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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儿第八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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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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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2010-03-20 20:00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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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8]
天启三年(1623),就在后金军的眼皮底下,毛岛主突然出兵,一举攻占金州(今辽宁金州),而且占住就不走了,在努尔哈赤的后院放了把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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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是真没法了,要派兵进剿,却是我进敌退,要登陆作战,又没有那个技术,要打海战,又没有海军,实在头疼不已。
努尔哈赤是越来越头疼,毛岛主却越来越折腾,按电视剧里的说法,住孤岛上应该是个很惨的事,要啥啥没有,天天坐在沙滩上啃椰子,眼巴巴盼着人来救。
可是毛文龙的孤岛生活过得相当充实,照史书上的说法,是“召集流民,集备军需,远近商贾纷至沓来,货物齐备捐税丰厚。”
这就是说,毛岛主在岛上搞得很好,大家都不在陆地上混了,跟着跑来讨生活,岛上的商品经济也很发达,还能抽税。
这还不算,毛岛主除了搞活内需外,还做进出口贸易,日本、朝鲜都有他的固定客商,据说连后金管辖区也有人和他做生意,反正那鬼地方没海关,国家也不征税,所以毛岛主的收入相当多,据说每个月都有十几万两白银。
有钱,自然就有人了,在高薪的诱惑下,上岛当兵的越来越多,原本只有两百多,后来袁崇焕上岛清人数时,竟然清出了三万人。
值得夸奖的是,在做副业的同时,毛岛主没有忘记本职工作,在之后的几年中,他创造了很多业绩,摘录如下:
(天启)三年,文龙占金州。
四年五月,文龙遣将沿鸭绿江越长白山,侵大清国东偏。
八月,遣兵从义州城西渡江,入岛中屯田。
五年六月,遣兵袭耀州之官屯寨。
六年五月,遣兵袭鞍山驿,越数日又遣兵袭撤尔河,攻城南。
乱打一气不说,竟然跑到人家地面上屯田种粮食,实在太嚣张了。
努尔哈赤先生如果不恨他,那是不正常的。
可是恨也白恨,科技跟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毛岛主胡乱闹腾。
拜毛文龙同志所赐,后金军队每次出去打仗的时候,很有一点惊弓之鸟的感觉,唯恐毛岛主在背后打黑枪,以至于长久以来不能安心抢掠,工作精力和情绪受到极大影响,反响极其恶劣。
如此成就,自然无人敢管,朝廷哄着他,王化贞护着他,后来,王在晋接任了辽东经略,都得把他供起来。
毛文龙,袁崇焕的第三个帮助者,现在的上级、未来的敌人。
[1449]
天启三年(1623),袁崇焕正热火朝天地在宁远修城墙的时候,另一个人到达宁远。
这个人是孙承宗派来的,他的职责,是与袁崇焕一同守护宁远。这个人的名字叫满桂。
满桂,宣府人,蒙古族。很穷,很勇敢。
满桂同志应该算是个标准的打仗苗子,从小爱好打猎。长大参军了,就爱好打人,在军队中混了很多年,每次出去打仗,都能砍死几个,可谓战功显赫,然而战功如此显赫,混到四十多岁,才是个百户。
倒不是有人打压他,实在是因为他太实在。
明朝规定,如果你砍死敌兵一人(要有首级),那么恭喜你,接下来你有两种选择,一、升官一级。二、得赏银五十两。
每次满桂都选第二种,因为他很缺钱。
我不认为满桂很贪婪,事实上,他很老实。
因为他并不知道,选第二种的人,能拿钱,而选第一种的,既能拿权,也能拿钱。
就这么个混法,估计到死前,能混到个千户,就算老天开眼了。
然而数年之后一个人的失败,造就了他的成功,这个失败的人,是杨镐。
万历四十七年(1619),杨镐率四路大军,在萨尔浒全军覆没,光将领就死了三百多人,朝廷没人了,只能下令破格提拔,满桂同志就此改头换面,当上了明军的高级将领——参将。
但真正改变他命运的,是另一个成功的人——孙承宗。
天启二年(1622),在巡边的路上,孙承宗遇见了满桂,对这位老兵油子极其欣赏(大奇之),高兴之余,就给他升官,把他调到山海关,当上了副总兵,一年后,满桂被调往宁远,担任守将。
满桂是一个优秀的将领,他不但作战勇敢,而且经验丰富,还能搞外交。
当时的蒙古部落,已经成为后金军队的同盟,无论打劫打仗都跟着一起来,明军压力很大,而满桂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他利用自己的少数民族身份,对同胞进行了长时间耐心的劝说,对于不听劝说的,也进行了长时间耐心的攻打。很快,大家就被他又打又拉的诚恳态度所感动,全都服气了(桂善操纵,诸部咸服)。
此外,他很擅长堆砖头,经常亲自监工砌墙,还很喜欢练兵,经常把手下的兵练得七荤八素。
[1450]
就这样,在满桂的不懈努力下,宁远由当初一座较大的废墟,变成了一座较大的城市(军民五万余家,屯种远至五十里)。
而作为宁远地区的最高武官,他与袁崇焕的关系也相当好。
其实矛盾还是有的,但问题不大,至少当时不大。
必须说明一点,满桂当时的职务,是宁远总兵,而袁崇焕,是宁前道。就级别而言,满桂比袁崇焕要高,但明朝的传统,是以文制武,所以在宁远,袁崇焕的地位要略高于满桂,高一点点。
而据史料记载,满桂是个不苟言笑,却极其自负的人。加上他本人是从小兵干起,平时干的都是砍人头的营生(一个五十两),注重实践,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空谈理论,没打过仗的文官,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袁崇焕。
但有趣的是,他和袁崇焕相处得还不错,并不是他比较大度,而是袁崇焕比较能忍。
袁大人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很清楚,在辽东混的,大部分都是老兵油子,杀人放火的事情干惯了,在这些人看来,自己这种文化人兼新兵蛋子,是没有发言权的。
所以他非常谦虚,非常能装孙子,还时常向老前辈们(如满桂)虚心请教,满桂们也心知肚明,知道他是孙承宗的人,得罪不起,都给他几分面子。总之,大家混得都还不错。
满桂,袁崇焕的第四个帮助者,三年后的共经生死的战友,七年后置于死地的对手。
或许你觉得人已经够多了,可是孙承宗似乎不怎么看,不久之后,他又送来了第五个人。
这个人,是他从刑场上救下来的,他的名字叫赵率教。
赵率教,陕西人,此人当官很早,万历中期就已经是参将了,履历平平,战功平平,资质平平,什么都平平。
表现一般不说,后来还吃了官司,工作都没了。后来也拜杨镐先生的福,武将死得太多没人补,他就自告奋勇,去补了缺,在袁应泰的手下,混了个副总兵。
可是他的运气很不好,刚去没多久,辽阳就丢了,袁应泰自杀,他跑了。
情急之下,他投奔了王化贞,一年后,广宁失陷,王化贞跑了,他也跑了。
再后来,王在晋来了,他又投奔了王在晋。
由于几年之中,他到了好几个地方,到哪,哪就倒霉,且全无责任心,遇事就跑,遇麻烦就溜,至此,他终于成为了明军之中有口皆碑的典型人物——反面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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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赵率教没有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
然而不久后,赵率教突然找到了王在晋,主动提出了一个要求:
“我愿戴罪立功,率军收复失地。”
王在晋认为,自己一定是听错了,然而当他再次听到同样坚定的话时,他认定,赵率教同志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
因为在当时,失地这个概念,是比较宽泛的,明朝手中掌握的,只有山海关,往大了说,整个辽东都是失地,您要去收复哪里?
赵率教回答:前屯。
前屯,就在宁远附近,是明军的重要据点。
在确定赵率教头脑清醒,没有寻死倾向之后,王在晋也说了实话:
“收复实地固然是好,但眼下无余兵。”
这就很实在了,我不是不想成全你,只是我也没法。
然而赵率教的回答彻底出乎了王大人的意料:
“无需派兵,我自己带人去即可。”
老子是辽东经略,手下都没几号人,你还有私人武装?于是好奇的王在晋提出了问题:
“你有多少人?”
赵率教答:
“三十八人。”
王在晋彻底郁闷了,眼下大敌当前,努尔哈赤随时可能打过来,士气如此低落,平时能战斗的,也都躲了,这位平时特别能躲的,却突然站出来要战斗?
这都啥时候了,你开什么玩笑?还嫌不够乱?
于是一气之下,王在晋手一挥:你去吧!
这是一句气话,可他万没想到,这哥们真去了。
赵率教率领着他的家丁,三十八人,向前屯进发,去收复失地。
这是一个有明显自杀迹象的举动,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赵率教疯了。
但事实证明,赵先生没有疯,因为当他接近前屯,得知此地有敌军出现时,便停下了脚步。
“前方已有敌军,不可继续前进,收复此地即可。”
此地,就是他停下的地方,名叫中前所。
中前所,地处宁远近郊,大致位于今天的辽宁省绥中县附近,赵率教在此扎营,就地召集难民,设置营地,挑选精壮充军,并组织屯田。
王在晋得知了这个消息,却只是轻蔑地笑了笑,他认为,在那片遍布敌军的土地上,赵率教很快会故伎重演,丢掉一切再跑回来。
几个月后,孙承宗来到了这个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据点,却看见了广阔的农田、房屋,以及手持武器、训练有素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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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知此前这里只有三十八人后,他找来了赵率教,问了他一个问题:
“现在这里有多少人?”
赵率教回答:
“民六万有余,士兵上万人。”
从三十八,到六万,面对这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奇迹,孙承宗十分激动,他老人家原本是坐着马车来的,由于过于激动,当即把车送给了赵率教,自己骑马回去了。
从此,他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
就赵率教同志的表现来看,他是一个知道羞耻的人,知耻近乎勇,在经历了无数犹豫、困顿后,他开始用行动,去证明自己的勇气。
可他刚证明到一半,就差点被人给砍了。
正当赵率教撩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兵部突然派人来找他,协助调查一件事情。
赵率教明白,这回算活到头了。
事情是这样的,当初赵率教在辽阳的时候,职务是副总兵,算是副司令员,掌管中军,这就意味着,当战争开始时,手握军队主力的赵率教应全力作战,然而他逃了,并直接导致了作战失败。
换句话说,小兵可以跑,老百姓可以跑,但赵率教不能跑,也不应该跑,既然跑了,就要依法处理,根据明朝军法,此类情形必死无疑。
但所谓必死无疑,还是有疑问的,特别是当有猛人求情的时候。
孙承宗听说此事后,当即去找了兵部尚书,告诉他,此人万不可杀,兵部尚书自然不敢得罪内阁大学士,索性做了个人情,把赵率教先生放了。
孙承宗并不是一个仁慈的人,他之所以放赵率教一马,是因为他认定,这人活着比死了好。
而赵率教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孙承宗的判断,在不久后的那场大战中,他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赵率教,袁崇焕的第五个帮助者。
惊变
天启元年(1620),孙承宗刚到辽东的时候,他所有的,只是山海关以及关外的八里地。
天启五年(1624),孙承宗巩固了山海关,收复了宁远,以及周边几百里土地。
在收复宁远之后,孙承宗决定再进一步,占据另一个城市——锦州。他认定,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地点。
但努尔哈赤似乎不这么看,锦州嘛,又小又穷,派兵守还要费粮食,谁要谁就拿去。
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孙承宗得到了锦州。
事后证明,自明朝军队进入锦州的那一刻起,努尔哈赤的悲惨命运便已注定。
因为至此,孙承宗终于完成了他一生中最伟大的杰作——关锦防线。
[1453]
所谓关锦防线,是指由山海关——宁远——锦州组成的防御体系,该防线全长四百余里,深入后金区域,沿线均有明朝堡垒、据点,极为坚固。
历史告诉我们,再坚固的防线,也有被攻陷的一天。
历史还告诉我们,凡事总有例外,比如这条防线。
事实上,直到明朝灭亡,它也未被突破。此后长达十余年时间里,后金军队用手刨,用嘴啃,用牙咬,都毫无效果,还搭上了努尔哈赤先生的一条老命。
这是一个科学、富有哲理而又使人绝望的防御体系,因为它基本上没有弱点。
锦州,辽东重镇,自古为入关要道,且地势险要,更重要的是,锦州城的一面,靠海。对于没有海军的后金而言,这又是一个噩梦。
这就是说,只要海运充足,在大多数情况下,即使被围得水泄不通,锦州也是很难攻克的。
既然难打,能不能不打呢?
不能。
我的一位住在锦州的朋友告诉我,他要回家十分方便,因为从北京出发,开往东三省,在锦州停靠的火车,有十八辆。
我顿时不寒而栗,这意味着,三百多年前的明朝,要前往辽东,除个别缺心眼爬山坡的人外,锦州是唯一的选择。
要想入关,必须攻克宁远,要攻克宁远,必须攻克锦州,要攻克锦州,攻克不了。
当然,有人会说,锦州不过是个据点,何必一定要攻陷?只要把锦州围起来,借个道过去,继续攻击宁远,不就行了吗?
是的,按照这个逻辑,也不一定要攻陷宁远,只要把宁远围起来,借个道过去,继续攻击山海关,不也行吗?
这样看来,努尔哈赤实在太蠢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就没想到呢?
我觉得,持有这种想法的人,应该去洗把脸,清醒清醒。
假定你是努尔哈赤,带了几万兵,到了锦州,锦州没人打你,于是,你又到了宁远,宁远也没人打你,就这么一路顺风到了山海关,准备发动攻击。
我相信,这个时候你会惊喜的发现,锦州和宁远的军队已经出现在你的后方,准备把你一锅端——除非这两地方的守将是白痴。
现在你有大麻烦了,眼前是山海关,没准十天半月攻不下来,请屁股后面的军队别打你,估计人家不干,就算你横下一条心,用头把城墙撞破,冲进了关内,抢到了东西,你也总得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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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没长翅膀,你回去的路线应该是山海关——宁远——锦州……
看起来似乎比较艰难,不是吗?
这就是为什么曹操同志多年来不怕孙权,不怕刘备,偏偏就怕马腾、马超——这两位先生的地盘在他的后方。
这就是孙承宗的伟大成就,短短几年之间,他修建了若干据点,收复了若干失地,提拔了若干将领,训养了若干士兵。
现在,在他手中的,是一条坚不可破的防线,一支精锐无比的军队,一群天赋异禀的卓越将领。
但对于这一切,努尔哈赤并不清楚,至少不十分清楚。
祖大寿、吴襄、满桂、赵率教、毛文龙以及袁崇焕,对努尔哈赤而言,这些名字毫无意义。
自万历四十六年起兵以来,明朝能打的将领,他都打了,杨镐、刘綎、杜松、王化贞、袁应泰,全都是手下败将,无一例外,在他看来,新来的这拨人下场估计也差不多。
但他终将失败,败在这几个无名小卒的手中,并永远失去翻盘的机会。
话虽如此,努尔哈赤还是很有几把刷子的,他不了解目前的局势,却了解孙承宗的实力,很明显,这位督师大人比熊廷弼还难对付,所以几年之内,他都没有发动大的进攻。
大的没有,小的还是有。
在后金的军队中,最优秀的将领无疑是努尔哈赤,但正如孙承宗一样,他的属下,也有很多相当厉害的猛人。
而在这些猛人里,最猛的,就是八大贝勒。
所谓八大贝勒,分别是指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
在这八个人里,按照军功和资历,前四个大猛,故称四大贝勒,后四个小猛,故称四小贝勒。
其中最有名的,无疑是两个人,皇太极、多尔衮。
但最能打仗的,是三个人,除皇太极和多尔衮外,还有一个代善。
多尔衮年纪还小,就不说了,皇太极很有名,也不说了,这位代善,虽然年纪很大,且不出名,但很有必要说一说。
事实上,大贝勒代善是当时后金最为杰出的军事将领之一,此人非常勇猛,在与明朝作战时,经常身先士卒,且深通兵法,擅长伏击,极其能打。
因为他很能打,所以努尔哈赤决定,挑选一个目标,由代善发动攻击,以试探孙承宗的虚实,而他选定的这个目标,就是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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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善率军来到锦州城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是个结结实实的黑锅。
首先锦州非常坚固。在修城墙方面,孙承宗很有一套,城不但高,而且厚,光凭刀砍斧劈,那是没指望的,要想进城,没有大炮是不行的。
大炮也是有的,不过不在城下,而在城头。
其实一直以来,明朝的火器水平相当高。万历三大征打日本的时候也很经用,后来之所以荒废,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态度问题。
万历前期,皇帝陛下精神头足,什么事都愿意折腾,后来不想干了,天天躲着不上朝,下面也开始消极怠工。外加火器工作危险性大,吃力不讨好,没准出个安全事故,是很麻烦的。
孙承宗不怕麻烦,他不但为部队添置三眼火铳等先进装备,还购置了许多大炮,尝试用火炮守城。而锦州,就是他的试点城市。
虽然情况不妙,但代善不走寻常路,也不走回头路,依然一根筋,找人架云梯、冲车往城里冲。
此时的锦州守将,是赵率教。应该说,他的作战态度是很成问题的,面对着在城下张牙舞爪,极其激动的代善,他却心平气和,毫不激动,时不时在城头转两圈,放几炮,城下便会迅速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在赔上若干架云梯,若干条性命,却毫无所得的情况下,代善停止进攻。
虽然停止进攻,但代善还不大想走,他还打算再看两天。
可是孙承宗似乎是不欢迎参观的,代贝勒的屁股还没坐热,就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一支明军突然出现在自己的侧翼。
这支部队是驻守前屯、松山的明军,听说客人来了,没赶上接风,特来送行。
在短暂慌乱之后,代善恢复了平静,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将领,他有信心击退这支突袭部队。
可他刚带队发起反击,就看到自己屁股后面烟尘四起:城内的明军出动了。
这就算是腹背受敌了,但代善依然很平静,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将领,他很有信心。
然后,很有信心的代善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宁远、中前所等地的明军已经出动,正朝这边来,吃顿饭的功夫也就到了。
但代善不愧是代善,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将领,他非常自信,镇定地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判断: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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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来去自如只是一个幻想,很快代善就发现,自己已经陷入重围。明军毫不客气,一顿猛打,代善部伤亡十分惨重。好在来的多是骑兵,机动力强,拼死往外冲,总算奔出了条活路,一口气跑上百里,直到遇见接他的二贝勒阿敏,魂才算漂回来。
此战明军大胜,击溃后金军千余人,战后清点斩获首级六百多颗,努尔哈赤为他的试探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在孙承宗督师辽东的几年里,双方很有点相敬如宾的意思,虽说时不时搞点小摩擦,但大仗没打过,孙承宗不动,努尔哈赤不动。
可是孙承宗不动是可以的,努尔哈赤不动是不行的。
因为孙大人的任务是防守,只要不让敌人进关抢东西,他就算赢了。
努尔哈赤就不同了,他的任务是抢,虽说占了挺大一块地方,但人都跑光了,技术型人才不多,啥产业都没有。据说有些地方,连铁锅都造不出来。孙承宗到辽东算出差,有补助,还有朝廷送物资,时不时还能回去休个假,努先生完全是原生态,没人管没人疼,不抢怎么办?
必须抢,然而不能抢,因为有孙承宗。
作为世界超级大国,美国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形象代言人——山姆大叔。这位大叔的来历就不说了,他的具体特点是面相端正,勤劳乐观,处事低调埋头苦干,属于那种不怎么言语,却特能干事的类型,是许多美国人争相效仿的楷模。
孙承宗就是一个山姆大叔型的人物,当然,按年龄算,应该叫山姆大爷,这位仁兄相貌奇伟(画像为证),极富乐观主义精神(大家都不干,他干),非常低调(从不出兵闹事),经常埋头苦干(参见前文孙承宗业绩清单)。
刚开始的时候,努尔哈赤压根瞧不起孙大爷,因为这个人到任后毫无动静,一点不折腾,什么一举荡平,光复辽东,提都不提,别说出兵攻击,连挑衅斗殴都不来,实在没意思。
但慢慢地,他才发现,这是一个极其厉害的人。
就在短短几年内,明朝的领土以惊人的速度扩张,从关外的一亩三分地,到宁远,再到锦州,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收复了辽东近千里土地。
更为可怕的是,此人每走一步,都经过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趁你不注意,就刨你两亩地,每次都不多占,但占住了就不走,几乎找不到任何弱点。
对于这种抬头望天,低头使坏的人,努尔哈赤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大踏步的前进,自己大踏步地后退,直到天启五年(1625)十月的那一天。
[1457]
幕后
这一天,努尔哈赤得到消息,孙承宗回京了。
他之所以回去,不是探亲,不是述职,也不是做检讨,而是彻底退休。
必须说明的是,他是主动提出退休的,却并不情愿,他不想走,却不能不走。
因为他曾无比依赖的强大组织东林党,被毁灭了。
关于东林党的覆灭,许多史书上的说法比较类似:一群有道德的君子,在无比黑暗的政治斗争中,输给了一群毫无道德的小人,最终失败。
我认为,这个说法,那是相当的胡扯。
事实上,应该是一群精明的人,在无比黑暗的政治斗争中,输给了另一群更为精明的人,最终失败。
许多年来,东林党的失败之所以很难说清楚,是由于东林党的成功没说清楚。
而东林党的成功之所以没说清楚,是由于这个问题,很难说清楚。
这不是顺口溜,其实一直以来,在东林党的兴亡之中,都隐藏着一些不足为人道的玄机,很多人不知道,知道的人不说。
凑巧的是,我是一个比较较真的人,对于某些很难说清楚的问题,不足为人道的玄机,有着很难说清楚,不足为人道的兴趣。
于是,在查阅分析了许多史籍资料后,我得到了这样一个结论:
东林党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强大,之所以失败,是因为过于强大。
万历四十八年(1620),在杨涟、左光斗以及一系列东林党人的努力下,朱常洛顺利即位,成为了明光宗。
虽然这位仁兄命短,只活了一个月,但东林党人再接再厉,经历千辛万苦,又把他的儿子推了上去,并最终控制了朝廷政权。
用正面的话说,这是正义战胜了邪恶,意志顽强,坚持到底。
用反面的话说,这是赌一把,运气好,找对了人,打对了架。
无论正面反面,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东林党能够掌控天下,全靠明光宗死后那几天里,杨涟的拼死一搏,以及继任皇帝的感恩图报。
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但绝不是唯一重要的原因。
因为在中国历史上,一般而言,只要皇帝说话,什么事都好办,什么事都能办,可是明朝实在太不一般。
[1458]
明朝的皇帝,从来不是说了就算的,且不论张居正、刘瑾、魏忠贤之类的牛人,光是那帮六七品的小御史、给事中,天天上书骂人,想干啥都不让,能把人活活烦死。
比如明武宗,就想出去转转,换换空气,麻烦马上就来,上百人跪在门口痛哭流涕,示威请愿,午觉都不让睡。闹得你死我活,最后也没去成。
换句话说,皇帝大人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你让他帮东林党控制朝政,那是不太现实的,充其量能帮个忙而已。
东林党掌控朝廷的真正原因在于,他们打败了朝廷中所有的对手,具体说,是齐、楚、浙三党。
众所周知,东林党中的许多成员是没有什么博爱精神的,经常耍二杆子性格,非我族类就是其心必异,什么人都敢惹,搞了几十年斗争,仇人越来越多,特别是三党,前仆后继,前人退休,后人接班,一代代接茬上,斗得不亦乐乎。
这两方的矛盾,那叫一个苦大仇深。什么争国本、妖书案、梃击案,只要是个机会,能借着打击对手,就绝不放过,且从万历十几年就开始闹,真可谓是历史悠久。
就实力而言,东林党势头大,人多,占据优势,而三党迫于压力,形成了联盟,共同对付东林党,所以多年以来此消彼长,什么京察、偷信,全往死里整。可由于双方实力差距不大,这么多年了,谁也没能整死谁。
万历末年,一个人来到了京城,不久之后,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他加入了其中一方。
他加入的是东林党,于是,三党被整死了。
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然而,正是这个小人物的到来,打破了几十年的僵局,这个人名叫汪文言。
如果你不了解这个人,那是正常的,如果你了解,那是不正常的。
甚至很多熟读明清历史的人,也只知道这个名字,而不清楚这个名字背后隐藏的东西。
因为这个人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事实上,为查这位仁兄的生平,我吃了很大苦头,翻了很多书,还专门去查了历史文献检索,竟然都没能摸清他的底。
在几乎所有的史籍中,对于此人的描述都只有只言片语,应该说,这是奇怪的现象
对于一个在历史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人而言,介绍如此之少,是很不正常的,但从某个角度讲,又是很正常的。
因为决定成败的关键人物,往往喜欢隐藏于幕后。
[1459]
汪文言,安徽人,不是进士,也不是举人,甚至不是秀才,他没有进过考场,没有当过官,只是个普通的老百姓。
对于这位老百姓,后世曾有一个评价:以布衣之身,操控天下。
汪布衣小时候情况如何不太清楚,从目前的材料看,是个很能混的人,他虽然不考科举,却还是当上了公务员——县吏。
事实上,明代的公务员,并非都是政府官员,它分为两种:官与吏。
参加科举考试,考入政府成为公务员的,是官员。就算层次最低、底子最差的举人(比如海瑞),至少也能混个县教育局长。
可问题在于,明朝的官员编制是很少的,按规定,一个县里有品级,吃皇粮的,只有知县(县长)、县丞(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几个人而已。
而没有品级,也吃皇粮的,比如教谕(教育局长)、驿丞(县招待所所长),大都由举人担任,人数也不多。
在一个县里,只有以上人员算是国家公务员,换句话说,他们是领国家工资的。
然而一个县只靠这些人是不行的,县长大人日理万机,无论如何是忙不过来的,所以手下还要有跑腿的,偷奸耍滑的,老实办事的,端茶倒水的。
这些被找来干活的人,就叫吏。
吏没有官职、没有编制,国家也不给他们发工资,所有收入和办公费用都由县里解决,换句话说,这帮人国家是不管的。
虽然国家不管,没有正式身份,也不给钱,但这份职业还是相当热门,每年都有无数热血青年前来报考,没关系还当不上,也着实吸引了许多杰出人才,比如阳谷县的都头武松同志,就是其中的优秀榜样。
这是因为在吏的手中,掌握着一件最为重要的东西——权力。
一般说来,县太爷都是上级派下来的,没有根基,也没有班底,而吏大都是地头蛇,熟悉业务,有权在手,熟门熟路,擅长贪污受贿,黑吃黑,除去个把像海瑞那种软硬不吃的极品知县外,谁都拿这帮编外公务员没办法。
汪文言,就是编外公务员中,最狡猾,最会来事,最杰出的代表人物。
汪文言的官场生涯,是从监狱开始的,那时候,他是监狱的看守。
作为一名优秀的看守,他忠实履行了守护监狱,训斥犯人,收取贿赂、拿黑钱的职责。
[1460]
由于业务干得相当不错,在上级(收过钱的)和同僚(都是同伙)的一致推荐下,他进入了县衙,在新的岗位上继续开展自己的光辉事业。
值得表扬的是,此人虽然长期和流氓地痞打交道,不光彩的事情也没少干,但为人还是很不错的,经常仗义疏财,接济朋友。但凡认识他的,就算走投无路,只要找上门来,他都能帮人一把,江湖朋友纷纷前来蹭饭,被誉为当代宋江。
就这样,汪文言名头越来越响,关系越来越野,越来越能办事,连知县搞不定的事情,都要找他帮忙。家里跟宋江一样,经常宾客盈门,什么人都有,即有晁盖之类的江洋大盗,又有李逵之流的亡命之徒,上门的礼仪也差不多,总是“叩头就拜”,酒足饭饱拿钱之后,就甘心做小弟,四处传扬汪先生的优秀品格。
在无数志愿宣传员的帮助下,汪先生逐渐威名远播,终于打出县城,走向全省,波及全国。
但无论如何,他依然只是一个县衙的小人物,直到有一天,他的名声传到了一个人的耳中。
这个人叫于与立,时任刑部郎中。
这位于郎中官职不算太高,但想法不低,经常四处串门拉关系,他听说汪文言的名声后,便主动找上门去,特聘汪先生到京城,发挥特长,为他打探消息。
汪先生岂是县中物,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准备到京城大展拳脚。
可几个月下来,汪文言发现,自己县里那套,在京城根本混不开。
因为汪先生一无学历,二无来历,档次太低,压根就没人搭理他。无奈之下,他只好出钱,去捐了个监生,不知找了谁的门路,还混进了太学。
这可就真了不得了,汪先生当即拿出当年跑江湖的手段,上下打点,四面逢源,短短几月,上至六部官员,下到穷学生,他都混熟了,没混熟的,也混个脸熟。
一时之间,汪文言从县里的风云人物,变成了京城的风云人物。
但这位风云人物,依然还是个小人物。
因为真正掌控这个国家权力中枢的重要人物,是不会搭理他的,无论是东林党的君子,还是三党的小人,都看不上这位江湖人士。
但他终究找到了一位可靠的朋友,并在他的帮助下,成功进入了这片禁区。
这位不计较出身的朋友,名叫王安。
[1461]
要论出身,在朝廷里比汪文言还低的,估计也只有太监了,所以这两人交流起来,也没什么心理障碍。
当时的王安,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虽说是太子朱常洛的贴身太监,可这位太子也不吃香,要什么没什么,老爹万历又不待见,所以王安同志混得相当不行,没人去搭理他。
但汪文言恰恰相反,鞍前马后帮他办事,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除了女人,什么都给了。
王安很喜欢汪文言。
当然,汪文言先生不是人道主义者,也不是慈善家,他之所以结交王安,只是想赌一把。
一年后,他赌赢了。
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的那个夜晚,当杨涟秘密找到王安,通报老头子即将走人的消息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汪文言。
杨涟说,皇上已经不行了,太子应立即入宫继位,以防有变。
王安说,目前情形不明,没有皇上的谕令,如果擅自入宫,凶多吉少。
杨涟说,皇上已经昏迷,不会再有谕令,时间紧急,绝不能再等!
