发,敲碎自己满嘴牙时,幸好解围的人及时赶到了。

    「十七弟,你来得正好!」满儿以「得救了」的表情迎向允礼。

    「十六嫂,到底是何事这样急匆匆要我来?」允礼也满头大汗,热的。

    「这个嘛,」满儿朝信郡王瞟去一眼。「是……」

    她简明扼要地把事情原委解释清楚,期待允礼能为她摆平这件事,没想到允礼却先拿出一张哭笑不得的脸给她看。

    「我正要上圆明园去见皇上,十六嫂硬把我叫来,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

    小事?

    满儿两眼微瞇。「你不想管这事?好,没关系,等我家老爷子回来后……」

    允礼一惊,「谁说的?谁说我不想管?十六嫂可别冤枉我,我爱死了管这种闲事,不管几桩,我全包了!」话说着,对她摆出一个没问题的手势,然后快步走向信郡王那边。「信王爷,借一步说话可以吗?」

    信郡王却也不给他好脸色看,「本王不接受说情!」狷傲的一句话便想打发掉允礼。

    允礼莞尔。「那正好,本王也不打算说情,只不过想告诉你一件秘密罢了。」

    高高在上的眼珠子这才纡尊降贵地落下来,狐疑地看着允礼。「什么秘密?」

    「是……」顿住,把信郡王拉到一旁去,允礼再放低声音问:「信王爷可知道田文镜?」

    「谁不知道田文镜是皇上跟前的红人,那又如何?」

    「那么信王爷可知他为何被调回京里来?」

    「被调回京里来?」信郡王摇摇头。「不对,他是因病乞休。」

    允礼无声一笑。「这就是我要告诉信王爷你的秘密,因病乞休是表面上的理由,事实上,田文镜是被皇上调回来的,而且……」

    见允礼愈笑愈贼,信郡王开始感到有点不安。「如何?」

    「田文镜是因得罪了十六嫂,惹得十六哥不开心,所以……咳咳,信王爷该懂我的意思吧?」

    再没脑筋的人也该懂了。

    信郡王脸色有点发绿,僵了好一会儿,「好,本王给果亲王你面子,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不过下回最好别再犯到我手上来,否则,哼哼哼!」聊胜于无地发了一下狗威,再恶狠狠地瞪满儿一眼,随即匆匆离去。

    哼,不信他真不怕!

    允礼吁了口气,然后也匆匆向满儿打个招呼,「好了,十六嫂,没事了,我得赶紧上圆明园去,免得皇上久等不着人挫火儿!」招呼打完,人也消失了。

    满儿微笑着转向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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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姊,妳到底在搞什么鬼啊?我不相信妳不知道这样会惹出大麻烦来!」

    出了顺天府衙门,姊妹俩一块儿挤进一乘轿里,挥着满头汗水,满儿头一句话就是抱怨,第二句话是哀求。

    「拜托妳别再任性了好不好?」

    「妳不来看我,我只好来看妳呀!」竹月仙却仍是一派悠闲,额上别说汗水,连半丝雾气都没有,闷热的天气似乎对她一点影响也没有。

    「开什么玩笑?」满儿哭笑不得。「就算妳进了外城,也进不了内城呀!」

    竹月仙微微一笑。「我这不进来了。」

    满儿呆了呆。「妳不会是故意的吧?」

    「那倒不是,」竹月仙摇头否认。「只是碰巧罢了。」

    满儿怀疑地端详她片刻,摇摇头。

    「算了,不管如何,我先送妳回去,爹要是知道妳溜进城里来闯这种祸,八成会立刻带妳们回云南,这样也好啦,省得我整天心惊胆跳的,不知何时你们会被揭穿身分,届时就算允禄亲身出马也摆不平啦!」

    闻言,竹月仙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庄亲王允禄就是……」眼神深沉得极为怪异。「他?」

    他?

    满儿也盯回去。「没错,二姊,他是允禄,是残酷无情的庄亲王,是满清皇族。」所以快快死心吧,这种毫无意义的迷恋实在是太可笑也太可悲了!

    「是吗?」竹月仙低喃,双眸垂落,使人再也瞧不见她眼底的思绪。

    「二姊,请妳了解一件事,允禄不是金禄,妳喜欢的人根本不存在,他只不过是允禄许多个面具中的一个而已。所以,二姊……」满儿仍看着她。「段大哥是好人,妳嫁给他一定会幸福的。」

    但竹月仙不再理会她,甚至连多看她一眼也没有,兀自盯着手上的紫蓝色丝绢儿出神。如果满儿没记错的话,那条手绢儿竹月仙从来没换过,永远都带在身上,不时拎在手上看着发呆。

    不会是金禄送给她的吧?

    「塔布,乌尔泰,你们俩先回去,有小七陪我就行了!」

    轿至内城崇文门口暂停,满儿很谨慎地先行打发塔布和乌尔泰回府。

    「可是,福晋,王爷他吩咐过……」

    「叫你们回去就回去!」为了教他们听命,满儿只好端起偶尔才拿出来晒晒太阳的福晋架子来摆一摆,再放缓声音安抚他们。「别担心,你们王爷交代过了,不许我出城,所以我把人送到左安门就回来,记住,不准偷偷跟着我哟!」

    又来了!

    不过想起上回福晋不也同样不让他们跟,害他们整整担心了两个月,头发不知白了多少根,夜里老是烦躁得睡不着,只好「发泄」在老婆身上,没想到事后王爷竟然没对他们发飙,连话也没多说一句,也就是默许了这件事。

    既然王爷已默许,他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于是塔布与乌尔泰也就听命先行回王府去等候,横竖崇文门到左安门也不是太远,福晋应该很快就会回去了。岂料……

    满儿再也没有回王府了!
第五章

    枣儿又熟了。

    那鸽蛋似的枣子,微微的黄,淡淡的绿,挂在那屋角落、墙头上、灶房门口的枣树梢头,看得小鬼们眼睛直流口水,觑着没人注意偷偷拿竹竿去打,掉得几颗是几颗,这可比大人们摘来给你吃香甜多了。

    往年在这时节里,满儿总会亲手腌制蜜枣给允禄吃,允禄不爱吃甜,所以满儿腌制的蜜枣都不会太甜,几乎都是纯枣子的甘甜味,也依然保持着浓浓的果香。

    大概就是为了吃老婆亲手腌的蜜枣,允禄赶在这时候回京里来了,自然,他并不知道今年没有蜜枣可吃了。

    「恭迎王爷回府!」

    「嗯。」

    刚回王府,允禄还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一直到进了寝楼寝室,塔布与乌尔泰半声未吭,动作一致地在他跟前扑通两声跪下,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立刻瞇成两条细缝。

    「福晋又惹什么麻烦了?」

    塔布与乌尔泰两颗脑袋掉得一样低。「回王爷,福晋……福晋不见了。」

    眉宇间霍然爆出一股骇人的阴厉之气,「说!」允禄怒斥。

    「是,王爷。」塔布咽了口唾沫,依然不敢抬头。「那……那是半个多月前的事儿,小七来找福晋……」

    塔布说得很详尽,不敢遗漏半项细节,允禄也似乎很平静的倾听着,但紧握的双拳掩饰不了他真正的心情,瞳眸中愈来愈炽盛的暴戾光芒更清楚显示出他心中激烈澎湃的愤怒。

    「……后来小七来找我们,说他知道该上哪儿去询问福晋的消息,可是他不能告诉我们,只能告诉王爷您一个人。他还警告我们,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福晋失踪的事儿,否则王爷回来定会把我们拆成骨头去熬汤,所以……」

    话说到这里,结束了,再说下去也没人听。

    塔布与乌尔泰不知所措地面面相对。

    「我们……可以起来了吗?」乌尔泰吶吶问。

    塔布认真思索片刻。

    「我想最好不要,等王爷回来让我们起来再说。」

    「可是……」乌尔泰不安地看了一下洞开的房门。「倘若王爷就这样直接去找福晋,那我们怎么办?」

    塔布长叹。「还能怎么办,只好在这里跪到死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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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七的店铺后,两条人影在那低声说话,半晌后,较高的那人转身正待飞身离去,另一人急忙唤住他。

    「王爷!」

    较高那人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

    「王爷,那些人没安好心眼,请王爷务必小心,千万别让满儿姊伤心啊!」

    较高那人依然不吭声,话一听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另一人忧虑地锁紧眉头,目注夕阳宛如淋漓的鲜血般洒满天际,心中不安的预感愈来愈强烈。

    他错了吗?

    那摆明了是个陷阱,一个死亡陷阱,而他却无法不告诉王爷,也无力阻止,更无能为力帮忙,只能眼睁睁看着王爷一步步踏进陷阱里头去,否则满儿姊就回不来了。

    难道满儿姊注定要伤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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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蒙蒙的天底下,荒芜辽阔的黄土,支离破碎的长沟深壑衔接着无边无际的沙海,偶尔刮起漫天的黄尘,几乎要把人淹没了。

    秋的深味,悠远,萧索与永恒,就得在这尘沙飞扬的北方才感受得到。

    「你们究竟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直到妳点头答应改嫁给王公子为止。」

    这儿是黄土高原与毛乌素大汉交界处的一处小村子,位于山洼之中,前后仅有三十几户人家,偏僻又荒凉,除了三、两间土砖房之外,大多数民居都是那种依山而建,黄土垒成的窑洞,一进门左手是窗,窗下是前炕,里墙还有掌炕,炕的另一头是灶,通往隔房的小门被封起来了,想溜后门逃走都没后门可溜。

    也真难为他们找得到这种地方来藏匿她。

    「请不要一再开这种玩笑,」满儿板着脸说。「一点都不好笑。」

    「我也告诉过妳许多次了,这不是开玩笑。」竹月仙轻声细语地道。「这是爹对妳的期望,为人子女该懂得尽孝,所以妳最好……」

    「也就是说妳是个不孝女,所以打死都不愿意嫁给段大哥啰?」满儿没好气地打断竹月仙的「最好」,因为她一点也不觉得好。「既然妳可以不孝,又凭什么来强求我?麻烦妳先跟段大哥成亲之后再来跟我说这种话吧!」

    竹月仙沉默一下。

    「我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满儿看看对方再看看自己。「难不成二姊妳其实是男的?」

    「我是姊姊。」

    「也对,妳是姊姊,我是妹妹,是不一样……」满儿一本正经地点头同意。「既然如此,我这个妹妹都嫁了,妳这个姊姊是不是早就该嫁了?」

    「但妳偷了我想嫁的男人。」

    饶了她吧,居然说她「偷」男人!

    如果她真的偷男人,早被允禄活生生用牙撕碎了吞进肚里去,哪还轮得到别人来说话。

    满儿深深叹了口气。「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什么原因?」

    「想逼我改嫁王文怀,因为妳还不肯对允禄死心。」

    「是我先认识他的。」竹月仙不但没有否认,语气更是理直气壮。

    「那又如何?他根本不喜欢妳呀!」满儿哭笑不得。「事实上,他早就忘了妳了!」

    「不,他没有忘,他只是不知道我会在那里等他。」竹月仙认真地说。

    这女人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吧?

    「他忘了!」满儿重重地说,希望她能清醒一点。「不骗妳,他真的忘了!」

    「不,他没有忘,没有!」但竹月仙顽固地不想清醒,坚持要沉迷在自己的痴恋之中。

    「他忘了!」

    「没有!」

    「忘了!」

    「没有!」

    「忘了!」

    「没有!」

    这女人,真是够了!

    对战到中途,满儿突然停下来,又咬牙又瞪眼,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

    那样执拗的一厢情愿,可笑的执迷不悟,耐性再好的人也会受不了,更何况她的耐性经过半个多月的关禁之后早已呈现疲乏状态,忍受到现在已经是极限再超过一咪咪了。所以……

    依然瞪着两眼,她深深吸了一口长长的气,再陡然拉高嗓门卯上全身力气嘶吼出去。

    「他忘了!早就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忘得彻彻底底,忘得一丝不留!听清楚没有?他早忘了!忘了!忘了!忘了!忘了……」叫声蓦然中断,她猛地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退了奸几步。

    老天,她又想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毒手了吗?

    只不过眼前花了一下而已,竹月仙那张清丽若仙的娇靥便抹上了一层令人不寒而栗的狠毒之色,目光邪恶地盯住满儿不放。

    「他·没·有·忘!」咬着牙关,竹月仙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那阴侧恻的声音骇得满儿忍不住又退了几步,脑门子上冷汗争先恐后冒出来。

    「是是是,他没有忘,没有忘!」识时务者为俊杰,虽然她是有点饿了,但还没有饿到连眼前亏都要吃的地步。

    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竹月仙即刻恢复原状,还对满儿绽露出格外娴雅温婉的微笑,看得满儿错愕地大大愣了一下,忍不住用力揉揉眼再看,以为自己的眼睛有毛病。

    「对,他没有忘,所以妳应该把他还给我。」连嗓音也回复原先的温柔。

    哇,这个厉害,比允禄更高级的变脸绝招,连眨眼都不必,瞬间就变样了,或许应该叫允禄拜她为师才对。

    「二姊,妳问错人了吧?」满儿直叹气,一边还得戒备竹月仙不知何时又要动手谋杀亲妹。「这不是我还不还的问题,而是允禄的选择呀!再说,这个跟逼我改嫁给王文怀又有什么关系?」

    「既然妳要把金禄还给我,自然要改嫁给王文怀啊!」

    这是什么白痴逻辑?

    满儿翻翻白眼。「难道说我一辈子不点头,你们就要关我一辈子吗?」

    竹月仙点点头。「没错。」

    真干脆!

    满儿忍不住又翻了一下眼。「好吧,既然妳说这是爹的意思,麻烦妳请爹自己来跟我说。」

    「爹没空。」

    满儿哼了哼。「是他不敢来面对我吧?」

    「妳只要点头答应这件亲事,在成亲拜堂之时,自然可以见到爹了。」

    好狡猾!

    「那好,妳去跟他说,他要是再不来见我,我就要跟他断绝父女关系!」

    「妳自己跟他说。」

    「也可以,我自己出去跟他说。」

    「妳不可以出去。」

    「我不出去怎么跟他说?」

    「只要妳答应亲事,拜堂那天就可以出去跟他说了。」

    「……」

    难怪她们讲了半天讲不出结果,原来她们言语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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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何不直接告诉庄亲王要到哪里去?」

    「如此的话,他一定会预先做好充分准备后才去,所以我们必须先逼他,逼到他无法顾及要做准备,甚至无法思考,一心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去,届时他毫无准备又人疲马累,榆林那边的人正好以逸待劳,杀他个措手不及,必能手到擒来。」

    「我们要如何逼他?」

    「虽然大小姐另有交代,但我认为还是柳兆云提议的方法更适当,先告诉他他的老婆死了,他必定会愤怒地拚命追问凶手是谁,我们再使用拖延战术拖到他失去耐性,那时才告诉他害死她的人在哪里,他必然会毫无理智的一心只想赶去为他老婆报仇而顾不得其他。」

    「嗯,这方法果然妙极,这里到那儿起码也有两百里,等他用尽全力赶到那也差不多精疲力尽了,说不定用不着那样东西就可以解决他了!」

    「正是如此。」

    「那要由谁去……」

    屋内十数人的谈话蓦然中断,目光齐聚转向门口,那儿刚撞进来一个慌慌张张的人。

    「来来来来了!来……来了!他他他……他来了!」

    传报的人声音抖颤得宛如狂风中的枯叶,屋内的人乍听之下亦脸色皆变,有三人差点跳出窗外逃之夭夭,一个是跳一半后再爬下来。

    「别紧张,」毕竟是天地会的大长老,在这时刻依然镇定得很。「在我们告诉他想知道的事之前,他不会对我们如何,而在他知道之后,他也不会有心思对我们如何,他要的是凶手,而不是传话的人,所以我们不用担心,这是多余的。」

    「既然如此,为何要把我们全叫来?」不只九大长老再一次全会齐了,还多叫上好几十个兄弟,明摆着就是要面对大阵仗,还说不用担心,他想骗谁啊?

    「以防万一。」话落,大长老率先走出屋外。

    尽管来上一万吧,只要没有那个万一就好了。

    但见大长老都勇敢的出去面对那个一万或万一了,其他长老也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头,其中有四位长老是新任,虽然没有参与当年那一场战役,但光听存活的人的转述,也够他们胆战心惊了。

    屋外,天地会数十人面对的只有一人。

    一位长着一副清秀可爱的五官,却满身煞气的年轻人,他脸上没有丁点表情,双目中射出来的光芒是狠辣的,滟红的唇瓣残酷地紧抿着,就像是一头猛兽在攫取猎物之前那样期待血的祭祀。

    「王爷,」先前还很镇定的大长老,在这一刻里,心里仍不免有些胆怯。「你来了。」

    年轻人双眸微瞇,嗜血的味道反更盛。「哥老会?」

    「难得王爷还记得老夫。」

    年轻人轻蔑地冷哼。「本王并不记得你,倒是记得你脸上那条疤。」

    大长老有点难堪地绷紧了下巴,那条横亘在他脸上的疤痕也跟着扭曲起来。

    「老夫也记得,这是王爷所『恩赐』的。」

    年轻人又哼了哼。「废话少说,立刻交出本王的福晋,本王尚可饶你一命。」

    场面话尚未交代完毕,对方就急着提出「要求」,太长老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占了上风,不由多了几分胆气。

    「她不在这里。」讲话也大声起来了。

    年轻人两眼又瞇了起来。「不在这里在何处?」

    「她想要逃走,阻止她的人一时不慎,错手……」大长老迟疑一下。「杀死她了。」

    话声一落,一股骇人的死寂蓦然笼罩全场,像空气冻结了,时间停滞了。

    眼皮子垂落,年轻人的五官也变样了,戾气暴现,邪佞狂涌,狞恶得好像是刚从幽冥鬼界里逃脱出来的阴魂厉鬼,残忍、狂悍、狠毒与粗暴的血腥气息迅速在空气中凝聚……

    大长老立刻察觉到不太对盘,这与他们预计的好像不太一样,他是不是太得意了?

    「慢着,我们……」他想补救,但已来不及。

    无声无息地,瘦长的身形霍然横空暴飞,森厉的剑芒宛如烈焰般骤然狂射,千百道灿亮的光影交叉飞纵穿织,刚见它成形,已然来在眼前,于是,一道不似出自人口的惨叫有如兽嗥般响起,旋又消敛在一蓬蓬飞洒的血肉中。

    不过眨眼间,一个人消失了,变成了一堆肉酱,一堆掺合了骨头、毛发、内脏与血肉的肉酱。

    这就是谎言的代价,也是大长老的失算,致命性的。

    年轻人不会愤怒,只会发狂。

    目睹大长老的惨状,还有年轻人那副疯狂的模样,众人不禁魂飞魄散,心胆欲裂,纷纷惊叫着各自逃窜,连一丝丝抵抗的念头都没有。

    然而,现在才想到要逃也已经太迟了。

    眼神透着骇人的疯狂与惊人的暴戾,一刻不曾停顿,年轻人又似脱弦之矢,闪电般追上那些四散窜逃的人,长剑挥舞着漫天森森冷芒,如同一抹无可捉摸的幻影般在人群中往来穿梭飞掠。

    于是,在一串串令人毛发悚然的惨号声中,一股股热腾腾的鲜血抛扬飞溅,一蓬蓬被绞碎的头颅、身躯、四肢与毛发,合着花花绿绿的五脏六腑,仿佛血雨似的洒落向四周……

    这是大长老的另一个失算,错误的。

    年轻人一点耐性也没有。

    终于,一切都静止了,而结束隔着开始也不过片刻功夫而已,放眼望去,除了沥沥浓稠的血迹,摊摊糜烂的肉屑之外,包括九大长老,那数十个天地会兄弟都不见了,再也没有半个活人,连尸体也没有。

    不,还有一个。

    一个吓得手脚瘫痪,跌在地上无法动弹的天地会兄弟,由于太过于恐惧,裤裆处早已湿了一大片,他惊骇欲绝地仰望卓立在跟前的年轻人,簌簌抖索着几乎连呼吸都喘不过来。

    「是谁杀死本王的福晋?」

    上自头脸下至快靴,年轻人浑身上下都血淋淋地沾满了血靡肉屑,几乎已教人认不出他是谁,凶暴的双眸依然透着疯狂的,昏乱的光芒,红红的,像带着血,令人颤栗,教人胆寒,仿佛刚自修罗地狱里一路厮杀出来的魔神。

    这是大长老的第三个失算,愚蠢的。

    要传话,只需要一张嘴就够了。

    那位天地会兄弟惊恐地张着嘴,非常努力想要挤出声音来,却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声。

    「说!」

    那位天地会兄弟骇然一颤,裤裆处更湿了。「没没没没……没死,她没……没死,她被被被被……被带到榆榆榆……榆林去了……」

    年轻人狂乱的眼眸蓦然大睁,「没死?她……」他喃喃道。「没死?」

    「没没没……没死……」

    「是么?是么?」年轻人低喃,「她没死,她没死,她……没死……」眼中疯狂之色逐渐消褪,红光悄然隐逝。

    「真……真的,我我我……我没骗骗骗……骗……」

    「既没死,为何要欺骗本王?」

    「他他他……他们要逼她改改改……改嫁……!」

    寒芒骤闪,滴溜溜的,一颗头颅掉落到地上,骨碌碌地滚离身躯老远,当它静止下来时,年轻人业已不见踪影。

    起码头颅的主人还保有一副完整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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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屋前的窗榈望出去,满儿狐疑地思忖白慕天为何也来了?

    虽然竹月仙口口声声说带她来这儿仅仅是为了要说服她改嫁,但随着时日逝去,她愈来愈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然为什么爹不敢来见她,连大姊和小妹都不敢来见她?

    门扉轻启,竹月仙送膳食来了,待她放下餐盘后,不等竹月仙开口,满儿便抢着先问话。

    「为什么只有妳来见我,其他人呢?」

    「我说过,爹没空。」竹月仙淡淡道。

    「大姊呢?」

    「她不想见妳。」

    「小妹呢?」

    「她不方便来看妳。」

    「你们都不担心允禄找来吗?」

    「他不会知道妳在这里。」竹月仙轻描淡写地打发掉满儿所有问题,再回问:「妳决定要改嫁了吗?」

    满儿翻了一下白眼,回身继续望着窗外,不再理会竹月仙。

    此刻她担心的是允禄,最好他事儿还没办完不能回京,若是已回京得知她失踪了,天知道他会闹成什么样子!

    不,他不会闹,一旦查得她的失踪和她亲爹有关,他绝不会,也不敢把事情闹大,甚至提也不能提,唯一的可能是找上大理去,结果发现没有人回去那儿,届时他会如何?

    踏遍大江南北寻找她?