王安说,事关重大,再等等。
僵持不下时,汪文言用自己几十年官海沉浮的经验,做出了一个判断。
他对王安说:杨御史是对的,不能再等待,必须立即入宫。
一直以来,王安对汪文言都极为信任,于是他同意了,并带领朱常洛,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进入了皇宫,成功即位。
这件事不但加深了王安对汪文言的信任,还让东林党人第一次认清了这个编外公务员,江湖混混的实力。
继杨涟之后,东林党的几位领导,大学士刘一璟、韩旷、尚书周嘉谟、御史左光斗等人,都和汪文言拉上了关系。
就这样,汪文言加深了与东林党的联系,并最终成为了东林党的一员——瞎子都看得出,新皇帝要即位了,东林党要发达了。
但当他真正踏入政治中枢的时候,才发现,局势远不像他想象的那么乐观。
当时明光宗已经去世,虽说新皇帝也是东林党捧上去的,但三党势力依然很大,以首辅方从哲为首的浙党、以山东人给事中亓诗教为首的齐党、和以湖广人官应震、吴亮嗣为首的楚党,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三党的核心,是浙党,此党的创始人前任首辅沈一贯,一贯善于拉帮结派,后来的接班人,现任首辅方从哲充分发扬了这一精神,几十年下来,朝廷内外,浙党遍布。
[1462]
齐党和楚党也不简单,这两个党派的创始人和成员基本都是言官,不是给事中,就是御史,看上去级别不高,能量却不小,类似于今天的媒体舆论,动不动就上书弹劾兴风作浪。
三党分工配合,通力协作,极不好惹,东林党虽有皇帝在手,明里暗里斗过几次,也没能搞定。
关键时刻,汪文言出场。
在仔细分析了敌我形势后,汪文言判定,以目前东林党的实力,就算和对方死拼,也只能死,没得拼。
而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东林党的这帮大爷都是进士出身,个个都牛得不行,进了朝廷就人五人六,谁都瞧不上谁,看你不顺眼也不客套,恨不得操板砖上去就拍。
汪文言认为,这是不对的,为了适应新的斗争形势,必须转变观念。
由于汪先生之前在基层工作,从端茶倒水提包拍马开始,一直相当低调,相当能忍,所以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要会来事,朋友和敌人,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秉持着这一理念,他拟定了一个计划,并开始寻找一个恰当的人选。
很快,他就找到了这个人——梅之焕。
梅之焕,字彬父,万历三十二年进士,选为庶吉士。后任吏科给事中。
此人出身名门,文武双全,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朝廷阅兵,他骑匹马,没打招呼,稀里糊涂就跑了进去,又稀里糊涂地要走。
阅兵的人不干,告诉他你要不露一手,今天就别想走。
梅之焕二话不说,拿起弓就射,九发九中,射完啥也不说,摆了个特别酷的动作,就走人了(长揖上马而去)。
除上述优点外,这人还特有正义感,东厂坑人,他就骂东厂,沈一贯结党,他就骂沈一贯,是个相当强硬的人。
但汪文言之所以找到这位仁兄,不是因为他会射箭,很正直,而是因为他的籍贯。
梅之焕,是湖广人,具体地说,是湖北麻城人。
明代官场里,最重要的两大关系,就是师生、老乡。一个地方出来的,都到京城来混饭吃,老乡关系一攀,就是兄弟了。所以自打进入朝廷,梅之焕认识的,大都是楚党成员。
可这人偏偏是个东林党。
有着坚定的东林党背景,又与楚党有着密切的联系,很好,这正是那个计划所需要的人。
[1463]
汪文言认为,遇到敌人,直接硬干是不对的,在操起板砖之前,应该先让他自己绊一跤。
三党是不好下手的,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把三党变成两党,就好下手了。
在仔细衡量利弊后,他选择了楚党。
因为在不久之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
虽然张居正大人已经死去多年,却依然被人怀念,于是朝中有人提议,要把这位大人从坟里再掘出来,修理一顿。
这个建议的提出,充分说明朝廷里有一大帮吃饱了没事干,且心理极其阴暗变态的王八蛋,按说是没什么人理的,可不巧的是,提议的人,是浙党的成员。
这下就热闹了,许多东林党人闻讯后,纷纷赶来骂仗,痛斥三党,支持张居正。
说句实话,当年反对张居正的时候,东林党也没少掺合,之所以跑来伸张正义,无非是为了反对而反对,提议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是三党提出的,就是错的,对人不对事,不必当真。
梅之焕也进来插了句话,且相当不客气:
“如果江陵(指张居正)还在,你们这些无耻小人还敢这样吗?”
话音刚落,就有人接连上书,表示同意,但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支持他的人,并不是东林党,而是官应震。
官应震,是楚党的首领,他之所以支持梅之焕,除了两人是老乡,关系不错外,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死去的张居正先生,是湖广人。
这件事情让汪文言认识到,所谓三党,并不是铁板一块,只要动动手脚,就能将其彻底摧毁。
所以,他找到了梅之焕,拉拢了官应震,开始搞小动作。
至于他搞了什么小动作,我确实很想讲讲,可惜史书没写,我也不知道,只好省略,反正结论是三党被搞垮了。
此后的事情,我此前已经讲过了,方从哲被迫退休,东林党人全面掌权,杨涟升任左副都御史,赵南星任吏部尚书,高攀龙任光禄丞,邹元标任左都御史等等。
之所以让你再看一遍,是要告诉你,在这几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是一个沉默的男人。
这就是东林党成功的全部奥秘,很明显,不太符合其一贯正面光辉的形象,所以如果有所隐晦,似乎可以理解。
东林党的成功之路到此结束,同学们,现在我们来讲下一课:东林党的失败之路。
[1464]
在我看来,东林党之所以失败,是因为自大、狂妄,以及嚣张,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如果要在这群人中寻找一个失败的代表,那这个人一定不是杨涟,也不是左光斗,而是赵南星。
虽然前两个人很有名,但要论东林党内的资历跟地位,他们和赵先生压根就没法比。
关于赵南星先生的简历,之前已经介绍过了,从东林党创始人顾宪成时代开始,他就是东林党的领导,原先干人事,回家呆了二十多年,人老心不老,又回来干人事。
一直以来,东林党的最高领导人(或者叫精神领袖),是三个人,他们分别是顾宪成、邹元标以及赵南星。
顾宪成已经死了,天启二年,邹元标也退休了,现在只剩下了赵南星。
赵先生不但在东林党内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在政府里,也占据着最牛的职务——吏部尚书。一手抓东林党,一手抓人事权,换句话说,赵南星就是朝廷的实际掌控者
但失败之根源,正是此人。
天启三年(1623),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因为这一年,是京察年。
所谓京察年,也就是折腾年。六年一次,上级考核各级官吏,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万历年间的几次京察,每年搞得不亦乐乎,今年也不例外。
按照规定,主持折腾工作的,是吏部尚书,也就是说,是赵南星。
赵南星是个很负责的人,经过仔细考察,列出了第一批名单,从朝廷滚蛋的名单,包括以下四人:亓诗教、官应震、吴亮嗣、赵兴邦。
如果你记性好,应该记得这几位倒霉蛋的身份,亓诗教,齐党首领,赵兴邦,浙党骨干、官应震、吴亮嗣,楚党首领。
此时的朝政局势,大致是这样的,东林党大权在握,三党一盘散沙,已经成了落水狗。
很明显,虽然这几位兄弟已经很惨了,但赵先生并不干休,他一定要痛打落水狗。
这是一个很过分的行为,不但要挤掉他们的政治地位,还要挤掉他们的饭碗,实在太不厚道。
更不厚道的是,就在不久之前,楚党还曾是东林党的同盟,帮助他们掌控政权,结果官应震大人连屁股都没坐热,就被轰走了。
这就意味着,汪文言先生连哄带骗,好不容易建立的牢固同盟,就此彻底崩塌。
[1465]
赵大人在把他们扫地出门的同时,也不忘给这四位下岗人员一个响亮的称号——四凶。为此,他还写了一篇评论文章《四凶论》,以示纪念。
跟着这四位一起走人的,还有若干人,他们都有着共同的身份:三党成员、落水狗。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既然赵大人不给饭吃,就只好另找饭馆开饭了。
就在此时,一个人站在他们面前,体贴地对他们说,在这世界上,赵南星并不是唯一的饭馆老板。
据史料记载,这个人言语温和,面目慈祥,是个亲切的胖老头。
现在,让我们隆重介绍:明代太监中的极品,宦官制度的终极产物,让刘瑾、王振等先辈汗颜的后来者,比万岁只差一千岁的杰出坏人、恶棍、流氓地痞的综合体——魏忠贤。
魏忠贤,北直隶(今河北)肃宁县人,曾用名先是魏进忠,后是李进忠。
对于魏公公的出身,历史上一直有两种说法。一种说,他的父母都是贫苦农民;另一种说,他的父母都是街头玩杂耍的。
说法是不同的,结果是一样的,因为无论农民或杂耍,都是穷人。
家里穷,自然就没钱给他读书,不读书,自然就不识字,也没法考取功名,升官发财,小孩不上学,父母又不管,只能整天在街上闲逛。
就这样,少年魏忠贤成为了失学儿童、文盲、社会无业游荡人员。
但这样的悲惨遭遇,丝毫没有影响魏忠贤的心情,因为他压根儿不觉得自己很惨。
混混的幸福
多年前,我曾研习过社会学,并从中发现了这样一条原理:社会垃圾(俗称混混),是从来不会自卑的。
虽然在别人眼中,他们是当之无愧的人渣、败类、计划生育的败笔,但在他们自己看来,能成为一个混混,是极其光荣且值得骄傲的。
因为他们从不认为自己在混,对于这些人而言,打架、斗殴、闹事,都是美好生活的一部分,抢小孩的棒棒糖和完成一座建筑工程,都是人生意义的自我实现,没有任何区别。
做了一件坏事,却绝不会后悔愧疚,并为之感到无比光辉与自豪的人,才是一个合格的坏人,一个纯粹的坏人,一个坏得掉渣的坏人。
魏忠贤,就是这样一个坏人。
[1466]
根据史料记载,少年魏忠贤应该是个非常开朗的人,虽然他没钱上学,没法读书,没有工作,却从不唉声叹气,相当乐观。
面对一没钱、二没前途的不利局面,魏忠贤不等不靠,毅然走上社会,大玩特玩,并在实际生活中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性格(市井一无赖尔)。
他虽然是个文盲,却能言善辩(目不识丁,言辞犀利),没读过书,却无师自通(性多狡诈),更为难得的是,他虽然身无分文,却胸怀万贯,具体表现为明明吃饭的钱都没有,还敢跑去赌博(家无分文而一掷百万),赌输后没钱给,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依然无怨无悔,下次再来。
混到这个份上,可算是登峰造极了。
然而混混魏忠贤,也是有家庭的,至少曾经有过。
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就给他娶了老婆,后来还生了个女儿,一家人过得还不错。
但为了快乐的混混生活,魏忠贤坚定地抛弃了家庭,在他尚未成为太监之前,四处寻花问柳,城中的大小妓院,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家里仅有的一点钱财,也被他用光用尽。
被债主逼上门的魏忠贤,终于幡然悔悟,经过仔细反省,他发现,原来自己并非一无所有——还有个女儿。
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卖掉了自己的女儿,以极其坚定的决心和勇气,为了还清赌债。
能干出这种事情的人,也就不是人了,魏忠贤的老婆受不了了,离家出走改嫁了。应该说,这个决定很正确,因为按当时情形看,下一个被卖的,很可能是她。
原本只有家,现在连家都没了,卖无可卖的魏忠贤再次陷入了困境。
被债主逼上门的魏忠贤,再次幡然悔悟,经过再次反省,他再次发现,原来自己并非一无所有,事实上,还多了件东西。
只要丢掉这件东西,就能找一份好工作——太监。
这并非魏忠贤的个人想法,事实上在当地,这是许多人的共识。
魏忠贤所在的直隶省河间府,一向盛产太监,由于此地距离京城很近,且比较穷,从来都是宫中太监的主要产地,并形成了固定产业,也算是当地创收的一种主要方式。
混混都混不下去,人生失败到这个程度,必须豁出去了。
经过短期的激烈思想斗争,魏忠贤树立了当太监的远大理想,然而当他决心在太监的大道上奋勇前进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原来要当一名太监,是很难的。
[1467]
一直以来,在人们的心目中,做太监,是迫于无奈,是没办法的办法。
现在,我要严肃地告诉你,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太监,是一份工作,极其热门的工作,而想成为一名太监,是很难的。
事实上,太监这个职业之所以出现,只是因为一个极其简单的原因——宫里只有女人。
由于老婆太多,忙不过来,为保证皇帝陛下不戴绿帽子(这是很有可能的),宫里不能进男人。可问题是,宫里太大,上千人吃喝拉撒,重活累活得有人干,女的干不了,男的不能进,只好不男不女了。
换句话说,太监其实就是进城干活的劳工。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工作地点,是皇宫。
既然是劳工,就有用工指标,毕竟太监也有个新陈代谢,老太监死了,新太监才能进,也就是说,每年录取太监比例相当低。
有多低呢?我统计了一下,大致是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而且哪年招还说不准,今年要不缺人,就不招。
对于有志于踏入这一热门行业,成为合格太监的众多有志青年而言,这是一个十分残酷的事实,因为这意味着,在一百个符合条件(割了)的人中,只有十到十五人,能够成为光荣的太监。
事实上,自明代中期,每年都有上千名符合条件(割过了),却没法入宫的太监(候选)在京城等着。
要知道,万一切了,又当不了太监,那就惨了。虽说太监很吃香,但归根结底,吃香的只是太监的工资收入,不是太监本人。对于这类“割了”的人,人民群众是相当鄙视的。
所以众多未能成功入选的太监候选人,既不能入宫,也不能回家,只能在京城混。后来混得人越来越多,严重影响京城社会治安的稳定,为此,明朝政府曾颁布法令:未经允许,不得擅自阉割。
我一直相信,世事皆有可能。
太监之所以如此热门,除了能够找工作,混饭吃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权力。
公正地讲,明代是一个公正的朝代。任何一个平凡的人,哪怕是八辈贫农,全家只有一条裤子,只要出个能读书的,就能当官,就能进入朝廷,最终掌控无数人的命运。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条道路虽然公正,却不平坦。
[1468]
因为平凡的人是很多的,且大都不安分,要想金榜题名,考中进士,走着上去是不行的,一般都得踩着上去——踩着那些被你淘汰的人。
明朝的进士,三年考一次,每次录取名额平均一百多人,也就是说,平均每年能进入朝廷,看见皇帝大人尊容的,只有三四十人。而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只是那张白纸,和几道考试的题目。
同一张纸,同一道题目,同一个地方。
不同的人,不同的脑袋,不同的手。
能否出人头地,只能靠你自己,靠你那非凡的智力、领悟力,以及你那必定能够超越常人,必定与众不同的信念。
所以我一直认为,科举制度,是一种杰出、科学的人才选拔制度,它杜绝了自东汉以来,腐败不堪的门阀制度,最大地保证了人才的选拔,虽然它并不完美,却亦无可取代。
当然,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因为当你考上了进士,脱离了科举体系,就会发现,自己进入了另一个全新的体系——文官体系。
在那个体系中,你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员,还要熬资历,干工作,斗智斗勇,经过几十年的磨砺之后,你才能成为精英中的精英,并具备足够的智商和经验,领导这个伟大的国度继续前进。
这就是于谦、李贤、徐阶、张居正、申时行等人的成功之道,也是必经之道。虽然他们都具有优异的天赋,坚韧的性格,坎坷的经历,但要想名流千古,这是无法逃避的代价。
在那条通往最高宝座的道路上,只有最优秀,最聪明,最有天分的人,才能到达终点
但许多人不知道,有些不那么聪明,不那么优秀,不那么有天分的人,也能走到终点。
因为在通往终点的方向,有一条捷径,这条捷径,就是太监之路。
太监不需要饱读诗书,不需要层层培训,不需要处理政务,不需要苦苦挣扎,他们能够跨过所有文官体系的痛苦经历,直接获取成功,只需要讨好一人——皇帝。
皇帝就是老板,就是CEO,就是一言九鼎,总而言之,是说了就算的人物。
而太监,就在皇帝的身边,所以只要哄好皇帝,太监就能得到权力,以及他想得到的一切。
这就是有明一代,无数的人志愿成为太监的全部、真实的原因。
但现在摆在无业游民魏忠贤面前的,不仅仅是个录取名额比例,还有一个更为基本的难点——阉割问题。
[1469]
魏忠贤当政以后,对自己以前的历史万般遮掩,特别是他怎么当上太监,怎么进宫这一段,是绝口不提,搞得云里雾里,捉摸不透。
但这种行为,就好比骂自己的儿子是王八蛋一样,最终只能自取其辱。
他当年的死党,后来的死敌刘若愚太监告诉我们,魏公公不愿提及发家史,是因为违背了太监成长的正常程序——他是自宫的。
我一直坚信,东方不败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杰出,也最有可能的自宫者。
这绝不仅仅因为他的自宫,绝无混饭吃、找工作的目的,而是为了中华武学的发展。
真正的原因在于,当我考证了太监阉割的全过程后,才不禁由衷感叹,自宫不仅需要勇气,没准还真得要点功夫。
很多人不知道,其实阉割是个技术工作,想一想就明白了,从人身上割点东西下来,还是重要部位,稍有不慎,命就没了。
所以很多年以来,干这行的都是家族产业,代代相传,以割人为业,其中水平最高的,还能承包官方业务,获得官方认证。
一般这种档次的,不但技术高,能达到庖丁解人的地步,快速切除,还有配套医治伤口,消毒处理,很有服务意识。
所有说,东方不败能在完全外行的情况下,完成这一复杂的手术,且毫无后遗症(至少我没看出来),没有几十年的内功修养,估计是白扯。
魏忠贤不是武林高手(不算电影电视),要他自我解决,实在勉为其难,于是只好寻到上述专业机构,找人帮忙。
可到地方一问,才知道人家服务好,收费也高,割一个得四五两银子,我估算了一下,合人民币大概是三四千块。
这可就为难魏公公了,身上要有这么多钱,早拿去赌博翻本,哪犯得着干这个?
割还是不割,这不是一个问题,问题是,没钱。
但现实摆在眼前,不找工作是不行了,魏公公心一横——自己动手,前程无忧。
果不其然,业余的赶不上专业的,手术的后遗症十分严重,出血不止,幸亏好心人路过,帮他止了血。
成功自宫后,魏忠贤跑去报名,可刚到报名处,问清楚录取条件,当时就晕了。
[1470]
事情是这样的,宫里招太监,是有年龄要求的,因为小孩进宫好管,也好教,可是魏忠贤同志自己扳指头一算,今年芳龄已近二十。
这可要了命了,年龄是硬指标,跟你一起入宫的,都是几岁的孩子,哪个太监师傅愿意带你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纯粹浪费粮食。
魏忠贤急了,可急也没用,招聘规定是公开的,你不去问,还能怪谁?
可事到如今,割也割了,又没法找回来,想再当混混,没指望了,要知道,混混虽然很混,也瞧不起人妖。
宫进不去,家回不去,魏公公就此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涯,具体情况他本人不说,所以我也没法同情他,但据说是过得很惨,到后来,只能以讨饭为生,偶尔也打打杂工。
万历十六年(1588),穷困至极的魏忠贤来到了一户人家的府上,在这里,他找到了一份佣人的工作。
他的命运就此改变。
一般说来,寻常人家找佣人,是不会找阉人的,魏忠贤之所以成功应聘,是因为这户人家的主人,也是个阉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孙暹,是宫中的太监,准确地说是太监首领,他的职务,是司礼监秉笔太监。
这个职务,是帮助皇帝批改奏章的,前面说过很多次,就不多说了。
魏忠贤很珍惜这个工作机会,他起早贪黑,日干夜干,终于有一天,孙暹找他谈话,说是看在他比较老实的份上,愿意保举他进宫。
万历十七年(1589),在经历了无数波折之后,魏忠贤终于圆了他的梦,进宫当了一名太监。
不好意思,纠正一下,是火者。
实际上,包括魏忠贤在内的所有新阉人,在刚入宫的时候,只是宦官,并不是太监,某些人甚至一辈子也不是太监。
因为太监,是很难当上的。
宫里,能被称为“太监”的,都是宦官的最高领导,太监以下,是少监,少监以下,是监丞,监丞以下,还有长随、当差。
当差以下,就是火者了。
那么魏火者的主要工作是什么呢?大致包括以下几项:扫地、打水、洗马桶、开大门等等。
很明显,这不是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而且进宫这年,魏忠贤已经二十一岁了,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魏忠贤很不受人待见。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魏忠贤没有任何成就,也没有任何名头,因为他的年龄比同期入宫的太监大,经常被人呼来喝去,人送外号“魏傻子”。
但这一切,全都是假象。
[1471]
据调查(本人调查),最装牛的傻人,与人接触时,一般不会被识破。
而最装傻的牛人,在与人接触时,一辈子都不会被识破。
魏忠贤就是后者的杰出代表。
许多人评价魏忠贤时,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大明江山,太祖皇帝,怎么就被这么个文盲、傻子给废掉了。
持有这种观点的人,才是傻子。
能在明朝当官,且进入权力核心的这拨人,基本都是高智商的,加上官场沉浮,混了那么多年,生人一来,打量几眼,就能把这人摸得差不多,在他们面前耍花招,那就是自取其辱。
而在他们的眼中,魏忠贤是一个标准的老实人,年纪大,傻不拉矶的,每天都呵呵笑,长相忠厚老实,人家让他干啥就干啥,欺负他,占他便宜,他都毫不在意,所以从明代,直到今天,很多人认定,这人就是个傻子,能混成后来那样,全凭运气。
这充分说明,魏公公实在是威力无穷,在忽悠了明代的无数老狐狸后,还继续忽悠着现代群众。
在我看来,魏忠贤固然是个文盲,却是一个有天赋的文盲,他的这种天赋,叫做伪装。
一般人在骗人的时候,都知道自己在骗人,而据史料分析,魏公公骗人时,不知道自己在骗人,他骗人的态度,是极其真诚的。
在宫里的十几年里,他就用这种天赋,骗过了无数老滑头,并暗中结交了很多朋友,其中一个叫做魏朝。
这位魏朝,也是宫里的太监,对魏忠贤十分欣赏,还帮他找了份工作。这份工作的名字,叫做典膳。
所谓典膳,就是后宫管伙食的,听起来似乎不怎么样,除了混吃混喝,没啥油水。
管伙食固然没什么,可关键在于管谁的伙食。
魏公公的服务对象,恰好就是后宫的王才人。这位王才人的名头虽然不响,但他儿子的名气很大——朱由校。
正是在那里,魏忠贤第一次遇见了决定他未来命运的两位关键人物——朱常洛父子。
虽然见到了大人物,但魏忠贤的命运仍无丝毫改变,因为王才人身边有很多太监,他不过是极其普通的一个,平时连跟主子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此时朱常洛还只是太子,且地位十分不稳,随时可能被拿下,所以他老婆王才人混得也不好,还经常被另一位老婆李选侍欺负。
[1472]
这么一来,魏忠贤自然也混得差,到万历四十七年(1619),魏忠贤进宫二十周年纪念之际,他混到了人生的最低点:由于王才人去世,他失业了。
失业后的魏忠贤无计可施,只能回到宫里,当了一个仓库保管员。
但被命运挑选的人,注定是不会漏网的,在经过无数极为复杂的人事更替,误打误撞后,魏忠贤竟然摇身一变,又成了李选侍的太监。
正是在这个女人的手下,魏忠贤第一次露出了他的狰狞面目。
这位入宫三十年,已五十多岁的老太监突然焕发了青春,他不等不靠,主动接近李选侍,拍马擦鞋,无所不用其极,最终成为了李选侍的心腹。
因为在他看来,这个掌握帝国未来继承人(朱由校),且和他一样精明、自私、无耻的女人,将大有作为。
万历四十八年(1620),魏忠贤的机会到了。
这一年七月,明神宗死了,明光宗即位,李选侍成了候选皇后,朱由校也成了后备皇帝。
可是好景不长,只过了一个月,明光宗又死了,李选侍成了寡妇。
当李寡妇不知所措之时,魏忠贤及时站了出来,开导了李寡妇,告诉她,其实你无需失望,因为一个更大的机会,就在你的眼前:只要紧紧抓住年幼的朱由校,成为幕后的操纵者,你得到的,将不仅仅是皇后甚至太后的头衔,而是整个天下。
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可惜绝非独创,朝廷里文官集团的老滑头们,也明白这一点。
于是在东林党人的奋力拼杀下,朱由校又被抢了回去,李选侍就此彻底歇菜,魏忠贤虽然左蹦右跳,反应活跃,最终也没逃脱下岗的命运。
正是在这次斗争中,魏忠贤认识了他宿命中的对手,杨涟。
杨涟,是一个让魏忠贤寒毛直竖的人物。
两人第一次相遇,是在抢人的路上。杨涟抢走朱由校,魏忠贤去反抢,结果被骂了回来,哆嗦了半天。
第二次相遇,是他奉命去威胁杨涟,结果被杨涟威胁了,杨大人还告诉他,再敢作对,就连你一块收拾。
魏忠贤相当识趣,掉头就走,从此以后,再不敢惹这人。
总而言之,在魏忠贤的眼中,杨涟是个不贪财,不好色,不怕事,几乎没有任何弱点,还特能折腾的人,而要对付这种人,李选侍是不够分量的,必须寻找一个新的主人。
这种现象,即所谓对食。自明朝开国以来,就是后宫里的经典剧目,经常上演,一般皇帝也不怎么管,但要遇到凶恶型的,还是相当危险。比如明成祖朱棣,据说被他看见,当头就是一刀,眼睛都不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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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明神宗这代,开始还管管,后来他都不上朝,自然就不管了。
但魏忠贤要跟客氏“对食”,还有一个极大的障碍:客氏已经有对象了。
其实对食,和谈恋爱也差不多,也有第三者插足,路边野花四处踩,寻死觅活等俗套剧情,但这一次,情况有点特殊。
因为客氏的那位对食,恰好就是魏朝。
之前我说过了,魏朝是魏忠贤的老朋友,还帮他介绍过工作,关系相当好,所谓“朋友妻,不可欺”,实在是个问题。
但魏忠贤先生又一次用事实证明了他的无耻,面对朋友的老婆,二话不说,光膀子就上,毫无心理障碍。
但人民群众都知道,要找对象,那是要条件的,客氏就不用说了,皇帝的乳母,宫里的红人,不到四十,“妖艳美貌,品行淫荡”,而魏朝是王安的下属,任职乾清宫管事太监,还管兵仗局,是太监里的成功人士,可谓门当户对。
相比而言,魏忠贤就寒掺多了,就一管仓库的,靠山也倒了,要挖墙脚,希望相当渺茫。
但魏忠贤没有妄自菲薄,因为他有一个魏朝没有的优点:胆儿大。
作为曾经的赌徒,魏忠贤胆子相当大,相当敢赌。表现在客氏身上,就是敢花钱,明明没多少钱,还敢拼命花,不但拍客氏马屁,花言巧语,还经常给她送名贵时尚礼物,类似今天送法国化妆品,高级香水,相当有杀伤力。
这还不算,他隔三差五请客氏吃饭。吃饭的档次是“六十肴一席,费至五百金”。翻译成白话就是,一桌六十个菜,要花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银子,大约是人民币四万多,就一顿饭,没落太监魏忠贤的消费水平大抵如此。
人穷不要紧,只要胆子大,这就是魏忠贤公公的人生准则。其实这一招到今天,也还能用,比如你家不富裕,就六十万,但你要敢拿这六十万去买个戒指求婚,没准真能蒙个把人回来。
外加魏太监不识字,看上去傻乎乎的,老实得不行,实在是宫中女性的不二选择,于是,在短短半年内,客氏就把老情人丢到脑后,接受了这位第三者。
然而在另外一本史籍中,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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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一个叫宋起凤的人跟随父亲到了京城。因为他家和宫里太监关系不错,所以经常进宫转悠,在这里他看到很多,也听到了很多。
几十年后,他把自己当年的见闻写成了一本书,取名《稗说》。
所谓稗,就是野草。宋起凤先生的意思是,他的这本书,是野路子,您看了爱信不信,就当图个乐,他不在乎。
但就史料价值而言,这本书是相当靠谱的。因为宋起凤不是东林党,不是阉党,不存在立场问题,加上他在宫里混的时间长,许多事是亲身经历,没有必要胡说八道。
这位公正的宋先生,在他的野草书里,告诉我们这样一句话:
“魏虽腐余,势未尽,又挟房中术以媚,得客欢。”
这句话,通俗点说就是,魏忠贤虽然割了,但没割干净。后半句儿童不宜,我不解释。
按此说法,有这个优势,魏忠贤要抢魏朝的老婆,那简直是一定的。
能说话,敢花钱,加上还有太监所不及的特长,魏忠贤顺利地打败了魏朝,成为了客氏的新对食。
说穿了,对食就是谈恋爱,谈恋爱是讲规则的,你情我愿,谈崩了,女朋友没了,回头再找就是了。
但魏朝比较惨,他找不到第二个女朋友。
因为魏忠贤是个无赖,无赖从来不讲规则,他不但要抢魏朝的女朋友,还要他的命。天启元年(1620),在客氏的配合下,魏朝被免职发配,并在发配的路上被暗杀。
魏忠贤之所以能够除掉魏朝,是因为王安。
作为三朝元老太监,王安已经走到了人生的顶点,现在的皇帝,乃至于皇帝他爹,都是他扶上去的,加上东林党都是他的好兄弟,那真是天下无敌,比东方不败猛了去了。
可是王安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喜欢高帽子。
高帽子,就是拍马屁。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真可谓是至理名言,无论这人多聪明,多精明,只要找得准,拍得狠,都不堪一击。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我们就知道,马屁,是有声音的。
但魏忠贤的马屁,打破了这个俗套,达到马屁的最高境界——无声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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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见王安,魏忠贤从不主动吹捧,也不说话,只是磕头,王安不叫他,他就不去,王安不问他,他就不说话。王安跟他说话,他不多说,态度谦恭点到即止。
他不来虚的,尽搞实在的,逢年过章送东西,还是猛送,礼物一车车往家里拉。于是当魏朝和魏忠贤发生争斗的时候,他全力支持了魏忠贤,赶走了魏朝。
但他并不知道,魏忠贤的目标并不是魏朝,而是他自己。
此时的魏忠贤已经站在了门槛上,只要再走一步,他就能获取至高无上的权力。
但是王安,就站在他的面前。必须铲除此人,才能继续前进。
跟之前对付魏朝一样,魏忠贤毫无思想障碍,朋友是可以出卖的,上级自然可以出卖,作为一个无赖、混混、人渣,无时无刻,他始终牢记自己的本性。
可是怎么办呢?