    两刻钟后,竹月仙自关禁满儿的窑屋出来,在回自己住处时被竹月娇拦住。

    「守卫说妳不许我和大姊去看三姊,为什么?」

    事实上,在王文怀计画好行动步骤之后,她和大姊就被看住了,不是行动不自由,而是一举一动被监视,想托小七带口信去警告满儿都没办法。

    「妳们会『不留神』说溜嘴。」

    「我发誓不会!」

    「妳会。」

    竹月娇恨恨跺了一下小蛮靴。「那我找爹说去!」

    望着竹月娇离去的身影,竹月仙唇角悄然勾起一抹诡谲的笑纹……
第六章

    立冬,近午时分,一位欣长的年轻人不疾不徐地走过榆林城东门,顺着城中大街来到城里最大一家客栈前,抬眸打量一眼即抬腿进了客栈。

    客人上门了,殷勤的伙计立刻迎上前去准备招呼客人带路,不过伙计只看了两眼便皱起了眉头,歪着脑袋下不了决定该把客人往一进院或二进院里带,这也怪不得他,谁教客人的模样太奇怪了。

    那年轻人约莫二十六、七岁上下,身着缎子面儿的长袍马褂,一条乌油油的发辫拖在身后,五官清秀纯真,尤其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滟红的樱桃小嘴儿,硬是教人忍不住暗赞可爱,看着模样就像是哪户豪门富家的大少爷,要住就该住二进上房。

    不过再仔细一瞧又全变了。

    多半是好些天没刮脸了,年轻人那胡子碴儿老长,长袍马褂虽是上好质料,可是现在却又脏又黄又破,上面还沾满了一小坨一小坨黑黑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闻上去像是死人的味道,再加上满头满脸的沙和尘,也没带行囊,既狼狈又落魄,连马房都不配住。

    这种客人该让他住哪儿呢?

    伙计还在犹豫,那位呼噜噜吸着烟杆儿的老掌柜的业已扔下烟杆儿,堆上满脸笑,躬身哈腰亲自迎出柜台来。

    「这位公子爷,您要住房吗?老朽为您带路!」

    伙计年轻见识浅,但老掌柜的开这客栈三十几年,经历得可多了,招子就算不怎么样也磨利了。

    年轻人的模样虽纯真,但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可比天山上的冰雪更寒酷,眉宇间还带着一股浓浓的肃煞之气,衣衫虽落魄,却隐隐透着一种慑人的威严与雍容华贵的气度。

    这位绝不会是普通人,他敢断言。

    「长福,去准备热水、剃刀,还有上好的酒菜,再去把绸布庄和鞋铺的老板全给找来,快去!」

    老掌柜的一面吩咐伙计办事,一面把年轻人往客栈里最好的上房带。

    「这位公子爷,您还需要什么,请尽管吩咐。」

    年轻人没吭声,进了房径自落坐,老掌柜的立刻为他斟上一杯热茶,年轻人没动,只拿那双阴鸷的眸子盯得他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浑身不对劲,好像爬满了一整窝蜘蛛。

    「掌柜的,我要在这城里找人。」

    老掌柜的有点讶异,因为年轻人的声音深沉冷凝得不像年轻人的声音。

    「公子爷您要找的是本地人,或是……」

    「外地来的人。」

    「那就到南门口去问乞丐头儿最快,不过公子爷要找的人若是没进过城,而是在城外头,那就得找韩瘸子,他是个专门走乡串村的货郎,榆林城方圆七、八里内没有人比他更熟。」

    「去把他们给我找来。」

    「是是是,老朽这就去,不过那韩瘸子人不好找,得花点时间,如若他此刻不在城里头,那就更……」

    「我等。」

    一个多时辰后,年轻人已然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人,干净了;胡子,没了;臭味儿,除了,崭新的长袍马褂衬得他如玉树临风般洒逸,只那腰袋荷包仍是旧的,他不肯换。

    当老掌柜的把人带来时,年轻人正自斟酒独饮,满桌精致的菜肴却动也没动。

    「公子爷,老朽把人带来了。」

    「进来。」

    老掌柜的应声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严酷的冷眼即刻扫向那个一身破烂的乞丐头儿。

    「我找几个中原来的人,有男也有女,其中一个女的或者穿着旗装……」

    乞丐头儿尚未有任何反应,那个拐着一条腿的韩瘸子便脱口道:「但一到这儿后,她便改穿汉装了!」

    冷眼蓦睁,威棱暴射。「你见过她?」

    年轻人的模样好不骇人,吓得韩瘸子差点说不出话来。

    「见……见过,她……她们就住在土窟村,小……小的去过几回,那位好像被……被关起来了……」

    年轻人霍然起身。「士窟村在哪儿?」

    「北门出去两里。」

    「出关了?」

    「对。」

    话落,眼前一花,年轻人已然失去踪影,半空中晃呀晃的飘落下来三张银票,一张一百两,恰好一人一张,三人顿时看直了眼,老掌柜的暗自得意。

    他果然没看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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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

    满儿疑惑地把脑袋探出窗外左右张望,除了屋前两个守卫和村民之外,往常多少会在村里四处走动的王文怀那些人,从半个时辰前就不见半个人影了。

    他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她正想开口问那两个守卫,那两个守卫却突然倒地不起,看得她莫名其妙,又见两旁各窜出一人,其中一人急忙拿钥匙打开门锁,然后一人一边把她抓出来拔腿就跑。

    「大姊、小妹,妳们……」满儿跑得踉踉跄跄,满头雾水。

    「我们好不容易趁他们不在,逮着机会放妳出来,废话就别再多说了!」竹月莲匆匆道。「爹他们去狙杀妹夫,妳得赶紧去阻止!」

    「对,爹亏欠妳的,三姊就拿这去要胁他放过三姊夫,或许爹会让步!」

    满儿听得大吃一惊,却也明白了。

    「他们想杀允禄?」难怪她老觉得事情不像竹月仙所说的那么简单,原来他们捉她来这儿的目的是想诱杀允禄。「天哪,他们活腻了想找死是不是?允禄的剑法天下无敌,他们哪里敌得过!」

    竹月莲与竹月娇焦急地互觑一眼。

    「满儿,妳以为爹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他们想到了吗?」满儿狐疑地两边各看一眼。「那他们干嘛还……」

    竹月莲叹了口气。「满儿,妹夫的剑法不错是宇内无双所向披靡,但……」

    「但什么?」

    「若是他手中无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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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秃秃的白岩山躺卧在苍灰的蓝天下,莽莽黄土浩瀚无垠,绵延至天的尽头,北风呼呼地吹号,卷起尘尘沙雾弥漫。

    这片雄浑剽悍的景致实无半点可人之处,却是那样粗犷,那样豪迈,就像男子汉的性灵,英雄的魂魄,足以激荡起人满心悲壮的情怀,执拗于那份高傲的不屈,不畏死亡,不惧痛苦,苍凉的心只想坚持男人的自尊。

    允禄默默注视着手中剑,这把伴随在他身边二十年,曾为他退过多少强敌,解过多少危难的软剑,而今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剑柄,剑身业已断成寸寸废铁跌落在四周。

    徐徐抬眸目注正前方的王文怀,「巨阙?」他淡淡地问。

    「湛卢。」王文怀眼中依然难掩惊讶,早听玉含烟说过庄亲王有一副表里截然不同的容貌,然而耳闻不如眼见,允禄那年轻纯真的外表确实令人深感不可思议。

    「聪明。」允禄漠然道。

    虽比计画中更顺利地除去对方的剑,但不知为何,王文怀心中毫无半丝得意之感,也许是因为对方的反应太过于淡漠了。

    「毁天灭地剑法虽是冠绝宇内,但这把湛卢古剑正是王爷你唯一的克星。」

    「克星?」允禄扬起双眉,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名词。

    「王爷不同意吗?」王文怀尔雅地拂了一下衫襬。「但这依然是事实……」

    允禄的武功再是高绝,睥睨天下无人能敌的也仅有剑法一项,既然如此,那就除去他手中的剑,这就是玉含烟所说唯一的办法。

    一旦除去允禄的剑,他就不再是无人能敌了。

    因此他们一得到湛卢剑之后就来到这里等候,允禄还在往上窟村的半途上,他们就闻讯赶来截人,一瞧见允禄便一语不发地包围上去扑杀。

    而毫不知情的允禄也正如他们所料,一拔剑就是那旷古绝今的毁天灭地剑法,自己把自己的剑送上门来砍成寸寸废铁,就好像他拿一条丝瓜去砍人家的菜刀,无异自寻死路,就算他功力再深厚,碰上这把湛卢剑也要束手无策。

    之后,竹承明立刻将那把古剑带到白岩山后藏起来,此刻,包括允禄在内,双方没有半个人带有任何武器,四周除了漫漫黄沙之外也没有半根草半株树,完全断绝了允禄寻找替代兵器的可能。而且这儿远离京城,远离人烟,绝不会有人知道允禄是如何死的,甚至不会有人知道他死了。

    所以他们才会干方百计把他诱到这儿来狙杀,虽然手段卑劣了一点,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唯有这把无坚不摧而又丝毫不带杀气的湛卢剑能够破除内功护持,即便王爷功力再深厚也保不住手中剑。」王文怀顿了一下。「换句话说,毁天灭地剑法也是有弱点的。」

    对于王文怀所做的结论,允禄不置是否,随手扔开剑柄,两手往后一背。

    「本王的福晋呢?」

    无视于处境的险恶,不觉于敌人的包围,他渊淳岳峙的挺身站在那里,仿佛能够独力支起苍天,顶起颢穹,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傲岸不屈,幽邃的双眸深沉又冷肃,紧抿的嘴唇透着坚毅又轻蔑的意味,似是在嘲笑周遭那些以为能轻易让他屈服的敌人。

    王文怀看得暗暗钦佩不已,不管对方是敌或友,是恶魔或厉鬼,单以一个男人而论,那种在众高手环伺之下依然能够保持沉静如恒,无惧困境不畏生死的胆量与气魄,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拥有?

    「她很好,既然王爷已知三小姐的身分,应该相信我们绝不可能伤害她,王爷尽管放心『上路』吧!」

    允禄依然面无表情。「上路?」

    王文怀还来不及再开口,原来一直保持沉默,只盯着允禄看的玉含烟突然从旁替王文怀作回答。

    「聪明如你,王爷,此时此刻想必早已明白这是个陷阱,又何必再问?」

    冷然的眸子徐徐移向玉含烟。「是么?」

    「当然是。但就算王爷早知这是个陷阱,王爷还是会来,不是吗?」

    不知为何,玉含烟盯着允禄的眼神愈来愈古怪。

    「即使是现在这一刻里,我相信以王爷的功力依然有可能轻易摆脱我们,及时避开这个陷阱脱身,但王爷绝不会这么做;尽管王爷明知失去宝剑之后,单凭一己之力绝对无法应付我们全体的围杀,王爷也不会离开,只因为……」

    允禄双眸半阖,默然无语。

    「……王爷的妻子在我们手里,王爷一心只想在她改嫁之前找回她,」不知道为什么,玉含烟的语气说到最后已经显得有些难以自制的激动了。「为此,王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对不?」

    眸中倏地闪过一丝阴鸷,始终漠然没有一丝表情的允禄,脸上终于浮现出冷酷的神色。

    「她真被迫改嫁?」

    玉含烟迟疑一下,点头。「是。」

    允禄徐缓地转向王文怀,神情更凌厉。「改嫁予你?」

    王文怀犹豫着,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柳兆云突然插进嘴来。

    「没错,而且满儿也很乐意改嫁。」

    允禄眼下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你以为本王会相信你?」

    「信不信随你,不过……」柳兆云两眼闪着恶意的光芒。「老实告诉你吧,她父亲原是要她改嫁给王公子,可是满儿说她跟王公子又不熟,不肯点头,但若是白公子的话,她就很乐意了,因为……」

    话未说完,狂风骤闪,一眨眼允禄已扑到了白慕天跟前,漫天如刀般的掌影亦呼啸着尖锐的掌风疾掠而至,宛似一溜溜闪泻的流星,绵延、广阔,又似千万把带血的利刃,辛辣、狠毒,其快无比地笼罩住白慕天全身。

    无论如何想不到在十数高手环伺之下,允禄竟敢主动攻击,白慕天不由骇然惊叫一声,双掌急扬猛挥抖出七七四十九掌,身躯暴旋猛退。

    但允禄如影随形般的跟进,无论白慕天如何闪避,那一片强猛如惊涛骇浪的掌刀始终锁定他不放,致使他退得愈来愈狼狈,愈来愈勉强,眼看他即将伤于那片掌影之下,两旁及时轰来两道汹涌的气流,迫使允禄不得不回掌自保,白慕天方始堪堪逃过一劫。

    就在允禄回掌的同时,所有人都抡拳挥掌加入了战圈。

    没有了长剑在手的允禄依然如此凶悍狠厉,确是大出王文怀等人意料之外,不过只要无法施展毁天灭地剑法,允禄便不再是天下无敌,既然不是天下无敌,迟早定能将他毙于掌下。

    那,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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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满儿三人赶到时,现场已是一片惨烈。

    柳兆云、柳兆天、鱼娘、王均、萧少山、陆文杰与陆武杰已经坐在地上起不来,每个人都满嘴的血;而王文怀、玉含烟、白慕天、段复保、吕四娘与虬髯公也都受了伤,但并不影响他们的行动。

    最狼狈的是允禄,他的身形摇晃不定,面色灰中泛青,双目黯淡晦涩,胸前满是腥赤的血渍,溢出唇角的鲜血仍在一丝丝往外流着,早先穿在身上的马褂早已不翼而飞,长袍也破破烂烂的凌乱不堪。

    看他那样凄惨,满儿心痛如绞,脱口便要叫,却被竹月莲一把捂住嘴。

    「小心,别让爹发现了!」

    白岩山前,竹承明、竹月仙与王瑞雪三人正神情凝重地专注于战圈中的状况。

    就在此时,王文怀等人蓦然拔身而超,在半空中身形急旋,六人分六个方位猛然扑向正在挥汗力拚的允禄,劲风似刀,力道如山,轰然急罩而下。

    允禄下颚猝然紧绷,牙齿深深陷入下唇之内,身形持立如桩,半步不让,双掌带起雄浑的万钧威力,翻闪如电掠雷轰,悍不畏死的同时迎击六人的攻势,仿佛横了心要与敌同归于尽似的硬生生对上那六人的合击。

    于是,一声震撼得入耳膜刺痛的暴响轰然扬起,宛若惊涛骇浪般的澎湃劲气随之霍然暴开来,而王文怀六人便有如喝醉酒般,在这狂乱的无形暗流中摇摇晃晃的退出好几步,允禄更是血喷如箭,脚步连连倒退不止,每退一步,他口中的鲜血便点点洒落一步。

    然而,当他的身子仍不住后退时,王文怀、白慕天、段复保与纠髯公四人已然喘过一口气来,立刻又挥舞着一波波的掌刀猛攻上来。

    允禄脸孔铁青,五官狰狞又凌厉的扭曲着,依然毫不避让地硬拉住脚步,双掌翻掠飞舞,吃力却又惊人的力搏眼前的强敌,出手攻拒之间,仍是那种两败俱伤的打法,令人不禁颤栗地暗付:他真的不怕死吗?

    「我们要阻止他们,立刻!」满儿当机立断地说,努力按捺住惶急的心。

    竹月莲与竹月娇相对一眼。

    「如何阻止?」

    「把我扔进去!」满儿毅然道,反正又不是头一回经验这种事,不过这回她不会尖叫了。

    「耶?」竹月莲惊呼。

    竹月娇却在一愣之后,马上点头赞同。「没错,这是最快的方法,不过,在我把三姊扔进去之前,大姊妳必须先……」

    片刻后,竹月莲悄悄摸到竹承明身后,拍拍他的肩。

    「爹,满儿也来了,而且她要阻止他们!」

    竹承明听得方始一惊,两眼便瞥见满儿像颗炮弹一样飞向战圈而去,骇得他不顾一切扑出去,并大吼着,「住手!住手!不准伤到满儿!不准伤到满儿啊!」

    满儿与竹承明几乎在同一时刻到达战圈中,一时之间只听得一片混乱的惊呼、暴叱、怒喝,然后,一切都停止了,幸好,谁也没有伤到谁,只是大家收手收得极为狼狈而已。

    满儿急忙扶住脚步踉跄几乎站不住的允禄,双臂环住他的腰际以便给予最大的支撑。

    「你怎样了,允禄?」她焦急地问。

    刚稳住两脚,允禄便俯下大眼睛,阴鸷地盯住她。「妳改嫁了么?」

    「你才改嫁了!」满儿哭笑不得地替他拭去嘴傍的血。「我是问你怎样了,还撑得住吗?」

    允禄闭了闭眼。「没问题。」

    才怪,看他面色惨白如蜡,神情萎顿语声闾哑,嘴里的血还流个不停,而且几乎把所有重量都放到她身上来了,还说什么没问题,装英雄也不是这种装法吧?

    满儿更使劲儿地抱稳他的腰,再将目光投向竹承明,深刻地,沉郁地看着他。

    那样失望而悲伤的眼神,看得竹承明苦涩又愧然地别开眼,不敢再面对那双与他最深爱的女人那样酷似的眼。

    当年他离开她时,她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离去的。

    「为什么,爹,为什么?」满儿哀伤地问。「如果不是允禄为了我而放过你,你还能站在这里吗?为什么你就不能为我而放过他?」

    「我……我……满儿,妳知道我的身分不是吗?」竹承明挣扎着为自己的卑劣行为作辩解。「谁都能不顾,唯有我不能不顾大局,为了我们汉族遗冑,我必须牺牲个人私爱来成全民族大爱,而妳,妳是我的女儿,妳也应该……」

    「不,爹,我不是你,无法像你那样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满儿坚拒竹承明把重担压到她身上来。「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在我心里没有什么前明或大清,只有允禄,他冷酷,他无情,他残忍,他暴虐,但他给我一份世上独一无二的深情,又痴又狂,是他呵护我、宠爱我,给我世间无人能及的幸福,所以……」

    她傲然扬起下巴。

    「不要勉强我,不要苛求我,我这一生将只为他而活,什么民族大爱我不懂,我只知道如果连一个人都无法认真去爱,又凭什么说要爱那么多人?」

    「但妳我都是前朝的汉族子孙……」

    「那又如何?不都只是人吗?」满儿反问。「爹,为了前明,你牺牲了我娘,那已经够了,请不要再为了那两个令人厌恶的字眼来牺牲我,为了那两个字,我已经受到太多的伤害,所以,不管我身上流的是什么血,我都不想为前明牺牲……」

    「我……我也是为了妳娘才离开她……」竹承明无力地辩驳。

    「借口!」满儿两个字便驳回父亲的辩词。「一个人要爱就要爱得深,爱得狂,爱得痴然忘我,不然就不要爱。为了允禄,不管要吃什么苦、受什么难,我都心甘情愿,而他也可以为我背叛自己的主子,不为别的,只为彼此能厮守一生,你做不到的事,不要以为别人也做不到!」

    竹承明脸孔一阵青一阵白。「满儿,妳……请妳体谅我的立场……」

    「体谅?」满儿难以置信地覆述了一次。「请告诉我,爹,你玩弄了我娘再抛弃她,害我成长在那种最艰困痛苦的环境中受尽折磨苦难,现在你又一手主导破坏我的幸福,你要我如何体谅你?」

    竹承明更是狼狈。「我……我会补偿……」

    「不必!」满儿断然拒绝。「你欠我的,我只要你还我这么一次就够了!」

    于是,竹承明沉默了。

    他亏欠女儿良多,这是事实,他口口声声说要补偿她却从来没有实现过,这也是事实,他正在破坏她的幸福,这更是事实。现在,她请求他不要破坏她的人生,请求他补偿她,他能说不吗?

    可是……

    默默地,他环顾四周的人,除了竹家三姊妹与玉含烟,每一双眼都在提醒他,他首要的责任在汉民遗冑,而非女儿;每一双眼都在请求他,他应该先顾及自己身为汉民领袖的身分,而不是父亲的身分;每一双眼都在警告他,他不能以私覆公,否则便是民族大罪人。

    他如何能两全其美呢?

    垂眸沉吟许久、许久后,他终于徐徐抬起双眼,好抱歉好抱歉地注视着满儿。

    「对不起,满儿,什么我都可以答应妳,唯独这件事,我……我一定会补偿妳的!」

    很奇怪的,满儿并不感到生气,她觉得自己很平静,也许是因为她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答案,也或许是因为允禄就在她身边,所以不管是什么结果,她都能心平气和的接受。

    「是吗?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允我这一回吗?」她淡淡地问。

    竹承明歉然移开目光。

    满儿漠然而笑。「无所谓,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你们绝不可能放过他……」

    她说无所谓是真的,因为她早已有最坏的打算,而除了竹月莲、竹月娇与玉含烟,四周的人也纷纷松了口气,庆幸竹承明没有为亲情而舍弃民族大义。

    就在这当儿,最出人意料之外的状况发生了……

    「不,爹一定会放过他,也一定要放过他!」

    包括满儿,十数双意外又惊疑的目光霍然转聚于竹月仙身上,后者娴静如常,好像一点也不明白自己轻轻两句话就掀起多大的骇浪。

    「月仙,妳……」竹承明错愕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妳也……也……」

    「爹,倘若你不放过他,我就出家,如此一来,竹家就得断嗣了!」竹月仙细声细气地说,语调那样柔和,却比任何威胁更有力量。

    竹承明猛然抽了口气。「月仙,妳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我不是随便说说的,爹,您看着办吧!」

    竹承明说不出话来了,竹月仙不禁泛出笑容来,那笑容是自信的,还有一点得意,竹月莲盯着她的笑,心下似乎捉摸到了一点端倪。

    「月仙,妳这么做……一定有条件对不对?」

    「毕竟是大姊,如此了解我。」竹月仙柔柔的笑着,淡淡地瞥一眼满儿。「很简单,满儿必须把金禄『还』给我。」

    竹月莲恍然大悟,「难怪妳不但不反对这项围杀妹夫的计画,甚至还自愿帮忙,我一直感到很疑惑,原来妳是打算在最后关头拿妹夫的性命作要胁,这实在是……」她无法苟同地摇摇头。「那么请问,竹家的香火又该如何延续?」

    「还有满儿啊!」竹月仙愉快地说。「只要她把金禄还给我,她就可以改嫁给王文怀或白慕天,由她来为竹家留下后……」

    「不!」

    另一项意外?反对的人不是满儿,而是允禄。

    竹月仙的笑容蓦而僵住。「你……你不能不答应,否则他们一定会……」

    「不!」原是脸容半垂落,两眼阖着休息的允禄,语气坚决又森然地重复了一次他的拒绝,并徐徐扬起倦乏的脸来,轻蔑的瞳眸冷酷地注定竹月仙。「我绝不允许满儿改嫁!」

    「难……难道你宁死也不愿要我?」竹月仙伤心又难堪地吶吶道。

    允禄没有再说什么,但那双无情又寡绝的眼神业已替代言语作出回答。竹月仙不由掩唇轻轻哽咽了一声,另一手颤巍巍地掏出那条她宝贝得要死的手绢儿来。

    「那……那为什么你要送我这条丝绢儿?」

    允禄仍然没有吭声,倒是竹月莲哭笑不得地直叹气。

    「月仙,那明明是妳要他买来送妳的,并不是他主动送妳的啊!而且他也同时送了一条一模一样的给我,就是不想让妳误会呀!」

    「不,不一样,」竹月仙喃喃道。「妳和我的颜色不一样,不一样……」

    「那又如何?」竹月莲益发啼笑皆非。「紫蓝色,紫红色,是不一样,但也没什么特别意义呀!」

    「不,他知道我喜欢蓝色的……」

    「错,他让我们自个儿挑,是妳先拿走那条紫蓝色的。」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竹月仙失神地盯住手绢儿,「他知道我喜欢蓝色的,所以特意送我这条紫蓝色的手绢儿,对,是这样,就是这样……」她继续喃喃自语着,但接下去说的都是一些无意义的话,没有人听得懂。

    竹月莲又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已经半失常的妹妹,转而面对竹承明。

    「爹,满儿会恨你一辈子的!」

    「我……」竹承明咬紧了牙根,不敢再多看满儿一眼。「也是不得已的!」

    「可是我说过爹可以……」

    「够了,大姊,够了,」满儿微笑着——她居然还笑得出来。「谢谢妳,大姊,虽然我很后悔当年跑那一趟去认了亲爹,但妳和小妹,我真的很高兴能有妳们这样为我着想的姊妹,我很满足了,真的!」

    然后,她仰起眸子对上允禄那双冷眼。

    「老实告诉我,允禄,你应付得了他们吗?」

    允禄默然,但那双深黝的眼已诉尽一切。

    「是吗?」满儿又笑了。「那么,允禄,你还记得你的誓言吗?」

    允禄深深凝视她半晌,点头。

    「你不会想违背自己的誓言吧?」满儿再问。

    允禄摇头。

    「你会实现你的誓言?」满儿紧紧追问。

    允禄点头。

    「眼下?」

    允禄再点头。

    「好……」满儿撩起唇角绽开一朵灿烂又美丽的笑靥。「我准备好了。」

    那双冷酷漠然的眼因她这一句话而变得矇眬了,仿佛蒙上了一层温柔的雾霭,那样深刻又深挚地凝睇着她,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允禄竟然俯下唇去深深吻住她。

    好半响后,他缓缓抬起头来,低喃:「一道走吧!」

    猝闻这句令人心惊的话,原就感到忐忑不安的竹月莲顿时明白他们为何表现得如此奇特。

    「不要!」她尖叫着扑上去。

    众人这才有所惊觉,旋即注意到允禄竟然抬指点向满儿胸前的死穴,不约而同惊呼着扑上前阻止。

    但,一切都已太迟了。

    允禄那一指不偏不移地点落在满儿胸前死穴上,但见满儿噙着美丽的笑靥安详地阖上眼,颓然倒地,竹月莲三姊妹与玉含烟、王瑞雪俱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竟然亲手杀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第七章

    凛冽的西北风呼呼地吹,好似要硬生生将冻人的寒意吹进入的骨头里去,细细碎碎的雪花如棉絮般飘呀飘的掩去了那一片枯燥的土黄,将眼前的一切转变成清一色的银白。

    这才刚冬至,人们早顶上毡帽穿上棉衣和老羊皮袄,突然间都变胖了,像一团团棉球滚在路上,恨不得一步就能滚进暖呼呼的屋里头去。

    而对于那些生长在温暖的南方的人而言,这种严寒更是酷刑,竹月莲和竹月娇一买好东西,想也没想过一步步好好的走,立刻施展轻功一路飞回榆林城南的一座四合院里,呼一下落在厨房前,争先恐后撞进门里头去。

    「天哪,天哪,冷死人了,我都快冻成冰条了!」竹月娇大呼小叫着。

    厨房里,玉含烟与王瑞雪正忙着作午膳,一见她们的狼狈样,不由笑了。

    「告诉妳们,这还算不上冷,得到小寒、大寒那时候才真冷!」王瑞雪笑道。

    竹月莲、竹月娇一听,不禁猛打了个哆嗦。

    「好,那这个月都我们出门,下个月换妳们!」

    竹月娇咕哝着把买来的菜交给玉含烟,再同竹月莲拿着药包一起到角落里,一人蹲一支小火炉分别煎药。

    「那些大少爷们呢?」

    「王均、萧少山与陆家两兄弟正在斗棋。」王瑞雪说着,掀开锅盖来看肉炖好了没。

    「真悠哉,他们的伤还没好吗?」

    「差不多了,再喝个几天药就好透啦!」

    「那正好,以后就换他们出门买东西。」竹月娇喃喃道。「其他人呢?」

    「柳家那两位老太爷早几天就痊愈了,他们说有事上延安,傍晚会回来。」

    「痊愈了?」竹月娇瞇了一下眼。「所以他们就可以凉凉到处闲晃?这可不成,决定了,以后打杂粗活全交给他们了!」

    王瑞雪笑眼望过来。「妳们也看着他们讨厌?」

    竹月娇哼了哼。「何止讨厌,多瞧他们一下都会烂眼!」

    「同感,」王瑞雪重重点头。「那两个家伙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一手扇着炉火,另一手忙着挥走烟雾,「就不知鱼姑娘他们怎样了?」竹月娇又问。「伤还没有好就急着跟他们一起上京里救人,都个把个月了,也不知道成功了没有?」

    玉含烟摇摇头,将刚炒好的菜铲起来放在一旁。「时机迟了,恐怕不容易。」

    「如果妳们不要这样执着于要先除去三姊夫,早些去动手,说不定早就成功了!」竹月娇的语气里有几分「活该」的味道,像是在为某人打抱不平。

    「那也是二小姐这么坚持的呀!」王瑞雪反驳道。

    竹月莲轻叹。「我就猜想是这样。」

    竹月娇翻了一下白眼。「又是二姊,真是,她到底要痴迷到什么时候呀?」

    竹月莲苦笑。「恐怕是不容易清醒了。」

    「那男人真是作孽,」王瑞雪嘟嘟囔囔的。「明明是那样冷血的男人,偏就有那么多女人爱上他,一旦爱上了又怎么也收不回心来,怎么就这么傻呢?」

    玉含烟没说话,竹月莲也不吭声,竹月娇扫她们一眼。

    「可是,能让一个男人付出那样痴狂的深情,我真的很羡慕三姊呢!」

    话落,四个女人两两相互对觑,再没有人出声反对,随即低头各自专注于自己手上的工作。

    同样都是女人,谁不羡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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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饭啦!吃饭啦!」

    王瑞雪吆喝着,一票饿鬼立刻从西堂屋里窜过来,边还大声嚷嚷着。

    「饿死了!饿死了!」

    「总算有得吃了,动作真慢!」

    王瑞雪与竹月娇相对而视,冷笑。

    「是是是,我们太慢了,真是抱歉喔!」王瑞雪慢条斯理地说。「诸位少爷们请慢用。啊,对了,过两天等你们喝完最后一帖药,往后出门采购的活儿就全交给你们啦!」

    捧着大碗饭正待往嘴里扒的萧少山不由愣了一下,脱口道:「出门?才不要,这么冷的天!」

    「不要?」竹月娇冷哼。「那也行,往后你们就烟火不沾去修道成仙吧!」

    「烟火不沾?太狠了吧?」萧少山哇啦哇啦大叫,再推推身旁的王均。「喂,你也说句话呀,她们居然要叫我们这几个伤患出门干活儿耶!」

    王均老样儿,不爱吭声,这会儿照样谁也不理,陆家兄弟则是不敢吭声,埋头猛扒饭。

    「是喔,伤患,嗓门叫得比谁都大声,倒进肚子里头的饭菜够养一窝猪了,说你是伤患,谁信!」王瑞雪嗤之以鼻地道。「不出门?也行,就拿你来当猪宰了吃吧!」

    「不公平,柳兆云他们为啥就什么都不用干?」萧少山委屈地筷子一夹,塞了满嘴菜。

    「谁说不用干,扫地劈柴打杂粗活就等他们回来干啦!」

    萧少山一呆,继而哈哈大笑。「那敢情好,让他们干下人的活儿!」

    王瑞雪与竹月娇又来回一趟,在桌上搁下四碗药。

    「喏,你们的药,吃完了饭记得喝呀!」

    然后,两人再回厨房去,与玉含烟、竹月莲各自捧了支大托盘,还有一盅药,四人一道往后进院落去。

    「希望月仙不会又不吃了。」竹月莲低叹。

    竹月娇哈了一声。「多半是,然后段大哥也跟着不吃,大家一起成仙吧!」

    王瑞雪摇摇头。「看样子段公子也跟某人一样痴狂嘛!」

    「不,还是不一样的。」玉含烟低喃。

    「怎么个不一样法?」

    「段公子确是痴情,但他更是个正人君子,就算是为了最心爱的女人,有些事他还是做不来的。」

    竹月娇点点头。「也对,叫他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这就不行了。」

    「而那人,他却是狂恣的,那样冷酷,那样残忍,只要是为了三小姐,任何泯灭人性的事他都下得了手,天底下又有谁能跟他一样呢?」

    「……」

    没有,天底下就他那么一个,绝无分号,仅此一家!

    一跨过月门,耳际便传入阵阵剧烈咳嗽声,抑不住,喘不停,咳嗽的人有九成九缠绵床榻病得非常沉重。

    而后院中,一条窈窕纤细的身影静静伫立于飘飘絮絮的雪花里,那样孤独,那样落寞得令人怜惜,教人不舍,段复保满面愁容地悄悄为她披上一袭大麾,她却一无所觉。

    竹月莲无声轻叹,上前。「段大哥,用膳了。」

    「妳们先用吧,我……」段复保低语。「再陪陪月仙。」

    竹月莲没再多劝——反正劝了也没用,径自定向南堂屋。

    「爹,开开门,用膳了!」

    门扇迅速开了,竹承明退后一步。

    「快点,别让冷风吹进来!」

    四人快速进入,门立刻关上,咳嗽声愈加清晰地自珠帘后的内室传出,那样辛苦地几乎断了气。

    让竹月娇三人去布饭菜,竹月莲端起药盅穿过珠帘进入内室。「该喝药了。」

    床前的人扭回头看了一下,「好。」旋即转回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床上的人。

    片刻后,竹月莲拿着空药盅出来,见大家都在等她。

    「怎么不先吃呢?」

    竹月娇三人没说话,一齐望向竹承明,后者眉头深锁,神情沉重,只望着满桌菜肴发呆。

    竹月莲哨然在一旁落座。「爹?」

    竹承明慢吞吞地瞥她一眼,深深叹息。「我早该听妳的。」

    竹月莲沉默一下。「那也不能全怪爹,谁能料到妹夫竟会那么做。」

    竹承明懊悔地握拳猛捶了一下桌面。

    「都怪我,全怪我,如果我一开始就听妳的,如果……如果当时见到满儿倒下时我不是那么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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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前——

    允禄那一指不偏不移地点落在满儿胸前心肺之间的死穴上,只见满儿噙着美丽的笑靥安详地阖上眼,颓然倒地,一股宛如烈焰般的愤怒与悲痛顿时淹没了竹承明的理智。

    「你这畜生,竟敢杀了满儿!」

    怒睁双眼,竹承明咆哮着奋起全身功力聚于双掌之上,疾若闪电般挥向允禄。

    早已内伤沉重的允禄根本无力躲开,才看到竹承明双掌袭来,那两掌便已扎扎实实地印在他胸口上,哼都没能哼一声,瘦长的身躯便宛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飞出去,沿途洒落串串腥红的血,竹承明随后又追过去,打算再给他最后一击……

    「住手,爹,住手,满儿没死啊!」

    双掌猝停在允禄胸旦则半寸许,竹承明愕然回首。「妳……妳说什么?」

    「满儿没死呀!」竹月莲急道。「妹夫只是用独门手法点住了她的死穴,所以满儿并没有死,但若没有妹夫替她解开穴道,满儿终究还是会……会……」

    「天哪!」竹承明惊窒地低吟,旋即慌慌张张探向允禄的口鼻。「幸好,还有气息,但……但……」回头,更慌乱地狂呼:「玉姑娘,快,快来,不能让他死,绝不能让他死啊!」

    会叫上玉含烟是因为王文怀曾说过她精擅歧黄之术,即使如此,见她搭着允禄的腕脉,黛眉愈揽愈深,竹承明不由心惊胆跳地猛吞口水,怀疑她到底是真擅还是假擅。

    「玉……玉姑娘,到底怎样,妳好歹也说句话呀!」

    但玉含烟依旧沉凝不语,又过了好半晌后,她才缓缓收回手。

    「他的脏腑被震出了血,受创极重,十二经八脉全扭了道,连心脉也伤了,情形非常危急,就算要不了命,他这一身功力能不能保全亦是未知之数!」

    「那他有没有办法解开满儿的死穴?」

    「不知道。」

    竹承明面色一惨。「那……那怎么办?」

    玉含烟咬咬牙。「唯今之计也只有先救他的命,再设法让他点开三小姐的死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全搬到了榆林城,玉含烟与竹月莲、竹月娇没日没夜地守在允禄床边,想尽办法要让他清醒过来;而竹承明与王文怀、白慕天、虬髯公等其他人则极力尝试要解开满儿的死穴。

    这样过了两日,满儿的死穴依然解不开,但允禄醒了,不过也等于没醒。

    「快!快替满儿解开死穴呀!」竹承明对着床上刚睁开眼睛的人大吼。

    「还不成,」玉含烟冷静地推开竹承明。「他的人虽醒了,但意识不清,得再过两天。」

    又过了两天,允禄终于真正清醒过来了,但也仅是神智清醒了,他微微启了一下唇想说什么,却连哼一声的力量也没有。

    玉含烟猜得出他想问的只有一件事——满儿。

    「王爷,先请教,解开三小姐的死穴必须动到真力吗?」

    允禄缓缓眨了一下眼。

    「果如我所料。」玉含烟低喃,「那么我最好先告诉你,王爷,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的伤势非常沉重,虽已无生命危险,但在三年之内绝不可妄动真力,否则你一身功力必会尽失……」她顿了一下。「可是三小姐等不及三年了,她的心脉渐弱,倘若再不解开死穴,她真的会死的!」

    允禄轻轻闭了一下眼再打开,视线徐徐移向竹承明,竹承明初时还不解允禄干嘛看他,竹月莲忙对他耳语数句,他才恍然大悟。

    「我发誓,绝不再狙杀你!」竹承明重重道。

    允禄又闭了闭眼,手指头若有似无地动了一下,竹承明会意,急忙去把满儿抱来,再招呼王文怀和白慕天过来一人一边扶起允禄。

    只见他闭着眼努力提聚真气,过了好半晌后才睁开眼来勉力举起手——食中两指竟呈现微微的紫蓝色,飞快地在满儿胸前死穴周围连点十三指,再对准死穴拍出一掌,满儿应掌重重地震了一下,旋即长长吐出一口气,睫毛一阵眨动,缓缓掀开来。

    就在满儿睁眼的同时,允禄猝然满口鲜血狂喷如泉,身躯痛苦的蜷缩成一团,玉含烟立刻上前迅快无比地在允禄周身穴道连续拍打,直至他的痛苦逐渐平息,她才停下来搭上他的腕仔细把脉。

    片刻后,她收回手,臻首回转,歉然地对竹承明与甫始回过意识来的满儿黯然摇摇头。

    「对不起,我已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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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功力全失,八脉交错,再也练不得武了。」

    玉含烟喃喃重复半个月前那日所说的话。

    「为了她,他竟然宁愿失去那一身傲人的武功,这对一个心高气傲的人而言该是一件多么难以忍受的事,他却毫不犹豫地那么做了,难道他不……」猝而顿住,眼神飘忽地怔了会儿,忽又苦涩地撩起令人心伤的笑。「那又如何,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一身武功又算得了什么?」

    「但他也真是卑鄙,竟然利用满儿的性命来要胁我!」竹承明不甘心地恨恨道,愈想愈是有气。

    「你错了,爹。」竹月莲深深叹息。「满儿跟我说了,那是她要妹夫对她发下的誓言,倘若哪天妹夫要先她而去,妹夫一定要带她一道走,妹夫只是在实践誓言而已。不过……」

    她朝内室那儿瞥去一眼。

    「别看妹夫心性又狠又毒,杀个人比呼口气更简单,其实他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真是下不了手,所以他才会用独门手法制住满儿的死穴,他没有杀她,可是一旦妹夫死了,七日后满儿必然也会死,这也算是实践他的誓言了。」

    闻言,竹承明惊愕地怔忡了好一会儿。

    「难道他们真是如此生死难分吗?」

    「爹,套句满儿的话,」竹月莲轻轻道。「你做不到的事,不要以为别人就做不到。」

    竹承明又沉默半晌。

    「算了,既然他功力已失,也就没有必要一定要杀他了。」

    「但是妹夫的内伤怕得养上好些年才能痊愈,看妹夫那样辛苦,爹可知满儿有多伤心难受?」

    竹承明苦笑。「我哪会不知,自那天开始,满儿不但连半个字都不同我说,甚至当没我这个人似的看也不看我一眼。昨儿个她往窗外泼水,明明瞧见我在那儿,还硬是泼了我一身……」

    噗哧一声,竹月娇失笑,忙又捂住嘴。

    竹承明恼怒地横她一眼。「总之,我知道她恼我,所以我才会守在这儿,希望她看在我的诚心与耐心份上,谅解我这一遭,但她仍是不肯搭理我……」

    「因为姊夫之所以会伤得那么重,全『归功』于爹那两掌嘛!」竹月娇咕哝。

    「闭嘴,吃妳的饭!」竹承明火了。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好像没瞧见竹承明身上霹哩啪啦的火花似的,竹月娇又嘟囔了一句。

    「月娇!」

    「啧,老羞成怒了!」

    「月娇,妳……」

    「又不是我叫三姊不要理爹的,干嘛连说句话都不成嘛!」

    「就是不成!」

    「那我进去跟三姊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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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在床头,满儿让允禄睡在她胸前,她才方便在允禄咳嗽咳得厉害时为他揉搓胸口,虽然这样做并没有多大用处,但她实在无法干坐一旁眼睁睁看着他辛苦而什么也不做。

    好不容易,咳嗽声终于歇下来了。

    「满儿。」允禄的声音低弱得几乎听不见,不但脸色灰败萎顿似冬日的云翳,连嘴唇也是白的,双目深陷,眼眶四周围着一圈黑,原本圆润可爱的脸庞竟跑出棱角来,下巴上一片青黑的胡碴根儿,看上去不只不年轻,还老得快死掉了。

    「老爷子?」现在这个称呼可就名符其实了。

    「不要哭。」

    「我没有哭。」

    「……不要掉泪。」

    「人家难过嘛!」满儿哽咽了。

    「我不会死,只是武功没了。」

    「你武功没了我才高兴呢,这样皇上就不会再差遣你到处跑了,可是……」轻抚着他凹陷的双颊,满儿抽噎一下。「你这么辛苦,我好心疼嘛!」

    冰冷的手覆在她的柔荑上,握了一下。「我很好。」

    很好?

    躺在床上只剩下半口气,请问这样好在哪里?

    可以名正言顺的赖床?