王安不是魏朝,这人不但地位高,资格老,跟皇帝关系好,路子也猛,东林党的杨涟、左光斗都经常去他家串门。
要除掉他,似乎绝无可能。
但是魏忠贤办到了,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天启元年(1620),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因为犯了事,被罢免了。
在当时,卢受虽然地位高,势力却不大,所以这事并不起眼。
王安,正是栽在了这件并不起眼的事情上。
前面讲过,在太监里面,最牛的是司礼太监,包括掌印太监一人,秉笔太监若干人。
作为司礼监的最高领导,按照惯例,如职位空缺,应该由秉笔太监接任。在当时而言,就是王安接任。
必须说明,虽然王安始终是太监的实际领导,但他并不是掌印太监,具体原因无人知晓。可能是这位仁兄知道枪打出头鸟,所以死不出头,想找人去顶缸。
但这次不同了,卢受出事后,最有资历的就剩下他,只能自己干了。
但魏忠贤不想让他干,因为这个位置太过重要,要让王安坐上去,自己要出头,只能等下辈子了。
可是事实如此,生米做成了熟饭,魏忠贤无计可施。
王安也是这么想的,他打点好一切,并接受了任命。按照以往的惯例,写了一封给皇帝的上疏。主要意思无非是我无才无能,干不了,希望皇上另找贤能之类的话。
接受任命后,再写这些,似乎比较虚伪,但这也是没办法,在我们这个有着光荣传统的地方,成功是不能得意的,得意是不能让人看见的。
几天后,他得到了皇帝的回复:同意,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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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自幼入宫,从倒马桶干起,熬到了司礼监,一向是现实主义者,从不相信什么神话。但这次,他亲眼看见了神话。
写这封奏疏,无非是跟皇帝客气客气,皇帝也客气客气,然后该干嘛干嘛,突然来这么一杠子,实在出人意料。
但更出人意料的是,没过多久,他就被勒令退休,彻底赶出了朝廷。而那个他亲手捧起的朱由校,竟然毫无反应。
魏忠贤,确实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在苦思冥想后,他终于找到了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你要走,我批准,实在是再自然不过。
但这个创意的先决条件是,皇帝必须批准,这是有难度的。因为皇帝大人虽说喜欢当木工,也没啥文化,但要他下手坑捧过他的王公公,实在需要一个理由。
魏忠贤帮他找到了这个理由:客氏。
乳母、保姆、外加还可能有一腿,凭如此关系,要他去办掉王公公,应该够了。
王安失去了官职,就此退出政治舞台,凄惨离去。此时他才明白,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尔虞我诈的权谋,扶植过两位皇帝的功勋,都抵不上一个保姆。
心灰意冷的他打算回去养老,却未能如愿。因为一个人下定决心,要斩草除根,这人不是魏忠贤。
以前曾有个人问我,在整死岳飞的那几个人里,谁最坏?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秦桧。
于是此人脸上带着欠揍的表情,微笑着对我说,不对,是秦桧他老婆。
我想了一下,对他说:你是对的。
我想起了当年读过的那段记载,秦桧想杀岳飞,却拿不定主意干不干,于是他的老婆,李清照的表亲王氏告诉他,一定要干,必须要干,不干不行,于是他干了。
魏忠贤的情况大致如此,这位仁兄虽不认朋友,倒还认领导,想来想去,对老婆客氏说,算了吧。
然后,客氏对他说了这样几句话:
“移宫时,对外传递消息,说李选侍挟持太子的,是王安,东林党来抢人,把太子拉走的,是王安;和东林党串通,逼李选侍迁出乾清宫的,还是王安。此人非杀不可!”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十分严肃,态度十分认真。
女人比男人更凶残,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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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听从了老婆的指示,他决定杀掉王安。
这事很难办,皇帝大人比魏忠贤厚道,他固然不用王安,却绝不会下旨杀他。
但在魏忠贤那里,就不难办了。因为接替王安,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是他的心腹王体乾,而他自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大权在握,想怎么折腾都行,反正皇帝大人每天都做木匠,也不大管。
很快,王安就在做苦工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夜里突然就死掉了,后来报了个自然死亡,也就结了。
至此,魏忠贤通过不懈的无耻和卑劣,终于掌握了东厂的控制权,成为了最大的特务。皇帝的往来公文,都要经过他的审阅,才能通过,最少也是一言八鼎了。
然而,每次有公文送到时,他都不看,因为他不识字。
在文盲这一点上,魏忠贤是认账且诚实的,但他并没有因此耽误国家大事,总是把公文带回家,给他的狗头军师们研究,有用的用,没用的擦屁股垫桌脚,做到物尽其用。
入宫三十多年后,魏忠贤终于走到了人生的高峰。
但还不是顶峰。
战胜了魏朝,除掉了王安,搞定了皇帝,但这还不够,要想成为这个国家的真正统治者,必须面对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敌人——东林党。
于是,在成为东厂提督太监后不久,魏忠贤经过仔细思考、精心准备,对东林党发动攻击。
具体行动包括,派人联系东林党的要人,包括刘一璟、周嘉谟、杨涟等人,表示自己刚上来,许多事情还望多多关照,并多次附送礼物。
此外,他还在公开场合,赞扬东林党的某些干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更让人感动的是,他多次在皇帝面前进言,说东林党的赵南星是国家难得的人才,工作努力认真,值得信赖,还曾派自己的亲信上门拜访,表达敬意。
除去遭遇车祸失忆,意外中风等不可抗力因素,魏忠贤突然变好的可能性,大致是0%,所以结论是,这些举动都是伪装。在假象的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魏忠贤想跟东林党做朋友。
有必要再申明一次,这句话我没有写错。
其实我们这个国家的历史,一向是比较复杂的。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能凑合就凑合,能糊弄就糊弄。向上追溯,真正执着到底,绝不罢休的,估计只有山顶洞人。
魏忠贤并不例外,他虽然不识字,却很识相。
[1481]
他非常清楚,东林党这帮人不但手握重权,且都是读书人,其实手握重拳并不可怕,书呆子才可怕。
自古以来,读书人大致分为两种,一种叫文人,另一种叫书生。文人是“文人相轻”,具体特点为比较无耻外加自卑。你好,他偏说坏;你行,他偏说不行;胆子还小,平时骂骂咧咧,遇上动真格的,又把头缩回去,实在是相当之扯淡。
而书生的主要特点,是“书生意气”,表现为二杆子加一根筋。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认死理,平时不惹事,事来了不怕死。关键时刻敢于玩命,文弱书生变身钢铁战士,不用找电话亭,不用换衣服,眨眼就行。
当年的读书人,还算比较靠谱,所以在东林党里,这两种人都有,后者占绝大多数,形象代言人就是杨涟,咬住就不撒手,相当头疼。
这种死脑筋,敢于乱来的人,对于见机行事、欺软怕硬的无赖魏忠贤而言,实在是天然的克星。
所以魏忠贤死乞白赖地要巴结东林党,他实在是不想得罪这帮人。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混碗饭吃嘛,我又不想当皇帝,最多也就是个成功太监,你们之前跟王安合作愉快,现在我来了,不过是换个人,有啥不同的。
对于魏忠贤的善意表示,东林党的反应是这样的:上门的礼物,全部退回去,上门拜访的,赶走。
最不给面子的,是赵南星。
在东林党人中,魏忠贤最喜欢赵南星,因为赵南星和他是老乡,容易上道,所以他多次拜见,还人前人后,逢人便夸赵老乡如何如何好。
可是赵老乡非但不领情,拒不见面。有一次,还当着很多人的面,针对魏老乡的举动,说了这样一句话:宜各努力为善。
联系前后关系,这句话的隐含意思是,各自干好各自的事就行了,别动歪心思,没事少烦我。
魏忠贤就不明白了,王安你们都能合作,为什么不肯跟我合作呢?
其实东林党之所以不肯和魏忠贤合作,不是因为魏忠贤是文盲,不是因为他是无赖,只是因为,他不是王安。
没有办法,书生都是认死理的。虽然从本质和生理结构上讲,王安和魏忠贤实在没啥区别,都是太监,都是司礼监,都管公文,但东林党一向是做熟不如做生,对人不对事,像魏忠贤这种无赖出身,行为卑劣的社会垃圾,他们是极其鄙视的。
[1482]
应该说,这种思想是值得尊重的,值得敬佩的,却是绝对错误的。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政治的最高技巧,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妥协。
魏忠贤愤怒了,他的愤怒是有道理的,不仅是因为东林党拒绝合作,更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被鄙视了。
这个世上的人分很多类,魏忠贤属于江湖类,这种人从小混社会,狐朋狗友一大串,老婆可以不要,女儿可以不要,只有面子,是不能不要的。东林党的蔑视,给他那污浊不堪的心灵以极大的震撼,他痛定思痛,幡然悔悟,毅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既然不给脸,那就撕破脸吧!
但魏公公很快就发现,要想撕破脸,一点也不容易。
因为他是文盲。
解决魏朝、王安,只要手够狠,心够黑就行,但东林党不同,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至少也是个进士,擅长朝廷斗争,这恰好是魏公公的弱项。
在朝廷里干仗,动刀动枪是不行的,一般都是骂人打笔仗,技术含量相当之高,多用典故成语,保证把你祖宗骂绝也没一脏字,对于字都不识的魏公公而言,要他干这活,实在有点勉为其难。
为了适应新形势下的斗争,不至于被人骂死还哈哈笑,魏公公决定找几个助手,俗称走狗。
最早加入,也最重要的两个走狗,分别是顾秉谦与魏广微。
顾秉谦,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坏人。
此人翰林出身,学识过人,无耻也过人,无耻到魏忠贤没找他,他就自己上门去了。
当时他的职务是礼部尚书,都七十一了,按说干几年就该退休,但这孙子偏偏人老心不老,想更进一步,大臣又瞧不上他,索性投了太监。
改变门庭倒也无所谓,这人最无耻的地方在于,他干过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为了升官,顾秉谦先生不顾自己七十高龄,带着儿子登门拜访魏忠贤,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希望认您做父亲,但又怕您觉得我年纪大,不愿意,索性让我的儿子给您做孙子吧!”
顾秉谦,嘉靖二十九年(1550)生,魏忠贤,隆庆二年(1568)出生。顾秉谦比魏忠贤大十八岁。
无耻,无语。
[1483]
魏广微,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可好可坏的人。
魏广微的父亲,叫做魏允贞,魏允贞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叫做赵南星。
万历年间,魏允贞曾当过侍郎。他和赵南星的关系很好,两人曾有八拜之交,用今天话说,是拜过把子的把兄弟。
魏广微的仕途比较顺利,考中翰林,然后步步高升,天启年间,就当上了礼部侍郎。
按说这个速度不算慢,可魏先生是个十分有上进心的人,为了实现跨越性发展,他找到了魏忠贤。
魏公公自然求之不得,仅过两年,就给他提级别,从副部长升到部长,并让他进入内阁,当上了大学士。
值得表扬的是,魏广微同志有了新朋友,也不忘老朋友。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去拜会父亲当年的老战友赵南星。
但赵南星没有见他,让他滚蛋的同时,送给了他四个字:
“见泉无子!”
魏广微之父魏允贞,字见泉。
这是一句相当狠毒的话,你说我爹没有儿子,那我算啥?
魏广微十分气愤。
气愤归气愤,他还是第二次上门,要求见赵南星。
赵南星还是没见他。
接下来,魏广微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又去了。
魏先生不愧为名门之后,涵养很好,当年刘备请诸葛亮出山卖命,也就三次,魏广微不要赵大人卖命,吃顿饭聊聊天就好。
但赵南星还是拒而不见。
面对着紧闭的大门,魏广微怒不可遏,立誓,与赵南星势不两立。
魏广微之所以愤怒,见不见面倒是其次,关键在于赵南星坏了规矩。
当时的赵南星,是吏部尚书,人事部部长,魏广微却是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虽说两人都是部长,但魏广微是内阁成员,相当于副总理,按规矩,赵部长还得叫他领导。
但魏大学士不计较,亲自登门,还三次,您都不见,实在有点太不像话。
就这样,这个可好可坏的人,在赵南星的无私帮助下,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坏人。
除了这两人外,魏忠贤的党羽还有很多,如冯铨、施凤来、崔呈秀、许显纯等等,后人统称为: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光这四拨人加起来,就已有三十个。
[1484]
这还是小儿科,魏公公的手下,还有二十孩儿、四十猴孙、五百义孙,作为一个太监,如此多子多孙,实在是有福气。
我曾打算帮这帮太监子孙亮亮相,搞个简介,起码列个名,但看到“五百义孙”之类的字眼时,顿时失去了勇气。
其实东林党在拉山头、搞团体等方面,也很有水平。可和魏公公比起来,那就差得多了。
因为东林党的入伙标准较高,且渠道有限:要么是同乡(乡党),同事(同科进士),要么是座主(师生关系),除个别有特长者外(如汪文言),必须是高级知识分子(进士或翰林),还要身家清白,没有案底(贪污受贿)。
而魏公公就开放得多了,他本来就是无赖、文盲,还兼职人贩子(卖掉女儿),要找个比他素质还低的人,那是比较难的。
所以他收人的时候,非常注意团结。所谓英雄莫问出处,富贵不思来由,阿猫阿狗无所谓,能干活就行,他手下这帮人也还相当知趣,纷纷用“虎”、“彪”、“狗”、“猴”自居,甭管是何禽兽,反正不是人类。
这帮妖魔鬼怪构成很复杂,有太监、特务、六部官员、地方官、武将,涉及各个阶层,各个行业,百花齐放。
虽然他们来自不同领域,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纯度极高的人渣。
比如前面提到的四位仁兄,即很有代表性:
崔呈秀,原本是一贪污犯,收了人家的钱,被检举丢了官,才投奔魏公公。
施凤来,混迹朝廷十余年,毫无工作能力,唯一的长处是替人写碑文。
许显纯,武进士出身,锦衣卫首领,残忍至极,喜欢刑讯逼供,并有独特习惯:杀死犯人后,将其喉骨挑出,作为凭证,或作纪念。
但相对而言,以上三位还不够份,要论王八蛋程度,还是冯铨先生技高一筹。
这位仁兄全靠贪污起家,并主动承担陷害杨涟、左光斗等人的任务,唯恐坏事干得不够多,更让人称奇的是,后来这人还主动投降了清朝,成为了不知名的汉奸。
短短一生之中,竟能集贪官、阉党、汉奸于一体,如此无廉耻,如此无人格,说他是禽兽,那真是侮辱了禽兽。
综上所述,魏忠贤手下这帮人,在工作和生活中,有着这样一个特点:
什么都干,就是不干好事,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
[1485]
其实阉党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曾是三党的成员,在彻底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躯体,加入这个温馨的集体,成为毫无廉耻的禽兽之前,他们曾经也是人。
多年以前,当他们刚踏入朝廷的时候,都曾品行端正满怀理想,立志以身许国,匡扶天下,公正地对待每一个人,谨言慎行,并最终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伟人。
但他们终究倒下了,在残酷的斗争、仕途的磨砺、党争的失败面前,他们失去了最后的勇气和尊严,并最终屈服,屈服于触手可及的钱财、权位和利益。
魏忠贤明白,坚持理想的东林党,是绝不可能跟他合作的,要想继续好吃好喝混下去,就必须解决这些人,现在,他准备摊牌了。
但想挑事,总得有个由头,东林党这帮人都是道德先生,也不怎么收黑钱,想找茬整顿他们,是有相当难度的。
考虑再三之后,魏忠贤找到了一个看似完美的突破口——汪文言。
作为东林党的智囊,汪文言起着极其关键的作用,左推右挡来回忽悠,拥立了皇帝,搞垮了三党,人送外号“天下第一布衣”。
但在魏忠贤看来,这位布衣有个弱点:他没有功名,不能做官,只能算是地下党。对这个人下手,即不会太显眼,又能打垮东林党的支柱,实在是一举两得。
所以在王安死后,魏忠贤当即指使顺天府府丞绍辅忠,弹劾汪文言。
要整汪文言,是比较容易的。这人本就是个老油条,除东林党外,跟三党也很熟。后来三党垮了,他跟阉党中的许多人关系也很铁,经常来回倒腾事儿,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底子实在太不干净。
更重要的是,他的老东家王安倒了,靠山没了,自然好收拾。
事实恰如所料,汪文言一弹就倒,监生的头衔没收,还被命令马上收拾包裹滚蛋。
汪文言相当听话,也不闹,乖乖地走人了,可他还没走多远,京城里又来了人,从半道上把他请了回去——坐牢。
赶走汪文言,是不够的,魏忠贤希望,能把这个神通广大又神秘莫测的人一棍子打死,于是他指使御史弹了汪先生第二下,把他直接弹进了牢房里。
魏忠贤终于满意了,行动进行极其顺利,汪文言已成为阶下囚,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下面……
下面没有了。
[1486]
因为不久之后,汪文言就出狱了。
此时的魏忠贤是东厂提督太监、掌控司礼监、党羽遍布天下,而汪先生是个没有功名,没有身份,失去靠山的犯人。并且魏公公很不喜欢汪文言,很想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看上去,似乎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毕竟连汪文言的后台王安,都死在了魏忠贤的手中。
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不可能出狱。
然而他就是出狱了。
他到底是怎么出狱的,我不知道,反正是出来了,成功自救,魏公公也毫无反应,王安都没有办到的事情,他办到了。
而且这位仁兄出狱之后,名声更大,赵南星、左光斗、杨涟都亲自前来拜会慰问,上门的人络绎不绝,用以往革命电影里的一句话:坐牢还坐出好来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不久之后,朝廷首辅叶向高主动找到了他,并任命他为内阁中书。
所谓内阁中书,大致相当于国务院办公厅主任,是个极为重要的职务。汪文言先生连举人都没考过,竟然捞到这个位置,实在耸人听闻。
而对这个严重违背常规的任命,魏公公竟然沉默是金,什么话都不说。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战胜这个神通广大的人。
于是,魏忠贤停止了行动,他知道,要打破目前的僵局,必须继续等待。
此后的三年里,悄无声息之中,他不断排挤东林党,安插自己的亲信,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党羽越来越庞大,实力越来越强,但他仍在沉默中等待。
因为他已看清,这个看似强大的东林党,实际上非常脆弱,吏部尚书赵南星不可怕,佥都御史左光斗不可怕,甚至首辅叶向高,也只是一个软弱的盟友。
真正强大的,只有这个连举人都考不上,地位卑微,却机智过人,狡猾到底的汪文言,要解决东林党,必须除掉这个人,没有任何捷径。
这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魏忠贤不喜欢冒险,所以他选择等待。
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包括魏忠贤在内。
天启四年(1624)吏科给事中阮大铖上书,弹劾汪文言、左光斗互相勾结,祸乱朝政。
热闹就此开始,阉党纷纷加入,趁机攻击东林党,左光斗也不甘示弱,参与论战,朝廷上下,口水滔滔,汪文言被免职,连首辅叶向高也申请辞职,乱得不可开交。
但讽刺的是,对于这件事,魏忠贤事先可能并不知道。
[1487]
这事之所以闹起来,无非是因为吏科都给事中退了,位置空出来,阮大铖想要进步,就开始四处活动,拉关系。
偏偏东林党不吃这套,人事部长赵南星听说这事后,索性直接让他滚出朝廷,连给事中都不给干。阮大铖知道后,十分愤怒,决定告左光斗的黑状。
这是句看上去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赵南星让他滚,关左光斗何事?
原因在于,左光斗是阮大铖的老乡,当年阮大铖进京,就是左光斗抬举的。所以现在他升不了官,就要找左光斗的麻烦。
看起来,这个说法仍然比较乱,不过跟“因为生在荆楚之地,所以就叫萌萌”之类的逻辑相比,这种想法还算正常。
这位逻辑“还算正常”的阮大铖先生,真算是奇人。可以多说几句。后来他加入了阉党,跟着魏忠贤混,混砸了又跑到南京,跟着南明混,南明混砸了,他又加入满清,在满清军营里,他演出了人生中最精彩,最无耻的一幕。
作为投降的汉奸,他毫无羞耻之心,还经常和满清将领说话。白天说完,晚上接着说,说得人家受不了,对他说:您口才真好,可我们明天早起还要打仗,早点洗了睡吧。
此后不久,他因急于抢功跑得太快,猝死于军中。
但在当时,阮大铖先生这个以怨报德的黑状,只是导火索。真正让魏公公极为愤怒,痛下杀手的,是另一件事。准确地说,是另一笔钱。
其实一直以来,魏公公虽和东林党势不两立,却只有公愤,并无私仇。但几乎就在阮大铖上书的同一时刻,魏公公得到消息,他的一笔生意黄了,就黄在东林党的手上。
这笔生意值四万两银子,和他做生意的人,叫熊廷弼。
希望大家还记得这兄弟,自从回京后,他已经被关了两年多了,由于情章严重,上到皇帝下到刑部,倾向性意见相当一致——杀。
事到如今,只能开展自救了,熊廷弼开始积极活动,找人疏通关系,希望能送点钱,救回这条命。
七转八转,他终于找到了一位叫做汪文言的救星,据说此人神通广大,手到擒来。
汪文言答应了,开始活动,他七转八转,找到了一个能办事的人——魏忠贤。
当然,鉴于魏忠贤同志对他极度痛恨,干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有露面,而是找人代理。
[1488]
魏忠贤接到消息,欣然同意,并开出了价码——四万两,熊廷弼不死。
汪文言非常高兴,立刻回复了熊廷弼,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以及所需银子的数量(很可能不是四万两,毕竟中间人也要收费)
以汪文言的秉性,拿中介费是一定的,拿多少是不一定的,但这次,他一文钱也没拿到。因为熊廷弼拿不出四万两。
拿不出钱来,事情没法办,也就没了下文。
但魏忠贤不知是手头紧,还是办事认真负责,发现这事没消息了,就好了奇,派人去查。七转八转,终于发现那个托他办事的人,竟然是汪文言!
过分了,实在过分了,魏忠贤感受到了出离的愤怒:和我作对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托我办事,吃我的中介费!
拿不到钱,又被人耍了一把的魏忠贤国仇家恨顿时涌上心头,当即派人把汪文言抓了起来。
汪文言入狱了,但这只是开始,魏忠贤的最终目标,是通过他,把东林党人拉下水。
但事实再一次证明,冲动是魔鬼。一时冲动的魏公公惊奇地发现,他又撞见鬼了,汪文言入狱后,审来审去毫无进展,别说杨涟、左光斗,就连汪先生自己也在牢里过得相当滋润。
之所以出现如此怪象,除汪先生自己特别能战斗外,另一个人的加入,也起了极大的作用。
这个人名叫黄尊素,时任都察院监察御史。
这是一个很有名的人,知道他的人比较多,但他还有个更有名的儿子——黄宗羲。如果连黄宗羲都不知道,应该回家多读点书。
在以书生为主的东林党里,黄尊素是个异类。此人深谋远虑,凡事三思而行,擅长权谋,与汪文言并称为东林党两大智囊。
得知汪文言被抓后,许多东林党人都很愤怒,但也就是发发牢骚,真正做出反应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黄尊素。
他敏锐地感觉到,魏忠贤要动手了。
抓汪文言只是个开头,很快,这场战火就将延伸到东林党的身上。到时一切都迟了。
于是,他连夜找到了锦衣卫刘侨。
刘侨,时任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管理诏狱,汪文言就在他地盘坐牢。
这人品格还算正派,所以黄尊素专程找到他,疏通关系。
黄尊素表示,人你照抓照关,但万万不能牵涉到其他人,比如左光斗、杨涟等等。
刘侨答应了。
[1489]
刘侨是个聪明人,他明白黄尊素的意思。便照此意思吩咐审讯工作,所以汪文言在牢里满口胡话,也没人找他麻烦。
而另一个察觉魏忠贤企图的人,是叶向高。
叶向高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几十年朝廷混下来,一看就明白。即刻上书表示汪文言是自己任命的,如果此人有问题,就是自己责任,与他人无关,特请退休回家养老。
叶首辅不愧为老狐狸,他明知道,朝廷是不会让自己走的,却偏要以退为进,给魏忠贤施加压力,让他无法轻举妄动。
看到对方摆出如此架势,魏忠贤退缩了。
太冲动了,时候还没到。
在这个回合里,东林党获得了暂时的胜利,却将迎来永远的失败。
抓汪文言时,魏忠贤并没有获胜的把握,但到了天启四年(1624)五月,连东林党都不再怀疑自己注定失败的命运。
因为魏公公实在太能拉人了。
几年之间,所谓“众正盈朝”已然变成了“众兽盈朝”。魏公公手下那些飞禽走兽已经遍布朝廷,王体乾掌控了司礼监,顾秉谦、魏广微进入内阁,许显纯、田尔耕控制锦衣卫。六部里,只有吏部部长赵南星还苦苦支撑,其余各部到处都是阉党,甚至管纪检监察的都察院六科,都成为了阉党的天下。
对于这一转变,大多数书上的解释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品质败坏等等等等。
其实原因很简单,就一句话:实在。
魏忠贤能拉人,因为他实在。
你要人家给你卖命,拿碗白饭对他说,此去路远,多吃一点,那是没有效果的。毕竟千里迢迢,不要脸面,没有廉耻来投个太监,不见点干货,心理很难平衡。
在这一点上,魏公公表现得很好,但凡投奔他的,要钱给钱,要官给官,真金实银,不打白条。
相比而言,东林党的竞争力实在太差,什么都不给还难进,实在有点难度过高。
如果有人让你选择如下两个选项:坚持操守,坚定信念和理想,一生默默无闻,家徒四壁,为国为民,辛劳一生。
或是放弃原则,泯灭良心,少奋斗几十年,青云直上,升官发财,好吃好喝,享乐一生。
嗟乎!大阉之乱,以缙绅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
——《五人墓碑记》
不用回答,我们都知道答案。
[1490]
很久以前,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在向他的手下训话,他说,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这个世界上没有黑社会了。
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变成了黑社会。
这句话在魏忠贤那里,已不再是梦想。
他不问出身,不问品格,将朝廷大权赋予所有和他一样卑劣无耻的人。
而这些靠跪地磕头、自认孙子才掌握大权的人,自然没有什么造福人民的想法,受尽屈辱才得到的荣华富贵,不屈辱一下老百姓,怎么对得起自己呢?
在这种良好愿望的驱使下,某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开始陆续发生。比如某县有位富翁,闲来无事杀了个人,知县秉公执法,判了死刑。这位仁兄不想死,就找到一位阉党官员,希望能够拿钱买条命。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复:一万两。
这位财主同意了,此外他还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杀掉那位判他死刑的知县,因为这位县太爷太过公正,实在让他不爽。
要说还是阉党的同志们实在,收钱之后立马放人,并当即捏造了罪名,把那位知县干掉了。
无辜的被害者,正直的七品知县,司法、正义,全加在一起,也就一万两。
事实上,这个价码还偏高。
搞到后来,除封官许愿外,魏忠贤还开发了新业务:卖官!有些史料还告诉我们,当时的官职都是明码标价,买个知县,大致是两三千两,要买知府,五六千两也就够了。
如此看来,那位草菅人命的财主,还真是不会算帐。索性找到魏公公,花一半钱买个知府,直接当那知县的上级,找个由头把他干掉,还能省五千两,亏了,真亏了。
自开朝以来,大明最黑暗的时刻,终于到来!
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为了获取权力和财富,所付出的尊严和代价,要从那些更为弱小的人身上加倍掠夺。蹂躏、欺凌、劫掠,不用顾忌,不用考虑,我们可以为所欲为!
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能阻止我们,没有人敢阻止我们!
道统
几年来,杨涟一直在看。
他看见那个无恶不作的太监,抢走了朋友的情人,杀死了朋友,坑死了上司,却掌握了天下的大权,无需偿命,没有报应。
那个叫天理的东西,似乎并不存在。
[1491]
他看见,一个无比强大的敌人,已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在明代历史上,从来不缺重量级的坏人,比如刘瑾,比如严嵩,但刘瑾多少还读点书,知道做事要守规矩,至少有个底线,所以他明知李东阳和他作对,也没动手杀人。严嵩虽说杀了夏言,至少还善待自己的老婆。
而魏忠贤,是一个文盲,逼走老婆,卖掉女儿,他没原则,没底线,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已达到了无耻无极限的境界。他绝了后,也空了前。
当杨涟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身边,已是空无一人,那些当年的敌人、甚至朋友、同僚都已抛弃良知,投入了这个人的怀抱。在利益的面前,良知实在太过脆弱。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他依然坚持着一样东西——道统。
所谓道统,是一种规则,一种秩序,是这个国家几千年来历经苦难挫折依旧前行的动力。
杨涟和道统已经认识很多年了。
小时候,道统告诉他,你要努力读书,研习圣人之道,将来报效国家。
当知县时,道统告诉他,你要为官清廉,不能贪污,不能拿不该拿的钱,要造福百姓。
京城,皇帝病危,野心家蠢蠢欲动,道统告诉他,国家危亡,你要挺身而出,即使你没有义务,没有帮手。
一直以来,杨涟对道统的话都深信不疑,他照做了,并获得了成功:
是你让我相信,一个普通的平民子弟,也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坚持不懈,成就一番事业,成为千古留名的人物。
你让我相信,即使身居高位,尊容加身,也不应滥用自己的权力,去欺凌那些依旧弱小的人。
你让我相信,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不能只是为了自己。他应该清正廉洁,严于律己,坚守那条无数先贤走过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但是现在,我有一个疑问:
魏忠贤是一个不信道统的人,他无恶不作,肆无忌惮,没有任何原则,但他依然成为了胜利者,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道统,投奔了他,只是因为他封官给钱,如同送白菜。
我的朋友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在这条道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
道统说:是的,这条道路很艰苦,门槛高,规矩多,清廉自律,家徒四壁,还要立志为民请命,一生报效国家,实在太难。
那我为何还要继续走下去呢?
[1492]
因为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几千年来,一直有人走在这条孤独的道路上,无论经过多少折磨,他们始终相信规则,相信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尊严和价值,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公理与正义,相信千年之下,正气必定长存。
是的,我明白了,现在轮到我了,我会坚守我的信念,我将对抗那个强大的敌人,战斗至最后一息,即使孤身一人。
好吧,杨涟,现在我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为了你的道统,牺牲你的一切,可以吗?