    「好个屁!」满儿突然生气了。「你这样算很好,棺材里的死人也可以起来跳舞了!」

    「……我不会死。」起码这项他能确定。

    「才怪!」满儿更生气了。「玉姑娘警告过我了,你这伤至少得养上好几年,在这期间,你不能劳累,不能动气,而且一场小风寒就可能直接让你睡进棺材里头去……」

    「我会带妳一道走。」

    不提这还好,一提这她更冒火了。

    「你根本就下不了手嘛!」她愤怒地尖叫。「明明杀人不只成千上百,让你宰个女人竟然下不了手,你你你……你是没用的懦夫,没胆的窝囊废!」

    两眼徐徐瞇了起来,阴森森地。「妳说什么?」

    「我说你是懦夫,是窝囊废,怎样?」满儿硬着声音重复一次,挑衅意味浓烈。「明明发过誓要带我一道走的,事到临头却下不了手,还用什么独门手法制我的死穴,我请问你,老爷子,先前你有武功可以制我的死穴,现在你武功没了,又要用什么法子来带我和你一道走?拿毛笔点我的死穴?」

    「……我自会想到法子。」

    竟然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满儿气到快没力了。「懦夫就是懦夫!」

    「满儿!」

    「不然到时候你就一刀杀死我,也不必大刀,小匕首就够了,再不行剪刀也可以,敢不敢?」

    「……」

    「哈,懦夫!」满儿大大嘲笑一声,再沉下脸去。「没关系,我是勇敢的小女人,到时候我自己动手,顺便把你最中意的那匹蠢马,还有那只只会叫王爷吉祥的笨鹦鹉统统宰了去给你作陪葬,懦夫!懦夫!懦夫!」

    珠帘外——

    一桌人捧着饭碗哭笑不得,还有点心酸。

    「听见了没,爹?」竹月莲低喃。「一旦妹夫死了,你也等于害死了亏欠最深的满儿,满儿的娘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你的。」

    竹承明放下竹箸,已经完全失去胃口了。「我出去走走。」

    「爹也真可怜,」竹月娇同情地望着竹承明落寞的背影。「他怎么就不懂,虽然彼此立场不同,但起码我们可以在关起门来共叙亲情时抛开所有的立场,只享天伦之乐,不谈利害关系,要论立场,等出了门之后再来论也可以啊!」

    竹月莲听得一愣,「妳为什么这么说?」她急问。

    「三姊不都一直这么做的吗?」竹月娇用下巴指指珠帘那边。「在我们面前,三姊只是三姊,三姊夫也只是三姊夫不是吗?」

    竹月莲恍然大悟。「对啊,满儿一直是这么做的,我怎么都没察觉到呢?」

    「还有啊,」竹月娇扒了一口饭,口齿不清地又说。「为了三姊,三姊夫很努力在保护咱们竹家不让雍正知道,同样的,为了三姊,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尽力去保护三姊夫,这样才能保持这种关系的平衡……」

    说到这,她朝玉含烟与王瑞雪各投去怀有深意的一瞥。

    「当然啦,别人要怎样是别人的事,该如何做就得如何做,但就是不能让我们知道,更不能利用三姊。再说句重一点的话,这回这么做,王文怀他们不但是在利用三姊,更是在利用爹,不是吗?」

    玉含烟与王瑞雪相顾一眼,冷汗涔涔。「我们……没想到这一层。」

    「才怪!」竹月娇冷笑。「你们王家兄妹都那么聪明,怎么可能没想到,只不过刻意下去想它而已。」

    玉含烟沉默了。

    「所以说,只要我们能同三姊一样把公与私分清楚,」竹月娇继续说。「还是可以成为快快乐乐的一家人啊!」

    竹月莲瞪大着眼怔愣片刻,忽地跳起来。

    「我去陪爹走走!」

    竹月娇顿时扬起开心的笑,「爹不笨,由大姊去跟他说,我想他应该听得懂才对,除非……」笑容敛起一半,两眼又瞄向玉含烟。「又有哪些想利用爹的人在一旁啰哩叭唆,那就难讲了。或者……玉姑娘还舍不下三姊夫?」

    玉含烟神色骤变。「妳……」

    竹月娇耸耸肩。「大家都认为我最小最不懂事,其实我已经不小了,而且我是旁观者清,妳就跟二柹一样痴,那也难怪啦,谁教三姊夫是那样的男人,不过三姊夫痴的毕竟是我三姊,就算不是,妳自认有办法做到像三姊那样吗?」

    不等玉含烟有所表示,她就替玉含烟摇了头。

    「不,妳做不到,因为妳抛不下背了多少年的责任,既然如此,妳再痴又有何用?」

    玉含烟愈听愈是狼狈,「我……我还有事!」急忙起身,也跑了。

    于是,桌旁只剩下竹月娇与王瑞雪,两人面面相对了好半天。

    「我说王姑娘,妳不会也喜欢三姊夫吧?」

    「……要听实话?」

    「废话。」

    「曾经,但我及时打住了。」

    「所以妳这么迟都还没嫁人?」

    王瑞雪滑稽地咧了一下嘴。

    「没办法呀,要找个像他那样的男人,不容易啊!」

    竹月娇不由咯咯大笑了起来,边还转首朝内室叫进去。「三姊夫,听见没有?你不但是个懦夫,还是个罪孽深重的懦夫,居然拐了那么多女人的心!」

    回应出来的是满儿的爆笑声,还有一个掺杂着咳嗽的微弱低吼。

    「闭……闭嘴!」

    咳嗽更厉害了。

    「好好好,不笑你了,不笑你了,你别生气,再睡一会儿吧!」

    片刻后,内室安静了,竹月娇与王瑞雪一起收拾好碗筷,再悄然进入内室,见允禄躺在满儿怀里睡得正熟,黯淡憔悴的容颜显得格外安详,也许是满儿的怀里特别温暖吧。

    「三姊夫睡了,三姊要不要先去吃饭,厨房里还有一份菜热着呢!」

    「好,」满儿把被子拉到允禄脖子上盖好。「妳拿支大碗,把菜铺在饭上头来给我就行了。」

    竹月娇眨了眨眼。「妳要这样吃?」

    满儿颔首。「我不想吵醒妳三姊夫。」

    「这样怎么吃啊?」竹月娇啼笑皆非地摇摇头。「还是我拿汤匙来喂妳吧!」

    然后,竹月娇真的端了碗饭来喂满儿,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搭,小小声地。

    屋外,北风愈吹愈紧峭,雪花也愈飘愈张狂,漫空飞舞着,落地悄然无声,默默堆积起一片苍凉的惨白,就如同某人的脸色,愈来愈白,愈来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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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陕北的冬季漫长严寒,少有雨雪,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譬如这年冬季,北风呼呼拚命吼,雪花也卯起来下个不停,冷到了极点,这种气候对身体孱弱的人而言可不是好事,一个不留神就会病得东倒西歪……

    「快!快!取雪水来,那才够冷!」

    一大清早,允禄就开始发热,刚过晌午,他已经高烧到不省人事,还抽筋,急得一群人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就只为了要替他退烧。

    满儿不断用雪水拧毛巾好敷在他的额头上退烧,冻得一双柔荑红通通的,她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的继续拧冰毛巾,竹月莲、竹月娇要帮她,她打死不肯,竹承明看得心疼不已,终于下定了决心。

    「满儿,往后咱们之间不再论立场,只论亲情,这样可好?」

    但满儿只飞快地瞥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竹承明看出那一眼的含义,不禁沉重地叹了口气。

    倘若允禄死了,往后也不用再争什么立场或亲情了。

    好不容易,近傍晚时分,允禄的高烧终于逐渐消退下来,可是满儿不过才松出半口气,玉含烟的警告就杀了过来。

    「他还会再发烧,只不知他还能撑多久?」

    一颗心顿时坠落到谷底,满儿不知所措地呆住,不是慌乱,也不是哀伤,只是呆住。

    难道他撑过了那一劫,却还是逃不过这一劫吗?

    然后,就在满儿处在最绝望的尽头,随时准备要跟着允禄一起走的时候,有两个满儿期待许久的人终于赶到了。

    「夫人,我们来了!」是塔布和乌尔泰。

    在死穴被解开后的翌日,满儿便修书一封请竹月莲偷偷替她找个可靠的人送去给小七,信中不仅详述允禄此刻的身体状况,也请小七把她真正的身世背景转告塔布。

    因为她需要人帮忙,而她真正信任的人除了小七之外就是塔布。

    但若是要让塔布来帮她,势必要先让他全盘了解真正的内情,再由他自己决定帮或不帮她,这当然有点冒险,后果也可能很可怕,但她此时此刻一心只在允禄身上,再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幸好,塔布来了,她果然没错信他。

    「你们……终于来了!」

    见满儿一副又是惊愕又是狂喜的古怪表情,塔布不禁笑了一下。

    「夫人,记得当年爷要带您离开京里时,奴才便曾说过,奴才两个伺候的从来不是庄亲王,而是爷,所以,夫人,无论您是什么身分,在奴才两个心里,您只是爷最心爱的妻子,如此而已。」

    听塔布如此诚挚的言语,满儿揪着他的衣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塔布,塔布,我等你好久了咽!」

    「对不起,夫人,一得知爷的状况,奴才特地跑了一趟宫里,请密太妃娘娘和大格格帮忙『拿』了一点东西出来,这才耽搁了一些时候。」

    「我……我只信任你们两个……」

    「夫人,您且放宽心,奴才两个会好好照顾爷的。」

    一侧,竹承明看得满心苦涩,没想到在满儿心里,亲生的汉人爹竟比不上两个满人奴才。

    「那么,能否先让奴才两个了解一下爷的情况到底如何?」塔布细心地问。

    满儿无助地望向玉含烟。「这个……」她哪里知道允禄的情况到底如何,只知道他快病死了呀!

    玉含烟会意,立刻把允禄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塔布。

    「……由于他的功力全失,内伤沉重,身体极度孱弱,因此虽然这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也已经足够夺去他的性命,尽管我们已设法用各种珍贵药材来为他疗治,但药效始终太缓慢,现在我们只能够尽人事听天命了。」

    塔布神色凝重地蹙着眉头。「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了?」

    玉含烟沉吟一会儿。

    「还有一个办法,但有也等于没有……」

    一听还有其他办法,满儿和塔布不约而同大叫:「快说!」

    玉含烟又思索了会儿。「有张药王孙思邈传下来的药方子,对于心脉腑脏遭伤几乎有起死回生之奇效,而且药效奇快无比,没病没痛的人服了也可以延年益寿常保青春,但由于药材不易寻找,所以没能广为流传……」

    「不会是王母娘娘的蟠桃果吧?」满儿喃喃道。

    「当然不是,年角鹿的角、黄灵芝、乌灵首、红角翼蛇胆、天山雪莲,这些都是极其珍贵罕有的药材,但只要多耗点时间和银两总还是找得着,可是……」玉含烟顿了一下。「唯有紫玉人参不是有时间、有银两就可以得到的。」

    「紫玉人参?」段复保惊呼,瞄了一下竹月仙,眼神极为古怪。「那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参中之帝王,出自雪山之绝巅,隐生于万年冰雪之下,五百年成形,又五百年如红玉,再五百年透紫,如此罕异之药材,这……这……」

    「所以我才说这办法有也等于没有啊!」玉含烟无奈地说。「更何况王爷需要的不只一支紫玉人篸,他得用上三支……」

    不会吧,要三支?

    一支就希望渺茫了,还要三支?

    她还是跟他一起死比较简单吧!

    「为什么?」这句疑问,满儿几乎是扯喉咙尖叫出来的。

    「因为一帖药便得用上一支紫玉人参。」玉含烟解释道。「头一帖服下后,每日以真力为他打通经脉两次,这样连续七日,扭曲受损的经脉便可痊愈,王爷的功力也能够回复原来。但由于王爷的内伤甚为沉重,因此第二帖服下后,王爷的内伤也仅能痊愈一半,还得再服下第三帖后才能完全痊愈,所以我才说需要三支。」

    满儿怔愣半晌,沮丧地垂下臻首。

    「看来真的没办法了,也许我们应该……」

    「我有一支紫玉人参。」

    众人一怔,旋即异口同声大吼:「妳有?」口水喷得竹月仙掩面连退好几步。

    「我有,是段大哥送我的。」竹月仙轻轻颔首。「虽然一支紫玉人参不够治好他的内伤,但只要功力能够恢复,他就可以自行抵抗病痛了不是吗?不过……」

    原来是男人讨好女人的礼物,难怪刚刚段复保会用那样古怪的眼神看竹月仙。

    然而,竹月仙最后那两个字「不过」立刻又浇熄了满儿刚涌上心头的兴奋,不必用到脑筋想就可以猜到竹月仙的意图,而且不只是她,其他女人也都猜着了,竹月娇和王瑞雪一齐翻白眼,玉含烟低叹着摇摇头,竹月莲……

    「有条件?」她了然于心地问。「要满儿把妹夫让给妳?」

    「不,是『还』。」竹月仙修正道。「别忘了,是我先认识金禄的。」

    「可是他不要妳!」竹月莲残忍地说,已经很厌烦竹月仙那种一厢情愿的感情了。

    竹月仙嘴角抽搐了一下,笑容不改。「不,他当然要我,之前他只是因为伤太重,神智不清才会拒绝我,事实上他是要我的,因为是我先认识他的,他一直记得我,只是不知道上哪里去找我……」

    她叨叨絮絮地说个不停,听上去是在解释,其实是在安慰自己,众人不禁面面相觑,猜想这条路多半是行不通了。

    竹承明皱眉考虑片刻后,悄悄来到满儿身边耳语。

    「放心,我们会设法说服她,就算是骗也会骗来给妳!」语毕即赶着其他人出去,打算另外找间堂屋坐下来,联合大家一起对竹月仙作长期抗战。

    满儿不禁有些感动,眼眶微微湿润了。

    这是头一回,竹承明抛开了立场,单纯只为「他的女婿」设想,全然没考虑到允禄若是恢复功力后是否不利于复明大业。

    不过她也很清楚,竹月仙是说服不了的,如果能被说服早就被说服了,哪里会等到现在才让他说服。就算是要骗她也不太可能,她只是太执着于允禄,并不是脑筋变笨了。

    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尽全力照顾允禄,让他能够熬过这场病。

    她黯然低叹,回身进内室,发现塔布与乌尔泰早已在床边探视允禄,一边小声讨论著什么。

    「他又在发高烧了吗?」

    回眸,「没有,没有,爷只有一点烧。」塔布忙道。

    满儿松了口气。「幸好。」

    「啊,夫人,能请您帮我们找个煎药的炉子来。」

    「煎药?」

    「奴才从府里拿来不少补身子的药材,想煎来给爷补补身子。」塔布泰然自若地说。

    「喔,好,我马上去拿。」

    满儿一离开,塔布与乌尔泰又开始小小声讨论起来。

    「我们有几支紫玉人参?」

    「两支。」

    「只有两支?」

    「只有?朝鲜送来的贡品也只得五支,你想叫我多偷点好让皇上砍头吗?」

    「若是真让皇上查到了你溜进宫里去偷贡品,推给爷就是了嘛!」

    「嘿嘿嘿,我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那其他的呢?」

    「其他嘛,唔,我还顺便偷了两支年角鹿的角、四颗红角翼蛇胆、两对斑冠鹰的眼睛、一瓶秋菊露和脂玉冰,不过秋菊露、脂玉冰跟斑冠鹰的眼睛都用不着,白偷了,至于乌灵首,咱们王府里自个儿就有,天山雪莲更多,我全给拿来了,现在就差黄灵芝……」

    「我现在就去买!」

    「这儿的药铺没有就上延安,延安没有就上西安,西安一定有。」

    「知道了。」

    意想不到的是,榆林的药铺子没有,却有那药材商来送货,身边正好有,虽然那药材商乘机抬高价钱,乌尔泰还是欢天喜地的一手掏银票一手交货——银票他多得是。

    不到半个时辰后,塔布开始动手煎药,头一样放进去的药材,嗯,当然是紫玉人参。
第八章

    北风继续怒吼,转眼间进了腊月里,漫天乱舞的雪花反倒稀稀落落的,天儿一天比一天冻得人簌簌颤抖,出门随便打个喷嚏,鼻涕就变成银丝黏在鼻孔下头,多来几条就成了老爷爷的胡须了。

    「满儿,瞧妳笑咪咪的,是妹夫好多了吗?」

    晚膳前,除了竹月仙之外,女人全聚在厨房里,一边做菜一边闲聊,热闹得不得了。

    「嗯,嗯,」满儿直点头,笑容扩大。「他好很多了,非常非常多。」

    「那待会儿可以去看看他吧?」竹月莲又问。

    自从塔布与乌尔泰来了之后,照顾允禄的责任便由他们接手过去,而塔布仅有一项要求:在允禄转好之前,请大家暂时不要去他们堂屋里打扰,甚至连玉含烟也不用再去为允禄把脉,更不希罕竹月仙的紫玉人参。

    因此,除了塔布与乌尔泰,唯一清楚允禄状况的只有满儿,但见她一日比一日愉快,大家都很好奇允禄的病况究竟出现什么样的惊人转变?

    难不成塔布除了是奴才之外,还是位神医?

    「好啊!」满儿笑着点头。「如果不是我阻止他,他还想出来走走呢!」

    「出来走走?」玉含烟惊呼。「他可以下床了吗?」

    「前两天就可以下床走几步了。」

    「天,我估计他至少得卧床三年以上的,怎么会……」玉含烟难以置信地呢喃道。「塔布究竟给他吃了什么补药?」

    满儿耸耸肩。「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天山雪莲那一类的药吧。」

    「天山雪莲?」玉含烟困惑地皱眉。「那也不可能有此奇效啊!」

    「待会儿去看他时顺便问问吧!」王瑞雪在一旁建议。

    因此,当乌尔泰来到厨房和满儿一人一支托盘端去晚膳时,后头便紧跟着四个好奇宝宝。

    进了堂屋,乌尔泰把托盘放在外室桌上——那是他和塔布的晚膳,满儿则继续往里走,穿过珠帘才一眼,她就扯高嗓门叫了起来。

    「你又下床了!」

    「娘子,为夫适才刚孵了一只小鸡出来,所以想下床来走动走动,再上床继续孵下一颗蛋。」嗓音仍相当沙哑,但非常轻快。

    「夫君,你也太会掰了吧?不过两个时辰前你才下过床……」

    「两个时辰前?」夸张的叫声,「不是两个月前么?」叫完便咳了好几下。

    「好啦,好啦,就让你再坐一会儿,别太激动,待会儿又要咳个不停了!」

    「谢娘子大人恩典!」

    「塔布,倒杯热参茶给爷。」满儿吩咐完,回眸。「妳们进来啊!」

    珠帘外的那四个好奇宝宝一接到「邀请」,立刻争先恐后冲入内室,一眼便瞧见允禄,不,是金禄端坐在窗前的玫瑰椅上,塔布正往他身上披厚棉袍。

    「耶?你……你的伤全好了吗?」

    会这么说是因为金禄全然变了个样儿,不再是半个多月前那个病得气息奄奄,老得快死掉了的允禄,而是看上去更显年轻的金禄。

    那张可爱的娃娃脸虽然仍显得相当苍白,但已恢复本来的温润,双颊上那两朵病态的酡红竟隐隐有股湛然的光采,乌溜溜的双眸清澈有神,樱桃小嘴儿红润诱人,还弯着一抹顽皮的笑。

    「一半,」他笑吟吟地说。「只好了一半。」

    「怎会?才半个多月啊!」玉含烟更是不敢置信。

    金禄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唉,这还不都要『怪』我们家那两个笨奴才,一听说我病倒了,硬把府里的补药全给搬了来,我家娘子看那些药材多珍贵,摆在府里久了也是养肥了耗子,强要我把天山雪莲当饭吃,拿何首乌当萝卜啃,百年人参作零嘴嚼……」

    话才说到这里,笨奴才之一的塔布就把一杯参茶放进他手里。

    「又喝参茶?」捧着参茶,金禄愁眉苦脸的嘀咕。「娘子啊,再喝下去,为夫肚子里也要长出人参来啦!」

    「不喝参茶要喝什么?」满儿一边把菜摆到桌上,一边问。

    一听她问,金禄那两只圆滚滚的眼煞时闪闪发亮的张大了。

    「黄桂稠酒,谁都知道这儿的黄桂稠酒最好喝,既然来了,怎能不喝喝?」

    「酒?」满儿两眼斜睨过来,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回床上去吧你!」

    「耶,回床上?」金禄一惊,忙堆起一脸谄媚的笑,「好好好,为夫喝参茶,喝参茶!」再哀怨地叹了口气。「唉,这年头为人丈夫实在不好混啊,想我都快四十了,还得……」

    「不对,是二十六。」竹月莲脱口道。

    「不对,不对,是二十四。」满儿更正。

    「不,妳们眼光都不够正确,是二十二才对。」王瑞雪再更正。

    「二十。」竹月娇最狠。

    好一会儿静默。

    「咳咳,重来,呃,这年头为人丈夫实在不好混,想我过完年后就三·十·九了,」特别加重语气。「还得……」

    「二十!」

    又是一阵静默。

    「小妹,行不行请妳尊重一下男人的脸面?」

    「很抱歉,姊夫这张一点也不重的脸面我怎么看都是二十。」

    再片刻的静默。

    「罢了,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这豪迈威武的大男人才不与妳这小家子气的小女子计较,」金禄扁着脸,咕咕哝哝。「要计较就躲被窝里偷偷计较,再与妳耍阴险的……」

    竹月娇与王瑞雪的猖狂笑声仿佛雷鸣爆开来,狂风顿时大作,差点把金禄吹跑,其他三个是含蓄一点,但也差不了多少,没有狂风,但「雨水」乱喷,金禄的脸面荡然无存,很不开心地扭过脸去嘟嘴喝他的参茶。

    五个小女子忍不住笑得更大声,连塔布与乌尔泰都背过身去无声窃笑。

    「满儿,妳好像多了一个弟弟呢!」竹月莲调侃道。

    「我也这么觉得。」满儿满嘴同意。

    金禄唇瓣噘得更高了,瞧上去实在可爱得紧。

    「好了,好了,我们也该走了,爹一定还等着我们一起吃饭呢!」竹月莲笑道,率先离开内室,其他人尾随于后。

    「啊,对了,我还有一锅鸡汤在厨房里熬着呢!」满儿也跟在后头,边扭回头交代,「你们先吃,我去舀碗鸡汤就来!」

    她们一出去,塔布便盛了碗饭请金禄先用膳。

    「爷,夫人说请您先用呢。」

    金禄却动也不动,只顾摸着自己的脸若有所思。「二十?弟弟?不会吧?」

    塔布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喉咙痒痒的。「这……那位竹三姑娘说得是夸张了点儿,不过爷确实又年轻了好几岁,这是不可否认的,譬如爷原本还有些许皱纹,但这会儿全没了,想必是那紫玉人参的功效。」

    「是么?」金禄放下手,沉默了会儿。「塔布。」

    「是,爷?」

    「幸好你只偷了两支紫玉人篸来,倘若让我吃完三支,我岂不回到十岁,变成她儿子了!」

    头一回,塔布无法自制地当着主子的面爆笑出来,而且捧腹笑个不停,与外室乌尔泰的笑声相互应合,笑得脆弱的屋顶差点被震垮了,也笑得金禄拉下脸来不悦地瞇起了眼,但塔布实在停不下来,只好逃到外室去和乌尔泰一起抱头狂笑。

    不管是不是会被主子宰了,先等他们笑够了再说!

    好在金禄并没有真的生气,因为他真正在意的是紫玉人参的另一项功效,一项使他因祸得福的功效。

    毁天灭地剑法有弱点?

    不,毁天灭地剑法毫无半丝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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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儿,为何妹夫变成金禄了?」

    出了堂屋后,竹月莲就退后两步走在满儿身傍,好奇地问出当着金禄不好问的疑惑。

    满儿瞟她一眼,笑容微敛。

    「他知道我见他受伤就会很难过,尤其这回伤他的人又是爹,他也因此而失去了一身功力,平常人都会先担心自己变成毫无自保能力的人之后该如何是好,偏他不肯跟寻常人一样,依然把我放在最前头来操心,明明伤都还没有好,却只想到要让我释怀,精神才刚好点就卯起来哄我开心,我……」

    她蓦然顿住,别开脸使力眨了一下眼,再转回来,故作无事的笑了一下。「不说了,说别的吧……啊,对了,王文怀他们去了这么久,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啊?」

    这个问题的答案竹月莲也不知道,便朝玉含烟望去,期待她来作答。

    「我也在担心,」玉含烟黛眉轻颦。「照理说也该传回点消息来了,但至今什么也没有,莫非……」

    「如何?」

    「我们错估雍和宫喇嘛的能耐,以致于功败垂成,」玉含烟沉重地道。「如此一来,他们可能会有三种结果……」

    「哪三种?」

    「全数被擒,或者幸运逃脱,亦或者……」玉含烟神情更凝重。「被追赶。」

    除了逃脱之外,其他可全都不是好玩的。

    「最好他们是成功了,起码也要全身而退,」满儿嘟囔。「不然可惨了!」

    她最清楚惹火雍正的下场有多悲惨,那个很会记恨,报复心又强的小气皇帝最不懂的就是放人一马的艺术。

    「如果他们顺利救到了人,会送到哪里去?」竹月娇歪过脑袋来问。

    「回到天地会总舵,但大哥一定会再来,因为『汉爷』还在这儿。」

    「那如果全被抓了,不就没人知道啦?」

    「不,」玉含烟臻首轻摇。「他们必定会留两个人负责传递消息。」

    「那若是一路逃亡呢?」

    「若是逃亡,他们也会先设法甩脱追缉他们的人,倘若不能确定已摆脱追缉他们的人,他们绝不会回到总舵,更不可能回到这里,因为『汉爷』在这儿。」

    满儿耸耸肩。「那又如何?我家夫君也在这儿呀,只要竹家的人在这,夫君就会保护所有在这里的人,所以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三小姐说得或许没错,但……」玉含烟顿了顿。「不过才两个月前,我们竭尽所能要狙杀王爷,也确实重伤了王爷;两个月后却回过头来要他救,毕竟彼此仍然是敌对的,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也很……很……」

    「丢脸?」竹月娇顺口替她说出道不出口的话。

    玉含烟点点头,满儿受不了地翻翻眼。

    「真是,为什么大家都那么爱面子,没了小命,要那么多面子又能干嘛?既不能吃也不好玩,更不能卖,根本就是一项无用的累赘嘛!」

    「没法子,男人都是这样的。」竹月莲一本正经地说。

    满儿嘲讽地哈了一声。「才怪,那个金禄就常常很不要脸!」

    静了一下,然后,大家一起轰然爆笑。

    「对对对,姊夫有时候真的很不要脸耶!」

    「何止不要脸,他简直是把面子活生生扒下来丢在地上猛踩!」

    「还请别人帮他一起踩!」

    「又……」

    几个小女人争相「歌颂」金禄的不要脸,咯咯笑着一路笑进厨房里去。

    雪,停了,寒风依然不断发出愤怒的呼号,狂又猛,好像能把人一路吹到北京城里去,汹涌的溪河,奔腾的飞泉,逐渐失去活跃的动力,冻结在晶莹的冰霜里,这光景有些苍茫悲凉的味道,但人们反倒更热活,因为……

    快过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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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度,竹家一家人能在一起围炉吃年夜饭,这情景应该很是温馨,但实际上的状况却是餐桌上有八成的人食不下咽。

    不是菜不好吃,是空气「不新鲜」。

    也许是因为竹月仙的态度很诡异,也或许是因为段复保看上去实在很可怜,也许是因为玉含烟由于担心她大哥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也或许是因为柳兆云兄弟俩老是拿敌意的眼神盯着金禄看。

    总而言之,除了金禄、萧少山、王瑞雪和竹月娇之外,其他人都吃得很痛苦,硬再吃下去的话,八成大家都会闹肚子痛,于是上桌不到一刻钟,大家就先后找借口逃离可怕的餐桌,回房喝杯茶后再先后溜到厨房里偷剩菜。

    在这过年夜里,大家都变成老鼠了。

    第一只老鼠是满儿,她不是偷,是光明正大的拿,在整理好厨房之后,她便直接把最好的菜放在两支托盘上来回两趟拿走,见状,另外四个女人互视一眼,也闷不吭声地各自取盘子来挟了些菜回房,然后是段复保……

    最后两只老鼠是柳兆云兄弟俩。

    「咦?没有剩菜了吗?我明明看见她们都端回厨房里来了呀!」

    「有有有,我找到了!」

    「太好了,你找到什么?」

    「干馍馍。」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晚到的老鼠活该饿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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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土高原上的新年是沙尘滚滚的,榆林更不是什么大城,但过年期间跟任何城镇一样热闹,还有许多别的地方看不见的活动,既然在这里过年,不去看看多可惜,因此……

    「娘子,咱们去喽喽嘛!」金禄扯着满儿的衣袖,可怜生生地央求,大眼睛亮晶晶地眨呀眨的。

    满儿瞅着他那副撒娇的模样,真是好气又好笑,却也有些感动的酸楚。

    他才不喜欢去凑那种热闹,也说不定他早就看过几百回了,但她喜欢热闹,也没看过,他,又是为了她,总是为了她。

    「我不想看。」满儿漫不经心地应道,柔荑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金禄的脸颊,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肌肤更细嫩了。

    冷不防地,金禄的舌头偷偷溜出来舔了一下她的手心,满儿吓了一跳收回手,娇瞋地白他一眼,金禄小嘴儿得意的笑开来,还眨了一下眸子,那眼神更是暧昧,教人看了脸红。

    「可是为夫想去喽喽嘛!」

    「你还不能出门吹冷风。」

    「为夫早已不碍事了,娘子甭操那么多心嘛!」

    「不碍事了?」满儿嗤之以鼻地用力哼给他听。「才怪!」

    「真的嘛,娘子,妳别当为夫仍是那病病歪歪的身板儿,风一吹便飘上树的主儿,为夫起码也好了有九成九九九,妳甭再……」

    「我不是白痴,才不信你这张天花乱坠的嘴!」

    「……娘子,我要哭给妳看喔!」

    瞧他小嘴儿用力往下扯,好像真的要哭了,满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询问的眼神则往塔布那儿投注过去。

    塔布认真想了一下,点头,不是很用力,是轻轻的,也不是好几下,是一下。

    满儿会意,「好吧,咱们出去看看,但逛一圈就得回来喔!」转个头。「塔布,给爷拿件大麾来披上。乌尔泰,记得拎条棉被啊!」

    金禄听得着实愣了一下,眉头揽了半天还是想不通,出门看热闹拎棉被干嘛?

    「我说娘子,妳要乌尔泰拎条被子出门干啥?」

    「你要是打个喷嚏,我就拿棉被把你裹起来呀!」

    「……顺道带支枕头吧!」

    见他又是一副哀怨的样子,满儿不禁又失笑,顺手拿了围巾先密密围住了他的颈子。

    「夫君,我可不想出去逛一圈回来,你又发高烧了。」她软声安抚他。

    「其实我真的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了嘛,不过……」金禄轻叹。「好吧,都听娘子妳的,娘子爱拎被子爱拖床,都随妳啦,可以的话,连屋子也搬了去,那敢情更方便!」

    满儿又咯咯笑了。「又不是乌龟,不管上哪儿都扛着自己的壳!」

    「夫人,要不要找上竹三姑娘一道去?」塔布细心地问过来。

    「千万不要,要是找上她一块儿去,看着好了,这一逛非得到天黑不可!」满儿的脸色差点变绿。「咱们得从后门悄悄的溜!」

    「是,夫人。」

    金禄看看那个,再看看这个。

    「请问娘子,咱们究竟是要出门看热闹还是作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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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陕北过新年,不能不提陕北人的传统习俗扭秧歌拜年,当地人称为:沿门子。

    自大年初三开始,伴有舞狮龙灯、高跷腰鼓、大头罗汉跑驴等的闹秧歌队伍就会抬着锣鼓,穿得花红柳绿,墨汁画眉胭脂打脸,沿路又跳又扭又舞又唱,浩浩荡荡的去谒庙敬神,再到各家各户向主人祝福,所以要看热闹就得跟着队伍走。

    事实证明金禄确实还不适宜出门。

    也不过才在第三户人家门前闹活过一番而已,当满儿回头要招呼金禄一起跟着队伍前进时,却见到金禄竟然坐在石狮子座旁靠着乌尔泰睡着了,先前丝毫不见的疲惫倦乏,此刻毫无遮掩地爬满了他的脸,清清楚楚的说明了他有多么疲累。

    「塔布。」满儿用的是比耳语更轻细的音量。「点点你们爷的睡穴。」

    「是,夫人。」塔布也细声回应,然后一指点上主子的睡穴。

    「乌尔泰,抱着爷,咱们回去。」

    「是,夫人。」

    乌尔泰双臂一横托起沉睡的主子,满儿再为金禄盖上另一件大麾。

    「走吧。」

    然而当他们回到城南,暂居的四合院已然在望,满儿正想加快行进的步伐,好让金禄能够尽快躺上床去休息,不料塔布反而猝然止步并横臂挡住她,两眼精光暴闪。

    「乌尔泰,护着爷跟夫人在这儿等,我先瞧瞧去。」

    满儿这才注意到一件不寻常的事:四合院那两扇门是大开的。

    「小心一点啊,塔布!」

    「是,夫人。」

    异常谨慎地,塔布一步步走向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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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院,竹承明、竹家姊妹、陆家兄弟、玉含烟姊妹、柳兆云兄弟,以及王均与萧少山一排十二人挡在通往后进的月门前,面对八个神态骄狂的红衣喇嘛与十数个血滴子,双方僵持不下,情势愈来愈紧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让开,不然佛爷们就先解决你们,之后照样可以进去捉拿叛逆!」带头的红衣喇嘛蛮横地道。

    「大喇嘛,我说后进里没什么叛逆,只有病人,这是实话,奈何你不信,我也没法子,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们进去骚扰病人,否则后悔的是你们!」竹承明表面上很镇定地警告他们,其实心里急得快跳脚了。

    正需要救命的时候,满儿他们几个究竟跑到哪里去了?不会是偷偷溜回京里去了吧?

    「佛爷们明明瞧见叛逆往城南这方向来,不是在这儿是在哪儿?」

    「城南可不只这宅子。」

    「这宅子最大。」

    这宅子最大,所以人家一定往这儿躲,这是什么歪理?

    「我再说一次,这儿没有叛逆,只有病人!」竹承明的语气很强硬。

    「有没有让佛爷们进去搜过就知道了!」带头的红衣喇嘛的态度更骄狂。

    「我不能让你们进去骚扰病人!」

    带头的红衣嘱嘛狞笑。「若是佛爷们一定要进去搜呢?」

    竹承明牙根一咬。「那就不要怪我们反抗!」

    带头的红衣喇嘛目中寒芒猝闪,凶相毕露。

    「好极,胆敢包庇叛逆,佛爷们也当你们是叛逆,怪不得佛爷们心狠手辣!」

    话落,带头的红衣喇嘛一挥手,其他红衣喇嘛与血滴子迅速排成一列,竹承明这边也纷纷取出武器,眼看双方就要掀开一场惨烈的满汉大对战,蓦地……

    「这里是在吵什么?」

    带头的红衣喇嘛愕然回首,旋即大惊失色的低呼:「王爷?」呼完又慌忙哈下腰去。「卑职等见过王爷!」

    大门阶上,允禄背着两手,神色冷峻地望着带头的红衣喇嘛。

    「原来是你,桑吉加,你在这里做什么?」

    「回王爷,卑职等是来捉拿叛逆的。」

    允禄眉梢子一扬。「叛逆?」

    「回王爷,吕留良一案,上判吕毅中与沈在宽斩立决,天地会的叛逆竟敢聚众劫法场……」

    「人犯被劫走了?」

    「没有,两人犯已被处斩,但一干叛逆被脱逃,卑职等奉皇上旨意一路追缉,然每每在即将追到之际又被逃脱……」

    允禄冷哼。「无能!」

    带头的红衣喇嘛身形一颤,不敢吭声。

    「所以你们是追叛逆追到这?」允禄又问。

    「回王爷,卑职等一路追到榆林,又见他们逃至城南这方向,所以卑职等也追王这儿,谁知这里的主人坚持不让卑职等进后院搜查叛逆……」

    允禄没让他说完,再问:「你瞧见他们进了这宅子里?」

    带头的红衣喇嘛迟疑一下,眼中狡猾之色方闪,又听得允禄的严厉警告。

    「在本王面前,你最好实话实说!」

    带头的红衣喇嘛又是一颤。「卑职不敢欺瞒王爷,没有,卑职等并没有见到叛逆逃进这宅子里,但……」

    允禄还是不给他说完的机会。

    「易言之,你并不知叛逆是否真逃进这宅子里来了?」

    「王爷明鉴,卑职等奉皇上旨意,宁可错杀一百,也不可错放其一。」

    眸中冷芒乍闪,「怎么,拿皇上来压我?」允禄阴森森地瞇起眼。「你以为本王不敢先毙了你再去见皇上么?」

    带头的红衣喇嘛身形猛震,又诚惶诚恐地哈下腰去了。

    「卑职不敢!王爷开恩!」

    允禄的语气更是阴鸷。「不要以为你们是密宗高手,本王就奈何不了你们!」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带头的红衣喇嘛满头冷汗,几乎要跪下去了。

    除了雍正,雍和宫的喇嘛蛮横得谁的帐也不买,但就是眼前这位比他们更凶狠、更残酷的庄亲王,他的帐他们不买也得买,还得尽其所能多买一点,谁教他们打他不过。

    允禄又哼了哼。「记住,别拿吓唬别人那一套来对本王,否则休怪本王先摘了你们的脑袋再说话!」

    「是是是!」带头的红衣喇嘛垂首唯唯诺诺。「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现在……」允禄缓步走下台阶,眼神冰冷得教带头的红衣喇嘛不由自主发起抖来。「本王再问你,你执意要搜后院,可知眼下是谁住在那里?」

    会这么问,答案肯定不太妙,红衣喇嘛心中的忐忑不由得又加了好几分。

    「卑帜……不知。」

    「是本王的福晋。」语气寒冽得教人心都冻结了。

    「咦?」带头的红衣喇嘛骇然惊呼,神色大变。「这……这……卑职不知,请王爷开恩,王爷千万开恩!」

    「开恩?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想进去骚扰本王的福晋,本王如何开恩?」

    一串扑通声,红衣喇嘛和血滴子们全跪下了,张张脸不是绿色就是青色的。

    「卑职不敢,请王爷千万开恩啊!」

    「本王向来不懂得何谓开恩这两个字,不过……」两眼朝竹承明瞥去,允禄威态稍敛。「看在你们是为皇上办事儿的份上,本王便饶过你们这回,现在,还不快滚!」

    「谢王爷开恩!谢王爷开恩!」

    不过眨个眼,那些红衣喇嘛和血滴子们便仿佛潮流涌退,刷一下屁滚尿流地逃得一干二净,头也不敢回。

    但允禄那双森冷的眼神仍盯得竹承明浑身不对劲,背脊上好像有毒蛇在爬,爬呀爬的快爬进屁眼儿里头去了,忽又见允禄双目倏阖,身形猛然晃了一下,躲在暗处的满儿立刻冲出来,与紧随在允禄身后的乌尔泰一人扶住一边。

    「允禄,你还好吧?」她担忧地打量他隐隐发青的脸色。

    但允禄根本没办法作任何回答来安抚她,只见他双眸紧闭,手捂着胸口,呼吸急促,脸色也在苍白中泛了青,仿佛随时都可能晕死过去。

    经过好一会儿时间后,他才逐渐好转过来,自齿缝间徐徐吁出一口气,再缓缓打开眼,这时,先前他那惊人的魄力与骇人的气势都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倦怠。

    「我累了。」他有气无力地低喃。

    「我扶你进去休息。」

    几乎把自己的身子全挂在乌尔泰身上,圆溜溜的大眼睛淡淡瞟一下通往后院的月门。

    「后院有『客人』,娘子,岳父会让咱们过去么?」

    「为什么不?除非他让『客人』占了咱们的屋,那咱们只好另外找栋宅子住去。」

    「别胡扯,满儿,人再多也不会占了你们的屋,」竹承明忙道。「快扶女婿进去休息吧!」

    一踏进后院里,满儿便注意到除了他们的堂屋以外,其他几间屋子里全都有人,看样子受伤的人不少,还有痛苦的呻吟声断断续续传出,院子里地上更有摊摊沥沥的血,忧目惊心。

    不过她也没空去理会他们,径自扶着金禄进屋休息。

    「乌尔泰,去把燕窝汤跟参茶全热一热来。」她一边服侍金禄上床,一边吩咐塔布、乌尔泰做事。「塔布,这炕不够热,快去想想办法。」

    一躺上床,金禄便握住了她的柔荑,大眼儿无辜地瞅住她仔细端详。

    「娘子,妳……挫火儿了?」

    满儿瞟他一眼,嘴角一撇,没吭声。

    小嘴儿赶紧咧出讨好的笑,长又卷的睫毛无辜地扬呀插的,「娘子,别挫为夫的火儿嘛!」金禄低声下气地央告。「为夫发誓,娘子不允,我绝不再出门了,真的,娘子说不许,为夫连茅坑都不去了!」

    是喔,他想拉在裤子上吗?

    满儿瞅着他那副滑稽样儿,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笑出来。「你说的喔,我说不许,你就不准再闹着要出门喔!」

    「是是是,娘子说不许,为夫就算憋了一肚子屎也不上茅坑!」

    「谁跟你说那!」满儿笑不可抑收回自己的手,为他拉上被子盖好。「你啊,先给我乖乖歇会儿,等喝过燕窝汤和参茶后再老老实实的给我睡一觉,不准再啰唆一大堆!」

    「都听妳的,娘子,都听妳的,不过……」贼兮兮地又掳来她的柔荑握住。「娘子得陪着我。」

    于是,他就握着她的手,喝燕窝汤,喝参茶,然后沉沉睡去。

    她明白,为了她,他可以帮那些「叛逆」逃过这一劫,但不要她更深入去和他们搅和在一起。

    特别是白慕天和王文怀。

    不过他有他的想法,她也有她的顾虑,既然得暂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就必须先搞清楚一点。

    他们绝不会再对金禄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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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塔布,你上哪儿去了,整天不见你的人影?」

    刚进门的塔布先回身把门关好,再转过来回答满儿的问题。

    「爷睡前交代过,要奴才设法把那些喇嘛引出关外。」

    「我倒没有想到这点呢!」满儿低喃。「那么你把他们引出关了?」

    「奴才做了不少『线索』让他们去跟,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出关去了。」

    「那就好。啊,对了,我要出去一下,帮我看着爷。」说到这里,满儿不觉轻轻叹了口气。「乌尔泰也不是不忠心,就是他的性子太耿直了,脑筋从来不懂得要转个弯儿,有时候真是教人哭笑不得。」

    塔布笑了。「奴才懂得,夫人,您是要……」

    回眸瞄了一下内室,「我不放心,得去确定一下他们不会再伤害你们爷。」满儿压低嗓门说道。「你知道,你们爷的武功没了,现在可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虽然有你们两个在,但他们人多,所谓双拳难敌四手,而我呢,是一点用处也没,所以我得预作防范,你懂吧?」

    塔布欲言又止地迟疑一下,终究还是没敢违背主子的交代。

    「奴才明白了,请夫人放心,奴才会看着爷的。」

    「谢谢你,塔布,有你在,我真的安心多了。」满儿感激地说,再指指外室的桌上。「晚膳我已经弄好了,你们趁热先吃,若是爷醒来,你就告诉他我在准备他的晚膳,然后马上来通知我。」

    「是,夫人。」

    得到塔布的承诺,满儿便安心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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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出堂屋,满儿就见到竹承明也出了邻屋,暗道一声幸运,匆匆迎上去。

    「爹!」

    出了屋仍揽眉拧眸想事情想出了神的竹承明愕然止步。「满儿?」

    「爹,他们怎么样了?」满儿用下巴指指他身后的屋子。

    竹承明回眸瞥一眼,摇摇头。「情况不太好,他们原就不少人受伤,一群人一路逃,那些喇嘛也一路紧追不舍,他们不但没有时间养伤,受伤的人又增加,到最后死的只剩下十几个人,眼看已逃不过,只好逃到我们这里,因为……」

    「允禄在这里。」

    竹承明很老实地点头承认,「没错,不过我也很高兴他们能逃来我们这儿让女婿帮他们的忙,」他微微一笑,有点狡黠。「如此一来,当我主张不能再伤害女婿时,他们也就不好反对了。」

    满儿惊讶地注视他片刻。

    「爹真这么想?」

    「满儿,」竹承明目光慈祥,温柔地抚挲着她的头发。「无论妳怎么想,我是真的不愿失去妳,我深爱妳娘却辜负了她,但她仍留下妳给我,我可不想将来百年之后无颜见她于九泉之下。」

    「但之前爹你……」

    竹承明抬手阻止她往下说,神情愧然地黯然一叹。

    「先前我是脑袋糊涂了,一时厘不清对我而言孰轻孰重,但现在我分清楚了。反清复明是我的责任,我不能推却,也无法推却,但必须是在不伤害妳的情况下,这是我为人父的自私,他们必须接受,否则我也可以拒绝他们把担子放在我身上。套用妳所说的话,倘若我连自己家人都保不住,又如何顾及全天下所有汉人呢?」

    清亮的丹凤眼深深凝住竹承明好半晌后,满儿撩起唇角,笑了,然后亲昵地靠向他胸前,就像一般女孩儿家向父亲撒娇一样。

    「爹,我再相信你一次,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不会的,满儿,相信爹,爹绝不会再让妳失望了!」

    在这一瞬间,父女之情终于激起一丝火苗,他心里放着她,而她的心里也开始接纳他,不再只是表面上的称呼而已。

    或许总有一天,父女的心终会真正的贴近吧?

第九章
    清明将近,沙尘依然弥漫,风也仍是寒冷的,但已不会没日没夜的乱吼,温煦的日头时不时出现,映照得那残余的冰溜子闪闪发亮,看来漫长而严寒的冬天即将过去了。

    这日,风不大,太阳也特别暖和,一早儿就挂在天空上,在屋里发了不少霉的人一看太阳出来了,赶紧跑出来晒晒身上的霉,免得继续霉下去就要发烂了。

    「你那边屋里的人如何?」望着刚从对面屋里出来的白慕天,虬髯公问。

    「差不多全好了。」白慕天缓缓步下院子。「你那边呢?」

    「也差不多了。」视线再往后移向王文怀,虬髯公又问:「有动静吗?」

    「没有。」王文怀摇头道。

    话说着,两边四间屋里的人陆续出来,除了他们三个以外,还有鱼娘,吕四娘,以及六、七个天地会的兄弟。

    「那我们应该可以离开了?」

    「过两天我会先出去看看,待确定没问题了,我们便可以离开。不过……」王文怀朝中间的屋子瞥去。「有件事得先决定该如何解决。」

    「还有什么好决定的?」吕四娘恨恨道。「凡是满虏清狗便该杀!」

    王文怀摇摇头。「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为什么?又是那位什么『汉爷』反对吗?」吕四娘尖锐地质问。「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你得这般顾忌他,听他的话?」

    「我不能告诉妳。」王文怀歉然道。「但我有正当的理由,请妳谅解。」

    「你……」吕四娘气得咬牙切齿。「不杀他,他就杀你,别忘了庄亲王有多么凶残狠毒,他根本是个没人性的畜生……」

    恶毒的评语说到这里,中间堂屋的门突然打开,话,顿时停了。

    所有的眼珠子全紧张兮兮地集中到快步出屋的人身上,见是满儿抱着被子要拿出来晒,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自从逃来这里之后,大家全成了王八乌龟,各个都窝在屋里头作冬眠,就算扒着窗槛往外瞧,也只能瞧见满儿与庄亲王那两个贴身护卫在中间屋子进进出出,从没见过庄亲王,就连那天庄亲王发威赶走雍和宫的红衣喇嘛也没见着。

    听说后来他也被满儿关进屋子里不准出来,不同的是,人家是在发霉,他是在孵小鸡。

    话说回来,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再忌惮那个已经失去武功的人,但,也许是庄亲王使剑大发神威,大宰活人,大要人命那副残虐暴戾的模样留给他们的印象太深刻了,致使他们下意识里仍残有几分顾忌。

    「少来烦我!」满儿没好气地叱骂。

    她在跟谁说话?