可以
杨涟
天启四年(1624)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写就上疏,弹劾东厂提督太监魏忠贤二十四大罪。
在这篇青史留名的檄文中,杨涟历数了魏忠贤的种种罪恶,从排除异己、陷害忠良、图谋不轨、杀害无辜,可谓世间万象,无所不包,且真实可信,字字见血。
由此看来,魏忠贤确实是人才,短短几年里,跨行业、跨品种,坏事干得面面俱到,着实不易。
这是杨涟的最后反击,与其说是反击,不如说是愤怒。因为连他自己都很清楚,此时的朝廷,从内阁到六部,都已是魏忠贤的爪牙。按照常理,这封奏疏只要送上去,必定会落入阉党之手,到时只能是废纸一张。
杨涟虽然正直,却并非没有心眼,为了应对不利局面,他想出了两个办法。
他写完这封奏疏后,并没有遵守程序,把它送到内阁,而是随身携带,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因为在这一天,皇帝大人将上朝议事,那时,杨涟将拿出这封奏疏,亲口揭露魏忠贤的罪恶。
在清晨的薄雾中,杨涟怀揣着奏疏,前去上朝,此时除极个别人外,无人知道他的计划,和他即将要做的事。
然而当他来到大殿前的时候,却得到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消息:皇帝下令,今天不办公(免朝)。
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杨涟明白,这场生死决战又延迟了一天。
只能明天再来了。
但就在他准备打道回府之际,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于是他改变了主意。
杨涟走到了会极门,按照惯例,将这封奏疏交给了负责递文书的官员。
在交出文书的那一刻,杨涟已然确定,不久之后,这份奏疏就会放在魏忠贤的文案上。
之所以做此选择,是因为他别无选择。[1493]
杨涟是一个做事认真谨慎的人,他知道,虽然此事知情者很少,但难保不出个把叛徒,万一事情曝光,以魏公公的品行,派个把东厂特务把自己黑掉,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能再等了,不管魏忠贤何时看到,会不会在上面吐唾沫,都不能再等了。
第一个办法失败了,杨涟没能绕开魏忠贤,直接上书。事实上,这封奏疏确实落到了魏忠贤的手中。
魏忠贤知道这封奏疏是告他的,但不知是怎么告的,因为他不识字。
所以,他找人读给他听
但当这位无恶不作、肆无忌惮的大太监听到一半时,便打断了朗读,不是歇斯底里的愤怒,而是面无人色的恐惧。
魏忠贤害怕了,这位不可一世,手握大权的魏公公,竟然害怕了。
据史料的记载,此时的魏公公面无人色,两手不由自主颤抖,并且半天沉默不语。
他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站在杨涟面前,被骂得狗血淋头,哆哆嗦嗦的老太监了。
现在他掌握了内阁,掌握了六部,甚至还掌握了特务,他一度以为,天下再无敌手。
但当杨涟再次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明白,纵使这个人孤立无援、身无长物,他却依然畏惧这个人,深入骨髓的畏惧。
极度的恐慌彻底搅乱了魏忠贤的神经,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让这封奏疏传到皇帝的手中!
奏疏倒还好说,魏公公一句话,说压就压了,反正皇帝也不管。但问题是,杨涟是左副都御史,朝廷高级官员,只要皇帝上朝,他就能够见到皇帝,揭露所有一切。
怎么办呢?魏忠贤冥思苦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没办法的办法:不让皇帝上朝。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皇帝都没有上朝。
但这个办法实在有点蠢,因为天启皇帝到底是年轻人,到第四天,就不干了,偏要去上朝。
魏忠贤头疼不已,但皇帝大人说要上朝,不让他去又不行,迫于无奈,竟然找了上百个太监,把皇帝大人围了起来,到大殿转了一圈,权当是给大家一个交代。
此外,他还特意派人事先说明,不允许任何人发言。
总之,他的对策是,先避风头,把这件事压下去,以后再跟杨涟算帐。
[1494]
得知皇帝三天没有上朝,且目睹了那场滑稽游行的杨涟并不吃惊,事情的发展,早在他意料之中。
因为当他的第一步计划失败,被迫送出那份奏疏的时候,他就想好了第二个对策。
虽然魏忠贤压住了杨涟的奏疏,但让他惊奇的是,这封文书竟然长了翅膀,没过几天,朝廷上下,除了皇帝没看过,大家基本是人手一份,还有个把缺心眼的,把词编成了歌,四处去唱,搞得魏公公没脸出门。
杨涟充分发挥了东林党的优良传统,不坐地等待上级批复,就以讲学传道为主要途径,把魏忠贤的恶劣事迹广泛传播,并在短短几天之内,达到了妇孺皆知的效果。
比如当时国子监里的几百号人,看到这封奏疏后,欢呼雀跃,连书都不读了,每天就抄这份二十四大罪,抄到手软,并广泛散发。
吃过魏公公苦头的人民大众自不用说,大家一拥而上,反复传抄,当众朗诵,成为最流行的手抄本。据说最风光的时候,连抄书的纸都缺了货。
左光斗是少数几个事先的知情者之一,此时自然不甘人后,联同朝廷里剩余的东林党官员共同上书,斥责魏忠贤。甚至某些退休在家的老先生,也来凑了把热闹。于是几天之内,全国各地弹劾魏忠贤的公文纸纷至沓来,堆积如山,足够把魏忠贤埋了再立个碑。
眼看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许多原先是阉党的同志也坐不住了,唯恐局势变化自己垫背,一些人纷纷倒戈,掉头就骂魏公公,搞得魏忠贤极其狼狈。
事实证明,广大人民群众对魏忠贤的愤怒之情,就如同那滔滔江水,延绵不绝。搞得连深宫之中的皇帝,都听说了这件事,专门找魏忠贤来问话,到了这个地步,事情已经瞒不住了。
杨涟没有想到,自己的义愤之举,竟然会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在他看来,照此形势发展,大事必成,忠贤必死。
然而有一个人,不同意杨涟的看法。
在写奏疏之前,为保证一击必中,杨涟曾跟东林党的几位重要人物,如赵南星、左光斗通过气,但有一个人,他没有通知,这个人是叶向高。
由始至终,叶向高都是东林党的盟友,且身居首辅,是压制魏忠贤的最后力量,但杨先生就是不告诉他,偏不买他的帐。
因为叶向高曾不只一次对杨涟表达过如下观点:
对付魏忠贤,是不能硬来的。
[1495]
叶向高认为,魏忠贤根基深厚,身居高位,且内有奶妈(客氏),外有特务(东厂),以东林党目前的力量,是无法扳倒的。
杨涟认为,叶向高的言论,是典型的投降主义精神。
魏忠贤再强大,也不过是个太监。他手下的那帮人,无非是乌合之众,只要能够集中力量,击倒魏忠贤,就能将阉党这帮人渣一网打尽,维持社会秩序、世界和平。
更何况,自古以来,邪不胜正。
邪恶是必定失败的!基于这一基本判断,杨涟相信,自己是正确的,魏忠贤终究会被摧毁。
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邪不胜正是靠谱的,但杨涟不明白,这个命题有个前提条件——时间。
其实在大多数时间里,除去超人、蝙蝠侠等不可抗力出来维护正义外,邪是经常胜正的。所谓好人、善人、老实人常常被整得凄惨无比,比如于谦、岳飞等等,都是死后多少年才翻身平反。
只有岁月的沧桑,才能淘尽一切污浊,扫清人们眼帘上的遮盖与灰尘,看到那些殉道者无比璀璨的光芒,历千年而不灭。
杨涟,下一个殉道者。
很不幸,叶向高的话虽然不中听,却是对的。以东林党目前的实力,要干掉魏忠贤,是毫无胜算的。
但决定他们必定失败宿命的,不是奶妈,也不是特务,而是皇帝。
杨涟并不傻,他知道大臣靠不住,太监靠不住,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帝身上。希望皇帝陛下雷霆大怒,最好把魏公公五马分尸再拉出去喂狗。
可惜,杨涟同志寄予厚望的天启皇帝,是靠不住的。
自有皇帝以来,牛皇帝有之,熊皇帝有之,不牛不熊的皇帝也有之,而天启皇帝比较特别:他是木匠。
身为一名优秀的木匠,明熹宗有着良好的职业素养,他经常摆弄宫里建筑。具体表现为在他当政的几年里,宫里经常搞工程,工程的设计单位、施工、监理、检验,全部由皇帝大人自己承担。
更为奇特的是,工程的目的也很简单,修好了,就拆,拆完了,再修,以达到拆拆修修无穷尽之目的。总之,搞来搞去,只为图个乐。
[1496]
这是大工程,小玩意天启同志也搞过。据史料记载,他曾经造过一种木制模型,有山有水有人,据说木人身后有机关控制,还能动起来,纯手工制作,比起今天的遥控玩具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检验自己的实力,天启还曾把自己的作品放到市场上去卖,据称能卖近千两银子,合人民币几十万。要换在今天,这兄弟就不干皇帝,也早发了。
可是,他偏偏就是皇帝。
大明有无数木匠,但只有一个皇帝,无论是皇帝跑去做木匠,还是木匠跑来做皇帝,都是彻底地抓瞎。
当然,许多书上说这位皇帝是低能儿,从来不管政务,不懂政治,那也是不对的,虽然他把权力交给了魏忠贤,也不看文件,不理朝廷,但他心里是很有数的。
比如魏公公,看准了皇帝不想管事,就爱干木匠,每次有重要事情奏报,他都专挑朱木匠干得最起劲的时候去,朱木匠自然不高兴,把手一挥:我要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句话在手,魏公公自然欢天喜地,任意妄为。
但在这句话后,朱木匠总会加上一句:好好干,莫欺我!
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是,你不要骗我,但隐含意思是,我知道,你可能会骗我。
事实上,对魏忠贤的种种恶行,木匠多少还知道点,但在他看来,无论这人多好,只要对他坏,就是坏人;无论这人多坏,只要对他好,就是好人。
基于这一观点,他对魏忠贤有着极深的信任,就算不信任他,也没有必要干掉他。
叶向高正是认识到这一点,才认定,单凭这封奏疏,是无法解决魏忠贤的。
而东林党里的另一位明白人黄尊素,事发后也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清君侧者必有内援,杨公有乎?”
这意思是,你要搞定皇帝身边的人,必须要有内应,当然没内应也行,像当年猛人朱棣,带几万人跟皇帝死磕,一直打到京城,想杀谁杀谁。
杨涟没有,所以不行。
但他依然充满自信,因为奏疏在社会上引起的强烈反响和广大声势让他相信:真理和正义是站在他这边的。
但是实力,并不在他的一边。
奏疏送上后的第五天,事情开始脱离杨涟的轨道,走上了叶向高预言的道路。
底线
焦头烂额的魏忠贤几乎绝望了,面对如潮水涌来的攻击,他束手无策,无奈之下,他只能跑去求内阁大臣,东林党人韩旷,希望他手下留情。
韩旷给他的答复是:没有答复。
[1497]
这位东林党内除叶向高外的最高级别干部,对于魏公公的请求,毫无回应,别说赞成,连拒绝都没有。
如此的态度让魏忠贤深信,如果不久之后自己被拉出去干掉,往尸体上吐唾沫的人群行列中,此人应该排在头几名。
与韩旷不同,叶向高倒还比较温柔。他曾表示,对魏忠贤无须赶尽杀绝,能让他消停下来,洗手不干,也就罢了。
这个观点后来被许多的史书引用,来说明叶向高那卑劣的投降主义和悲观主义思想,甚至还有些人把叶先生列入了阉党的行列。
凡持此种观点者,皆为站着说话不腰疼、啃着馒头看窝头之流。
因为就当时局势而言,叶向高说无须赶尽杀绝,那只是客气客气的,实际上,压根就无法赶尽杀绝。
事情的下一步发展完美地印证了这一点。
在被无情地拒绝后,魏忠贤丢掉了所有的幻想,他终于明白,对于自己的胡作非为,东林党人是无法容忍,也无法接纳的。
正邪不能共存,那么好吧,我将把所有的一切,都拉入黑暗之中。
魏忠贤立即找到了另一个人,一个能够改变一切的人。
在皇帝的面前,魏忠贤表现得相当悲痛,一进去就哭,一边哭一边说:
“现在外面有人要害我,而且还要害皇上,我无法承担重任,请皇上免去我的职务吧。”
这种混淆是非,拉皇帝下水的伎俩,虽然并不高明,却比较实用,是魏公公的必备招数。
面对着痛哭流涕的魏忠贤,天启皇帝只说了一句话,就打乱了魏公公的所有部署:
“听说有人弹劾你,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句话时,魏忠贤知道,完蛋了。他压住杨涟的奏疏,煞费苦心封锁消息,这木匠还是知道了。
对于朱木匠,魏忠贤还是比较了解的,虽不管事,绝不白痴,事到如今不说真话是不行了。
于是他承认了奏疏的存在,并顺道沉重地控诉了对方的污蔑。
但皇帝陛下似乎不太关心魏公公的痛苦,只说了一句话:
“奏疏在哪里,拿来给我!”
这句话再次把魏公公推入了深渊。因为在那封奏疏上,杨涟列举了很多内容,比如迫害后宫嫔妃,甚至害死怀有身孕的妃子,以及私自操练兵马(内操),图谋不轨等等。
[1498]
贪污受贿,皇帝可以不管,坑皇帝的老婆,抢皇帝的座位,皇帝就生气了。
更何况这些事,他确实也干过,只要皇帝知道,一查就一个准。
奏疏拿来了,就在魏忠贤的意志即将崩溃的时候,他听到了皇帝陛下的指示:
“读给我听。”
魏忠贤笑了。
因为他刚刚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皇帝陛下,是不大识字的。
如果说皇帝陛下的文化程度和魏公公差不多,似乎很残酷,但却是事实,天启之所以成长为准文盲(认字不多),归根结底,还是万历惹的祸。
万历几十年不立太子,太子几十年不安心,自己都搞不定,哪顾得上儿子,儿子都顾不上,哪顾得上儿子读书,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把天启折腾成了木匠。
所以现在,他并没有自己看,而是找了个人,读给他听。
魏忠贤看到了那个读奏疏的人,他确定,东林党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朗读者,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他的死党,王体乾。
就这样,杨涟的二十四条大罪,在王太监的口里缩了水,为不让皇帝大人担心,有关他老婆和他个人安危的,都省略了,而魏公公一些过于恶心人的行为,出于善意,也不读了。
所以一篇文章读下来,皇帝大人相当疑惑,听起来魏公公为人还不错,为何群众如此愤怒?
但这也无所谓,反正也没什么大事,老子还要干木匠呢,就这么着吧。
于是他对魏忠贤说,你接着干吧,没啥大事。
魏忠贤彻底解脱了。
正如叶向高所说的那样,正义和道德是打不倒魏忠贤的,能让这位无赖屈服的,只有实力。而唯一拥有这种实力的人,只有皇帝。
现在皇帝表明了态度,事件的结局,已无悬念。
天启四年(1624)十月,看清虚实的魏忠贤,终于举起了屠刀。
同月,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皇帝下旨,训斥吏部尚书赵南星结党营私,此后皇帝又先后下文,批评杨涟、左光斗、高攀龙等人,最后索性给他们搞了个总结,一顿猛踩,矛头直指东林党。
可以肯定的是,皇帝大人对此是不大清楚的,他老人家本不识字,且忙做木匠,考虑到情况比较特殊,为保证及时有力迫害忠良,魏公公越级包办了所有圣旨。
大势已去,一切已然无可挽回。
[1499]
同月,心灰意冷的赵南星、杨涟、左光斗纷纷提出辞职,回了老家。东林党就此土崩瓦解。
只剩下一个人——叶向高。
叶向高很冷静,由始至终,他都极其低调,魏忠贤倒霉时,他不去踩,魏忠贤得意时,他不辞职,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是东林党最后的希望
必须忍耐下去,等待反攻的时机。
但是,他错误地估计了一点——魏忠贤的身份。
魏忠贤是一个无赖,无赖没有原则,他不是刘瑾,不会留着李东阳给自己刨坟。
几天之后,叶向高的住宅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太监,每天在叶向高门口大吵大嚷,不让睡觉,无奈之下,叶向高只得辞职回家。
两天后,内阁大学士韩旷辞职,魏忠贤的非亲生儿子顾秉谦接任首辅,至此,内阁彻底沦陷。
东林党失败了,败得心灰意冷,按照以往的惯例,被赶出朝廷的人,唯一的选择是在家养老。
但这一次,魏公公给他们提供了第二个选择——赶尽杀绝。
因为魏公公不是政治家,他是无赖流氓,政治家搞人,搞倒搞臭也就罢了,无赖流氓搞人,都是搞死为止。
杀死那些毫无抵抗能力的人,这就是魏忠贤的品格。
但要办到这一点,是有难度的。
大明毕竟是法制社会,要干掉某些人,必须要罪名,至少要个借口,但魏公公查遍了杨涟等人的记录,作风问题、经济问题,都是统统的没有。
东林党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样一点:他们或许狭隘、或许偏激,却不贪污,不受贿,不仗势欺民,他们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百姓的生计,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什么生计、未来,魏公公是不关心的,他关心的是,如何合理地把东林党人整死:抓来打死不行,东林党人都有知名度,社会压力太大,抓来死打套取口供,估计也不行,这帮人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攻坚难度太大。
于是,另一个人进入了魏忠贤的视线,他相信,从此人的身上,他将顺利地打开突破口。
虽然在牢里,但汪文言仍然清楚地感觉到,世界变了,刘侨走了,魏忠贤的忠实龟孙,五彪之一的许显纯接替了他的位置,原先好吃好喝,现在没吃没喝,审讯次数越来越多,态度越来越差。
但他并不知道,地狱之门才刚刚打开。
[1500]
魏忠贤明白,东林党的人品是清白的,把柄是没有的,但这位汪文言是个例外,这人自打进朝廷以来,有钱就拿,有利就贪,东林党熟,阉党也熟,牛鬼蛇神全不耽误,谈不上什么原则。只要从他身上获取杨涟等人贪污的口供,就能彻底摧毁东林党。
面对左右逢源、投机取巧的汪文言,这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天启五年(1625),许显纯接受魏忠贤的指示,审讯汪文言。
史料反映,许显纯很可能是个心理比较变态的人,他不但喜欢割取犯人的喉骨,还想出了许多花样繁多的酷刑,比如用铁钩扎穿琵琶骨,把人吊起来,或是用沾着盐水的铁刷去刷犯人,皮肤会随着惨叫声一同脱落。所谓审讯,就是赤裸裸的折磨。
第一次审讯后,汪文言已经是遍体鳞伤,半死不活。
但许显纯并不甘休,之后他又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审讯,十几次审下来,审到他都体力不支,依然乐此不疲。
因为无论他怎么殴打、侮辱、拷问汪文言,逼他交代东林党的罪行,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始终重复一句话:
“不知道。”
无论拷打多少次,折磨多少回,穷凶极恶的质问,丧心病狂的酷刑,这就是他唯一的回答。
当汪文言的侄子买通了看守,在牢中看到不成人形的汪文言时,禁不住痛哭流涕。
然而汪文言用镇定地语气对他说:
“不要哭,我必死,却并不怕死!”
许显纯急眼了,在众多的龟孙之中,魏公公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实在是莫大的信任,为不让太监爷爷失望,他必须继续拷打。
终于有一天,在拷打中,奄奄一息的汪文言用微弱的声音对许显纯说:
“你要我承认什么,说吧,我承认就是了。”
许显纯欣喜万分,说道:
“只要你说杨涟收取贿赂,作口供为证,就放了你。”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这世上,没有贪赃的杨涟。”
六年前,他之所以加入东林党,不是为了正义,是为了混饭吃。
混社会的游民,油滑的县吏,唯利是图,狡猾透顶的官僚汪文言,为了在这丑恶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的一生,都在虚伪、圆滑、欺骗中度过,他的每次选择,都是为了利益,都是妥协的产物。
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做出了最后的抉择:面对黑暗,绝不妥协
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1501]
许显纯无计可施,所以他决定,用一种更不要脸的方式解决问题——伪造口供。
在这个问题上,许显纯再次显示了他的变态心理,他一边拷打汪文言,一边在他的眼前伪造证词,意思很明白:我就在你的面前,伪造你的口供,你又能怎么样呢?
但当他洋洋得意地伪造供词的时候,对面阴暗的角落里,那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人发出了声音。
无畏的东林党人汪文言,用尽他最后的力气,向这个黑暗的世界,迸发出愤怒的控诉:
“不要乱写,就算我死了,也要与你对质!
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告诉我们,追逐权位,利益至上的老油条汪文言,经历几十年官场沉浮、尔虞我诈之后,拒绝了诱惑,选择了理想,并最终成为了一个正直无私的人。
血书
许显纯怕了,他怕汪文言的诅咒,于是,他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法:杀死汪文言。
死后对质还在其次,如果让他活着对质,下一步计划将无法进行。
天启五年(1625)四月,汪文言被害于狱中,他始终没有屈服。
同月,魏忠贤的第二步计划开始,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东林党人被逮捕,他们的罪名是受贿,而行贿者是已经处决的熊廷弼。
受贿的证据自然是汪文言的那份所谓口供,在这份无耻的文书中,杨涟被认定受贿两万两,左光斗等人也人人有份。
审讯开始了,作为最主要的对象,杨涟被首先提审。
许显纯拿出了那份伪造的证词,问:
“熊廷弼是如何行贿的?”
杨涟答:
“辽阳失陷前,我就曾上书弹劾此人,他战败后,我怎会帮他出狱?文书尚在可以对质。”
许显纯无语。
很明显,许锦衣卫背地耍阴招有水平,当面胡扯还差点,既然无法在沉默中发言,只能在沉默中变态:
“用刑!”
下面是杨涟的反应:
“用什么刑?有死而已!”
许显纯想让他死,但他必须找到死的理由。
拷打如期进行,拷打规律是每五天一次,打到不能打为止,杨涟的下颌脱落,牙齿打掉,却依旧无一字供词。
于是许显纯用上了钢刷,几次下来,杨涟体无完肤,史料有云:“皮肉碎裂如丝”。
然“骂不绝口”,死不低头。
[1502]
在一次严酷的拷打后,杨涟回到监房,写下了《告岳武穆疏》。
在这封文书中,杨涟没有无助的报怨,也没有愤怒的咒骂,他说:
“此行定知不测,自受已是甘心。”
他说:
“涟一身一家其何足道,而国家大体大势所伤实多。”
昏暗的牢房中,惨无人道的迫害,无法形容的痛苦,死亡边缘的挣扎,却没有仇恨,没有愤懑。
只有坦然,从容,以天下为己任。
在无数次的尝试失败后,许显纯终于认识到,要让这个人低头认罪,是绝不可能的。
栽赃不管用的时候,暗杀就上场了。
魏忠贤很清楚,杨涟是极为可怕的对手,是绝对不能放走的。无论如何,必须将他杀死,且不可走漏风声。
许显纯接到了指令,他信心十足地表示,杨涟将死在他的监狱里,悄无声息,他的冤屈和酷刑将永无人知晓。
事实确实如此,朝廷内外只知道杨涟有经济问题,被弄进去了,所谓拷打、折磨,闻所未闻。
对于这一点,杨涟自己也很清楚,他可以死,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在暗无天日的监房中,杨涟用被打得几近残废的手,颤抖地写下了两千字的绝笔遗书。在遗书中,他写下了事情的真相,以及自己坎坷的一生。
遗书写完了,却没用,因为送不出去。
为保证杨涟死得不清不楚,许显纯加派人手,经常检查杨涟的牢房,如无意外,这封绝笔最终会落入许显纯手中,成为灶台的燃料。
于是,杨涟将这封绝笔交给了同批入狱的东林党人顾大章。
顾大章接受了,但他也没办法,因为他是东林重犯,如果杨涟被杀,他必难逃一死。且此封绝笔太过重要,如若窝藏必是重犯,推来推去,谁都不敢收。
更麻烦的是,看守查狱的时候,发现了这封绝笔,顾大章已别无选择。
他面对监狱的看守,坦然告诉他所有的一切,然后从容等待结局。
短暂的沉寂后,他看见那位看守面无表情地收起绝笔,平静地告诉他:这封绝笔,绝不会落到魏忠贤的手中。
这封绝笔开始被藏在牢中关帝像的后面,此后被埋在牢房的的墙角下,杨涟被杀后,那位看守将其取出,并最终公告于天下。
无论何时何地,正义终究是存在的。[1503]
天启五年(1625)七月,许显纯开始了谋杀。
不能留下证据,所以不能刀砍,不能剑刺,不能有明显的皮外伤。
于是许显纯用铜锤砸杨涟的胸膛,几乎砸断了他的所有肋骨。
然而杨涟没有死。
他随即用上了监狱里最著名的杀人技巧——布袋压身。
所谓布袋压身,是监狱里杀人的不二法门,专门用来处理那些不好杀,却又不能不杀的犯人。具体操作程序是:找到一只布袋,里面装满土,晚上趁犯人睡觉时压在他身上。按照清代桐城派著名学者方苞的说法(当年曾经蹲过黑牢),基本上是晚上压住,天亮就死,品质有保障。
然而杨涟还是没死,每晚在他身上压布袋,就当是盖被子,白天拍土又站起来。
口供问不出来倒也罢了,居然连人都干不掉,许显纯快疯了。
于是这个疯狂的人,使用了丧心病狂的手段。
他派人把铁钉钉入了杨涟的耳朵。
具体的操作方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铁钉入耳的杨涟依然没有死,但例外不会再发生了,毫无人性的折磨、耳内的铁钉已经重创了杨涟,他的神智开始模糊。
杨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于是他咬破手指,对这个世界,写下了最后的血书。
此时的杨涟已处于濒死状态,他没有力气将血书交给顾大章,在那个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凭借着顽强的意志,他拖着伤残的身体,用颤抖的双手,将血书藏在了枕头里。
结束吧,杨涟微笑着,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许显纯来了,用人间的言语来形容他的卑劣与无耻,已经力不从心了。
看着眼前这个有着顽强信念,和坚韧生命力的人,许显纯真的害怕了,敲碎他全身的肋骨,他没有死,用土袋压,他没有死,用钉子钉进耳朵,也没有死。
无比恐惧的许显纯决定,使用最后,也是最残忍的一招。
天启五年(1625)七月二十四日 夜。
许显纯把一根大铁钉,钉入了杨涟的头顶。
这一次,奇迹没有再次出现,杨涟当场死亡,年五十四。
伟大的殉道者,就此走完了他光辉的一生!
杨涟希望,他的血书能够在他死后清理遗物时,被亲属发现。
然而这注定是个破灭的梦想,因为这一点,魏忠贤也想到了。
[1504]
为消灭证据,他下令对杨涟的所有遗物进行仔细检查,绝不能遗漏。
很明显,杨涟藏得不好,在检查中,一位看守轻易地发现了这封血书。
他十分高兴,打算把血书拿去请赏。
但当他看完这封血迹斑斑的遗言后,便改变了主意。
他藏起了血书,把它带回了家,他的妻子知道后,非常恐慌,让他交出去。
牢头并不理会,只是紧握着那份血书,一边痛哭,一边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我要留着它,将来,它会赎清我的罪过。”
三年后,当真相大白时,他拿出了这份血书,并昭示天下
如下:
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唯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章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
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知道死后何人知晓,不知道能否平反,也不知道这份血书能否被人看见。
毫无指望,只有彻底的孤独和无助。
这就是阴森恐怖的牢房里,肋骨尽碎的杨涟,在最为绝望的时刻,写下的文字,每一个字,都闪烁着希望和光芒。
拷打、折磨,毫无人性的酷刑,制服了他的身体,却没有征服他的意志。无论何时,他都坚持着自己的信念,那个他写在绝笔中的信念,那个崇高、光辉、唯一的信念:
涟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
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
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有人曾质问我,遍读史书如你,所见皆为帝王将相之家谱,有何意义?
千年之下,可有一人,不求家财万贯,不求出将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以国家、以百姓为任,甘受屈辱,甘受折磨,视死如归?
我答:曾有一人,不求钱财,不求富贵,不求青史留名,有慨然雄浑之气,万刃加身不改之志。
杨涟,千年之下,终究不朽!
老师
左光斗只比杨涟多活了一天。
身为都察院高级长官,左光斗也是许显纯拷打的重点对象,杨涟挨过的酷刑,左光斗一样都没少。
而他的态度,也和杨涟一样,绝不退让,绝不屈服。
虽然被打得随时可能断气,左光斗却毫不在乎,死不低头。
他不在乎,有人在乎。
[1505]
先是左光斗家里的老乡们开始凑钱,打算把人弄出来,至少保住条命。无效不退款后,他的家属和学生就准备进去探监,至少再见个面。
但这个要求也被拒绝了。
最后,他的一位学生费尽浑身解数,才买通了一位看守,进入了监牢。
他换上了破衣烂衫,化装成捡垃圾的,在黑不隆冬的诏狱里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左光斗的牢房。
左光斗是坐着的,因为他的腿已经被打没了(筋骨尽脱)。面对自己学生的到访,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脸已被烙铁烙坏,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的学生被惊呆了,于是他跪了下来,抱住老师,失声痛哭。
左光斗听到了哭声,他醒了过来,没有惊喜,没有哀叹,只有愤怒,出离的愤怒:
“蠢人!这是什么地方,你竟然敢来!(此何地也,而汝前来)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死就死了,你却如此轻率,万一出了事,将来国家的事情谁来管!?”
学生呆住了,呆若木鸡。
左光斗的愤怒似乎越发激烈,他摸索着地上的镣铐,做出投掷的动作,并说出了最后的话:
“你还不走?!再不走,无需奸人动手,我自己杀了你(扑杀汝)!”
面对着世界上最温暖的威胁,学生眼含着热泪,快步退了出去。
临死前,左光斗用自己的行动,给这名学生上了最后一课:
一个人应该坚持信念,至死也不动摇。
天启五年(1625)七月二十五日,左光斗在牢中遇害,年五十一。
二十年后 扬州
南京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南明政权的头号重臣史可法,站在城头眺望城外的清军,时为南明弘光元年(1645)二月。
雪很大,史可法却一直站在外面,安排部署,他的部下几次劝他进屋躲雪,他的回复总是同一句话:
“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老师,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老师!(愧于吾师)”
史可法最终做到了,他的行为,足以让他的老师为之自豪。
左光斗死后,同批入狱的东林党人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先后被害。
活着的人,只剩下顾大章。
[1506]
顾大章,时任礼部郎中,算是正厅级干部,在这六人里就官职而言并不算大,但他还是有来头的,他的老师就是叶向高,加上平时活动比较积极,所以这次也被当作要犯抓了进来。
抓进来六个,其他五个都死了,他还活着,不是他地位高,只是因为他曾经担任过一个特殊的官职——刑部主事。
刑部主事,大致相当于司法部的一个处长,但凑巧的是,他这个部门恰好就是管监狱的,所谓刑部天牢、锦衣诏狱的看守,原先都是他的部下。
现在老上级进去了,遇到了老下级,这就好比是路上遇到劫道的,一看,原来你是我小学时候的同学,还一起罚过站,这就不好下手了。咬咬牙,哥们你过去吧,这单生意我不做了,下次注意点,别再到我的营业区域里转悠。
外加顾主事平时为人厚道,对牢头看守们都很照顾,所以他刚进去的时候,看守都向他行礼,对他非常客气,点头哈腰,除了人渣许显纯例行拷打外,基本没吃什么亏。
但其他人被杀后,他的处境就危险了,毕竟一共六个,五个都死了,留你一个似乎不太像话。更重要的是,这些惨无人道的严刑拷打,是不能让人知道的,要是让他出狱,笔杆子一挥全国人民都知道了,舆论压力比较大。
事实上,许显纯和魏忠贤确实打算把顾大章干掉,且越快越好。顾大章去阎王那里伸冤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然而这个世界上,意外的事情总是经常发生的。
一般说来,管牢房的人交际都比较广泛。特别是天牢、诏狱这种高档次监狱,进来的除了窦娥、忠良外,大都有点水平,或是特殊技能,江洋大盗之类的牛人也不少见。
我们有理由相信,顾大章认识一些这样的人。
因为就在九月初,处死他的决议刚刚通过,监狱看守就知道了。
但是这位看守没有把消息告诉顾大章,却通知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的姓名不详,人称燕大侠,也在诏狱里混,但既不是犯人,也不是看守,每天就混在里面,据说还是主动混进来的,几个月了都没人管。
他怎么进来的,不得而知,为什么没人管,不太清楚,但他之所以进来,只是为了救顾大章。为什么要救顾大章,也不太清楚,反正他是进来了。
得知处决消息,他并不慌张,只是找到报信的看守,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给你钱,能缓几天吗?”
[1507]
看守问:
“几天?”
燕大侠答:
“五天。”
看守答:
“可以。”
五天之后,看守跑来找燕大侠:
“我已尽力,五日已满,今晚无法再保证顾大章的安全,怎么办?”
燕大侠并不紧张:
“今晚定有转机。”
看守认为,燕大侠在做梦,他笑着走了。
几个时辰之后,他接到了命令,将顾大章押往刑部。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许显纯又来了。
许显纯急匆匆跑来,把顾大章从牢里提出来,声色俱厉地说了句话:
“你几天以后,还是要回来的!”
然后,他又急匆匆地走了。
顾大章很高兴。
作为官场老手,他很理解许显纯这句话的隐含意义——自己即将脱离诏狱,而许显纯无能为力。
因为所谓锦衣卫、东厂,都是特务机关,并非司法机构。这件案子被转交刑部,公开审判,就意味着许显纯们搞不定了。
很明显,他们受到了压力。
但为什么搞不定,又是什么压力,他不知道。
这是个相当诡异的问题:魏公公权倾天下,连最能搞关系的汪文言都整死了,然而燕大侠横空出世,又把事情解决了,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顾大章不知道答案,看守不知道答案,许显纯也未必知道。
燕大侠知道,可是他没告诉我,所以我也不知道。
之前我曾介绍过许多此类幕后密谋,对于这种鬼才知道的玩意,我的态度是,不知道就说不知道,绝不猜。
我倒是想猜,因为这种暗箱操作,还是能猜的。如当年太史公司马迁先生,就很能猜的,秦始皇死后,李斯和赵高密谋干掉太子,他老人家并不在场,上百年前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话都能猜出来。过了几千年,也没人说他猜得不对,毕竟事情后来就是那么干的。
可这件事实在太过复杂,许显纯没招,魏公公不管(或是管不了),他们商量的时候也没叫我去,实在是不敢乱猜。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反正顾大章是出来了。在经历几十天痛苦的折磨后,他终于走出了地狱。
按说到了刑部,就是顾大人的天下了,可实情并非如此。
因为刑部尚书李养正也投了阉党,部长大人尚且如此,顾大人就没辙了。
[1508]
天启五年(1625)九月十二日,刑部会审。
李养正果然不负其阉党之名,一上来就喝斥顾大章,让他老实交代。更为搞笑的是,他手里拿的罪状,就是许显纯交给他的,一字都没改,底下的顾大章都能背出来,李尚书读错了,顾大人时不时还提他两句。
审讯的过程也很简单,李尚书要顾大章承认,顾大章不承认,并说出了不承认的理由:
“我不能代死去的人,承受你们的诬陷。”
李尚书沉默了,他知道这位曾经的下属是冤枉的,但他依然做出了判决:
杨涟、左光斗、顾大章等六人,因收受贿赂,结交疆臣,处以斩刑。
这是一份相当无聊的判决,因为判决书里的六个人,有五个已经挂了,实际上是把顾大章先生拉出来单练,先在诏狱里一顿猛打,打完再到刑部,说明打你的合法理由。
形势急转直下,燕大侠也慌了手脚,一天夜里,他找到顾大章,告诉他情况不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顾大章并不惊慌,恰恰相反,他用平静的口吻,向燕大侠揭示了一个秘密——出狱的秘密。
第二天,在刑部大堂上,顾大章公开了这个秘密。
顾大章招供了,他供述的内容,包括如下几点,杨涟的死因,左光斗的死因,许显纯的刑罚操作方法,绝笔、无人性的折磨,无耻的谋杀。
刑部知道了,朝廷知道了,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魏忠贤不明白,许显纯不明白,甚至燕大侠也不明白,顾大章之所以忍辱负重,活到今天,不是心存侥幸,不是投机取巧。
他早就想死了,和其他五位舍生取义的同志一起,光荣地死去,但他不能死。
当杨涟把绝笔交给他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不再属于他自己,他知道自己有义务活下去,有义务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把邪恶的丑陋,正义的光辉,告诉世上所有的人。
所以他隐忍、等待,直至出狱,不为偷生,只为永存。
正如那天夜里,他对燕大侠所说的话:
“我要把凶手的姓名传播于天下(播之天下),等到来日世道清明,他们一个都跑不掉(断无遗种)!”
“吾目暝矣。”
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他做到了,是以今日之我们,可得知当年之一切。
一天之后,他用残废的手(三个指头已被打掉)写下了自己的遗书,并于当晚自缢而死。
杨涟,当日你交付于我之重任,我已完成。
“吾目暝矣。”
[1509]
至此,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六人全部遇害,史称“六君子之狱”。
就算是最恶俗的电视剧,演到这里,坏人也该休息了。
但魏忠贤实在是个超一流的反派,他还列出了另一张杀人名单。
在这份名单上,有七个人的名字,分别是高攀龙、李应升、黄遵素、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周顺昌。
这七位仁兄地位说高不高,就是平时骂魏公公时狠了点,但魏公公一口咬死,要把他们组团送到阎王那里去。
六君子都搞定了,搞个七君子不成问题。
春风得意、无往不胜的魏公公认为,他已经天下无敌了,可以把事情做绝做尽。
魏忠贤错了。
在一部相当胡扯的香港电影中,某大师曾反复说过句不太胡扯的话:凡事太尽,缘分必定早尽。
刚开始的时候,事情是很顺利的,东林党的人势力没有,气章还是有的,不走也不逃,坐在家里等人来抓,李应升、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等四人相继被捕,上路的时候还特高兴。
因为在他们看来,坚持信念,被魏忠贤抓走,是光辉的荣誉。
高攀龙更厉害,抓他的东厂特务还没来,他就上路了——自尽。
在被捕前的那个夜晚,他整理衣冠,向北叩首,然后投水自杀。
死前留有遗书一封,有言如下:可死,不可辱。
在这七个人中,高攀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应升、周宗建、黄尊素都是御史,缪昌期是翰林院谕德,周起元是应天巡抚,说起来,不太起眼的,就数周顺昌了。
这位周先生曾吏部员外郎,论资历、权势,都是小字辈,但事态变化,正是由他而起。
周顺昌,字景文,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嫉恶如仇。
说起周兄,还有个哭笑不得的故事,当初他在外地当官,有一次人家请他看戏,开始挺高兴,结果看到一半,突然怒发冲冠,众目睽睽之下跳上舞台,抓住演员一顿暴打,打完就走。
这位演员之所以被打,只是因为那天,他演的是秦桧。
听说当年演白毛女的时候,通常是演着演着,下面突来一枪,把黄世仁同志干掉,看来是有历史传统的。
连几百年前的秦桧都不放过,现成的魏忠贤当然没问题。
[1510]
其实最初名单上只有六个人,压根就没有周顺昌,他之所以成为候补,是因为当初魏大中过境时,他把魏先生请到家里,好吃好喝,还结了亲家,东厂特务想赶他走,结果他说:
“你不知道世上有不怕死的人吗?!回去告诉魏忠贤,我叫周顺昌,只管找我!”
后来东厂抓周起元的时候,他又站出来大骂魏忠贤,于是魏公公不高兴了,就派人去抓他。
周顺昌是南直隶吴县人,也就是今天的江苏苏州,周顺昌为人清廉,家里很穷,还很讲义气,经常给人帮忙,在当地名声很好。
东厂特务估计不太了解这个情况,又觉得苏州人文绉绉的,好欺负,所以一到地方就搞潜规则,要周顺昌家给钱,还公开扬言,如果不给,就在半道把周顺昌给黑了。
可惜周顺昌是真没钱,他本人也看得开,同样扬言:一文钱不给,能咋样?
但是人民群众不干了,他们开始凑钱,有些贫困家庭把衣服都当了,只求东厂高抬贵手。
这次带队抓人的东厂特务,名叫文之炳,可谓是王八蛋中的王八蛋,得寸进尺,竟然加价,要了还要。
这就过于扯淡了,但为了周顺昌的安全,大家忍了。
第二天,为抗议逮捕周顺昌,苏州举行罢市活动。
要换个明白人,看到这个苗头,就该跑路,可这帮特务实在太过嚣张(或是太傻),一点不消停,还招摇过市欺负老百姓,为不连累周顺昌,大家又忍了。
一天后,苏州市民涌上街头,为周顺昌送行,整整十几万人,差点把县衙挤垮,巡抚毛一鹭吓得不行,表示有话好好说。有人随即劝他,众怒难犯,不要抓周顺昌,上奏疏说句公道话。
毛一鹭胆子比较小,得罪群众是不敢的,得罪魏忠贤自然也不敢,想来想去,一声都不敢出。
所谓干柴烈火,大致就是这个样子,十几万人气势汹汹,就等一把火。
于是文之炳先生挺身而出了,他大喊一声:
“东厂逮人,鼠辈敢尔?”
火点燃了。
勒索、收钱不办事、欺负老百姓,十几万人站在眼前,还敢威胁人民群众,人蠢到这个份上,就无须再忍了。
短暂的平静后,一个人走到了人群的前列,面对文之炳,问出了一个问题:
“东厂逮人,是魏忠贤(魏监)的命令吗?”[1511]
问话的人,是一个当时寂寂无名,后来名垂青史的人,他叫颜佩韦。
颜佩韦是一个平民,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所以当文特务确定他的身份后,顿时勃然大怒:
“割了你的舌头!东厂的命令又怎么样?”
他穿着官服,手持武器,他认为,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颜佩韦会害怕,会退缩。
然而,这是个错误的判断。
颜佩韦振臂而起:
“我还以为是天子下令,原来是东厂的走狗!”
然后他抓住眼前这个卑劣无耻、飞扬跋扈的特务,拳打脚踢,发泄心中的怒火。
文之炳被打蒙了,但其他特务反应很快,纷纷拔刀,准备上来砍死这个胆大包天的人。
然而接下来,他们看见了让他们恐惧一生的景象,十几万个胆大包天的人,已向他们冲来。
这些此前沉默不语,任人宰割的羔羊,已经变成了恶狼,纷纷一拥而上,逮住就是一顿暴打。由于人太多,只有离得近的能踩上几脚,距离远的就脱鞋,看准了就往里砸(提示:时人好穿木屐)。
东厂的人疯了,平时大爷当惯了,高官看到他们都打哆嗦,这帮平民竟敢反抗,由于反差太大,许多人思想没转过弯来,半天还在发愣。
但他们不愧训练有素,在现实面前,迅速地完成了思想斗争,并认清了自己的逃跑路线,四散奔逃,有的跑进民宅,有的跳进厕所,有位身手好的,还跳到房梁上。
说实话,我认为跳到房梁上的人,脑筋有点问题,人民群众又不是野生动物,你以为他们不会爬树?
对于这种缺心眼的人,群众们使用了更为简洁的方法,一顿猛揣,连房梁都揣动了,直接把那人摇了下来,一顿群殴,当场毙命。
相对而言,另一位东厂特务就惨得多了,他是被人踹倒的,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顿猛踩,被踩死了,连肇事者都找不着。
值得夸奖的是,苏州的市民们除了有血性外,也很讲策略。所有特务都被抓住暴打,但除个别人外,都没打死——半死。这样既出了气,又不至于连累周顺昌。
打完了特务,群众还不满意,又跑去找巡抚毛一鹭算帐。
其实毛巡抚比较冤枉,他不过是执行命令,胆子又小,吓得魂不附体,只能躲进粪坑里,等到地方官出来说情,稳定秩序,才把浑身臭气的毛巡抚捞出来。
[1512]
这件事件中,东厂特务被打得晕头转向,许多人被打残,还留下了极深的心理创伤。据说有些人回京后,一辈子都只敢躲在小黑屋里,怕光怕声,活像得了狂犬病。
气是出够了,事也闹大了。
东厂抓人,人没抓到还被打死几个,魏公公如此窝囊,实在耸人听闻,几百年来都没出过这事。
按说接下来就该是腥风血雨,可十几天过去,别说反攻倒算,连句话都没有。
因为魏公公也吓坏了。
事发后,魏忠贤得知事态严重,当时就慌了,马上把首辅顾秉谦抓来一顿痛骂,说他本不想抓人,听了你的馊主意,才去干的,闹到这个地步,怎么办?
魏忠贤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喜欢这个黑锅,希望顾秉谦帮他背。但顾大人岂是等闲之辈,只磕头不说话,回去就养病,索性不来了。
魏公公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只好下令,把周顺昌押到京城,参与群众一概不问。
说是这么说,过了几天,顾秉谦看风声过了,又跳了出来,说要追究此事。
还没等他动手,就有人自首了。
自首的,是当天带头的五个人,他们主动找到巡抚毛一鹭,告诉他,事情就是自己干的,与旁人无关,不要株连无辜。
这五个人的名字是:颜佩韦、杨念如、沈扬、周文元、马杰。
五人中,周文元是周顺昌的轿夫,其余四人并未见过周顺昌,与他也无任何关系。
几天后,周顺昌被押解到京,被许显纯严刑拷打,不屈而死。
几月后,周顺昌的灵柩送回苏州安葬,群情激奋,为平息事端,毛一鹭决定处决五人。
处斩之日,五人神态自若。
沈扬说:无憾!
马杰大笑:
“吾等为魏奸阉党所害,未必不千载留名,去,去!”
颜佩韦大笑:
“列位请便,学生去了!”
遂英勇就义。
五人死后,明代著名文人张傅感其忠义,挥笔写就一文,是为《五人墓碑记》,四百年余后,被编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学语文课本。
嗟夫!大阉之乱,以缙绅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
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
——《五人墓碑记》
颜佩韦和马杰是商人,沈扬是贸易行中间人,周文元是轿夫,杨念如是卖布的
不要以为渺小的,就没有力量;不要以为卑微的,就没有尊严。
弱者和强者之间唯一的差别,只在信念是否坚定。
[1513]
犹豫的人
这五位平民英雄的壮举直接导致了两个后果:一、魏忠贤害怕了,他以及他的阉党,受到了极大的震动,用历史书上的话说,是为粉碎阉党集团奠定了群众基础。
相比而言,第二个结果有点歪打正着:七君子里最后的幸存者黄尊素,逃过了一劫。
东林党两大智囊之一的黄尊素之所以能幸免,倒不是他足智多谋,把事情都搞定了,也不是魏忠贤怕事,不敢抓他,只是因为连颜佩韦等人都不知道,那天被他们打的人里,有几位兄弟是无辜的。
其实民变发生当天,抓周顺昌的特务和群众对峙时,有一批人恰好正经过苏州,这批人恰好也是特务——抓黄尊素的特务。
黄尊素是浙江余姚人,要到余姚,自然要经过苏州,于是就赶上了。
实在有点冤枉,这帮人既没捞钱,也没勒索,无非是过个路,可由于群众过于激动,过于能打,见到东厂装束的人就干,就把他们顺道也干了。
要说还是特务,那反应真是快,看见一群人朝自己冲过来,虽说不知怎么回事,立马就闪人了,被逼急了就往河里跳,总算是逃过了一劫。
可从河里出来后一摸,坏了,驾帖丢了。
所谓驾帖,大致相当于身份证加逮捕证,照眼下这情景,要是没有驾帖就跑去,能活着回来是不太正常的。想来想去,也就不去了。
于是黄尊素纳闷了,他早就得到消息,在家等人来抓,结果等十几天,人影都没有。
但黄尊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明白一个道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躲是躲不过去的,大家都死了,一个人怎能独活呢?
于是他自己穿上了囚服,到衙门去报到,几个月后,他被许显纯拷打至死。
在黄尊素走前,叫来了自己的家人,向他们告别。
大家都很悲痛,只有一个人例外。
他的儿子黄宗羲镇定地说道:
“父亲若一去不归,儿子来日自当报仇!”
一年之后,他用比较残忍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黄尊素死了,东林党覆灭,“六君子”、“七君子”全部殉难,无一幸免,天下再无人与魏忠贤争锋。
[1514]
纵观东林党的失败过程,其斗争策略,就是毫无策略,除了愤怒,还是愤怒,输得那真叫彻底,局势基本是一边倒,朝廷是魏公公的,皇帝听魏公公的,似乎毫无胜利的机会。
事实上,机会还是有的,一个。
在东林党里,有一个特殊的人,此人既有皇帝的信任,又有足以扳倒魏忠贤的实力——孙承宗。
在得知杨涟被抓后,孙承宗非常愤怒,当即决定弹劾魏忠贤。
但他想了一下,便改变了主意。
孙承宗很狡猾,他明白上书是毫无作用的,他不会再犯杨涟的错误,决定使用另一个方法。
天启四年(1625)十一月,孙承宗开始向京城进发,他此行的目的,是去找皇帝上访告状。
对一般人而言,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朱木匠天天干木匠活,不大见人,还有魏管家帮他闭门谢客,想见他老人家一面,实在难如登天。
但孙承宗不存在这个问题,打小他就教朱木匠读书,虽说没啥效果(认字不多),但两人感情很好,魏公公几次想挑事,想干掉孙承宗,朱木匠都笑而不答,从不理会,因为他很清楚魏公公的目的。
他并不傻,这种借刀杀人的小把戏,是不会上当的。
于是魏忠贤慌了,他很清楚,孙承宗极不简单,不但狡猾大大的,和皇帝关系铁,还手握兵权,如果让他进京打小报告,那就真没戏了,就算没告倒,只要带兵进京来个武斗,凭自己手下这帮废物,是没指望的。
魏忠贤正心慌,魏广微又来凑热闹了,这位仁兄不知从哪得到的小道消息,说孙承宗带了几万人,打算进京修理魏公公。
为说明事态的严重性,他还打了个生动的比方:一旦让孙大人进了京,魏公公立马就成粉了(公立齑粉矣)。
魏公公疯了,二话不说,马上跑到皇帝那里,苦苦哀求,不要让孙承宗进京,当然他的理由很正当:孙承宗带兵进京是要干掉皇帝,身为忠臣,必须阻止此种不道德的行为。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大人毫不慌张,他还安慰魏公公,孙老师靠得住,就算带兵,也不会拿自己开刀的。
这个判断充分说明,皇帝大人非但不傻,还相当地幽默,魏公公被涮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话说完,皇帝还要做木匠,就让魏公公走人,可是魏公公不走。
他知道,今天要不讨个说法,等孙老师进京,没准就真成粉末了。所以他开始哭,且哭出了花样——“绕床痛哭”。
[1515]
也就是说,魏公公赖在皇帝的床边,不停地哭。皇帝在床头,他就哭到床头,皇帝到床尾,他就哭到床尾,孜孜不倦,锲而不舍。
皇帝也是人,也要睡觉,哭来哭去,真没法了,只好发话:
“那就让他回去吧。”
有了这句话,魏忠贤胆壮了,他随即命人去关外传令,让孙承宗回去。
然而不久之后,有人告诉了他一个消息,于是他又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孙承宗若入九门,即刻逮捕!”
那个消息的内容是,孙承宗没有带兵。
孙承宗确实没有带兵,他只想上访,不想造反。
所以魏忠贤改变了主意,他希望孙承宗违抗命令,大胆反抗来到京城,并最终落入他的圈套。
事实上,这是很有可能的,鉴于地球人都知道,魏公公一向惯于假传圣旨,所以愤怒的孙承宗必定会拒绝这个无理的命令,进入九门,光荣被捕。
然而他整整等了一夜,也没有看到这一幕。
孙承宗十分愤怒,他急匆匆地赶到了通州,却接到让他返回的命令。他的愤怒到达了顶点,于是他没有丝毫犹豫——返回了。
孙承宗实在聪明绝顶,虽然他知道魏忠贤有假传圣旨的习惯,但这道让他返回的谕令,却不可能是假的。
因为魏忠贤知道他和皇帝的关系,他见皇帝,就跟到邻居家串门一样,说来就来了,胡说八道是没用的。
然而现在他收到了谕令,这就代表着皇帝听从了魏忠贤的忽悠,如果继续前进,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跑路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回去睡觉,老老实实呆着。
二,索性带兵进京,干他娘一票,解决问题。
孙承宗是一个几乎毫无缺陷的人,政治上面很会来事,谁也动不了,军事上稳扎稳打,眼光独到,且一贯小心谨慎,老谋深算,所以多年来,他都是魏忠贤和努尔哈赤最为害怕的敌人。
但在这一刻,他暴露出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大弱点——犹豫。
孙承宗是典型的谋略型统帅,他的处事习惯是如无把握,绝不应战,所以他到辽东几年,收复无数失地,却很少打仗。
而眼前的这一仗,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他放弃。
无论这个决定正确与否,东林党已再无回天之力。
1516]
三十年前,面对黑暗污浊的现实,意志坚定的吏部员外郎顾宪成相信,对的终究是对的,错的终究是错的。于是他决心,建立一个合理的秩序,维护世上的公义,使那些身居高位者,不能随意践踏他人,让那些平凡的人,有生存的权利。
为了这个理想,他励精图治,忍辱负重,从那个小小的书院开始,经历几十年起起落落,坚持道统,至死不渝。在他的身后,有无数的追随者杀身成仁。
然而杀身固然成仁,却不能成事。
以天下为己任的东林党,终究再无回天之力。
其实我并不喜欢东林党,因为这些人都是书呆子,自命清高,还空谈阔论,缺乏实干能力。
小时候,历史老师讲到东林党时,曾说道:东林党人并不是进步的象征,因为他们都是封建士大夫。
我曾问:何谓封建士大夫?
老师答:封建士大夫,就是封建社会里,局限、落后,腐朽的势力,而他们的精神,绝不代表历史的发展方向。
多年以后,我亲手翻开历史,看到了另一个真相。
所谓封建士大夫,如王安石、如张居正、如杨涟、如林则徐。
所谓封建士大夫精神,就是没落,守旧,不懂变通,不识时务,给脸不要脸,瞧不起劳动人民,自命清高,即使一穷二白,被误解,污蔑,依然坚持原则、坚持信念、坚持以天下为己任的人。
他们坚信自己的一生与众不同,高高在上,无论对方反不反感。
坚信自己生来就有责任和义务,去关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无论对方接不接受。
坚信国家危亡之际,必须挺身而出,去捍卫那些自己不认识,或许永远不会认识的芸芸众生,并为之奋斗一生,无论对方是否知道,是否理解。
坚信无论经过多少黑暗与苦难,那传说了无数次,忽悠了无数回,却始终未见的太平盛世,终会到来。
遗弃
孙承宗失望而归,他没有能够拯救东林党,只能拯救辽东。
魏忠贤曾经想把孙老师一同干掉,可他反复游说,皇帝就是不松口,还曾经表示,如果孙老师出了事,就唯你是问。
魏公公只好放弃了,但让孙老师呆在辽东,手里握着十几万人,实在有点睡不安稳,就开始拿辽东战局说事,还找了几十个言官,日夜不停告黑状。
孙承宗撑不下去了。
天启五年(1625)十月,他提出了辞呈。
[1517]
可是他提了N次,也没得到批准。
倒不是魏忠贤不想他走,是他实在走不了,因为没人愿意接班。
按魏忠贤的意思,接替辽东经略的人,应该是高第。
高第,万历十七年进士,是个相当厉害的人。
明代的官员,如果没有经济问题,进士出身,十几年下来,至少也能混个四品。而高先生的厉害之处在于,他混了整整三十三年,熬死两个皇帝,连作风问题都没有,到天启三年(1623),也才当了个兵部侍郎,非常人所能及。
更厉害的是,高先生只当了一年副部长,第二年就退休了。
魏忠贤本不想用这人,但算来算去,兵部混过的,阉党里也只有他了。于是二话不说,把他找来,说,我要提你的官,去当辽东经略。
高先生一贯胆小,但这次也胆大了,当即回复:不干,死都不干。
为说明他死都不干的决心,他当众给魏忠贤下跪,往死了磕头(叩头岂免):我都这把老骨头了,就让我在家养老吧。
魏忠贤觉得很空虚。
费了那么多精神,给钱给官,就拉来这么个废物。所以他气愤了:必须去!
混吃等死不可能了,高第擦干眼泪,打起精神,到辽东赴任了。
在辽东,高第用实际行动证实,他既胆小,也很无耻。
到地方后,高先生立即上了第一封奏疏:弹劾孙承宗,罪名:吃空额。
经过孙承宗的整顿,当时辽东部队,已达十余万人,对此高第是有数的,但这位兄弟睁眼说瞎话,说他数下来,只有五万人。其余那几万人的工资,都是孙承宗领了。
对此严重指控,孙承宗欣然表示,他没有任何异议。
他同时提议,今后的军饷,就按五万人发放。
这就意味着,每到发工资时,除五万人外,辽东的其余几万苦大兵就要拿着刀,奔高经略要钱。
高第终于明白,为什么东林党都倒了,孙承宗还没倒,要论狡猾,他才刚起步。
但高先生的劣根性根深蒂固,整人不成,又开始整地方。
他一直认为,把防线延伸到锦州、宁远,是不明智的行为,害得经略大人暴露在辽东如此危险的地方,有家都回不去,于心何忍?
还不如放弃整个辽东,退守到山海关,就算失去纵深阵地,就算敌人攻破关卡,至少自己是有时间跑路的。
[1518]
他不但这么想,也这么干。
天启五年(1625)十一月,高第下令,撤退。
撤退的地方包括锦州、松山、杏山、宁远、右屯、塔山、大小凌河,总之关外的一切据点,全部撤走。
撤退的物资包括:军队、平民、枪械、粮食,以及所有能搬走的物件。
他想回家,且不想再来。
但老百姓不想走,他们的家就在这里,他们已经失去很多,这是他们仅存的希望。
但他们没有选择,因为高先生说了,必须要走,“家毁田亡,嚎哭震天”,也得走。
高第逃走的时候,并没有追兵,但他逃走的动作实在太过逼真,跑得飞快,看到司令跑路,小兵自然也跑,孙承宗积累了几年的军事物资、军粮随即丢弃一空。
数年辛苦努力,收复四百余里江山,十余万军队,几百个据点,就这样毁于一旦。
希望已经断绝,东林党垮了,孙承宗走了,所谓关宁防线,已名存实亡,时局已无希望,很快,努尔哈赤的铁蹄,就会毫不费力地踩到这片土地上。
没有人想抵抗,也没有人能抵抗,跑路,是唯一的选择。
有一个人没有跑。
他看着四散奔逃的人群,无法控制的混乱,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是宁前道,必与宁前共存亡!我绝不入关,就算只我一人,也要守在此处(独卧孤城),迎战敌人!”
宁前道者,文官袁崇焕。
袁崇焕
若夫以一身之言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于古未始有之。有之,则袁督师其人也。
——梁启超
关于袁崇焕的籍贯,是有纠纷的。他的祖父是广东东莞人,后来去了广西滕县,这就有点麻烦,名人就是资源,就要猛抢,东莞说他是东莞人,滕县说他是藤县人,争到今天都没消停。
但无论是东莞,还是滕县,当年都不是啥好地方。
明代的进士不少,但广东和广西的很少,据统计,70%以上都是江西、福建、浙江人。特别是广西,明代二百多年,一个状元都没出过。
袁崇焕就在广西读书,且自幼读书,因为他家是做生意的,那年头做生意的没地位,要想出人头地,只有读书。
就智商而言,袁崇焕是不低的,他二十三岁参加广西省统一考试,中了举人,当时他很得意,写了好几首诗庆祝,以才子自居。
一年后他才知道,自己还差得很远。
[1519]
袁崇焕去北京考进士了,不久之后,他就回来了。
三年后,他又去了,不久之后,又回来了。
三年后,他又去了,不久之后,又回来了。
以上句式重复四遍,就是袁崇焕同学的考试成绩。
从二十三岁,一直考到三十五岁,考了四次,四次落榜。
万历四十七年(1619),袁崇焕终于考上了进士,他的运气很好。
他的运气确实很好,因为他的名次,是三甲第四十名。
明代的进士录取名额,大致是一百多人,是按成绩高低录取的,排到三甲第四十名,说明他差点没考上。
关于这一点,我曾去国子监的进士题名碑上看过,在袁崇焕的那科石碑上,我找了很久,才在相当靠下的位置(按名次,由上往下排),找到他的名字。
在当时,考成这样,前途就算是交代了,因为在他之前,但凡建功立业、匡扶社稷,如徐阶、张居正、孙承宗等人,不是一甲榜眼,就是探花,最次也是个二甲庶吉士。
所谓出将入相,名留史册,对位于三甲中下层的袁崇焕同志而言,是一个梦想。
当然,如同许多成功人士(参见朱重八、张居正)一样,袁崇焕小的时候,也有许多征兆,预示他将来必定有大出息。比如他放学回家,路过土地庙,当即精神抖擞,开始教育土地公:土地公,为何不去守辽东?!