    众人困惑地面面相觑,但一见到尾随在满儿后头出现的人,顿时明白了。

    「娘子啊,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嘛,」噘着屁股嘟着小嘴儿,金禄紧跟在后头抗议被「虐待」。「为夫是主子,他们是奴才,是何道理奴才可以喝酒,主子竟不能喝?」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喝酒吗?」

    「唉唉唉,娘子啊,为夫不是不爱喝酒,是不爱喝醉,这可差多啦,娘子!」

    「让你几日不喝,会憋死啊?」

    「几日?娘子,妳日子过糊涂了是不?」金禄喃喃道。「这可不只几日,都已好几个月,为夫一窝小鸡全孵完啦!」

    「等你好全了再说!」懒得理他,满儿随口应他一句,兀自搭竹竿晒被子。

    「好全了再说?」清澈灵活的大眼儿骨碌碌一转,再贼兮兮地瞇了一下,金禄忽地猛拍一下自己的大腿。

    「哎呀,娘子,妳猜怎么着?为夫已经好全了呢,瞧……」他得意地抚抚自己的脸颊,「为夫的脸儿红红多可爱……」再挺挺胸脯。「精神饱满,吭声又有力道,还真赶劲儿呢,要使趟活儿都成,这可行了吧,娘子?」

    「你是狗啊?还使活儿呢!」满儿轻蔑地斜睨过去一眼。「请问昨儿夜里是谁在咳嗽啊?」

    毫不犹豫地,金禄反手一指,「塔布!」面不改色地把罪过推给奴才。

    塔布一呆。「我?」

    「不然就是乌尔泰!」

    「嗄?」乌尔泰更是一脸傻样儿。

    金禄回眸,两眼一瞪,那两个奴才顿时脖子一缩,齐声认罪。

    「是奴才!」

    满儿失笑。「你们三个主仆在说相声是不是?」

    「奴才两个又不会说相声。」塔布与乌尔泰好委屈地嘟囔。

    顶罪还要被骂,太悲哀了。

    「别理他们了,娘子,」金禄满脸谄媚的笑,猛搓手一副龌龊样儿。「先可怜可怜为夫,开开恩让我喝两杯安抚一下肚子里的酒虫吧?」

    看到这里,王文怀已是目瞪口呆。「他……他是谁?」

    虬髯公与白慕天对看一眼。「庄亲王啊,还会有谁?」

    「庄亲王?」王文怀失声而叫。「他怎么那副德行?」

    「不然你以为被他剿灭的反清组织是如何上他的当的?」吕四娘没好气地说。「像他这副样子潜进组织里,又有谁会怀疑他?就算是你,如果不是早知他的底细,你也照样会被骗倒!」

    虽然不甘心,这却是事实,令大多数人怨恨的事实,不过还是有少部分人觉得这样很好玩,譬如……

    「姊夫,瞧你那副样子,三姊又在欺负你了是吧?」

    「啊,小妹,妳来得正好,快,来帮姊夫我评评理。」金禄一见竹月娇,便欢天喜地的迎上去争取同情票。

    「评什么理?」竹月娇也兴致勃勃地想凑一脚热闹。

    「喏,瞧瞧姊夫我……」金禄威武雄壮地拍拍自己的胸膛。「好透了不是?」

    「嗯……」竹月娇装模作样地左看看右瞧瞧。「看上去是这样没错。」

    「可是……」胸脯缩回去了,两眼哀怨地朝满儿瞥去,还可怜兮兮地猛抽鼻子,又拿衣袖拭眼角。「妳三姊偏说姊夫我还没好透,连杯酒也不给我喝,存心要让妳姊夫我渴死……」

    满儿直翻白眼,竹月娇狂笑不已。

    「不喝酒就会渴死?姊夫你什么时候成了酒鬼啦?」

    「真没同情心,姊夫我这么可怜,妳也不帮个腔。」金禄嗔怨地嘟嘟囔囔。「好吧,那……岳父……」

    「别找我,别找我,」竹承明忙不迭举两手投降,嘴角直抽搐。「岳父我比女婿你更没用,我说一句话,不,一个字就够了,满儿就可以说上千百句话来回我,说得我狗血淋头抱头鼠窜,我可比女婿你更可怜呢!」

    「原来岳父跟小婿我同一个窝囊等级啊!」金禄同情地拍拍竹承明。「那么,岳父大人,咱俩一道去喝两杯解解闷儿,你说如何?」

    「你够了没呀?」满儿笑骂。「真是长眼睛没见过比你更不要脸的人!」

    金禄眉梢子一挑,「面不改色心不跳。」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呃?」

    「不要脸啊!」金禄一本正经地解释。「要讲粗点儿的也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脸皮,喏,够粗俗了吧?」

    「你……」满儿啼笑皆非,「愈扯愈离谱,不跟你胡扯了!」话落,目光转向竹承明与他身后那一大串人,神情疑惑。「爹,有事吗?怎么大家都一块儿来了,讲好的吗?」

    竹承明含有深意地深深注视她一眼,再转向其他人。「我是想,大家都好得差不多了,或许都想要离开了,在那之前,有些事我们必须先谈清楚。」

    满儿明白了。「那就到前头大厅去谈吧,那儿大些。」

    于是众人一起往前院去,金禄却还在后头黏着满儿唠叨。

    「娘子,就一壶嘛!」

    「……一杯。」

    「半壶?」

    「一杯。」

    「三杯?」

    「不要拉倒!」

    「好好好,一杯就一杯!」转个脸,吸着鼻子自己对自己咕哝。「一杯?呜呜呜,那连润喉都不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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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厅里,除了天地会那些还不够资格参与商讨大事的兄弟之外,其他人全到齐了,连塔布与乌尔泰都护卫在金禄身后,这是他们的职责,也是满儿的坚持。

    就算她相信竹承明,其他人她可不信。

    「在『汉爷』开始之前,我想先请教王爷一件事。」王文怀首先发言。

    金禄没说话,只拿那双纯洁无邪的大眼睛询问地望着他,望得他差点问不出话来。

    「呃,咳咳,请问王爷,天地会九大长老何在?」

    金禄耸耸肩。「死了。」

    这原是意料中的事,所以王文怀也不显得惊怒,他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他们的尸体何在?」

    「没有。」

    王文怀愣了一下。「没有?王爷不是说他们死了?」

    「是死了。」

    「既然人死了,一定有尸体吧?」

    「没有。」

    王文怀眉头开始皱起来了。「王爷,请你……」

    「等等!」满儿从旁打岔进来。「我来问吧。」她也觉得很好奇,人死了怎么可能没有尸体,就算是被太阳晒干了,也该有具人干吧?

    王文怀没有异议。

    满儿先仔细想了一下,再提出能切中疑问核心的问题,「请问夫君,他们为何没有尸体?」

    「被我用剑绞碎了。」金禄轻描淡写地说。

    答案一出来,厅内先是一阵窒息般的静默,紧接着是一片惊骇的抽气声,包括竹承明、竹月莲和竹月娇都变了脸色。

    「太……太残忍了!」

    「果然没有人性!」

    「好歹毒的手段!」

    「可怕至极……」

    「慢着,慢着,我还没问完呢,」在一片愤怒的骂声中,满儿再一次喊停。「夫君,你为什么要绞碎他们的尸体?」这么「麻烦」的杀人手法并不是他向来惯用的杀人手法呀!

    金禄又耸了一下肩。「因为他们告诉我娘子妳死了。」

    大厅里再度陷于静默之中,却再也没有人说话,一半人是「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表情,另一半人是虽不能接受,但尚能理解的神情,反倒换满儿板起脸来了。

    「你为什么要叫他们告诉他我死了?」

    「三小姐,」王文怀苦笑。「那是他们自作主张的说法,并非我的意思。」

    「那就不能怪我家夫君,是他们自找的!」满儿温柔地握住金禄的手。「你应该知道,我家夫君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听见我出事,他会发狂的!」

    他应该知道?

    他为什么应该知道?

    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王文怀苦笑更深,眼神瞟向竹承明,意谓:他没有其他问题了。

    「好,那么……」竹承明环视厅内众人。「我只有一件事要说,金禄是我的女婿,你们打算如何是你们的事,但在我知情的范围之内,我不许你们伤害他,更不许利用竹家任何人去伤害他,这件事,你们必须做下承诺!」

    闻言,柳家兄弟和吕四娘立刻愤怒地跳起来。

    「为什么?」吕四娘怒吼。「他是满虏清狗,是汉人的仇敌,为什么我们不能对他下手,那……」

    「吕姑娘,这个问题让我来回答妳。」竹月娇慢条斯理地说。「首先,我知道妳急于要报仇,但请别忘了,下旨处斩令尊的不是我姊夫,动手处斩令尊的也不是我姊夫,妳找错对象了,要报仇请找清狗皇帝雍正,那才是正主儿,是他下旨砍妳爹的脑袋,妳就去砍他的脑袋,这才是名正言顺的报仇,懂了吧?」

    吕四娘瞥金禄一眼,没吭声。

    「另外,更别忘了之前妳们走投无路逃到这里,倘若不是我姊夫出面赶走那些喇嘛,妳哪里还有命坐在这里大声说话,无论妳如何辩解,我姊夫对你们有恩总是事实,妳想恩将仇报吗?」

    一顶大帽子重重压下来,吕四娘顿时哑口,再向金禄瞟去一眼,坐回去了。

    她只是急于报仇,并不是是非不分的混蛋,不管双方立场如何,恩恩怨怨总是难分,金禄不顾立场来帮她们,她反要杀他,这岂不变成她才是坏人了吗?

    不,她才不是坏人!

    好,她不找允禄,她找雍正,这总可以了吧?

    不过柳家兄弟可没那么好说话,因为他们正是那种是非不分,黑白不明,有理说不通的大混蛋,加入哥老会,他们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反清复明,为的只是他们个人的仇怨。

    「他帮我们为的是满儿,并不是我们,那根本谈不上恩!」柳兆云反驳。

    「而舅舅你们非杀我的夫君不可,为的也不是反清复明,而是你们自己的私怨,」满儿即刻还击回去。「这种不顾他人的自私念头更不足取!」

    「妳这个背祖忘宗的畜生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话!」柳兆云轻蔑地道。

    金禄脸色蓦沉,满儿及时紧握了一下他的手,两眼瞥向一旁,果然……

    「住口!」竹承明愤怒地咆哮。「无论你是不是我的大舅子,我都不允许你如此侮辱我的女儿!」

    「谁是你的大舅子?」柳兆云更是不屑。「柳家没有你这种玷污人家清白大闺女的女婿,若不是有人护着你,我连你都要杀……」

    「无礼!」王文怀怒叱。「竟敢对『汉爷』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我讲的是理,毋须有礼!」柳兆云振振有词地吼回去。

    王文怀顿时气结。「你……」

    忽地,玉含烟抬指轻弹,柳兆云兄弟应指跌坐回椅子上,众人看得一愣。

    「好了,现在没有人会再故意找碴,我们可以继续讨论下去了。」玉含烟若无其事地说。

    静默了一下,突然大家一起失声笑出来。

    「高招!」竹月娇笑得最大声。

    「的确,这样安静多了。」王文怀也笑了。「那么,其他人还有意见吗?」

    玉含烟若有似无地瞄了一下金禄,那眼神,奇特得很。

    「若是还有人不服,我想我有必要提醒大哥一下,为了三小姐,王爷必定会不顾一切护着竹家,而雍正身边有任何消息也只有王爷最清楚,能预先作防范的也只有王爷,因此为了『汉爷』的安全,王爷反倒是个必要的存在。」

    一语惊醒梦中人,王文怀与白慕天不约而同啊了一声。

    「没错,确是如此。」王文怀连连点头同意。「那么,无论是否有人反对,决议便是如此,为了『汉爷』的安全,我们不得再伤害王爷。」

    自然,没有柳兆云兄弟闹场,这项决议也就毫无异议的定下来了。

    「各位还有其他问题吗?」环顾众人,王文怀最后又问了一句。

    金禄马上把手举的高高的,依然是一脸纯真又无辜的表情。

    「有有有,我有。」

    「王爷请说。」

    「你们在利用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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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膳时间,好不容易等着人参鸡熬够火侯了,满儿匆匆端着整盅人摹鸡往后院去,没想到刚跨过月门,她就惊讶得差点把人参鸡献祭给土地公进补。

    「你们在干什么呀?」

    只见一群男人各自捧着一个比小盆还大的老碗,碗里装满了饭还有菜,大家蹲成一堆,一边扒饭菜一边天南地北穷啦着话,啦的饭粒到处乱喷,猛一眼看上去好像在一边拉屎一边吃饭。

    「吃饭啊!」

    「吃饭不到桌子上去吃,干嘛蹲在院子里吃?」

    「陕西人不都这么吃的?」

    满儿哭笑不得地翻了一下白眼,「那是农村男人才这么吃的好不好?」走到金禄身旁,她瞇起眼来。「夫君,又是你带头起哄的,对吧?」

    「入境随俗嘛!」金禄嘿嘿笑着。「这不也挺新鲜?」

    转过头来,满儿瞪着竹承明。「甭问了,爹,你一定是第一个响应?」

    竹承明耸耸肩。「是挺新鲜的。」

    既然竹承明都这么吃了,其他人自然也有样学样跟着这样儿吃起来了。

    「真是够了,你们这些男人!」满儿受不了地把人参鸡端进屋里,不给他们吃了。「别管他们男人了,大姊,我们吃我们的!」

    于是,男人继续捧着老碗蹲在院子里扒饭,女人则规规矩矩地坐在屋里用膳。

    除了竹月仙,她从不跟任何人一起吃饭,事实上,根本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吃饭,也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几乎不说话,总是默默望着金禄看,虽然没有人说出来,但大家都心里有数。

    对金禄,她还没有死心。

    有时候,她也会盯着满儿看,但眼神并不是嫉妒,也不是愤恨,而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视线。

    天知道她是不是已经进入疯狂初期症状了。

    「真是受不了那家伙,」满儿一边夹菜,一边嘀咕。「没事就爱搞怪!」

    竹月莲与竹月娇相视一笑。

    「我想那是因为妹夫知道他这么做能讨妳欢喜吧。」

    「讨我欢喜?」满儿嗤之以鼻的哼了一声。「才怪!」

    「满儿,我不信妳没注意到,打从妹夫可以离开屋子之后,他就不时带头做一些可笑的事,因为如此,大家对他的敌意也逐渐降低了,那样纯真可爱又风趣的男人,怎么搭也和那个残虐的魔鬼搭不上边的,于是常常会忘了他就是那个可怕的庄亲王,特别是爹也有心接纳他,妳不觉得他们愈来愈像对平常人家的岳婿了吗?」

    满儿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

    「唔,好像真是这样呢!」

    「对妳而言,那定然减少了夹在中间两面为难的处境,这是妹夫的体贴,他真是很疼爱妳的。」竹月莲文雅地喝了一口汤。「当然,除了妳那两个舅舅,我想他们那自私狭窄的心胸怕是无法改变了。」

    满儿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早已不在乎他们对我如何了。」

    「不,妳是不在乎任何人对妳如何,包括『汉爷』在内,」玉含烟低喃。「只在乎『他』对妳如何。」

    「出嫁从夫,既然我嫁给了他,我不在乎他要在乎谁?」满儿一口承认。

    「出嫁从夫?」玉含烟轻叹。「是的,三小姐没说错,出嫁从夫,这是女人家的闺训,但我做不到,因为我抛不开打小背到大的责任,这是我的悲哀,明明是个女人,却没有权利单纯做个女人。」

    「那也是妳自个儿的选择,怨不得别人。」竹月娇插了一句话进来。

    「是的,那是我的选择,」玉含烟点点头。「我不会怨任何人的。」

    「说到这……」满儿迟疑一下。「玉姑娘,妳那儿子,他如何了?」

    没想到满儿会问到这件事,玉含烟一时僵住,片刻后,她才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很好。」

    「那就好,不过玉姑娘务必要记住,孩子是无辜的,千万不要让他变成当年的我,那对他可不公平。」满儿认真地说。「想想,他的娘亲是汉人,父亲虽是满人,但八爷是被当今皇上害死的,他要拿谁当敌人,为人子女,这应该很好决定,如此一来,天地会又多了一条臂助,这不挺好?」

    「小姐说得是。」玉含烟又勉强笑了一下。「呃,不谈这了,我倒是有件事想请三小姐帮侗忙。」

    「哦?什么事?」

    「这是我大哥要我跟三小姐提的……」玉含烟顿了一顿。「过几天大家便要启程各自回家,而『汉爷』,我们必须亲自送他们回云南,但大哥他们本身被追缉,跟在『汉爷』身边反而可能会为『汉爷』带来更大的危险,因此……」

    「妳们希望我们能跟你们一起走,」满儿接着说下去。「起码夫君可以为你们挡去官府方面的麻烦。」

    「三小姐聪颖,大哥的意思确是如此。」

    满儿略一思索。「好,我会跟夫君提,我想他应该不会反对。」

    「不,姊夫是不敢反对。」竹月娇又插嘴进来。

    满儿很夸张的叹了口气,横过眼去。

    「我说小妹,大姊没教过妳姑娘家用膳时不宜说话吗?」

    竹月娇满不在乎地继续吃菜扒饭。「妳们还不都在说话。」

    「那是我们,我们是妇人,妇人用膳时可以说话,」满儿煞有其事地说。「而妳,小妹,妳是姑娘家,姑娘家用膳时不宜说话,瞧,鱼姑娘和吕姑娘不都没吭声,因为她们也是姑娘家,这样妳懂了吧?」

    「……」头一回,竹月娇说不出话来。

    是那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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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父大人。」

    桌旁,正与陆文杰闲聊的竹承明愕然回眸,只见金禄的脑袋挂在门边,探呀探的望着他。

    「女婿?」

    金禄嘻着小嘴儿,自背后伸出手来。「要不要上我那儿喝两杯?」

    竹承明怔了一下,笑了。「怎么?满儿开你酒禁了?」

    「开一半。」金禄委屈地看看手上拎的两壶酒。「她只给我两壶。」

    竹承明呵呵笑着起身,「那我也拎两壶去。」走两步,回头。「文杰,你也拎两壶一块儿来吧,你们俩是连襟,该多聊聊。」

    三人一起回到金禄的堂屋,但见桌上已摆好几样小菜,乌尔泰正在放置竹箸。

    「咦?这谁……」金禄奇怪地看着。

    「回爷,是夫人让我送来的。」放好了竹箸,乌尔泰便站开一旁。

    「是么?她可真体贴。」金禄乐得笑开了嘴儿。「那这会儿她又上哪去了?」

    「夫人做好这些小菜后就同大姑娘、三姑娘和玉姑娘、王姑娘出门逛街去了,夫人还让奴才转告爷说她有塔布陪着,请爷不用替她担心。」

    乌尔泰说完便退出去,还细心地关上门,免得风沙吹进屋里。

    「希望她记得多替我拎两壶酒回来。」金禄小声嘀咕,再转首咧开满脸笑。「来,岳父大人请上坐,先尝尝我家娘子的手艺如何。」

    酒过三巡,三人便一边吃菜一边闲聊起来。

    「女婿酒量可好?」

    「小婿我可从没喝醉过!」金禄拭去唇角的酒渍,洋洋得意地说。「只一回,我家娘子想看看我喝醉的样子,小婿我便喝醉了给她看。其实那也没啥看头,我喝醉了便从头睡到尾,叫都叫不醒,睡醒了也就酒醒了。」

    「那可好,文杰就不行了,」竹承明笑望陆文杰。「他一喝醉就发酒疯,又叫又闹,还脱衣服,不看紧他点儿,他准会脱光衣服上大街上去晃!」

    「岳父!」陆文杰尴尬地涨红了脸。

    半晌后,酒去了一壶——一人一壶,气氛更随意,讲话更随便。

    「我说女婿,你老是在满儿面前吃瘪,不觉得丢脸吗?」

    金禄笑吟吟地又喝下一杯酒。「娘子开心就好。」

    「那可不行,女人家不能太宠的,小心她爬到你头上去。」竹承明一本正经地教导女婿为人夫的原则。「一旦让她爬上你的头,她就不肯下来了!」

    金禄莞尔,「她不敢。」他徐缓地道,边慢条斯理地自行斟酒。「娘子很聪明的,何时可以放肆,何时不可以,她清楚得很,尤其是在小婿我真格挫火儿时,她总是卯起劲儿来跑得比谁都快,即便她末了仍是逃不脱。」

    眼色幽邃,语气深沉,这时候的金禄就有几分允禄的影子了,竹承明与陆文杰不由相觑一眼。

    这时候跟他说正经话,他应该不会又装疯卖傻地装可爱了吧?

    「那么,女婿,有些话我不能不问,这是我身为人父的责任。」

    金禄淡淡一哂。「我知道,所以小婿我才会找岳父来喝两杯。」

    「好,那……」竹承明正起脸色。「女婿,你可以承诺我,会好好保护满儿,绝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任何伤害?」

    「那是自然,娘子是小婿我的心肝宝贝儿,我怎舍得让她受委屈、伤害?没可能的事!」金禄话说得轻松,但语气非常坚决。

    这话他相信,不过……

    「可是……」竹承明犹豫了下。「以你现在的状况……」

    「安心,安心,岳父且请安心,」金禄勾起一抹神秘的笑。「无论小婿我的状况如何,我都有把握保护我家娘子周全。」

    「但……」竹承明再次迟疑一下,旋即下定决心问出他最担心的事。「倘若你那皇上得知满儿的身分,打定主意非杀她不可,届时你又能如何?」

    金禄瞄他一眼,慢吞吞的吃口菜,放下竹箸端起酒来仰杯饮尽,再露齿一笑。

    「那我就先杀了他!」

    闻言,竹承明顿时猛然抽了口寒气,满心震撼地窒住了。

    这一刻,他终于真正了解到金禄对满儿有多痴、多狂,那样的不顾一切、不顾后果,坚定的一心只为她。

    于是,他惭愧了,与金禄比起来,他所谓的深爱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第十章
    王文怀的顾虑确然有道理,事实上,他们一行人离开榆林尚未到延安便碰上了麻烦,大麻烦。

    他们以为那些红衣喇嘛找不到人就退回京城去了,没想到他们并没有回去,仍耐心十足地守在榆林左近,因为他们最后是在榆林城里瞥见王文怀等人的踪影,虽然有线索引他们往漠外去,但再也不曾见到他们的人影,所以他们判断王文怀一行人必定还在榆林城内,于是决定守株待兔。

    不仅如此,他们还特地从陕西总督刘子义那儿借调更多人手来,以防再被王文怀等人走脱,这一回,他们是打定主意不让王文怀等人有机会逃脱了。

    「夫君,你可知道陕北女人是从不洗澡的?」

    「那种事为夫宁愿不知。」

    「只要一走近她们,刺鼻的臭味就扑面而来……」

    连绵的沟壑、山堑分割大地,无尽的黄土绵延到天际,队伍便行进在这片焦黄的土地上,不快不慢的,除了满儿与金禄同乘一骑,其他都是一人一骑,马儿以轻徐的小碎步前进,蹄声得得,穿插着闲聊斗嘴声,倒也轻松惬意。

    「娘子,妳到底想说啥?」

    「夫君不是说要入乡随俗吗?那我是不是从今后都不用洗澡了?」

    「……没有问题,若是娘子自个儿『懒得』洗澡,为夫可以为娘子舔干净,从头到脚一丝不漏,啊,对了,还可以一日照三餐各一回,外加消夜点心也行,总之,保证娘子满意。」

    败阵一回,满儿满脸通红,两旁不管是男是女全都笑歪了嘴。

    「真是不辞辛劳!」萧少山狂笑不已。

    「姊……姊夫,说这种话你……你竟然脸都不红一下,果然是……」竹月娇快笑破肚皮了。「天底下最不要脸的人!」

    「错,妳姊夫我这是体贴,」金禄一本正经地更正道。「男人的体贴。」

    「好个男人的体贴!」萧少山更是爆笑。「这种体贴哪个女人消受得起呀!」

    「我家娘子就……」

    啪!

    金禄哭兮兮地捂着右脸颊。「好痛喔,娘子,干嘛打我嘛?」

    「我让你再多嘴!」满儿又气又好笑的低骂。

    「可是娘子明明可以……」

    啪!

    两只手恰好捂住两边面颊,「又打我!」金禄委屈地抽抽鼻子。「岳父大人,请你为小婿我主持一下公道……」

    「嗄?我?」不好正大光明的笑,只好转过身去偷笑个不停的竹承明,一听见金禄竟然点兵点上了他,差点被自己的笑噎住。「我,呃,我……我……啊,前头有人在叫我,我过去看看!」语毕,慌不迭扯动马缰策马奔前,逃之夭夭。

    「好过分,岳父也逃了!」金禄喃喃道。

    「谁教你要胡扯!」满儿笑骂。

    「为夫哪有胡扯!」金禄不甘心地噘了一下嘴。「好,既然娘子不老实,今儿晚为夫就让娘子妳嗯嗯哎哎的承认!」

    扑通一声,有人摔下马去了。

    众人回头笑看萧少山捧腹跪在地上一时起不来,马儿乐得除去重担轻快地往前慢跑,才不管主人在不在牠背上。好半天后,萧少山才施展轻功追上来落回马上,脸上依然咧着大大的笑容,眼角还挂着泪水。

    「老天,金禄,你可真是耍宝的天才,服了你了!」

    「耍宝?」金禄挑挑眉。「那也比懒驴儿打滚儿好多了,您大爷是在平地妪饼么?还滚到地上去练活儿呢,可滚的全须全尾儿,我瞅着眼儿都晕乎了,敢问您是耍飘儿还是耍骨头呀?保不齐是要猴儿崽子的,那可得留点儿神,别耍猴儿要折了骨头,那才拔份儿!」

    笑容没了,萧少山听得傻眼。「他在说什么?」

    这回该换满儿窝在金禄怀里笑得猛掉眼泪。「他……他问你在卖艺是不是?还滚……滚到地上去表演……」

    「谁给你表演!」萧少山哭笑不得地说。

    「不是?」金禄点点头。「敢情是来人有!」

    萧少山一愣,前采后看。「谁来了?」

    「跑……跑龙套。」满儿已经笑得快说不出话来了。

    萧少山狐疑地瞇了眼。「他在骂人是不是?」

    「你现在才知道,」满儿揪着金禄的衣襟,还在笑。「他就爱说京腔来整人,偏他那一口京腔说得顶好听,好像唱戏似的,听不懂的都不知道他在骂人,还笑咪咪的直跟他点头说对对对,希望他多说几句来听听,骂人的骂得尽兴,被骂的也被骂得很高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皆大欢喜。」

    「那只有他欢喜吧!」萧少山啼笑皆非。

    眸子往上瞅着金禄那张可爱的笑脸,大眼儿还顽皮地眨巴着,满儿不觉又噗哧笑了出来。

    「你要是不知道他在骂人,你也会听得很高兴啊!」

    萧少山张了张嘴,想到刚刚金禄说的京腔确实很好听,不禁阖上嘴,苦笑。

    「我投降。」

    「最好是投降,不然他会说到你满头问号,最后只好去撞豆腐吊面线。」满儿笑着指指骑在两旁的竹月莲、竹月娇和陆家兄弟。「说给你安慰一下,他们早就投降啦!」

    萧少山叹息。「原来他不只手把式厉害,连那张嘴也厉害得紧!」

    满儿忽地敛去笑容,两眼担忧地又往上瞅住金禄,见他不在意地继续笑着,这才松了一口气。

    得找机会警告他们不许再说那种会提醒金禄武功已失的话。

    「歇腿儿啦!」前头吼过来。

    「在这儿歇?」萧少山环顾左右,没一处好地儿。

    「也许前面的人找到好一点的地方了。」

    说着,后面的人齐声吆喝着马儿快跑,迅速往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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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前面的人找到的也不是多好的地方,只不过是片背风的丘子,一小丛林子,还有一小洼水而已,不过那已经比连绵一片的荒地好多了。

    大家陆续下马围坐成一圈,并一起把油纸包拿出来准备用食。

    「咦?柳家兄弟呢?」竹月娇左右张望。

    「他们又往前头探风去了。」回答的是白慕天。

    「这可奇怪了,还没出发,他们是心不甘情不愿,轮到他们探一次风后,突然就变得积极起来了,」萧少山顺口说。「再往后的路上也都是他们自愿往前探风,没存着什么诡心思吧?」

    闻言,王文怀与白慕天猛然转首对望,再霍然起身环望四周。

    「不用看了,」金禄淡淡道。「早已包围上来了。」

    他话才说完,其他人也有所惊觉地纷纷跳起来,但见四周悄无声息地突然冒出一大群人马,有官兵,有血滴子,还有那八个红衣喇嘛,团团包围住了他们,看样子好像正准备收网捕捉自投罗网的大鱼。

    最教人心寒的是,那些官兵起码有一半是火器营的,人手一支歹毒霸道的火器,排列在包围圈的最前方正正对准了他们。

    「我们好像是自己踏入陷阱了。」萧少山低低咕哝。

    此话一出,王文怀与白慕天再次猛然转首,不过这一回他们不是对看,而是盯住了金禄,目光异常严厉,看来他们怀疑这陷阱是金禄设下的。

    但金禄连瞄也没瞄他们一眼,兀自慢吞吞地起身。

    「塔布,乌尔泰,保护福晋。」

    「是,王爷。」

    然后,金禄,不,现在是允禄,他负着两手,慢条斯理地走出几步,遥遥面对带头的红衣喇嘛。

    「桑吉加,原来你尚未回京去。」

    「王爷,」带头的红衣喇嘛狞恶的一笑,既不躬身,也不哈腰。「佛爷我可真没想到啊,堂堂王爷竟然会和叛逆搅和在一起,也幸好卑职没有回去,否则岂不错失这回立大功的机会。」

    允禄眼帘半阖,面无表情。「既是立大功的机会,本王猜想除了眼下在场的人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事儿?」

    「那是当然,这桩大功劳佛爷要独占,岂容他人分享。」

    「很好。」允禄徐徐抬眸望定带头的红衣喇嘛,眼神格外冷峻。「那么你是以为真能擒下本王?」

    带头的红衣喇嘛笑容更是狰狞。

    「别以为佛爷不知,王爷早已失去武功了不是?」

    「你确定?」

    「自然确定,就算不是,王爷毕竟是血肉之躯,自信敌得了火器营的神威火器吗?」

    目光倏闪过一抹奇异的冷芒,允禄的表情逐渐显现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阴狠之色。「敌不了就……」他慢条斯理地说。「不要敌!」话落,两臂猝扬即收,既不是擂拳也不是抡掌,只是以快得匪夷所思的速度挥了一下,如此而已。

    然后,令人雳骇无比的事发生了,就在他扬臂过后。

    那些手持火器的官兵,几乎在同一剎那,全部都从同一水平的地方断成两截,包括那些火器,由于差不多都是从肩部的地方截断的,所以他们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机会就全数毙命了,有的只是尸体倒地以及火器断成两截落地的声音。

    四周一片死寂。

    每一张脸,每一双眼,每一副表情都是骇异的,震惊的,无法置信的,甚至有的人连呼吸都忘了。

    「现在,桑吉加,你仍以为真能擒下本王么?」

    「……」

    带头的红衣喇嘛在喘息,在颤抖,满眼惊恐,回答不出半个字来,冷不防地,他突然拔腿就跑。

    刚刚说话最大声的是他,态度最蛮横嚣张的也是他,现在头一个拔腿落跑的还是他,所以第二波死亡名单中排第一名上路的更是他。

    他几乎是在刚动的那一瞬间就被砍成两段了。

    更可怕的是,他根本不晓得是什么东西把他砍成两半的,事实上,没有人知道允禄是用什么武器把敌手砍成两半的。

    没有人看得见。

    大家只看见当其他红衣喇嘛、血滴子和官兵们一起涌向允禄围攻过去时,他手上什么也没有,当他掠闪着疾快的身形穿梭于敌人之间,飞舞双臂使出一招又一招歹毒狂猛的招式时,既不是击拳也不是挥掌,看来倒像是在使剑,可是他手中根本无剑。

    他是空手的。

    但他却在使剑。

    仿佛地上有黄金似的,红衣喇嘛、血滴子和官兵们争先恐后一个接一个倒地去捡,每一个倒下来的尸体上的伤痕既不是掌伤也不是拳伤,更不是刀伤也不是枪伤,而是剑伤。

    他确实是在使剑。

    但他是空手的。

    王文怀这边的人不但骇异不已,更是满头雾水,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状况?

    终于,在满地尸首血肉中,最后一个红衣喇嘛倒下了,允禄却身形不停地继续疾飞向远处,往四周绕去,没有人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满儿这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惶急的以为她被抛下了。

    「允禄,我呢?你不管我了吗?」她大叫着想追过去。

    「福晋,请放心,」塔布忙拉住她。「王爷大概是去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很快就会回来的。」

    片刻后,允禄果真回来了,两手各拎着一个人,是柳家兄弟俩。

    随手扔下那两人,转个身一把抱住满儿,重重地在她唇上啵了一下,他又变成笑眼瞇瞇的金禄了。

    「别胡想了,娘子,为夫怎舍得丢下妳!」

    满儿没吭声,只顾忙着用全身力气去回抱他,心里的感觉是五味杂陈的,既为他高兴他的没有失去武功,没有失去自保能力和男人的自尊,但也懊恼他的没有失去武功,往后照样会被雍正使唤过来使唤过去。

    然后,她听见他在说话,于是仰起眸子看了他一下,再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原来他是在对竹承明与王文怀说话。

    她并没有放开他,仍然依偎在他怀里听他们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他的怀抱给她的感觉特别安心,揽着她的手臂特别温柔,说话的清朗嗓音也特别教人依恋。

    「他们被密宗手法制住了,这陷阱多半是他们和喇嘛们合作设下的,也是他们告诉喇嘛们我的武功已失。」

    谁的武功已失?

    他?

    爱说笑!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竹承明难以理解地问。

    「以我看来,他们第一回往前探风时便已被喇嘛们捉住,」玉含烟沉吟道。「为了自保,他们只好跟喇嘛们合作。」

    「为了他们自己而牺牲我们全体?」萧少山嘀咕。「未免太自私了吧?」

    王文怀蹙眉注视地上那两兄弟半晌。

    「这密宗手法,王爷可解得开?」

    「密宗手法难得倒别人可难不倒我,不过……」金禄瞟一下竹承明。「你们确定仍要把这种人留在身边?」

    王文怀沉重地摇摇头。「自然是不可,但也不能放了他们或杀了他们……」

    「为何不能杀?」

    「因为……」王文怀望向金禄怀中的满儿。「三小姐可能不会同意。」

    「那种事我没有意见。」满儿忙自金禄怀里探出脸来表明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立场。「倘若两位舅舅只是要伤害我,我可以不在意,但他们为了自己,任何人都可以牺牲,这就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应该由大家来决定。」

    闻言,王文怀转望竹承明询问他的意见,竹承明思索片刻。

    「废了他们的武功,把他们关起来,你认为如何?」

    「他们可能会不太高兴,不过为了大家的安全,这应该是最好的方法。」王文怀说道。「王爷认为如何?」

    金禄耸耸肩。「只要不被他们逃出来,随你们。」

    「不会的,我保证。」

    金禄点点头,侧顾一旁。「那么眼下我们最好将这些尸体掩埋起来,莫要让人知道他们已死,如此才能为我们争取到更充裕的时间。」

    王文怀环顾一圈。「这可要花上不少时间。」

    「不用,把他们全扔进沟渠里去,其他的我负责。」

    于是,大家分工合作,男的处理尸体,女的负责武器部分,很快的,黄土大地上只剩下斑斑血迹。

    「你们退远一些!」

    众人纷纷退后,独留金禄在沟渠旁,但见他单臂高扬,蓦然一声沉厉的大喝,单臂猛然挥下,然后……

    没有,什么事也没发生。

    金禄笑吟吟地转身,每双眼都怔愣地看着他若无其事地走向他们,不明白他到底在搞什么把戏,正想问问他究竟是怎样,就在这时,霍然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隆声,那沟渠莫名其妙突然塌方了,大块大块的黄上轰隆隆隆的直往沟渠底坠落,毫不留情地掩埋掉那些尸体,一点痕迹也不留。

    而那新产生的沟渠边缘竟宛如豆腐被一把快而利的菜刀切过似的,整齐又光滑,简直就像面镜子。

    「那些血迹很快便会被傍黑儿时的风沙掩盖住,不用咱们操心,」金禄双手握住满儿的纤腰,轻而易举地将她放上马鞍,「所以……」自己再飞身坐到她后面。「咱们可以颠儿啦!」

    但是没有人理会他,包括塔布与乌尔泰,大家依然瞪着那沟渠边缘,脑子里只徘徊着一个问题。

    他刚刚究竟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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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免再添麻烦,他们决定绕道山西,一路逃难似的猛赶路,直至渡过黄河到交口县的一个小镇里才停下来,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里打尖留宿,计画休息两天再继续赶路。

    于是,大家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好觉,翌日清晨一大早,用过早膳后,满儿便扯着金禄出去逛逛,而金禄也好好脾气地任由她把他扯出客栈去,自然,塔布与乌尔泰也跟去了。

    「这种地方有什么好逛的?」萧少山嘀咕道。「由南到北不到一刻钟就走完了,她是想去看看这里的石板路够不够平是不是?」

    「我猜满儿是想找个地方问妹夫话。」竹月莲若有所思地说。

    「问什么话?」

    竹月莲转注玉含烟。「问妹夫他的武功如何又恢复了?」

    「对,含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妳不是说他的功力尽失了吗?」王文怀严肃地问。「但现在看来他的功力不仅未失,而且更可怕,他手上并无兵器,却比兵器在手时更凶悍,那是为何?」

    玉含烟苦笑。「我也一直在想这事,说我搭错脉并不太可能,但……」

    「第三姊回来再问她不就行了!」竹月娇最懒,连想一下都懒。

    「如果她不肯说呢?」

    「那又怎样?」竹月娇满不在乎地反问。「有武功没武功不都一样,姊夫就是姊夫啊,他有他的立场,我们也有我们的立场,但为了三姊,他什么都肯干,就算让他除去自己人他也不会皱皱眉头,这就够了不是吗?」

    「没错,」竹承明庄严地点点头。「无论女婿有没有武功,我已承诺满儿不会再伤害他,这项诺言,我绝不会打破。」

    「就算是这样,我才不信你们都不好奇,」王瑞雪咕哝。「他的武功究竟是如何恢复的,昨天他又是如何杀死那些喇嘛血滴子的,还有他是如何让那沟渠崩陷的,我不信你们会不想知道答案。」

    众人只相顾一眼,便异口同声给她一个超乎热切的回应。

    「废话,谁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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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布一得知我的功力尽失,便设法进宫里去偷了两支紫玉人参。」

    「宫里怎会有?」

    「是朝鲜的贡品。」

    「原来如此。」

    竹月莲猜得没错,满儿确实是拉金禄出来满足她的好奇心的,所以一出客栈就往镇外走。此刻,他们便在镇北的云梦山半山腰上,两人并坐在一块突出的大山岩顶端眺望山下的小镇。

    「那……」满儿双手托腮,歪着脑袋瞅视他。「夫君你的武功是不是有点不一样了?」

    金禄颔首,沉思片刻。

    「记得那日为夫的剑被湛卢剑砍断之后,王文怀曾说过毁天灭地剑法是有弱点的,只要我手中无剑,毁天灭地剑法便施展不出来了,其实……」

    他淡然一哂。

    「他说错了,毁天灭地剑法毫无弱点,只是为夫我尚没有足够的能力将毁天灭地剑法发挥至极限,因为这套剑法本身附有一套内功心法,必须使用这套内功心法才能将剑法发挥到极限,只可惜……」

    耸耸肩,他唇角无奈地撇了一下。

    「倘若先行修练过其他内功心法,便再也练不成这套内功心法,五王叔并不知道这件事儿,而当为夫我领悟到这件事儿时,也早已修习过五王叔教我的内功心法,所以为夫我也练不成毁天灭地剑法的内功心法了!」

    两手一摊,他哈哈一笑,状极悠哉,满儿不禁恨恨地捶他一拳。

    「哈什么哈,才说一半,你还不赶快说下去,欠扁啊你!」

    「好好好,我说,我说!」金禄拿来她的小馒头亲了一下。

    「那回我的功力尽失,十二经八脉全都错开了位置,亦即彻底根除了为夫先前所练的内功根基,因此为夫在服下紫玉人参之后,当塔布以真力为我打通经脉时,为夫便乘机修习毁天灭地剑法的内功心法,当为夫我受损的经脉痊愈之时,也同时练成了毁天灭地剑法的内功……」

    「因祸得福!」满儿脱口惊呼。

    「可不正是。」金禄笑吟吟地点头赞同。「而在为夫服食下第二支紫玉人篸之后,昔日由五王叔的内功心法所辛苦练成的内力,也顺利的转化为毁天灭地心法的内力……」

    「一点也没浪费嘛!」满儿喃喃道。「那你现在……」

    「没错,为夫已能将毁天灭地剑法发挥至极限,再也没有任何弱点了。」

    满儿双目一凝。「你是说……」

    金禄嘴角顽皮地勾起来。「娘子想知道?先亲一个来,为夫再考虑考虑!」

    耶,竟敢跟她撒刁!

    满儿心里一火,两手便乱打出去。「说不说?说不说?说不说……」

    「哇哇哇,救命啊,打死人了!」金禄两手抱头,狼狈投降。「好嘛,好嘛,我说嘛!」

    满儿收回手,可丹凤眼还气唬唬的瞪着。「别给我耍诈!」

    「为夫不敢。」金禄可怜兮兮地瞅她一眼,哀怨地抽抽鼻子。「娘子好凶喔,老是给为夫脸子瞧,明明为夫也是挺受人待见的,为何到了娘子跟前,三言两语娘子便落下了脸儿?」

    「笑死人了,挺受人欢迎?」满儿嗤之以鼻地哈了一声。「你才常常端着一张冷脸儿,谁会欢迎那种脸子?」

    金禄认真想了一下,忽地咧嘴嘻开来。「娘子妳啰!」

    憋了一下憋不住,满儿噗哧笑出来。「你真是不要脸皮!」

    金禄滑稽地眨了一下眼,然后弯身捡起一根粗树枝。「来,仔细看着。」

    「看什么?」

    「看它怎么断的。」话落,右手虚空一划,粗树枝便无声无息地断了。

    「欸?」满儿错愕地惊呼。「它是怎么断的?」

    「剑气。」

    「剑气?」满儿呆呆地重复,蓦而沉下脸。「胡扯,连剑都没有,哪里来的气?」

    金禄莞尔。「为夫不需要剑,只需要剑招。」

    「不懂。」满儿很老实地承认自己的脑筋不够聪明。

    「妳不需要懂,娘子,」金禄温柔地握住她的柔荑。「妳只要知道,剑本身曾是为夫唯一的弱点,但自今尔后,为夫不再需要剑,也就没有任何弱点,任何人都伤不了为夫我,娘子也不用再为我担心,妳只需要明白这点就行了,娘子。」

    明眸怔愣地瞅着他,「你是说……」满儿小心翼翼地道。「现在的你真是无人可敌了?」

    金禄颔首。「可以这么说。」

    想了一下,满儿又问:「不会再发生如同去年在榆林那种事?」

    「绝不会。」金禄断然道。

    又凝视他好半晌后,她才偎进他怀里。「很好。」功力恢复就表示他得继续任由雍正支使去做一些危险的工作,所以她并不因此而觉得特别高兴。

    但反过来说,失去武功就毫无自保能力,依赖他人保护的经验她可丰富得很,那实在不好受,特别是对他那种心高气傲,并曾拥有一身惊人武功的人而言,那说不定比死还痛苦。

    所以,还是让他拥有那身武功吧,最起码,他自己并不想失去它。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练成心法是一回事,使出剑气又是另一回事,」金禄轻柔地摩挲着她的背。「事实上,在能成功使出剑气之前,为夫压根儿不知道练成心法之后会有什么不同,所以……」

    「你想练成功之后再告诉我?」

    「是如此。」

    「你多久前练成功的?」

    金禄略一思索。「十多天前吧。」

    「十多天前?」满儿惊叹。「才十多天就这么厉害了?」

    「那与练多久无关,一经领悟,便是如此了。」

    「那是你吧?」满儿咕哝。「换了是我,也许练一辈子也领悟不了。」

    「嗯,的确。」

    「你说什么?」

    「没,没,为夫啥也没说!」

    「哼,谅你也不敢!」

    「……凶婆娘!」

    「金禄!」

    「哇,哇,塔布,救命啊,你家夫人要谋杀亲夫啦!」

    这才是他的弱点。
第十一章

    一路顺畅到贵州,金禄一行人再也没有碰上任何麻烦,然后路分两途,金禄、满儿、段复保、王文怀、白慕天三师兄弟和竹家父女继续往云南去,其他人押着柳家兄弟到天地会总舵关禁。