虽然我很少跟野史较真,但这个野史的胡说八道程度,是相当可以的。
袁崇焕是万历十二年(1584)生人,据称此事发生于他少年时期,往海了算,二十八岁时说了这话,也才万历四十年,努尔哈赤先生是万历四十六年才跟明朝干仗的,按此推算,袁崇焕不但深谋远虑,还可能会预知未来。
话虽如此,但这种事总有人信,总有人讲,忽悠个上千年都不成问题。
比如那位著名的预言家查诺丹马斯,几百年前说世纪末全体人类都要完蛋,传了几百年,相关书籍、预言一大堆,无数人信,搞得政府还公开辟谣。
我曾研习欧洲史,对这位老骗子,倒还算比较了解,几百年后不去管它,当年他曾给法兰西国王查理二世算命,说:国王您身体真是好,能活到九十岁。
查理二世很高兴,后来挂了,时年二十四岁。
[1520]
总之,就当时而言,袁崇焕肯定是个人才(全国能考前一百名,自然是个人才),但相比而言,不算特别显眼的人才。
接下来的事充分说明了这点,由于太不起眼,吏部分配工作的时候,竟然把这位仁兄给漏了,说是没有空闲职位,让他再等一年。
于是袁崇焕在家待业一年,万历四十八年(1620),他终于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职务:福建邵武知县。
邵武,今天还叫邵武,位于福建西北,在武夷山旁边,换句话说,是山区。
在这个山区县城,袁崇焕干得很起劲,很积极,丰功伟绩倒说不上,但他曾经爬上房梁,帮老百姓救火,作为一个县太爷,无论如何,这都是不容易的。
至于其他光辉业绩,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是个县城,要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事,很难。
天启二年(1622),袁崇焕接到命令,三年任职期满,要去北京述职。
改变命运的时刻到来了。
明代的官员考核制度,是十分严格的,京城的就不说了,京察六年一次,每次都掉层皮。即使是外面天高皇帝远的县太爷,无论是偏远山区,还是茫茫沙漠,只要你还活着,轮到你了,就得到本省布政使那里报到,然后由布政使组团,大家一起上路,去北京接受考核。
考核结果分五档,好的晋升,一般的留任,差点的调走,没用的退休,乱来的滚蛋。
袁崇焕的成绩大致是前两档,按常理,他最好的结局应该是回福建,升一级,到地级市接着干慢慢熬。
但袁崇焕的运气实在是好得没了边,他不但升了官,还是京官。
因为一个人看中了他。
这个人的名字叫侯恂,时任都察院御史,东林党人。
侯恂是个不出名的人,级别也低,但很擅长看人,是骡子是马,都不用拉出来,看一眼就明白。
当他第一次看到袁崇焕的时候,就认定此人非同寻常,必可大用,这一点,袁崇焕自己都未必知道。
更重要的是,他的职务虽不高,却是御史,可以直接向皇帝上书。所以他随即写了封奏疏,说我发现了个人才,叫袁崇焕,希望把他留用。
当时正值东林党当政,皇帝大人还管管事,看到奏疏,顺手就给批了。
几天后,袁崇焕接到通知,他不用再回福建当知县了,从今天起,他的职务是,兵部职方司主事,六品。[1521]
顺便说句,提拔了袁崇焕的这位无名侯恂,有个著名的儿子,叫做侯方域,如果不知道此人,可以去翻翻《桃花扇》。
接下来的事情十分有名,各种史料上都有记载:兵部职方司主事袁崇焕突然失踪,大家都很着急,四处寻找,后来才知道,刚上任的袁主事去山海关考察了。
这件事有部分是真的,袁崇焕确实去了山海关。但猫腻在于,袁大人失踪绝不是什么大事,也没那么多人找他。当时广宁刚刚失陷,皇帝拉着叶向高的衣服,急得直哭,乱得不行,袁主事无非是个处级干部,鬼才管他去哪。
袁崇焕回来了,并用一句话概括了他之后十余年的命运:
“予我兵马钱粮,我一人足守此!”
在当时说这句话,胆必须很壮,因为当时大家认定,辽东必然丢掉,山海关迟早失守,而万恶的朝廷正四处寻找背黑锅的替死鬼往那里送,守辽东相当于判死刑,闯辽东相当于闯刑场。这时候放话,是典型的没事找死。
事情确实如此,袁崇焕刚刚放话,就升官了。因为朝廷听说了袁崇焕的话,大为高兴,把他提为正五品山东按察司佥事,山海关监军,以表彰他勇于背黑锅的勇敢精神。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纷纷来为袁崇焕送行,有的还带上了自己的子女,以达到深刻的教育意义:看到了吧,这人就要上刑场了,看你还敢胡乱说话!
在一片哀叹声中,袁崇焕高高兴兴地走了,几个月后,他遇到了上司王在晋,告了他的黑状,又几个月后,他见到了孙承宗。
且慢,且慢,在见到这两个人之前,他还遇见了另一个人,而这次会面是绝不能忽略的。
因为在会面中,袁崇焕确定了一个秘诀,四年后,努尔哈赤就败在了这个秘诀之上。
离开京城之前,袁崇焕去拜见了熊廷弼。
熊廷弼当时刚回来,还没进号子,袁崇焕上门的时候,他并未在意。在他看来,这位袁处长,不过是前往辽东挨踹的另一个菜鸟。
所以他问:
“你去辽东,有什么办法吗?(操何策以往)”
袁崇焕思考片刻,回答:
“主守,后战。”
熊廷弼跳了起来,他兴奋异常,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找到了制胜的道路。
[1522]
所谓主守后战,就是先守再攻,说白了就是先让人打,再打人。
这是句十分简单的话。
真理往往都很简单。
正如毛泽东同志那句著名的军事格言: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很简单,很管用。
一直以来,明朝的将领们绞尽脑汁,挖坑,造枪,练兵,修碉堡,只求能挡住后金军前进的步伐。
其实要战胜天下无双的努尔哈赤和他那可怕的骑兵,只要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他们并非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
作为大明天朝的将领,对付辽东地区的小小后金,即使丢了铁岭、丢了沈阳、辽阳,哪怕辽东都丢干净,也要打。
所以就算萨尔浒死十万人,沈阳死六万人,也要攻。
这不是智力问题,而是态度问题。
后金军队不过是抢东西的强盗,努尔哈赤是强盗头,对付这类货色,怎么能当缩头乌龟呢?
然而袁崇焕明白,按努尔哈赤的实力和级别,就算是强盗,也是巨盗。
他还明白,缩头的,并非一定是乌龟,毒蛇在攻击之前,也要收脖子。
后金骑兵很强大,强大到明朝骑兵已经无法与之对阵,努尔哈赤很聪明,聪明到这个世上已无几人可与之抗衡。
抱持着此种理念,袁崇焕来到辽东,接受了孙承宗的教导。在那里,他掌握胜利的手段,寻找胜利的帮手,坚定胜利的信念。而与此同时,局势也在一步步好转,袁崇焕相信,在孙承宗的指挥下,他终将看到辽东的光复。
然而这一切注定都是幻想。
天启五年(1625)十月,他所信赖和依靠的孙承宗走了。
走时,袁崇焕前去送行,失声痛哭,然而孙承宗只能说:事已至此,我已无能为力。
然而高第来了,很快,他就看见高大人丢弃了几年来,他为之奋斗的一切,土地、防线、军队、平民,毫不吝惜,只为保住自己的性命。
袁崇焕不撤退,虽然他只是个无名小卒,无足轻重,但他有保国的志向,制胜的方法,以及坚定的决心。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一直这里,默默学习,默默进步,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所以我不会撤退,即使你们全都逃走,我也绝不撤退。
“我一人足守此!”
“独卧孤城,以当虏耳!”
现在,履行诺言的时候到了。
[1523]
但这个诺言注定是很难兑现的,因为两个月后,他获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天启六年(1626)正月十四日,努尔哈赤来了,带着全部家当来了。
根据史料分析,当时后金的全部兵力,如果加上老头、小孩、残疾人,大致在十万左右,而真正的精锐部队,约有六七万人。
努尔哈赤的军队,人数共计六万人,号称二十万。
按某些军事专家的说法,这是当时世界上最为强大的骑兵部队,对于这个说法,我认为比较正确。
理由十分简单:对他们而言,战争是一种乐趣。
由于处于半开化状态,也不在乎什么诗书礼仪,传统道德,工作单位,打小就骑马,骁勇无畏,说打就打绝不含糊,更绝的是,家属也大力支持:
据史料记载,后金骑兵出去拼命前,家里人从不痛哭流涕,悲哀送行,也不报怨政府,老老少少都高兴得不行,跟过章似的,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多抢点东西回来!
坦白地讲,我很能理解这种心情,啥产业结构都没有,又不大会种地,做生意也不在行,不抢怎么办?
所以他们来了,带着抢掠的意图、锋锐的马刀和胜利的把握。
努尔哈赤是很有把握的,此前,他已等待了四年,自孙承宗到任时起。
一个卓越的战略家,从不会轻易冒险,努尔哈赤符合这个条件,他知道孙承宗的可怕,所以从不敢惹这人,但是现在孙承宗走了。
当年秦桧把岳飞坑死了,多少还议了和,签了合同,现在魏忠贤把孙承宗整走,却是毫无附加值,还附送了许多礼物,礼单包括锦州、松山、杏山、右屯、塔山、大小凌河以及关外的所有据点。
这一年,努尔哈赤六十七岁,就目前史料看,没有老年痴呆的迹象,他还有梦想,梦想抢掠更多的人口、牲畜、土地,壮大自己的子民
公正地讲,站在他的立场上,这一切都无可厚非。
孙承宗走了,明军撤退了,眼前已是无人之地,很明显,他们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进军吧,进军到前所未至的地方,取得前所未有的胜利,无人可挡!
一切都很顺利,后金军毫不费力地占领了大大小小的据点,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直到正月二十三日那一天。
天启六年(1626)正月二十三日,努尔哈赤抵达了宁远城郊,惊奇地发现,这座城市竟然有士兵驻守,于是他派出了使者。
[1524]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写出了如下的话:
“我带二十万人前来攻城,必破此城!如果你们投降,我给你们官做。”
在这封信中,他没有提及守将袁崇焕的姓名,要么是他不知道这个人,要么是他知道,却觉得此人不值一提。
总之在他看来,袁崇焕还是方崇焕都不重要,这座城市很快就会投降,并成为努尔哈赤旅游团路经的又一个观光景点。
三天之后,他会永远记住袁崇焕这个名字。
他原以为要等一天,然而下午,城内的无名小卒袁崇焕就递来了回信:
“这里原本就是你不要的地方,我既然恢复,就应当死守,怎么能够投降呢?”
然后是幽默感:
“你说有二十万人,我知道是假的,只有十三万而已,不过我也不嫌少!”
胜利之路
努尔哈赤决定,要把眼前这座不听话的城市,以及那个敢调侃他的无名小卒彻底灭掉。
他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因为他已确知,这是一座孤城,在它的前方和后方,没有任何援军,也不会有援军,而在城中抵挡的,只是一名不听招呼的将领,和一万多孤立无援的明军。
六年前,在萨尔浒,他用四万多人,击溃了明朝最为精锐的十二万军队,连在朝鲜打得日本人屁滚尿流的名将刘綎,也死在了他的手上。
现在,他率六万精锐军队,一路所向披靡,来到了这座小城,面对着仅一万多人的守军,和一个叫袁崇焕的无名小卒。
胜负毫无悬念。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努尔哈赤以及他手下的四大贝勒,还是明朝的高第、甚至孙承宗,都持相同观点。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毛泽东
袁崇焕是相信光明的,因为在他的手中,有四种制胜的武器。
第一种武器叫死守,简单说来就是死不出城,任你怎么打,就不出去,死也死在城里。
虽然这个战略比较怂,但很有效,你有六万人,我只有一万人,凭什么出去让你打?有种你打进来,我就认输。
他的第二种武器,叫红夷大炮。
[1525]
大炮,是明朝的看家本领,当年打日本的时候,就全靠这玩意,把上万鬼子送上天,杀人还兼带毁尸功能,实在是驱赶害虫的不二利器。
但这招在努尔哈赤身上,就不大中用了,因为日军的主力是步兵,而后金都是骑兵,速度极快,以明代大炮的射速和质量,没打几炮马刀就招呼过来了。
袁崇焕清楚这一点,但他依然用上了大炮——进口大炮。
红夷大炮,也叫红衣大炮,纯进口产品,国外生产,国外组装。
我并非瞧不起国货,但就大炮而言,还是外国的好。其实明代的大炮也还凑合,在小型手炮上面(小佛郎机),还有一定技术优势,但像大将军炮这种大型火炮,就出问题了。
这是一个无法攻克的技术问题——炸膛。
大家要知道,当时的火炮,想把炮弹打出去,就要装火药,炮弹越重,火药越多,如果火药装少了,没准炮弹刚出炮膛就掉地上了,最大杀伤力也就是砸人脚,可要是装多了,由于炮管是一个比较封闭的空间,就会内部爆炸,即炸膛。
用哲学观点讲,这是一个把炸药填入炮膛,却只允许其冲击力向一个方向(前方)前进的二律背反悖论。
这个问题到底怎么解决,我不知道,袁崇焕应该也不知道,但外国人知道,他们造出了不炸膛的大炮,并几经辗转,落在了葡萄牙人的手里。
至于这炮到底是哪产的,史料有不同说法。有的说是荷兰,有的说是英国,罗尔斯罗伊斯还是飞利浦,都无所谓,好用就行。
据说这批火炮共有三十门,经葡萄牙倒爷的手,卖给了明朝。拿回来试演,当场就炸膛了一门(绝不能迷信外国货),剩下的倒还能用,经袁崇焕请求,十门炮调到宁远,剩下的留在京城装样子。
这十门大炮里,有一门终将和努尔哈赤结下不解之缘。
为保证大炮好用,袁崇焕还专门找来了一个叫孙元化的人。按照惯例,买进口货,都要配发中文说明书,何况是大炮。葡萄牙人很够意思,虽说是二道贩子,没有说明书,但可以搞培训,就专门找了几个中国人,集中教学,而孙元化就是葡萄牙教导班的优秀学员。
[1526]
袁崇焕的第三种武器,叫做坚壁清野。
为了保证不让敌人抢走一粒粮,喝到一滴水,袁崇焕命令,烧毁城外的一切房屋、草料,将所有居民转入城内。此外,他还干了一件此前所有努尔哈赤的对手都没有干过的事——清除内奸。
努尔哈赤是个比较喜欢耍阴招的人,对派奸细里应外合很有兴趣,此前的抚顺、铁岭、辽阳、沈阳、广宁都是这么拿下的。
努尔哈赤不了解袁崇焕,袁崇焕却很了解努尔哈赤,他早摸透了这招,便组织了除奸队,挨家挨户查找外来人口,遇到奸细立马干掉,并且派民兵在城内站岗,预防奸细破坏。
死守、大炮、坚壁清野,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努尔哈赤手下的六万精兵,已经把宁远团团围住,突围是没有希望的,死守是没有援兵的,即使击溃敌人,他们还会再来,又能支撑多久呢?
所以最终将他带上胜利之路的,是最后一种武器。
这件武器,从一道命令开始。
布置外防务后,袁崇焕叫来下属,让他立即到山海关,找到高第,向他请求一件事。
这位部下清楚,这是去讨援兵,但他也很迷茫,高先生跑得比兔子都快,才把兵撤回去,怎么可能派兵呢?
“此行必定无果,援兵是不会来的。”
袁崇焕镇定地回答:
“我要你去,不是讨援兵的。”
“请你转告高大人,我不要他的援兵,只希望他做一件事。”
“如发现任何自宁远逃回的士兵或将领,格杀勿论!”
这件武器的名字,叫做决心。
我没有朝廷的支持,我没有老师的指导,我没有上级的援兵,我没有胜利的把握,我没有幸存的希望。
但是,我有一个坚定的信念。
我不会后退,我会坚守在这里,战斗到最后一个人,即使同归于尽,也绝不后退。
这就是我的决心。
正月二十四日的那一天,战争即将开始之前,袁崇焕召集了他的所有部下,在一片惊愕声中,向他们跪拜。
他坦白地告诉所有人,不会有援兵,不会有帮手,宁远已经被彻底抛弃。
但是我不想放弃,我将坚守在这里,直到最后一刻。
然后他咬破中指写下血书,郑重地立下了这个誓言。
我不知道士兵们的反应,但我知道,在那场战斗中,在所有坚守城池的人身上,只有勇气、坚定和无畏,没有懦弱。
[1527]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四日晨,努尔哈赤带着轻蔑的神情,发动了进攻的命令,声势浩大的精锐后金军随即涌向孤独的宁远城。
必须说明,后金军攻城,不是光膀子去的,他们也很清楚,骑着马是冲不上城墙的,事实上,他们有一套相当完整的战术系统,大致有三拨人。
每逢攻击时,后金军的前锋,都由一种特别的兵种担任——楯兵。所有的楯兵都推着楯车。所谓楯车,是一种木车,在厚木板的前面裹上几层厚牛皮,泼上水,由于木板和牛皮都相当皮实,明军的火器和弓箭无法射破,这是第一拨人。
第二拨是弓箭手,躲在楯车后面,以斜四十五度角向天上射箭(射程很远),甭管射不射得中,射完就走人。
最后一拨就是骑兵,等前面都忙活完了,距离也就近了,冲出去砍人效果相当好。
无数明军就是这样被击败的,火器不管用,骑兵砍不过人家,只好就此覆灭。
这次的流程大致相同,无数的楯兵推着木车,向着城下挺进,他们相信,城中的明军和以往没有区别,火器和弓箭将在牛皮面前屈服。
然而牛皮破了。
架着云梯的后金军躲在木板和牛皮的后面,等待靠近城墙的时刻,但他们等到的,只是晴天的霹雳声,以及从天而降的不明物体。
值得庆祝的是,他们中的许多人还是俯瞰到了宁远城的全貌——在半空中。
宁远城头的红夷大炮,以可怕的巨响,喷射着灿烂的火焰,把无数的后金军,他们破碎的楯车,以及无数张牛皮,都送上了天空——然后是地府。
关于红夷大炮的效果,史书中的形容相当贴切且耸人听闻:“至处遍地开花,尽皆糜烂”。
当第一声炮响的时候,袁崇焕不在城头,他正在接见外国朋友——朝鲜翻译韩瑗。
巨响吓坏了朝鲜同志,他惊恐地看着袁崇焕,却只见到一张笑脸,以及轻松的三个字:
“贼至矣!”
几个月前,当袁崇焕决心抵抗之时,就已安排了防守体系,总兵满桂守东城,参将祖大寿守南城,副将朱辅守西城,副总兵朱梅守北城,袁崇焕坐镇中楼,居高指挥。
四人之中,以满桂和祖大寿的能力最强,他们守护的东城和南城,也最为坚固。
[1528]
后金军是很顽强的,在经历了重大打击后,他们毫不放弃,踩着前辈的尸体,继续向城池挺进。
他们选择的主攻方向,是西南面。
这个选择不是太好,因为西边的守将是朱辅,南边的守将是祖大寿,所以守护西南面的,是朱辅和祖大寿。
更麻烦的是,后金军刚踏着同志们的尸体冲到了城墙边,就陷入了一个奇怪的境地。
攻城的方法,大抵是一方架云梯,拼命往上爬,一方扔石头,拼命不让人往上爬,只要皮厚硬头皮,冲上去就赢了。
可是这次不同,城下的后金军惊奇地发现,除顶头挨炮外,他们的左侧、右侧、甚至后方都有连绵不断的炮火袭击,可谓全方位、全立体,无处躲闪,痛不欲生。
这个痛不欲生的问题,曾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去了一趟兴城(今宁远),又查了几张地图,解了。
简单地讲,这是一个建筑学问题。
要说清这个问题,应该画几个图,可惜我画得太差,不好拿出来丢人,只好用汉字代替了,看懂就行。
大家知道,一般的城池,是“口”字型,四四方方,一方爬,一方不让爬,比较厚道。
更猛一点的设计,是“凹”字型,敌军进攻此类城池时,如进入凹口,就会受到左中右三个方向的攻击,相当难受。
这种设计常见于大城的内城,比如北京的午门,西安古城墙的瓮城,就是这个造型。
或者是城内有点兵,没法拉出去打,又不甘心挨打的,也这么修城,杀点敌人好过把瘾。
但我查过资料兼实地观查之后,才知道,创意是没有止境的。
宁远的城墙,大致是个“山”字。
也就是说,在城墙的外面,伸出去一道城楼,在这座城楼上派兵驻守,会有很多好处,比如敌人刚进入山字的两个入口时,就打他们的侧翼,敌人完全进入后,就打他们的屁股。如果敌人还没有进来,在城头上架门炮,可以提前把他们送上天。
此外,这个设计还有个好处,敌人冲过来的时候,有这个玩意,可以把敌人分流成两截,分开打。
当然疑问也是有的,比如把城楼修得如此靠前,几面受敌,如果敌人集中攻打城楼,该怎么办呢?
答案:随便打,无所谓。
[1529]
因为这座城楼伸出去,就是让人打的。而且我查了一下,这座城楼可能是实心的,下面没有通道,士兵调遣都在城头上进行,也就是说,即使你把城楼拆了,还得接着啃城墙,压根就进不了城。
我不知道这城楼是谁设计的,只觉得这人比较狠。
除地面外,后金军承受了来自前、后、左、右、上(天上)五个方向的打击,他们能够得到的唯一遮挡,就是同伴的尸体,所以片刻之间,已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然而进攻者没有退缩,无功而返,努尔哈赤的面子且不管,啥都没弄到,回去怎么跟老婆孩子交代?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后金军终于爆发了。
虽然不断有战友飞上天空,但他们在尸体的掩护下,终究还是来到了城下,开始架云梯。
然而炮火实在太猛,天上还不断掉石头,弓箭火枪不停地打,刚架上去,就被推下来,几次三番,他们爬墙的积极性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于是决定改变策略——钻洞。
具体施工方法是,在头上盖牛皮木板,用大斧、刀剑对着城墙猛劈,最终的工程目的,是把城墙凿穿。
这是一个难度很大的工程,头顶上经常高空抛物不说,还缺乏重型施工机械,就凭人刨,那真是相当之困难。
但后金军用施工成绩证明,他们之前的一切胜利,都不是侥幸取得的。
在寒冷的正月,后金挖墙队顶着炮火,凭借刀劈手刨,竟然把坚固的城墙挖出了几个大洞,按照史料的说法,是“凿墙缺二丈者三四处”,也就是说,二丈左右的缺口,挖出了三四个。
明军毫无反应。
不是没反应,而是没办法反应,因为城头的大炮是有射程的,敌人若贴近城墙,就会进入射击死角,炮火是打不着的,而火枪、弓箭都无法穿透后金军的牛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紧张施工,毫无办法。
就古代城墙而言,凿开两丈大的洞,就算是致命伤了,一般都能塌掉,但奇怪的是,洞凿开了,城墙却始终不垮。
原因在于天冷,很冷。
按史料分析,当时的温度大致在零下几十度,城墙的地基被冰冻住,所以不管怎么凿,就是垮不下来。
[1530]
但袁崇焕很着急,因为指望老天爷,毕竟是不靠谱的,按照这个工程进度,没过多久,城墙就会被彻底凿塌,六万人涌进来,说啥都没用了。
当务之急,要干掉城下的那帮牛皮护身的工兵,然而大炮打不着,火枪没有用,如之奈何?
关键时刻,群众的智慧发挥了最为重要的作用。
城墙即将被攻破之际,城头上的明军突然想出了一个反击的方法。
这个方法有如下步骤,先找来一张棉被,铺上稻草,并在里面裹上火药,拿火点燃,扔到城下。
棉被、稻草加上火药,无论是材料,还是操作方法,都是平淡无奇的,但是效果,是非常恐怖的。
几年前,我曾找来少量材料,亲手试验过一次,这次实验的直接结果是,我再没有试过第二次,因为其燃烧的速度和猛烈程度,只能用可怕两个字形容。(特别提示,该实验相当危险,切勿轻易尝试,切勿模仿,特此声明。)
明军把棉被卷起来,点上火,扔下去,转瞬间,壮观的一幕出现了。
沾满了火药的棉被开始剧烈燃烧,开始四处飘散,漂到哪里,就烧到哪里,只要沾上,就会陷入火海,即使就地翻滚,也毫无作用。
在冰天雪地的严寒中,伴随着恐怖的大炮轰鸣声,一道火海包围了宁远城,把无数的后金军送入了地狱,英勇的后金工程队全军覆没。
这种临时发明的武器,就是鼎鼎大名的“万人敌”,从此,它被载入史册,并成为世界上最早的燃烧瓶的雏形。
战斗,直至最后一人
眼前的一切,都超出了努尔哈赤的想象,以及心理承受程度。
万历十二年(1584),他二十五岁,以十三副盔甲起兵,最终杀掉了仇人尼堪外兰,而那一年,袁崇焕才刚刚出生。
他跟随过李成梁,打败过杨镐,杀掉了刘綎、杜松,吓走了王化贞,当他完成这些丰功伟业,名声大振的时候,袁崇焕只是个四品文官,无名小卒。
之前几乎每一次战役,他都以少打多,以弱胜强,然而现在他带着前所未有的强大兵力,势不可挡之气魄,进攻兵力只有自己六分之一的小人物袁崇焕,输了。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小本起家的天命大汗是不会输的,也是不能输的,即使伤亡惨重,即使血流成河,用尸体堆,也要堆上城头!
所以,观察片刻之后,他决定改变攻击的方向——南城。
[1531]
这个决定充分证明,努尔哈赤同志是一位相当合格的指挥官。
他认为,南城就快顶不住了。
南城守将祖大寿同意这个观点。
就实力而言,如果后金军全力攻击城池一面,明军即使有大炮,也盖不住对方人多,失守只是个时间问题。
好在此前后金军缺心眼,好好的城墙不去,偏要往夹脚里跑,西边打,南边也打,被打了个乱七八糟,现在,他们终于觉醒了。
知错就改的后金军转换方向,向南城涌去。
我到宁远时,曾围着宁远城墙走了一圈,没掐表,但至少得半小时,宁远城里就一万多人,分摊到四个城头,也就两千多人。以每面城墙一公里长计算,每米守兵大致是两人。
这是最乐观的估算。
所以根据数学测算,面对六万人的拼死攻击,明军是抵挡不住的。
事情发展与数学模型差不多,初期惊喜之后,后金军终于呈现出了可怕的战斗力,鉴于上面经常扔“万人敌“,墙就不去凿了,改爬云梯。
冲过来的路上,被大炮轰死一批,冲到城脚,被烧死一批,爬墙,被弓箭、火枪射死一批。
没被轰死、烧死,射死的,接着爬。
与此同时,后金军开始组织弓箭队,对城头射箭,提供火力支援。
在这种拼死的猛攻下,明军开始大量伤亡,南城守军损失达三分之一以上,许多后金军爬上城墙,与明军肉搏,形势十分危急。
祖大寿战败前,袁崇焕赶到了。
袁崇焕并不在城头,他所处的位置,在宁远城正中心的高楼。这个地方,我曾经去过,登上这座高楼,可以清晰地看到四城的战况。
袁崇焕率军赶到南城,在那里,他投入了最后的预备队。
长久以来的训练终于显现了效果,在强敌面前,明军毫无畏惧,与后金军死战,把爬上城头的人赶了回去。
与此同时,为遏制后金军的攻势,明军采用了新战略——火攻。
明军开始大量使用火具,除大炮、万人敌、火枪外,火球甚至火把,但凡是能点燃的,就往城下扔。
这个战略是有道理的,你要知道,这是冬天,而冬天时,后金士兵是有几件棉衣的。
战争是智慧的源泉,很快,更缺德的武器出现了,不知是谁提议,拉出了几条长铁索,用火烧红,甩到城下用来攻击爬墙的后金士兵。
[1532]
于是壮丽的一幕出现了,在北风呼啸中,几条红色的锁链在南城飘扬,它甩向哪里,惨叫就出现在哪里。
在熊熊的烈火之中,后金的攻势被遏制了,尸体堆满宁远城下,却始终未能前进一步,直至黄昏。
至此,宁远战役已进行一天,后金军伤亡惨重,死伤达一千余人,却只换来了几块城砖。
然而战斗并没有结束。
愤怒至极的努尔哈赤下达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命令:夜战。
夜战并不是后金的优势,但仗打到这个份上,缩头就跑,就是一个严肃的面子问题,努尔哈赤认定,敌人城池受损,兵力已经到达极限,只要再攻一次,宁远城就会彻底崩塌。
在领导的召唤下,后金士兵举着火把,开始了夜间的进攻。
正如努尔哈赤所料,他很快就等到了崩溃的消息,后金军的崩溃。
几次拼死进攻后,后金的士兵们终于发现,他们确实在逐渐逼近胜利——用一种最为残酷的方法:
攻击无果,伤亡很大,尸体越来越多,越来越厚,如果他们全都死光,是可以踩着尸体爬上去的。
沉默久了,就会爆发,爆发久了,就会崩溃,在又一轮的火烧、炮轰、箭射后,后金军终于违背了命令,全部后撤。
正月二十四日深夜,无奈的努尔哈赤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压抑住心中怒火,准备明天再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如果他不放弃进攻,第二天历史将会彻底改变。
袁崇焕也已顶不住了,他已经投入了所有的预备队,连他自己也亲自上阵,左手还负了伤,如果努尔哈赤豁出去再干一次,后果将不堪设想。
努尔哈赤放弃了,他坚持了,所以他守住了宁远。
而下一个问题是,能否击溃后金,守住宁远。
从当天后金军的表现看,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不能。
没有帮助,没有援军,修了几年的坚城,只用一天,就被打成半成品,敌人战斗力太过强悍,很明显,如果后金军豁出去,在这里待上几月,就是用手刨也刨下来了。
对于这个答案,袁崇焕的心里是有数的。
于是,他来到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必定失守,还守不守?