    之后,在云南,竹承明原想要留下满儿住段日子,满儿这才透露出一个令她欢喜非常的「秘密」。

    「我又怀孕了,这回我要乖乖待在府里直至生产,绝不再乱跑!」

    竹承明侧顾金禄一眼。「女婿真是,呃,『努力』。」

    「他知道我还想要个女儿嘛!」满儿得意地道。

    「但若又是个男孩呢?」人家是想儿子想疯了,他这女儿偏偏跟人家相反。

    满儿僵了一下,旋又恢复。「不会的,这回一定是女儿,不然……」

    「如何?」

    「我就让他换女装,做我女儿!」扬着灿烂的笑靥,满儿咬牙切齿地说。

    「娘子啊!」金禄愁眉苦脸地直叹气。

    竹承明失笑。「满儿,女婿可真是拿妳没辙呢!」

    满儿对金禄吐吐舌头,再回过脸来。「爹,你不用担心我,还是担心二姊吧,我总觉得她不太对劲,你们最好多加注意一点。」

    一提到竹月仙,竹承明的脸就垮了。

    「唉,我实在没想到月仙竟然如此顽固,实在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你们要是问我的意见,」竹月娇在一旁不甘寂寞地多嘴进来。「我说干脆使计让段大哥和二姊先来个生米煮成熟饭,譬如灌醉她或下药都行,届时二姊不嫁也不行了,你们说对不对?」

    竹承明闻言色变,「这怎么行,太下流了!」顿了一下,两眼瞥向竹月莲。「不过……」

    竹月莲蹙眉凝思片刻。

    「这也是个办法,虽然……呃,但段大哥肯吗?」

    「废话,他一定不肯,所以……」竹月娇狡黠地笑了一下。「两个一起灌醉或下药,这样也有个伴儿嘛!」

    「真狠!」满儿低喃。

    「不然怎么办?」竹月娇理直气壮地问。「让二姊继续不死心下去,而段大哥也得等她一辈子吗?」

    满儿哑口无言。

    竹承明长叹。「唯今之计也只得这么办了,这也是不得已的。」

    竹月莲点头赞同,满儿看看大姊又看看父亲,突然挽着金禄转身就走。

    「幸好我不必参与这件事!」

    「满儿,生产后记得送个讯儿来喔!」竹承明的叫声追上来。

    「知道啦!」满儿匆匆忙忙落跑。

    那种事她可没兴趣参一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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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京里时正好是盛夏,在满儿的要求下,金禄,不,允禄一回府就带着她和小鬼们搬到城外庄园去避暑。

    隔一日,允禄就上圆明园去见雍正。

    「都解决了?」

    「都解决了。」

    「很好,不过……」雍正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眼色阴郁,并没有往常那种因允禄顺利完成任务而欣慰欢喜的表情,「十六弟你这次倒花了不少时间呢!」他意有所指地道。

    「不,」允禄脸上也没有半丝表情。「臣在去年便已解决掉名单上所有人。」

    「咦?那你怎么……」雍正错愕地瞠圆了眼,旋即停住。「啊,朕知道了,莫非又是为了十六弟妹?那也不要紧,但先前你已答允朕会在十月赶回来一趟,起码也得……」

    允禄双眸半垂。「臣弟受伤了,直至一个月前,臣弟都在养伤。」

    「十六弟你受伤了?」雍正惊呼。「怎么会?那些人并不是……」

    「臣弟碰上天地会的人,」允禄声调平板地说。「以往是臣弟设计他们,这回他们铁了心要除去臣弟,联合了十数位高手堵住了臣弟……」

    「你打不过他们?」雍正无法置信地问。

    允禄眼帘依然半阖,一丝诡谲的异光疾闪而逝。「臣弟的武功并非天下无敌,一柄湛卢便足以使臣弟束手无策。」

    「为什么?」雍正似是仍不相信。

    允禄缓缓抬眸,目光冷然。「无剑如何使毁天灭地剑法?」

    「啊!」雍正恍然。「巨阙、湛卢无坚不摧,任何宝剑碰上唯有被毁损一途,难怪十六弟会束手无策。」

    允禄默然无言。

    「他们居然特意去找出那把传说中的古剑来对付你,可见他们确实对十六弟你深痛恶绝,下定决心非除去你不可。不过,或许朕知道他们选在那时候狙击你的用意……」话说着,雍正瘦长的脸上悄然布上一层阴鸷之色,愈来愈深沉。

    「他们想救吕毅中与沈在宽,倘若十六弟按照与朕的约定赶回来监斩的话,那群叛逆就逃不了了!」

    允禄依然沉默无语。

    「但他们竟然先跑去狙杀你,使你回不来,而那些喇嘛们……真是该死!」雍正怒拍桌案,猛然起身在案前踱来踱去。

    「那些个无用的蠢才竟让那群天地会的叛逆跑了,朕让他们追下去,追到现在人在哪里也不知道,连个回讯也没有,刘子义奏报说喇嘛们向他调去一队火器营,就连他们也失踪了,这简直是……」

    恼火地站定在桌案前,他又拍了一下桌案。

    「换了是十六弟你,无论是捉人或追人,朕根本不用多操心,只要撂下句话就行了,不用多久,你就妥妥当当的办好事来。所以朕才如此这般仰赖你,就因为你办事够稳当,十成十可靠,没想到他们竟……」

    雍正咬了咬牙。

    「好好好,他们现在懂得要坏朕的事就得先除去你是吧?哼,朕偏不让他们如愿!」回身,愤怒已转为关切,认真地望住允禄。「你的伤如何?好透了么?」

    「是。」

    「那就好,不过……」雍正仔细端详他。「你瘦了许多呢,去,去宫里的藏宝楼看看有什么贡品人参雪莲的,不必再奏报朕同意,你就自行拿去吃了吧,先把身子养好再说,朕还有好多事儿得仰赖你来办呢!」

    「谢皇上。」

    「还有,先在府里休息一个月,有事朕自会宣召你来见。」

    「是。」

    允禄退身至门口,刚转身……

    「啊,对了,十六弟,朕看你确实是瘦了许多,但也好像年轻了许多呢,你现在到底几岁了?怎么等了快四十年老等不到你满三十岁呀?十六弟你是不是愈活愈回去了?」

    允禄徐徐转回身来,相对于雍正那副戏谑调侃的表情,允禄那张脸就像刚从千年古墓里挖出来的棺材板,又臭又烂。

    「皇上,您眼花了,」他咬牙切齿地说。「臣已经三十九了!」

    「真是朕眼花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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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腊月里,满儿如愿以偿地生下了一个女儿,先又哭又笑的通知允禄不必改行做她女儿了,再欢天喜地的派人送信去给竹承明报喜讯。

    翌年年初,竹承明也回了一封信函和一份满月礼。

    「奇怪……」满儿看完了信,想了一下,再看一回,放下。「老爷子,很奇怪耶!」

    老样子,允禄还是在看书,闻言回也不回一声。

    「老爷子,」满儿爬下炕榻,把信拿去放在他的书上面强迫他看。「你瞧瞧,爹说二姊也怀孕了,但却没说她是何时成亲的,他们……不可能还没成亲吧?」

    但允禄就是不看,慢吞吞地把信拿开,继续看书。

    满儿干脆坐到他怀里去,搂着他的颈子撒娇。「老爷子,陪人家说话嘛!」

    允禄冷淡地看着她。「说什么?」

    「说我刚刚提的事嘛!」

    「没什么好说的。」

    「哪里没有,」满儿大声抗议。「你不觉得奇怪吗?二姊她……」

    「不是已成亲便是尚未成亲,有何好说的?」

    静了一下。

    「但她若是尚未成亲……为何她不成亲?」

    「她不想成亲。」

    「可是她怀孕了耶!」

    「她还是不想成亲。」

    又静了片刻。

    「老爷子,你不想跟我说话是不是?」

    「是。」

    「为什么?」

    「妳的话题都属无意义。」

    「那什么话题才有意义?」

    「譬如这本书……」

    「这才无意义。」

    再静了一会儿,允禄一手抱稳她,另一手举起书,继续看。满儿耸耸肩,索性挪了个最舒适的姿势,临时客串小宝宝窝在他怀里睡觉觉。

    话不投机半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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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竹承明又派人送来一封信和一份礼物:给满儿的生日礼物。

    「太好了,二姊生了个儿子耶!」

    「……」

    「这下子爹可心满意足了!」

    「……」

    「不过爹也许会希望二姊再多生个儿子比较好。」

    「……」

    「算了,不跟你说了!」

    对牛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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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另一封信。

    「耶?!」还没看完信,满儿便拉长嗓门惊叫,气急败坏地跑过去一把抽掉允禄的书。「老爷子,二姊不见了啦!」

    允禄眉峰一皱。「不见了?」

    「对,不见了!」满儿再看回信。「爹说二姊留了一封信,然后就不见了。」

    「大意是说她已为竹家留下后嗣,以后她想要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请爹别再去烦她……」猛抬头,满儿一脸困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允禄默默地把信拿过去,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次,再还给她。

    「妳没看全。」

    「是吗?」满儿立刻低头再看一次。「啊,原来他们真用下药那种下三滥的方式,但二姊依然不肯成亲,还吵着闹着要离开大理,爹不得不看紧她……咦?那样就怀孕了啊……哦,原以为她生了儿子之后会定下心来,对她的看守也就不那么谨慎,没想到就这样让她给溜了……」

    接下来,她没有再出声,直至看完,她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天地会和漕帮的人都在找她,但她……究竟想做什么呢?」

    允禄无言,只默默沉思着。

    「你不能派人去找她吗?」满儿脱口问。

    允禄摇头。

    「啊,对,你是不能。」满儿叹气。「唉,二姊真是麻烦,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为可还那般任性呢?」

    允禄又凝思好半晌,方始抬起她的下巴,眼神异常严厉地对上她的眸子。

    「满儿。」

    「干嘛这么严肃,老爷子?」

    「在未得我允许之前,不准妳出府半步!」

    原来他是认为二姊打算对她不利吗?

    「知道了,老爷子。」

    但竹月仙并没有出现在京城里,王文怀与白慕天的人也一直找不到她,她,就这样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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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正十三年八月,允禄甫自贵州赶回京里,翌日便上圆明园去向雍正作报告。

    「确然属实?」

    「确然属实。」

    「真是该死!」雍正低咒。「好吧,朕明白了,你回去休息几天陪陪你的福晋吧。」

    「臣告退。」

    一退出澹宁居,允禄便直奔出口而去,但在半途上却被两位宫女唤住。

    「王爷吉祥。」

    「什么事?」

    「宁嫔娘娘有请王爷上茹园一会。」

    「宁嫔?」允禄皱了一下眉。「不便。」

    「娘娘说王爷若是不肯,要奴婢提醒王爷一声,说娘娘与王爷是青海旧识。」

    「青海旧识?」眸中忽地寒光电闪,允禄徐徐瞇起眼来。「宁嫔娘娘是何时进宫的?」

    「两个月前。」

    「如何进宫?」

    「奴婢不知。」

    允禄下颚紧绷。「带路。」

    「是,王爷。」

    茹园的临水小亭里,静坐着一位清丽高雅的旗装女人,双眸凝望着水波盈盈,看似痴了。

    「娘娘,奴婢已将王爷请至。」

    「退下。」

    「是,娘娘。」

    两位宫女悄然退去,然后……静默。

    一个坐着,一个负手伫立;她不言,他也不语;她幽静,他冷然;她看水,他阖眼,两个人好像在比赛谁最有耐力,时间,悄悄逝去。

    终于……

    「金禄。」她先开口了,但仍望着水面,她输了,又不甘心认输。

    「妳如何进宫来的?」允禄的声音比正月里的冰雪更冷。

    「我花了半年时间在膝下无子亦无女的老花匠夫妇身上,好不容易终于让他们收我做义女,」宁嫔幽幽道。「又花了三个月时间随老花匠到圆明园来修剪花草,然后,雍正来了,一眼便看中了我,他说不管我年纪多大,就爱我身上的宁静味道,那能给他带来平和的心境,于是便留下我在他身边。」

    「妳待如何?」

    宁嫔终于回过头来看他,目光充满祈求。「带我走,否则我就一直待在雍正身边,你永远不知道何时我会禁不住痛苦,愤而将满儿的身世背景全盘告诉雍正,宁愿同归于尽,不甘心我一人受苦,你将会因此而寝食难安,会……」

    允禄双眸威棱暴闪,冷哼。「妳以为如此便能威胁得了本王么?」

    「不,我不是想威胁你,我只是……是……」宁嫔咬了一下唇瓣。「倘若你真舍不下满儿,没关系,我愿意同她一起服侍你,只要你肯……」

    允禄没那耐心听她说完。「奈何本王不想要妳!」

    宁嫔双目渐红,「你……你可以不要我,只要让我陪在你身边就好。」她几近于低声下气地再央求。

    「本王根本不想见到妳!」

    「我可以……」

    「够了!」允禄暴喝,「竹月仙,聪明的话,妳最好尽快离开,否则休怪本王棘手无情!」语毕即转身大踏步离去。

    「不,我不会离开的,我绝不会离开,除非你来带我走!」

    随着哀怨的叫声,泪水串串洒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明白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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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儿疑惑地凝望着允禄的背影,卓立在凄灿的夕阳下,他的身形是那样僵直,那样冷厉,散发着几乎凝聚成形的邪恶气息,狂猛的,悍野的,充斥在四周的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

    自他从圆明园回来后便是这样了,负手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想靠近去问他,却被他那股凛酷森然的气势挡在三尺之外。

    好吧,那就换个方式,大声问他,这总可以吧?

    也不行,一瞧见他那张凶残狠毒的脸色,娃娃脸板得跟棺材板一样,她就什么声音也挤不出喉咙来了。

    他到底是怎么了?

    「满儿。」

    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突然听见他出声,骇得满儿差点掉头落跑,幸好身子转一半及时回过神来,犹豫一下,战战兢兢地趋向前。

    「老……老爷子?」

    「我给妳两个选择。」

    「嗄?」满儿一头雾水。

    「一个是杀了妳二姊,一个是随我一起离开京里,选择吧!」

    耶?杀人或落跑?

    现在是怎样啊?

    满儿猛搔脑袋,又敲敲头,想让自己的脑筋清楚一点,但再清楚,脑子里也只有两条纹路而已。

    「那个……老爷子,我能不能……能不能先搞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妳二姊,」他依然背对着她。「我在圆明园见到她……」

    「耶?!」

    「眼下她是皇上的嫔妃……」

    「不……不会吧?」

    「她说……」

    片刻后,允禄语毕,满儿果然,像根石柱似的傻了好半晌后,她才摸到旁边的石凳子坐下,无措地拚命揉太阳穴。

    「怎么会这样?二姊……怎么会这样?」

    允禄缓缓回过身来,徐步走到她身前。

    「妳必须作抉择,否则就由我来决定。」

    又过了好一会儿,满儿才慢吞吞地抬起苦恼的脸儿。

    「我随时都可以随你到天涯海角,任何地方都可以,但二姊,我们也不能放她在皇上身边不管,她会闯大祸的!」

    「那么就杀了她!」

    「不!」满儿扯嗓门尖叫。「你……你……既然你可以杀了她,为什么不能偷偷把她带出来?对,你设法把她带出来,我会通知爹来把她带回云南去,然后,随你怎样决定都好,继续留在京里,或者到任何地方,都可以,地狱我也会紧跟着,不,贴着,我跟走你了!」

    允禄凝眸注视她,许久。

    「去通知妳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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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二更。

    墨黑的黯空中,忽地掠过一抹阴影,飞快,瞳孔尚来不及接收映象即已逝去,似真,似幻,圆明园里禁卫重重,却没有半只眼睛注意到,各个人高马大都是摆着好看的。

    片刻后,黑影出现在茹园,依然没有人注意到,他悄无声音地附在窗槛外,仿佛黑夜的一部分,窥视向屋里。

    「安公公,你说娘娘今儿夜里会回来吗?」宫女的声音。

    「这两天皇上身子不太舒坦,或许会让娘娘多伺候一些时候。」太监的声音。「妳知道的,皇上就喜欢让娘娘念诗啊词的给他听,老说那会让他心情平静下来,心情一平静,身子自然也就舒坦多了。」

    「多伺候一些时候?多伺候多少时候?咱们要等到何时才能休息去?」

    「起码过三更再说吧,也或许娘娘今儿夜里不回来了也未可知。」

    「唉,好吧,谁教咱们是奴才呢!」

    听到这里,黑影一闪而逝,离开了。

    圆明园的寝宫四周禁卫更多,却同样没有人注意到丝毫异样,任由黑影悄然落在寝殿屋顶上,凝神静听。

    「妳说的是真的?」雍正的声音,震惊,难以置信。

    「臣妾句句实言。」宁嫔的声音,怨恨,不顾一切。

    「为何要告诉朕?」

    「宁愿同归于尽,不甘心我一人受苦,我要他们两个陪我一起死!」

    「妳要他们两个陪妳一起死?嗯,朕懂了。」

    「皇上不信?」

    「倾心于十六弟的女人会做出何等荒唐的事来报复十六弟,朕清楚得很,还有那女人因得不到十六弟而要杀他呢!况且妳刚刚那句话就说得很清楚了,妳要不择手段来报复十六弟和他所爱的女人,要他们陪妳一起死,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恶毒的方法,朕倒真看不出似妳这般温柔娴静的女人竟会如此狠毒,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是朕瞎了眼!」

    「皇上……」

    「不过,为了大清江山千秋基业,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妳的话,朕会派人去查证……」

    黑影冷芒一闪,阴鸷得骇人。

    「……若朕查到是妳造谣陷害十六弟,妳最好要有心理准备,朕不会让妳死得太轻松!但若朕查到妳所言俱皆属实,朕也不会放过十六弟妹,定然会将妳们一起圈禁起来……」

    「圈禁?为什么不杀了我们?」

    「不,对朕而言,圈禁妳们更好,如此一来,为了十六弟妹的安全,十六弟将会更死心塌地、全心全意地为朕办事……」

    「他会带着满儿逃走!」

    「若然如此,朕也会全力追缉他们,不能怪朕心狠,为了大清江山,前朝皇室后裔朕一个也不能放过,即便情势所逼非得杀了十六弟妹不可,朕也宁可与十六弟翻脸,绝不能放过她!」

    「也就是说,有必要时皇上还是会杀了满儿?」

    「那是当然,朕宁可对不起十六弟,也不能对不起祖宗!」

    话听到这里,黑影双眸煞光暴射,霍然长身而起,一顿,忽又伏下,瞇着眼眺向左方。

    不过一会儿功夫,一阵衣袂飘动声迅速传来,三条黑影联袂飞掠而至,一路上所遇大内禁卫吭也没吭半声便颓然倒地,不是他们点穴功夫太厉害,就是使用了卑劣的偏门手法。

    然后,三条黑影同时落在寝宫前,原来是吕四娘、鱼娘与虬髯公。

    闇影中,屋顶上的黑影眼神漠然地看着他们进入寝宫内,毫无拦阻之意,蓦而微一晃身,悄然遁入夜色之中。
终曲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子时,世宗皇帝驾崩于圆明园。

    由于雍正驾崩得极为突然,因而出现许多传言,有人说他是遭卢姓妇人刺杀毙命,也有人说他是服食丹药中毒而亡,还有人说他是被宫女与太监以绳索缢死,更有人说他是被吕四娘砍去了脑袋,众说纷纭,不一而致。

    但不管事实如何,雍正总是死了,依照雍正的遗诏,宝亲王弘历继位为乾隆皇帝,于是,又是另一个崭新的政局开始了。

    「老爷子!」

    一见到允禄,满儿匆忙迎上前。

    「如何?吕四娘把二姊交给爹了吗?」

    允禄默然颔首,继续大步往前走向后殿,满儿半跑步跟在他身边。

    「那,爹有说什么吗?」

    「两个字。」

    「什么?」

    「作孽。」

    「嗄?」

    「妳二姊怀孕了。」

    「耶?!」满儿吃惊得差点摔一跤,停步,又蓦然冲向前抓住允禄。「但二姊她……她……」

    允禄俯下眼来深沉地凝注她。「是四哥的孩子。」

    下巴顿时脱臼,满儿惊骇得阖下上嘴,半晌就那样呆望着允禄,苍蝇蚊子跑进去好几只,逛一圈后又飞走。

    看她好像暂时动不了了,允禄索性把她抓起来扔上肩,继续步向后殿。

    「妳爹说会封住妳二姊的功力,让她无法再随意离开大理……」

    下巴还是阖不上,某人满嘴口水淌了允禄一背。

    「孩子是无辜的,他会妥善照顾……」

    泛滥的口水沿着长袍继续涎到地上。

    「有空希望妳去探望他,或者他会再来看妳……」

    发亮的银丝拖上后殿的台阶。

    「他想再看看弘普他们几个,特别是双儿,他尚未有机会见她……」

    某人被放到书房里的锦榻上,下巴依然关不起来。

    「所以他一定会再来看妳。」语毕,允禄顺手替她阖上下巴,再转到书案后坐下,打开一份待处理的书件,兀自办起公来。

    过了几乎有一刻钟之久,满儿终于回过神来,又怔愣地呆了片刻,然后搔搔脑袋,像是不知所措,又像是无可奈何。

    「二姊真的好可怜呢,老爷子。」

    允禄没理会她。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能够成全她,可是……可是……」

    允禄依然不理会她,她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注视他好半晌,忽尔起身,悄然来至他身旁,屁股一歪硬挤上他大腿,仰起丹凤眼儿继续盯着他看,他一手执笔,一手环住她,深沉的大眼睛也俯视着她。

    「什么事?」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想……」她蓦而粲然一笑,顽皮地眨了一下眼。「那年在湖海塘畔,我一心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悲惨、最可怜的人,一意只想加入双刀堂以博得……博得……任何人都好,只要有一个人愿意接纳我就行了,然后,我碰上了你,压根儿没想到你就是那个人,那个愿意无条件接纳我、爱我、宠我、保护我的人……」

    默默地,允禄放下笔,将她的臻首压上他胸膛贴住,她轻轻叹息,满足地偎在他怀里。

    「现在,我可以确定自己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女人了!」

    允禄依然无言,专注地凝视她好一会儿后,慢条斯理地抬起满儿的下巴,对准她的红唇深深印了下去。

    于是,悄悄地,两颗心贴合了,空气中弥漫着温馨的芳香,无尽的情与爱融合着,从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到今日,直至生命终结的那一剎那,这份深情与依恋将是永恒的。    转自:山东工业技师学院招生就业资讯网(www.gyjsxy.nev.cn)

    不用发誓,她知道自己这辈子跟定他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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