他决定坚守下去,即使全军覆没,毫无希望,也要坚持到底,坚持到最后一个人。
军队应该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
——毛泽东
[1533]
袁崇焕很清楚,明天城池或许失守,或许不失守,但终究是要失守的。以努尔哈赤的操行成绩,接踵而来的,必定是杀戮和死亡。
然而袁崇焕不打算放弃,因为他是一个没有援军、没有粮食、没有理想、没有希望,依然能够坚持下去的人。
四十二岁年前,袁崇焕出生于穷乡僻壤,一直以来,他都很平凡,平凡的中了秀才,平凡的中了举人,平凡的落榜,平凡的再次赶考,平凡的再次落榜,平凡的最终上榜。
然后是平凡的知县,平凡的处级干部,平凡的四品文官,平凡的学生,直至他违抗命令,孤身一人,面对那个不可一世、强大无比的对手。
四十年平凡的生活,不断的磨砺,沉默的进步,坚定的信念,无比的决心:
只为一天的不朽。
正月二十五日
以前有个人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只要你不放弃自己,上天就不会放弃你。
绝境中的袁崇焕,在沉思中等来了正月二十五日的清晨,他终究没有放弃。
于是,他等来了奇迹。
天启六年(1626)正月二十五日,改变历史的一天。
努尔哈赤怀着满腔的愤怒,发动了新的进攻。他认为,经过前一天的攻击,宁远已近崩溃,只要最后一击,胜利触手可得。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战斗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形式开始的。
第一轮进攻被火炮打退后,他看见勇猛的后金士兵们怂了。
无论将领们怒吼,还是威胁,以往工作积极性极高的后金军竟然不买账了,任你怎么说,就是不冲。
这是可以理解的,大家出来打仗,说到底是想抢点东西,发发小财,现在人家炮架上了,打死上千人,尸体都堆在那儿,还要往上冲,你当我们白内障看不见啊。
勇敢,也是要有点智商的。
努尔哈赤是很地道的,为了消除士兵们的恐惧心理,他毅然决定,停止进攻,把尸体捞回来先。
为一了百了,他还特事特办,在城外开办了简易火葬场,什么遗体告别,追悼会都省了,但凡抢回来的尸体,往里一丢了事。
烧完,接着打。
努尔哈赤已近乎疯狂了,现在他所要的,并不是宁远,也不是辽东,而是脸面,起兵三十年,纵横天下无人可敌,竟然攻不下一座孤城,太丢人了,实在太丢人了。
[1534]
所以他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争回这个面子。
不想丢人,就只能丢命。
面对蜂拥而上的后金军,袁崇焕的策略还是老一套——大炮。
要说这外国货还是靠谱,顶在城头上轰了一天,非但没有炸膛,还越打越有劲,东一炮“尽皆糜烂”,西一炮“尽皆糜烂”,相当皮实。
但是意外还是有的,具体说来是一起安全事故。
很多古装电视剧里,大炮发射大致是这么个过程:一人站在大炮后,拿一火把点引线,引线点燃后轰一声,炮口一圈白烟,远处一片黑烟,这炮就算打出去了。
可以肯定的是,如按此方式发射红夷大炮,必死无疑。
我认为,葡萄牙人之所以卖了大炮还要教打炮,绝不仅是服务意识强,说到底,是怕出事。
由于红夷大炮的威力太大,在大炮轰击时,炮尾炸药爆炸时,会产生巨大的后座力,巨大到震死人不成问题,所以每次发射时,都要从炮签出一条引线,人躲得远远的,拿火点燃再打出去。
经过孙元化的培训,城头的明军大都熟悉规程,严格按安全规定办事,然而在二十五日这一天,由于城头忙不过来,一位通判也上去凑热闹,一手拿线,一手举火,就站在炮尾处点火,结果被当场震死。
但除去这起安全事故外,整体情况还算正常,大炮不停地轰,后金军不停地死,然后是抢尸体,抢完再烧,烧完再打,打完再死,死完再抢、再烧,死死烧烧无穷尽也。
直至那历史性的一炮。
到底是哪一炮,谁都说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那寒冷的一天,漫天的炮火轰鸣声中,有一炮射向了城下,伴随着一片惊叫和哀嚎,命中了一个目标。
这个目标到底是谁,至今不得要领,但可以肯定是相当重要的,因为一个不重要的人,不会坐在黄帐子里(并及黄龙幕),也不会让大家如此悲痛(嚎哭奔去)。
对于此人身份,有多种说法,明朝这边,说是努尔哈赤,清朝那边,是压根不提。
这也不奇怪,如果战无不胜的努尔哈赤,在一座孤城面前,对阵一个无名小卒,被一颗无名炮弹重伤,实在太不体面,换我,我也不说。
[1535]
于是接下来,袁崇焕看到了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景象,冲了两天的后金军退却了,退到了五里之外。
很明显,坐在黄帐子里的那人,是个大人物,但按照后金的道德标准,死个把领导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实在是件相当奇怪的事情。
第二天,当袁崇焕站在城头的时候,他终于确信,自己已经创造了奇迹。
后金军仍然在攻城,攻势比前两天更为猛烈,但长期的军事经验告诉袁崇焕,这是撤退的前兆。
几个时辰之后,后金军开始总退却。
当然努尔哈赤是不会甘心的,所以在临走之前,他把所有的怒火发泄到了宁远城边的觉华岛上,那里还驻扎着几千明军,以及上万名无辜的百姓。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原本相隔几十里的大海,结上了厚厚的冰,失落的后金军踏着冰层,向岛上发动猛攻,毫无遮挡的明军全军覆没,此外,士兵屠杀了岛上所有的百姓(逢人立碎),以显示努尔哈赤的雄才大略,并向世间证明,努尔哈赤先生并不是无能的,他至少还能杀害手无寸铁的平民。
宁远之战就此结束,率领全部主力,拼死攻击的名将努尔哈赤,最终败给了仅有一万多人,驻守孤城的袁崇焕,铩羽而归。
此战后金损失极为惨重,虽然按照后金的统计,仅伤亡将领两人,士兵五百人,但很明显,这是个相当谦虚的数字。
数学应用题1:十门大炮轰六万人,轰了两天半,每炮每天只轰二十炮(最保守的数字),问:总共轰多少炮?
答:以两天计算,至少四百炮。
数学应用题2:后金军总共伤亡五百人,以明军攻击数计算,平均每炮轰死多少人?
答:以五百除以四百,平均每炮轰死1.25人。
参考史料:“红夷大炮者,周而不停,每炮所中,糜烂数十尺,断无生理。”
综合由应用题1、应用题2及参考资料,得出结论如下:每一个后金士兵,都有高厚度的装甲保护,是不折不扣的钢铁战士。
扯淡就此结束,根据保守统计,在宁远战役中,后金军伤亡的人数,大致在四千人以上,损失大量攻城车辆、兵器。
这是自万历四十六年以来,后金军的第一次总退却,战无不胜的努尔哈赤终于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战败。
[1536]
或许直到最后,他也没弄明白,到底是谁击败了他,那座孤独的宁远城,那几门外国进口的大炮,还是那一万多陷入绝境的明军。
他不知道,他的真正对手,是一种信念。
即使绝望,毫无生机,永不放弃。
在那座孤独的城市里,有一个叫袁崇焕的人,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一直坚守着这样的信念。
他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因为七个月后,他就翘辫子了。
天启六年(1626)八月十一日,征战半生的努尔哈赤终于逝世了。
他的死因,有很多说法,有说是被炮弹打坏的,也有的说是病死的,但无论是病死还是打死,都跟袁崇焕有着莫大的关系。
挨炮就不说了,那么大一铁陀子,外加各类散弹,穿几个窟窿不说,再加上破伤风,这人就废定了。
就算他没挨炮,精神上也受到了严重的损害,有点心理障碍十分正常,外加努先生自打出道以来,从没吃过亏,败在无名小卒的手上,实在太丢面子,就这么憋屈死,也是很有可能的。
在这一点上,袁崇焕也做出了很大贡献,在击退努尔哈赤后,他立即派出了使者,给努老先生送去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你横行天下这么久,今天竟然败在我的手里,应该是天命吧!”
努尔哈赤很有礼貌,还派人回了礼,表示下次再跟你小子算帐(约期再战)。
至于努先生的内心活动,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这样的:
“我自二十五岁起兵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小小的宁远,竟然攻不下来,这是命啊!”
说完不久就死了。
一代枭雄努尔哈赤死了,对于这个人的评价,众多纷纭,有些人说他代表了先进的,进步的势力,冲击了腐败的明朝,为历史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云云。
我才疏学浅,不敢说通晓古今,但基本道理还是懂的,遍览他的一生,我没有看到进步、发展、只看到了抢掠、杀戮和破坏。
我不清楚什么伟大的历史意义,我只明白,他的马队所到之处,没有先进生产力,没有国民生产指数,没有经济贸易,只有尸横遍野、残屋破瓦,农田变成荒地,平民成为奴隶。
我不知道什么必定取代的新兴霸业,我只知道,说这种话的人,应该自己到后金军的马刀下面亲身体验。
马刀下的冤魂和马鞍上的得意,没有丝毫区别,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没有无故剥夺的权力。
[1537]
皇太极
失败的努尔哈赤悲愤了几个月后,终于笑了——含笑九泉。
老头笑着走了,有些人就笑不出来了——比如他的几个儿子。
当时,具备继承资格的人,有八个。
这八个人分别是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
四小贝勒:阿济格、多尔衮、济尔哈朗、多铎。
位置只有一个。
拜许多“秘史”类电视剧所赐,这个连史学研究者都未必重视的问题,竟然妇孺皆知,且说法众多,什么努尔哈赤讨厌皇太极,喜欢多尔衮,皇太极使坏,干掉了多尔衮他妈,抢了多尔衮的汗位等等等等。
以上讲法,在菜市场等地遇熟人时随便说说,是可以的,正式场合,就别扯了。
事实上,打努尔哈赤含笑那天起,汗位就已注定,它只属于一个人——皇太极。
因为除这位仁兄外,别人都有问题。
努尔哈赤确实很喜欢多尔衮,可是问题在于,多尔衮同志当时还是小屁孩,游牧民族比较实在,谁更能打、更能抢,谁就是老大,要搞任人唯亲,广大后金人民是不答应的。
四小贝勒里的其他三人,那更别提了,年龄小不说,老头还不待见,以上四人可以全部淘汰。
而四大贝勒里,阿敏是努尔哈赤的侄子,没资格,排除;莽古尔泰比较蠢,性情暴躁,排除,能排上号的,只有代善和皇太极。
但是代善也有问题——生活作风,这个问题还相当麻烦,因为据说和他传绯闻的,是努尔哈赤的后妃。
代善是聪明人,有这个前科,汗位是不敢指望了,他相当宽容地表示,自己就不争这个位置了,让皇太极干吧。
于是,在众人的一致推举下,天启六年(1626)九月初一,皇太极登基。
在后金将领中,论军事天赋,能与袁崇焕相比的,只有三个人:努尔哈赤、代善、皇太极(多尔衮比较小,不算)。
但要论政治水平,能摆上台面的,只有皇太极。
因为一个月后,他做了一件努尔哈赤绝不可能做到的事。
天启六年(1626)十月,袁崇焕代表团来到了后金首都沈阳,他们此来的目的是吊丧,同时祝贺皇太极上任。
在很多书籍里,宁远战役后的袁崇焕是很悲惨的,战绩无人认可,也没有封赏,所有的功劳都被魏忠贤抢走,孤苦伶仃,悲惨世界。
[1538]
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说法是未经史籍,也未经大脑的,因为就在宁远胜利后的几天,袁崇焕就得到了皇帝的表扬,兵部尚书王永光跟袁崇焕不大对劲,也大发感慨:
八年来贼始一挫,乃知中国有人矣!
总之,捷报传来,全国欢腾,唯一不欢腾的人,就是高第。
这位兄弟实在太不争气,所以连阉党都不保他,被干净利落地革职赶回了家。
除口头表扬外,明朝也相当实在,正月底打胜,2月初就提了,先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一个月后又加辽东巡抚,然后是兵部右侍郎,两个月内就到了副部级。
部下们也没有白干,满桂、赵率教、左辅、朱梅、祖大寿都升了官,连他的孙承宗老师也论功行赏了。
当然,领导的功劳是少不了的,比如魏忠贤公公,顾秉谦大人等等,虽说没去打仗,但整日忙着阴人,也是很辛苦的。
无论如何,袁崇焕出头了,虽说他是孙承宗的学生,东林党的成员,但边界得有人守吧,所以阉党不难为他,反正好人坏人都不管他,任他在那倒腾。
几个月后,得知努尔哈赤死讯后,他派出了代表团。
这就倒腾大了。
在明朝看来,后金就是以努尔哈赤为首的强盗团伙,压根不是政权,堂堂天朝怎么能和团伙头目谈判呢?
所以多年以来,都是只打不谈。
但问题是,打来打去都没个结果,正好这次把团伙头目憋屈死了,趁机去谈谈,也没坏处。
当然,作为一名文官出身的将领,袁崇焕还有点政治头脑,谈判之前,先请示了皇帝,才敢开路。
憋死(打伤致死)了人家老爹,还派人来吊丧,是很不地道的,如此行径,是让人难以忍受的。
然而皇太极忍了。
他不但忍了,还作出了出人意料的回应。
他用最高标准接待了袁崇焕的使者,好吃好喝招待,还搞了个阅兵式,让他们玩了一个多月,走的时候还送了几匹马、几十只羊,并热情地向自己杀父仇人的使者微笑挥手告别。
这意味着,一个比努尔哈赤更为可怕的敌人出现了。
懂得暴力的人,是强壮的,懂得克制暴力的人,才是强大的。
在下次战争到来之前,必须和平,这就是皇太极的真实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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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崇焕也并非善类,对于这次谈判,他在给皇帝的报告中,做出了充分的解释:
“奴死之耗,与奴子情形,我已备得,尚复何求?”
这句话的意思是,努尔哈赤的死讯,他儿子的情况,我都知道了,还有什么要求呢?
谈来谈去,就谈出了这么个玩意。
谈判还是继续,到第二年(天启七年)正月,皇太极又派人来了。
可这人明显不上道,谈判书上还附了一篇文章——当年他爹写的七大恨。
但你要说皇太极有多恨,似乎也说不上,因为,就在七大恨后面,他还列上了谈判的条件,比如金银财宝,比如土地等等。
也就是想多要点东西嘛,还把死去的老爷子搬出来,实在辛苦。
袁崇焕是很幽默的,他在回信中,很有耐心地逐条批驳了努尔哈赤的著作,同时表示,拒绝你的一切要求。这意思是,虽然你爸憋屈死了,我表示同情,但谈归谈,死人我也不买账。
过了一月,皇太极又来信了,这哥们明显是玩上瘾了,他竟把袁崇焕批驳七大恨的理由,又逐条批驳了一次,当然正事他也没忘了谈,这次他的胃口小了点,要的东西也减了半。
文字游戏玩玩是可以的,但具体工作还要干,在这一点上,皇太极同志的表现相当不错,就在给袁崇焕送信的同时,他发动了新的进攻,目标是朝鲜。
天启七年(1627)正月初八,阿敏出兵朝鲜,朝军的表现相当稳定,依然是一如以往地不经打,一个月后平壤就失陷了,再过一个月,朝鲜国王就签了结盟书,表示愿意服从后金。
朝鲜失陷,明朝是不高兴的,但不高兴也没办法,今天不同往日了,家里比较困难,实在没法拉兄弟一把,失陷,就失陷了吧。
一边谈判,一边干这种事,实在太过分了,所以在来往的文书中,袁崇焕愤怒地谴责了对方的行径,痛斥皇太极没有谈判的诚意。
话这么说,袁崇焕也没闲着,他也很忙,忙着砌砖头。
自打宁远之战结束后,他就开始修墙了,打坏的重砌,没坏的加固。他还把几万民工直接拉到锦州,抢工期抓进度,短短几个月,锦州再度成为坚城。
[1540]
此外,他还重新占领了之前放弃的大凌河、前屯、中后所、中右所,修筑堡垒,全面恢复关宁防线。
光修墙是不够的,为把皇太极彻底恶心死,他大量召集农民,只要来人就分地,一文钱都不要,白送,开始大规模屯田,积累军粮。
一边谈判,一边干这种事,实在太过分了,所以在来往的文书中,皇太极愤怒地谴责了对方的行径,痛斥袁崇焕没有谈判的诚意。
到了天启七年(1627)五月,老头子的身后事办完了,朝鲜打下来了,锦州修起来了,防线都恢复了,屯田差不多了,双方都满意了。
打吧。
天启七年(1627)五月六日,皇太极率六万大军,自沈阳出发,进攻锦州,“宁锦大战”就此揭开序幕。
此时出战,并非皇太极的本意,老头子才挂了几个月,遗产分割、追悼会刚刚搞完,朝鲜又打了仗,实在不是进攻的好时候,但没办法,不打不行——家里闹灾荒了。
天启七年,辽东受了天灾,袁崇焕和皇太极都遭了灾,紧缺粮食。
为解决粮食问题,袁崇焕决定,去关内调粮,补充军需。
为解决粮食问题,皇太极决定,去关内抢粮,补充军需。
没办法,吃不上饭啊,又没处调粮食,眼看着要闹事,与其闹腾我不如闹你们,索性就带他们去抢吧。
对于皇太极的这个打算,袁崇焕是有思想准备的,所以他擦亮了大炮,备齐了炮弹,静静等待着后金抢粮队到来。
宁远之战后,袁崇焕顺风顺水,官也升了,权也大了,声势如日中天,威信很高,属下十分服气。
不服气的人也是有的,比如满桂。
其实满桂和袁崇焕的关系是不错的,他之所以不服气,是因为另一个人——赵率教。
在宁远之战时,赵率教驻守前屯,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满桂感觉要撑不住了,就派人给赵率教传令,让他赶紧派人增援。
可赵率教不去。
因为你吃不消,我也吃不消,一共这么多人,你的兵比我还多,谁增援谁?
所以不去。
当时情况危急,满桂倒也没有计较,仗打完了,想起这茬了,回头要跟赵率教算帐。
于是袁崇焕出场了,现在他是辽东巡抚,遇到这种事情,自然是要和稀泥的。
但是他万没有想到,这把稀泥非但没有和成,还把自己给和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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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满桂根本不买账,非但不肯了事,还把袁崇焕拉下了水,说他拉偏架。
原因在于,宁远之战前,满桂是宁远总兵,袁崇焕,是宁前道。满桂的级别比袁崇焕高,但根据以文制武惯例,袁崇焕的地位要略高于满桂。
战后,满桂升到了右都督,袁崇焕升到兵部侍郎兼辽东巡抚,按级别,袁崇焕依然不如满桂,但论地位,他依然比满桂高。
这就相当麻烦了,要知道,满桂光打仗就打了二三十年,他砍人头攒钱(一个五十两)的时候,袁举人还在考进士,且他级别一直比袁崇焕高,现在又是一品武官,你个三品文官,我服从管理就不错了,瞎搅和什么?
外加他又是蒙古人,为人比较直爽,毫不虚伪,说打,操家伙就上。至于袁崇焕,他本人曾自我介绍过:“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却是个将首!”
于是来来往往,火花四射,袁崇焕随即表示,满桂才堪大用,希望朝廷加以重用(随你怎么用,不要在这儿用)。
满桂气得不行,又干不过袁崇焕(巡抚有实权),就告到了袁崇焕的上司,新任辽东督师王之臣那里。
王之臣也是文官,所以也和稀泥,表示满桂也是个人才,你们都消停吧,都在关外为国效力。
按说和稀泥也就行了,但王督师似乎不甘寂寞,顺道还训袁崇焕几句,于是袁大人也火了,当即上书表示自己很累,要退休(乞休)。
王督师顿时火冒三丈,也上了奏疏,说自己要引退(引避)。
问题闹大了,朝廷亲自出马,使出了杀手锏——还是和稀泥。
但朝廷毕竟是朝廷,这把稀泥的质量十分之高。
先是下了封文书,给两人上了堂历史课,说此前经抚不和(指熊廷弼和王化贞),丢掉很多地方,你们要吸取教训,不要再闹了。
然后表示,你们两个都是人才,都不要走,但为防你们两个在一起会互相死磕,特划定范围,王之臣管关内,袁崇焕管关外,有功一起赏,有黑锅也一起背,舒坦了吧!
命令下来后,袁崇焕和王之臣都相当识趣,当即做出反应,表示愿意留任,并且同意满桂留任,继续共同工作。
不久之后,袁崇焕任命满桂镇守山海关,风波就此平息——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
然而这件小事,最终也影响了他的命运。
[1542]
但不管有什么后遗症,至少在当时,形势是很好的,一片大好,
满桂守山海关,袁崇焕守宁远、锦州,所有的堡垒都已修复完毕,所有的城墙都已加固,弹药充足,粮草齐备,剩下的只有一件事——张开怀抱等你。
五月十一日,皇太极一头扎进了怀抱。
他的六万大军分为三路,中路由他亲率,左路指挥莽古尔泰,右路指挥代善、阿敏,于同日在锦州城下会师,完成合围。
消息传到宁远城的时候,袁崇焕慌张了。他虽然做好了准备,预料到了进攻,却没有料到,会来得这么快。
锦州城的守将是赵率教。
袁崇焕尚且没有准备,赵率教就不用说了,看城下黑压压一片,实在有点心虚,思考片刻后,他镇定下来,派两个人爬出城墙(不能开门),去找皇太极谈判。
这两个人的到来把皇太极彻底搞迷糊了,老子兵都到城下了,你要么就打,要么投降,谈什么判?
但愿意谈判,也不是坏事,他随即写了封回信,希望赵率教早日出城投降,奔向光明。
使者拿着书信回去了,皇太极就此开始了等待,下午没信,晚上没信,到了第二天,还是没信。
于是他向城头瞭望,看到明军在抢修防御工事。
这场战役中,赵率教是比较无辜的,其实他压根就不是锦州守将,只不过是恰好呆在那里,等守将到任,就该走人了,没想到皇太极来得太突然,没来得及走,被围在锦州了。四下一打量,官最大的也就是自己了,无可奈何,锦州守将赵率教就此出场。
但细一分析,问题来了,辽东兵力总共有十多万,山海关有五万人,宁远有四万人,锦州只有一两万,兵力不足且不说,连出门求援的人都还没到宁远,怎么能开打呢?
所以他决定,派人出城谈判,跟皇太极玩太极。
皇太极果然名不副实,对太极一窍不通,白等了一天,到五月十三日,想明白了,攻城。
六万后金军集结完毕,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军旗招展,人山人海,等待着皇太极的指令。
皇太极沉默片刻,终于下达了指令:停止进攻。
[1543]
皇太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汉,好汉是不吃眼前亏的。
面对着城头黑洞洞的大炮,他决定,暂不进攻——谈判。
他主动派出使者,要求城内守军投降,第一次没人理他,第二次也没人理,到第三批使者的时候,赵率教估计是烦得不行,就站到城头,对准下面一声大吼:
“要打就打,光说不顶用!(可攻不可说也)”
皇太极知道,忽悠是不行了,只能硬拼,后金军随即蜂拥而上,攻击城池。
但宁远战役的后遗症实在太过严重,后金军看见大炮就眼晕,没敢玩命,冲了几次就退了,任上级骂遍三代亲属,就是不动。
皇太极急了,于是他坐了下来,写了一封劝降信,派人送到城门口,被射死了,又写一封,再让人去送,没人送。
无奈之下,他派人把这封劝降信射进了城里,毫无回音。
傻子都明白,你压根就攻不下来,你攻不下来,我干嘛投降?
但皇太极似乎不明白这个道理,第二天,他又派了几批使者到锦州城谈判,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了回应,守军说,你要谈判,使者是不算数的,必须派使臣来,才算正规。
皇太极欣喜若狂,连忙选了两个人,准备进城谈判。
可是这两位仁兄走到门口,原本说好开门的,偏偏不开,向上喊话,又没人答应,总而言之无人理会,只好打转回家。
皇太极很愤怒,因为他被人涮了,但问题是,涮了他,他也没办法。
皇太极度过了失望的一天,而即将到来的第二天,却会让他绝望。
清晨,正当皇太极准备动员军队攻城的时候,城内的使者来了,不但来了,还解释了昨天没开门的原因:不是我们不热情,实在天色太晚,不方便开门,您多见谅,今天白天再派人来,我们一定接待。
皇太极很高兴,又派出了使臣,可是到了城下,明军依然不给开门。
这批使臣还比较负责,赖在城下就不走了,于是过了一会,赵率教又出来喊了一嗓子:
“你们退兵吧,我大明给赏钱!(自有赏)”
就在皇太极被弄得几乎精神失常,气急败坏的时候,城内突然又派出了使者,表示谈可以,但不能到城里,愿意到皇太极的大营去谈判。
差点被整疯的皇太极接待了使者,并且写下了一封十分有趣的书信。
[1544]
这封书信并不是劝降信,而是挑战信,他在信中表示,你们龟缩在城里,不是好汉,有种就出来打,你们出一千人,我这里只出十个人,谁打赢了,谁就算胜。你要是敢,咱们就打,要是不敢,就献出城内的所有财物,我就退兵。
所谓一千人打不过十个人,比如一千个手无寸铁的傻子打不过十个拿机枪的特种兵,一千个平民打不过十个超人,都是很可能的。
在这点上,皇太极体现出游牧民族的狡猾,联系到他爹喜欢玩阴的,这个提议的真正目的,不过是引明军出战。
但书信送入城后,却迟迟没有反应,连平时出来吼一嗓子的赵率教也没有踪影,无人搭理。
究其原因,还是招数太低级,这种摆明从《三国演义》上抄来的所谓激将法(《三国演义》是后金将领的标准兵书,人手一本),只有在《三国演义》上才能用。
皇太极崩溃了,要么就打,要么就谈,要谈又不给开门,送信你又不回,你他娘到底想怎么样?
其实赵率教是有苦衷的,他本不想耍皇太极玩,可是无奈,谁让你来这么早,搞得老子走也走不掉,投降又说不过去,只好等援兵了,可是空等实在不太像话,闲来无事谈谈判,当作消遣仅此而已。
正月十六日,消遣结束,因为就在这一天,援兵到达锦州。
得到锦州被围的消息后,袁崇焕十分焦急,他随即调派兵力,由满桂率领,前往锦州会战。援军的数量很少,只有一万人。
六年前,在辽阳战役中,守将袁应泰以五万明军,列队城外,与数量少于自己的后金军决战,结果一塌糊涂,连自己都搭了进去。
六年后,满桂带一万人,去锦州打六万后金军。
他毫无畏惧,因为他所率领的,是辽东最为精锐的部队——关宁铁骑。
经过几年不懈的努力,这支由辽人为主的骑兵训练有素,并配备精良的多管火器,作战极为勇猛,具有极强的冲击力,成为明末最强悍的武装力量。
在满桂带领下,关宁铁骑日夜兼程,于十六日抵达塔山附近的笊篱山。
按照战前的部署,援军应赶到锦州附近,判明形势发动突袭,击破包围。
然而这个构想被无情地打破了,因为就在那天,一位后金将领正在笊篱山巡视——莽古尔泰。
[1545]
这次偶遇完全打乱了双方的计划,片刻惊讶后,满桂率先发动冲锋。
后金军毫无提防,前锋被击溃,莽古尔泰虽说比较蠢,打仗还算凑合,很快反应过来,倚仗人多,发动了反击,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不打了。
因为大家都很忙,莽古尔泰来巡视,差不多也该回去了,满桂来解围,但按目前形势,自己不被围进去就算不错,所以在短暂接触后,双方撤退,各回各家。
几乎就在满桂受挫的同一时刻,袁崇焕使出了新的招数。
他写好了一封信,并派人秘密送往锦州城,交给赵率教。
然而不幸的是,这封信被后金军半路截获,并送到了皇太极的手中。
信的内容,让皇太极极为震惊:
“锦州被围,但我已调集水师援军以及山海关、宣府等地军队,全部至宁远集结,蒙古援军也即将到来,合计七万余人,耐心等待,必可里应外合,击破包围。”
至此,皇太极终于知道了袁崇焕的战略,确切地说,是诡计。
锦州被围,援军就这么多,所以只能忽悠,但辽东总共就这么多人,大家心知肚明,所以忽悠必须从外地着手,什么宣府兵、蒙古兵等等,你说多少就多少,在这点上,袁崇焕干得相当好,因为皇太极信了。
五月十七日,他更改了部署。
三分之一的后金军撤除包围,在外城驻防,因为据“可靠情报”,来自全国四面八方(蒙古、宣府等)的援军,过几天就到。
六万人都没戏,剩下这四万就可以休息了,在明军的大炮面前,后金军除了尸体,没有任何收获。
第二天,皇太极再次停止了进攻。
他又写了封信,用箭射入锦州,再次劝降。
对于他的这一举动,我也无语,明知不可能的事,还要几次三番去做,且乐此不疲,到底什么心态,实在难以理解。
估计城内的赵率教也被他搞烦了,原本还出来骂几嗓子,现在也不动弹了,连忽悠都懒得忽悠他。
五月十九日,皇太极确信,自己上当了。
很明显,除了三天前和莽古尔泰交战的那拨人外,再也没有任何援兵。
但问题是,锦州还是攻不下来,即使皇太极写信写到手软,射箭射到眼花,还是攻不下来。
[1546]
这样的失败是不能被接受的,所以皇太极决定,改变计划,攻击第二目标。
但在此之前,他打算再试一次。
五月二十日,后金军发动了最后的猛攻。
在这几天里,日程是大致相同的,进攻,大炮,点火,轰隆,死人,撤走,抬尸体,火化,再进攻,再大炮,再点火,再轰隆,再死人,以此类推。
五月二十五日,皇太极再也无法忍受,使出最后的杀手锏——撤退。
但他的撤退相当有特点,因为他撤退的方向,不是向后,而是向前。
他决定越过锦州,前往宁远,因为宁远,就是他的第二攻击目标。
经过审慎的思考,皇太极正确地认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条严密的防线,锦州不过是这条防线上的一点。
所有的防线,都有核心,要彻底攻破它,必须找到这个核心——宁远。
只要攻破宁远,就能彻底切断锦州与关内的联系,明军将永远地失去辽东
皇太极决定孤注一掷,派遣少量兵力监视锦州,率大队人马直扑宁远,他坚信,自己将在那里迎来辉煌的胜利。
宁远决战
五月二十八日,皇太极抵达宁远。
一年前,他的父亲在这里倒下,现在,他将在这里再次站立起来——反正他自己是这么想的。
然而当他靠近宁远城的时候,却看见了一幕奇特的场景。
按照惯例,进攻是这样开始的,明军守在城头,架设大炮,后金军架好营帐,准备云梯、弓箭,然后开始攻城。
但这一次,他看到的,是整齐的明军——站在城外。
总兵孙祖寿率军,驻守西门,满桂、祖大寿率军,驻守西门,其余兵力驻守南、北方向。宁远守军共三万五千余人,位列城外,准备迎战。
现在的袁崇焕,是一个很有自信的人,他相信,凭借自己的实力,可以击败纵横天下的后金骑兵,不用龟缩城内,不用固守城池,击败他们,就在他们的面前,用他们自己的方式!
皇太极的神经被彻底搞乱了,这个阵势已经超越了他的理解能力,于是他下达命令,暂停进攻,等等看看先。
看了半天,他明白了——这是挑衅,随即发出了怒吼:
“当年皇考太祖(努尔哈赤)攻击宁远,没有攻克,今天我打锦州,又没攻克,现在敌人在外布阵,如果还不能胜,我国威何存?!”
[1547]
皇太极认为,不打太没面子,必须且一定要打,但有人认为,不能打。
所谓有人,是指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换句话说,四大贝勒里,三个都不同意。
虽说皇太极是拍板的,但毕竟是少数派,双方陷入僵持。
于是皇太极说,你们都回去吧,我再考虑考虑。
三个人撤了,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就听见了进攻的号角。
对这三位大哥级人物,皇太极还是给面子的:至少把他们忽悠走了再动手。
一向只敢躲在城里打炮的明军,竟然站出来单干,实在太嚣张了,他再也无法遏制自己的愤怒,率全军发动了总攻。
很多时候,愤怒者往往是弱者。
三位贝勒毫无提防,事已至此,只能跟着冲了。
但当他们冲到城边时,才终于发现,明军敢来单干,是有原因的。
皇太极发动进攻,是打过算盘的,骑兵作战,明军不是后金军的对手,放弃拿手的大炮,偏要打马战,不占这个便宜实在不好意思。
袁崇焕之所以摆这个阵势,是因为他认定,关宁铁骑的战斗力,足以与后金骑兵抗衡,但更重要的是,他也没说不用大炮。
皇太极认为,当双方骑兵交战时,城头的大炮是无法发射的,因为那样可能误伤自己的军队。
袁崇焕知道这一点,但他认为,大炮是可以发射的,具体使用方法是,双方骑兵展开厮杀时,用大炮轰后金的后继部队。
换句话说,就是引诱皇太极的骑兵进攻,等上钩的人差不多了,就用大炮攻击他们的后队,截断增援,始终保持人多打人少。
在大炮的轰鸣声中,满桂率领骑兵,向蜂拥前来的后金军发动了冲锋。
一直以来,在后金军的眼里,明军骑兵很好欺负,一打就散,一散就跑,一跑就死,很明显,眼前的这帮对手也是如此。
但自第一次交锋开始时起,自信就变成了绝望。
首先,这帮人使用的不是马刀,而是铁制大棒,抡起来呼呼作响,撞上就皮开肉绽,更可怕的是,这种大棒还能发射火器,打着打着冷不丁就开枪,实在太过缺德。
而且这帮人的精神状态明显不正常,跟打了鸡血似的,一点不害怕,且战斗力极强,见人就往死里打,身中数箭数刀,依然死战不退。
[1548]
在这群恐怖的对手面前,战无不胜的后金军,终于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经历——崩溃。
当后金军如潮水般涌来的时候,满桂知道,胜利的时刻到了。
关宁铁骑是一群不太正常的人,他们和以往的明军骑兵不同,不但是因为他们经过长期训练,且装备先进武器三眼火铳(即当枪打,又当棒使),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是既得利益者。
根据袁崇焕的原则“以辽人守辽土”,关宁铁骑的主要成员都是辽东人,因为根据以往长期实践,外地人到辽东打仗,一般都没什么积极性,爱打不打,反正丢了就丢了,正好回老家。
而对于关宁铁骑来说,他们已经无家可归,这里就是他们唯一的家。
但最终决定他们拼命精神的,是袁崇焕的第二条原则:“以辽土养辽人”。
和当年的李成梁一样,袁崇焕很明白,要人卖命,就要给人好处。在这一点上,他毫不含糊,只要打仗就给军饷,此外还分地,打回来的地都能分,反正是抢来的,也没谁去管,爱怎么分怎么分。更有甚者,据说每次打仗,抢回来的战利品,他都敢分,没给朝廷报帐。
这么一算就明白了,拼死打仗,往光明了说,是保卫家园,保卫大明江山,往黑了说,打仗有工资拿,有土地分,还能分战利品。
国仇家恨外加工资外快,要不拼命,实在没有天理。
所以每次打仗的时候,关宁铁骑都格外激动,所谓保家卫国,对他们而言,绝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因为踩在脚底下那块土,没准就是他自己的家和地(地契为证)。
所以这场战斗的结局也就不难预料了,关宁铁骑如同疯子一般冲入后金骑兵队,大砍大杀,时不时还射两枪,威慑力极大,后金军损失惨重,只能收缩等待后续部队。
而与此同时,城头的大炮开始怒吼,伴随着后金军后队的惨叫声,宣告着残酷的事实:他们的攻击已经失败。
皇太极并没有气馁,死人嘛,很正常的事情,死光拉倒,把城攻下来就行。
在他的指挥下,后金军略加整顿,向宁远城发起更猛烈的进攻。
战斗持续到中午,在关宁铁骑的强大冲击力下,后金军损失极大,却依然没有退却。
然而就在此时,皇太极得知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
[1549]
锦州出事了
自五月十二日进攻开始,就一直呆在城里不露头的赵率教终于出现了,他没有出来喊话,而是带着一群人,冲进了锦州城边的后金大营,一阵乱砍乱杀之后,又冲了出来,回到了城中。
这招实在太狠,城下的后金军做梦都想不到,城里这帮人竟然还敢冲出来,以致于人家砍完、杀完、跑完了,看着眼前的尸体,还以为是在做梦。
当赵率教看见城下的后金军绕开锦州,前往宁远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战役的结局已经注定。
宁远的骑兵和大炮,将彻底打碎皇太极的梦想,这是毫无疑问的,而对城下的这些留守人员,是可以趁机打几下的,当然,要等他们的主力走远点。
这次进攻导致后金军伤亡近五百人,更重要的是,它让皇太极认识到,锦州不是安全的后方,那个死不出头的赵率教可能随时出头,将自己置于死地。
他打算放弃了,但按照以往的习惯,临走前,他还要再试一把。
后金军对宁远发动了最猛烈也是最后一次进攻,凭借着坚强的意志,尽管未能攻破关宁铁骑,部分后金军依然冲到了宁远城边。
然后,他们看到了一道沟,很深的沟。
挖这条沟的,是袁崇焕手下的一支特殊部队——车营。
车营,是为应对后金的骑兵冲击组建的战斗团体,由步兵和战车组成,作战时推出战车,挖掘战壕,阻挡骑兵冲击,并使用火枪和弓箭反击,攻击说不上,防守是没问题的。
没戏了,毕竟马不是坦克,开不过去,在被赶过来的关宁铁骑一顿猛打后,后金军彻底放弃,退出了战斗。
五月二十九日,皇太极离开宁远,向锦州撤退。
宁远之战,明军方面,出城迎战的满桂身中数箭(没死),他和将领尤世威的坐骑也被射死。
但在后金方面,死得就不只是马了,其伤亡极为惨重,贝勒济尔哈朗重伤,大贝勒代善的两个儿子萨哈廉和瓦克达重伤,将领觉罗拜山、备御巴希战死,仅仅一天,后金损失高达四千余人。
皇太极走了,他原本以为能超越他的父亲,攻克这座不起眼的城市,然而事实是,上一次,他爹还在墙上刨了几个洞,这一次,他连城墙都没摸着。
回去吧,皇太极同志,宁远是无法攻克的,回家消停几年再来。
[1550]
偏不消停
皇太极并不较真,但这次例外,因为他刚刚上任,面子实在是丢大了,没点业绩,将来如何服众呢?
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又有了一个想法,攻击锦州。
这是一个将大败变成惨败的想法。
五月三十日,皇太极到达锦州,再次合围。
他整肃队伍派出骑兵,击鼓、鸣号,呐喊示威,可就是不打。
非但不打,他还把大营设在离城五里外的地方。五里,是明军大炮的最远射程。
就这样,白天派人去城边吼,晚上躲在营帐发抖,一连五天,天天如此。
六月四日,皇太极决定,发动进攻。
进攻的重点是锦州南城,后金军动用大量云梯,冒死攻城。
接下来的事情我不大想讲了,因为皇太极是个很烦人的家伙,啥新意都没有,攻城的程序,从他爹开始,一直到他,这么多年,都没什么长进,后金军一批批上,一批批死,又一批批火化,毫无进展。
赵率教这边也差不多,他虽然进攻不大行,打防守还是不成问题的,守着城池,用大炮,看准人多的地方就轰,按照程序操作,十分轻松。
而且趁着后金军撤走的这几天,赵率教还在城边修了几条壕沟,以保证后金军在进攻时,能在这里停上一会,为大炮提供固定的打击地点。
战斗继续着,确切地说,不是战斗,而是屠杀。
后金军根本没法靠近城墙,每到沟边,就有定点爆破,不是被轰上天,就是被打下沟,尸横遍野。不过客观地讲,赵率教挖这几条沟也方便了后金军,人打死就直接进了沟,管杀,也管埋。
就这样,高效率的定点爆破进行了半日,后金军伤亡极大,按赵率教的报告,打死不下三千,打伤不计其数。
明军的伤亡人数不明,但很有可能是零,因为在整个战斗中,后金军最远才到壕沟(包括沟里),以弓箭的射程,要打死城头明军,似乎可能性不大。
打仗也是要计算成本的,这次战役,皇太极带上了全部家当,而他的全部家当,也就七万多人,按一天损失三千人的打法,他还能打二十多天。
这生意不能再做了。
六月五日,皇太极撤军,算是彻底撤了。
[1551]
第二天,他率军路过大凌河城,此处空无一人,于是皇太极下令——拆了。
泄愤需要,理解万岁。
战役至此结束,五月十一日至六月五日,在长达二十余天中,后金与大明在锦州、宁远一线展开大战,最终以后金惨败告终,史称“宁锦大捷”。
在这场战役中,后金军伤亡极大。据保守估计,应该在一万人左右,多名牛录战死,退回沈阳。
该结果充分说明,明朝只要自己不捣腾自己,后金是没戏的。
六月六日,就在皇太极撤退的第二天,袁崇焕向朝廷报捷:
“十年来尽天下之兵,未尝敢于奴战,合马交锋,今始一刀一枪拼命,不知有夷之凶狠剽悍……诸军愤恨此贼,一战挫之。”
天启皇帝回应:
“十年之积弱,今日一旦挫其狂峰!”
皇帝很高兴,大臣很高兴,整个朝廷,包括魏忠贤在内,都很高兴。
现在是天启七年(1627)六月,很明显,形势还是一片大好。
天启七年(1627)七月初一,兵部侍郎、辽东巡抚袁崇焕提出,身体有病,辞职。
一般说来,辞职的原因只有一个:如果不辞职,会遇到比辞职更倒霉的事。
袁崇焕的情况更复杂一点,首先是有人告他,且告得比较狠。
宁锦大捷后几天,御史李应荐上书,弹劾袁崇焕,说他在战役中,不援助锦州,是作战不积极的表现,还用了个专用名词——“暮气”。
“暮气”大致就是晚上的气,跟没气也差不了多少,用这个词损人,足见中华文化之博大精深。
如果你觉得这个弹劾太扯淡,那说明你还没见过世面。明代的言官,从没有想不到,也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想做,啥理由都能找,啥人物都敢碰,相比以往的张居正、李如松等等,这只是小儿科。
此外,不服气应该也是他辞职的原因之一。
宁锦大战后,论功行赏,最大的功劳自然是魏忠贤,头功;其次是监军太监;再其次是太监(什么都没干的);再再其次是阉党大臣,如顾秉谦、崔呈秀等等等等;再再再其次,是魏忠贤的从孙(时年四岁,学龄前儿童),封侯爵。
袁崇焕的奖励是:升一级,赏银三十两。
如果是个老实人,也就罢了,袁崇焕的性格,要让他服气,那是梦想。
[1552]
而最重要,也最关键的原因在于,再干下去,就没意思了。
说到底,要想干出点成绩,自己努力是不够的,还得有人罩着,按此标准,袁崇焕只能算个体户。
许多书上说,袁崇焕之所以离职,是因为他是东林党,所以阉党容不下他,把他赶走了。
这个说法有部分不是胡扯,也就是说,有部分是胡扯,袁崇焕虽然职务不低,但在东林党里,实在是个不起眼的角色,也没什么影响力,既不是首犯,也不算从犯,你要明白,阉党也是人,事情也多,也没功夫见人就灭,像袁崇焕这类人物,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
但干不下去也是实情,袁崇焕的档案实在太黑,比如,他中进士时,录取他的人是韩旷(东林党大学士),提拔他的人是侯恂(东林党御史),培养他的人是孙承宗(模范东林党),如此背景,没抓起来就算是奇迹了,虽说他本人比较乖巧,但要魏公公买他的帐,也不太现实。
基于以上原因,他提出辞职,基于同样原因,他的辞职被批准。
死了上万人,折腾几十天,连块砖头都没挖到的皇太极永远不会想到,袁崇焕就这么失败了,败在一个连大字都不识的人妖手里。
妖风
魏忠贤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人妖了,不是人,而是妖。
解决掉东林党,没有敌人了,就开始四处闹腾刮妖风了。
最先刮出来的,是那个妇孺皆知的称号——九千岁,但事实上,这只是个简称,全称是“九千九百岁爷爷”。
阉党的贵孙们尽力了,由于天生缺少部件和职位的稀缺性,魏人妖当不上万岁,所以只能九千九百了,用数学的角度讲,应该算极限接近。
除称号外,魏公公丝毫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还有个很牛的官衔,就不列出来了,因为我算了一下,总计两百多字,全写出来比较麻烦。
光有称号和官衔是不够的,人也得实在点,吃穿住行,还得买房子。
简单点说,除了不穿龙袍,魏公公的待遇和皇帝基本是一样的,至于房子,魏公公也不怎么挑,只是比较执着——看中了就要。
而且他还有个不好的习惯:只要,不怎么买。
比如参政米万钟,在北京郊区有套房子(园林别墅),魏忠贤看中了,象征性地出了个价,要买,米万钟不卖。
魏忠贤同意了,他免了米万钟的官职,直接占了他的房子,一分钱都没花。
[1553]
在强买强卖这个问题上,魏忠贤是讲究平等的,无论平民百姓还是皇亲国戚,全都一视同仁。如某位权贵有座大院子,魏忠贤想要,人家没给,魏忠贤随即编了个罪名,把他绕了进去,还打了几十棍。
除了自己住的地方外,魏忠贤也没忘了家乡。他的老家河北肃宁,一向很穷,以出太监闻名,现在终于也露了脸。为了让肃宁人民时刻感受到魏公公的光辉,他专门拨款(朝廷出),重新整修了肃宁城,一个小县城,挖了几条护城河,还修了三十座敌楼,城楼十二栋,大炮就安了上百门,实在有够夸张。
问题在于,魏公公不忘家乡,却忘了老乡,肃宁的穷光蛋们还是穷光蛋,除了隔三差五被拉去砌墙,生活质量没啥改善。
肃宁是个县城,且战略地位极其不重要,修得跟碉堡似的,这么穷的地方,请人来抢人家都未必来,搞得南来北往的强盗们哭笑不得
搞笑的是,十几年后,后金军入侵河北,经过这里,本来没打算抢肃宁,但这城墙修得实在太好,忍不住好奇心,就攻了一下,想打进去看看里面有多少钱。而更搞笑的是,肃宁太过坚固,任他们死攻活攻,竟然没能够攻进去(进了白进)。
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人,即使是魏公公这样的人,如果下定决心要做点事,也是可以做成的。
吃喝不愁了,有房子了,光宗耀祖了,官位称号都有了,还缺吗?
还缺。
自古以来,人类追求的东西不外乎以下几种:金钱、权力、地位,这些魏忠贤全都有了。
但最重要的那件东西,他并没有得到。
那是无数帝王将相梦寐以求,却终究梦断的奢望——入圣。
成为圣贤,成为像老子、孔子、孟子一样的人,为万民景仰,为青史称颂!
问题是,魏公公不识字,也写不出《论语》、《道德经》之类的玩意,现在还镇得住,再过个几十年就没辙了。
为保证长治久安,数百年如一日地当圣人,魏忠贤干了这样几件事:
第一件是修书,虽然他不识字,但他的龟孙还是比较在行的,经过仔细钻研,一本专著随即出版发行,名为《三朝要典》。
这是一本很有趣的书,在这本书里,讲了三个故事。
[1554]
第一个故事叫梃击,讲述疯子张差误闯宫廷,被王之寀诱供,以达到东林党不可告人的目的。
第二个故事叫红丸,说的是明光宗体弱多病,服用营养品“红丸”,后因体弱死去,无辜的医生李可灼被诬陷。
第三个故事移宫,是最让人气愤的,一群以杨涟为首的东林党人恶霸,趁皇帝死去,闯入宫中,欺负弱小,赶走了善良的寡妇李选侍。
为弘扬正义,澄清事实,特作本书,由于瞎编时间短,作者水平有限,有错漏之处,敬请指正。
从这本书里,我看到了愤怒,很多人的愤怒,浙党、楚党、方从哲,以及所有政治斗争的失败者,还有那个拉住轿子,被杨涟喝斥的小人物李进忠。
为圆满完成对东林党人的总清算,除此书外,魏忠贤还弄出了一份别出心裁的名单——东林点将录。
几年前,为了抓住伊拉克的头头们,美军特制了一副扑克牌,把人都印在上面,抓人之余还能打牌,创意备受称赞。
但和几百年前的魏公公比起来,美军就差的太远了,他的敌人们统统按照水浒传一百单八将归类编印成册,每个人都有对应外号,读来琅琅上口,而且按牌数算,美军只有一副扑克,只能打斗地主,魏公公能做两副打拖拉机。
这份东林点将录的内容相当精彩,排第一的托塔天王,是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第二男主角及时雨宋江,由大学士叶向高扮演。
戏中其余主角,以排名为序,不分姓氏笔画:
玉麒麟卢俊义——吏部尚书赵南星饰演
入云龙公孙胜——左都御史高攀龙饰演
智多星吴用——左谕德缪昌期饰演
鉴于以下一百余人中没有路人甲、宋兵乙之流,全部有名有姓有外号有官职,篇幅太长,故省略。
值得一提的是,在之前斗争中给魏人妖留下深刻印象的杨涟和左光斗,都得到了重要的角色,其中杨涟扮演的,是大刀关胜,而左光斗,是豹子头林冲。
当然了,创意并不是魏公公首创的,灵感爆发的撰写者是王绍徽,时任吏部尚书,这位王尚书并非等闲之辈,据说他虽然惟命是从,毫无道德,人品低劣,但相当女性化,长相柔美,还特别喜欢给人起外号,所以江湖上的朋友给他也取了个响亮的外号——王媳妇。
[1555]
王媳妇向来尊重长辈,特别是对魏公公,他知道自己的公公不识字,写得太复杂看不懂,但《水浒》还是听过的,所以想了这么个招。
魏公公很高兴,因为他终于看到了一本自己能够看懂的书,兴奋之余,他跑去找皇帝,展示这个文化成果。
可是当皇帝拿到这份东林点将录的时候,却问出了一个足以让魏公公跳河的问题:
“什么是《水浒》?”
魏公公热泪盈眶了,他终于遇到了知音:在这世上,要找到一个文化比他还低的人,是太不容易了。
本着扫除文盲的决心和责任,魏文盲对朱文盲详细解说了水浒的意义和内容。
皇帝满意了,他翻开首页,看到了托塔天王李三才,随即问了第二个让魏公公崩溃的问题:
“谁是托塔天王?”
如此朋友实在难寻,有生以来,魏公公第一次有机会展示自己的学问,他马上将自己听来的托塔天王晁盖的故事和盘托出,从生平、入行当强盗、智取生辰纲,梁山结义等等,娓娓道来
然而他还没有讲完,皇帝大人就用一声大喝打断了他:
“好!托塔天王,有勇有谋!”
讲坏话竟然讲出这个效果,那一刻,魏忠贤觉得自己的人生非常失败。
他闭上了嘴,收回了这本书,再没有提过,至于他回去后有没有找王媳妇算帐,就不知道了。
除著书立言外,魏公公成为圣贤的另一个标志,是修祠堂。
所谓祠堂,是用来祭奠祖先的,换句话说,供在里面的都是死人,而魏公公是唯一一个供在里面,却又活着的人。
修祠这个事,是浙江巡抚潘汝桢先弄出来的,为表尊重,他把魏公公的祠堂修在西湖边上,住在他旁边的也是位名人——岳飞(岳庙)。
这个由头一出来,就不得了了,全国各地只要有点钱的,就修祠堂,据说袁崇焕同志也干过这活。
为显示对魏公公的尊重,祠堂选址还专挑黄金地段,比如凤阳的祠堂,就修在朱元璋祖宗皇陵的旁边。南京的祠堂,竟然修在了朱元璋的坟头,重八兄在天有灵,知道一个死太监竟敢跟自己抢地盘,说不定会把棺材啃穿。
[1556]
但最猛的还是江西,江西巡抚杨邦宪要修祠堂,唯恐地段不好,竟然把朱圣贤(朱熹)的祠堂给砸了,然后在遗址上重建,以表明不破不立的决心。
书写完了,祠堂修了,魏人妖当圣人的日子不远了,各种妖魔鬼怪就跳出来了。
最能闹腾的,是国子监监生陆万龄,他公然提出,要在国子监里给魏忠贤修祠堂。他还说,当年孔子写了《春秋》,现在魏公公写了《三朝要典》,孔子是圣贤,所以魏公公也应该是圣贤。
无耻的人读过书后,往往会变得更加无耻。
由于这个人的恶心程度超越了人类的极限,搞得跟魏忠贤关系不错的一位国子监司业(副校长)也受不了了,表示无法忍受,辞职走人。
面对如此光辉的荣誉,魏忠贤的内心没有一丝不安,他很高兴,也希望大家都高兴。
但这实在有点难,因为他并不是圣贤,而是死太监,是无恶不作、无耻至极的死太监。要想普天同庆,万民敬仰,只能到梦里忽悠自己了。
捧他的人越多,骂他的人也就越多,朝廷不给骂,就在民间骂,传到魏公公耳朵里,魏公公很不高兴。
可是国家这么大,人这么多,背后骂你两句,你能如何?
魏公公说,我能。
他自信的来源,就是特务。
作为东厂提督太监,魏忠贤对阴人一向很有心得,在他的领导下,东厂特务遍布全国,四下刺探。
比如在江西,有一个人到书店买书,看到《三朝要典》,就拿起来看,觉得不爽,就说了两句。
结果旁边一人突然爆起,跑过来揪住他,说自己是特务,要把他抓走,好在那人地头熟,找朋友说了几句话,又送了点钱,总算没出事。
这个故事虽然悲剧开头,好歹喜剧结尾,下一个故事既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而是恐怖电影。
这个故事是我十多年前读古书时看到的,一直到今天,都没能忘记。
故事发生在一个深夜,四周无人,四个人在密室(或是地下室)交谈,大家兴致很高,边喝边谈,慢慢地,有一个人喝多了。
酒壮胆,这位胆大的仁兄就开始骂魏忠贤,越骂越起劲,然而奇怪的是,旁边的三个人竟然沉默了,一言不发,在密室里,静静地听着他开骂。
突然,门被人踢破了,几个人在夜色中冲了进来,把那位骂人的兄弟抓走,却没有为难那三个旁听者(请注意这句话)。
[1557]
这意味着,在那天夜里,这几人的门外,有人在耐心地倾听着里面的声音。
他们不但听清了屋内的谈话,还分清了每个发言的人,以及他说话的内容。
这倒没什么,当年朱重八也干过这种事。
但最为可怕的是,这几个人,只是小人物,不是大臣,不是权贵,只是小人物。
深夜里,趴在不知名的小人物家门口,认真仔细地听着每一句话,随时准备破门而入。
周厉王的时候,但凡说他坏话的,都要被干掉,所以人们在路上遇到,只能使个眼色,不敢说话,时人称为暴政。
然而魏公公说,在家说我坏话,就以为我不知道吗,幼稚。
周厉王实行政策后没几年,百姓渐渐不满,没过几年,他就被赶到山里去了。
魏公公搞了几年,什么事都没有。
严嵩在的时候,严党不可一世,也拿徐阶没办法;张居正在的时候,内有冯保,外有爪牙,依然有言官跟他捣乱,魏公公当政时期,这个世界很清净。
因为他搞定了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内。
除了皇帝,他可以干掉任何人。
包括皇帝的儿子和老婆。
事实上,他也搞到了皇帝的头上。
对于天启皇帝,魏忠贤是很有好感的,这人文化比他还低,干活比他还懒,业务比他还差,如此难得的废柴,哪里去找?
所以魏忠贤认定,在自己的这块自留地上,只能有这根废柴,任何敢于长出来的野草,都必须被连根铲除。
所谓野草,就是皇帝的儿子。
天启皇帝虽然素质差点,但生儿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到天启六年,他已经先后生了三个儿子。
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天启三年十月,皇后生下一子,早产,夭折。
十余天后,慧妃生下第二子,母子平安,皇帝大喜,大赦天下,九个月后,夭折。
天启五年十月,容妃生子,八个月后,夭折
我相信,明代坐月子的水平就算比不上今天,也差不到哪去,搞出这么个百分百死亡率,要归功于魏忠贤同志的艰苦努力。
比如第一个皇子,由于是皇后生的,大肚子时直接下手似乎有点麻烦,但要等她生下来,估计更麻烦,经过反复思考后,魏忠贤使用了一个独特的方法,除掉这个孩子。
[1558]
我确信,该方法的专利不属于魏忠贤(多半是客氏),因为只有女人,才能想出如此专业,如此匪夷所思的解决方案。
按某些史料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皇后腰痛,要找人治,魏公公随即体贴地推荐了一个人帮她按摩,这个人在按摩时使用了一种奇特的手法,伤了胎儿,并直接导致皇后早产,是名副其实的无痛“人”流。
如此杀人不见血之神功,实在让人叹为观止,如果这一招数流传下来,
无数药厂、医院估计就要关门大吉了。
这件事情虽然流得相当利索,但传得相当快,没过多久,宫廷内外都知道了,以至于杨涟在写那封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时,把这条也列进去。
但皇帝不知道,估计就算知道,也不信。
此后,皇帝大人的两个儿子,虽然平安出生,但几个月后就都去见列祖列宗了。
可惜,关于这两起死亡事件,没有证据显示跟魏公公有关,充其量只是嫌疑犯。问题在于,他是唯一的嫌疑犯,所以只能委屈他,反正他身上的烂帐多了去了,也不在乎这一件。
除了皇帝的儿子外,皇帝的老婆也没能保住。
比如裕妃,原本很受皇帝宠信,但由于怀了孕,魏忠贤决定整整她,联合客氏,把她发配到冷宫。
更恶劣的是,他还调走了裕妃身边的宫女,让她单独在宫里进行生存训练,连水都没给,最后终于饥渴而死。
此外,慧妃、容妃、甚至皇后,只要是皇帝宠信的,能生儿子的,全部都挨过整。
魏忠贤的努力,最终换来了胜利的成果:登基六年的天启皇帝,虽然竭尽全力,身心健康,依然毫无收获。
魏忠贤的动机很简单,他并不想当皇帝,只是害怕生出了太子,长大后比他爹聪明,不受自己控制,就不好混了。
这个算盘没有打错,毕竟皇帝大人才二十二岁,还有很多时间,再享个十几年的福,让他生儿子也不迟。
更何况从大臣到太监,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即使新皇帝即位,也是自己说了算,世间已没有敌人了。
天启六年(1626),情况大抵如此。
但事实上,这两个假设都是错误的,首先,皇帝大人今年确实只有二十二岁,不过历史记载,他临终时,也只有二十三岁。
其次,魏公公是有敌人的,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个敌人虽不起眼,却将置他于死地。
[1559]
我知道,所有的场景,荒唐的,奇异的,不可理解的,都在上天的眼里,六年前,他送来了一个女人,把魏忠贤送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创造了传奇。
现在,他决定终结这个传奇,把那个当年的无赖打回原形,而承担这个任务的,也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叫做张嫣。
就在六年前,当客氏和魏忠贤打得火热,太监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十五岁的张嫣进入了皇宫。
作为河南选送的后妃人选,她受到了皇帝的召见。
面试结果十分之好,张嫣年级很小,却很漂亮,皇帝很喜欢,并记下了她的名字。
而当客氏见到她时,却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惊恐,她的直觉告诉她,她所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毁在这个女孩的手上。
于是她去向皇帝哭诉,执意反对,要把这个小女孩送回去。
一贯对他言听计从的皇帝,第一次违背了奶妈的意愿,无论客氏哭天抢地,置若罔闻。
非但如此,十几天后,他竟然把这个女孩封了皇后,史称懿安皇后。
客氏是个相当精明的人,她认为,这个女孩太过漂亮,会影响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但是她错了。
这个女孩不但漂亮,而且精明,她不但抢走了皇帝的宠信,还将夺走她所有的一切。
虽然张皇后才十五,但她的心智年龄应该是五十多,自打入宫起,就开始跟客氏干仗,且丝毫无惧,时常还把魏公公拉进宫来骂几句,完全不把魏大人当外人,九千岁恨得咬牙切齿,没有办法。
到天启三年(1623),张皇后怀孕了,客氏无计可施,让人按摩时做了人工流产。
这件事情让客氏高兴了很久,然而她想不到的是,短暂的得意换来的,将是永远的毁灭。
在失去孩子的那一天,张皇后发誓,客氏和魏忠贤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双方矛盾开始激化,由一本书开始。
此后不久的一天,皇帝来到了张皇后的寝宫,发现她正在看书,于是发问:
“你在看什么书?”
“《赵高传》。”
皇后这样回答。
皇帝没有说话,他虽然不知道托塔天王,却知道赵高。
很快,魏忠贤就知道了这件事,他十分愤怒,决定反击。
[1560]
第二天,皇帝在宫里闲逛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几个素未谋面的生人,大惊失色,立刻召集侍卫,经过搜查,这些人的身上都带有武器。
此事非同小可,相关嫌疑人立即被送往东厂,进行严密审查。
这是魏忠贤的诡计,他在宫中埋伏士兵,伪装成刺客,故意被皇帝发现,而这些刺客必定会被送到东厂审问,在东厂里,刺客们一定会坦白从宽,说出指使人,想坑谁,就坑谁。
魏忠贤想坑的人,叫做张国纪——张皇后的父亲。
这是一条相当毒辣的计策,泰山也好,岳父也罢,扯上这个罪名,上火星也跑不掉。
然而就在他准备实施这个计划时,一个人出面阻止了他。
这个人表示,即使死,他也绝不同意这种诬陷行为。
不过这位仁兄并不是什么善人,他就是魏忠贤的忠实走狗,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
只用一句话,他就说服了魏忠贤:
“皇上凡事都不怎么管,但对兄弟老婆是很好的,你要是告状,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没命了!”
魏忠贤到底是老江湖,立刻打消主意,为了信息安全,他干掉了那几个被他安排扮演刺客的兄弟。
皇后是干不倒了,那就一心一意跟着皇帝混吧。
可是皇帝已经混不下去了。
天启七年(1627)八月,天启皇帝病危。
病危,自然不是勤于政务,估计是做木匠太过操劳,也算是倒在了工作岗位上。
魏忠贤很伤心,真的很伤心,他很明白,如果皇帝大人就此挂掉,以后就难办了。
拜自己所赐,皇帝的几个儿子都被干掉了,所以垂帘听政、欺负小孩之类的把戏没法玩了,而皇位继承者,将是天启皇帝的弟弟。
明光宗虽然只当了一个月皇帝,但生儿子的能力却相当了得,足足有七个。
不过很可惜,七个儿子活到现在的只剩两个,一个是天启皇帝朱由校。
而另一个,是信王朱由检,当时十七岁,他后来的称呼,叫做崇祯。
对于朱由检,魏忠贤并不了解,但他明白,十七岁的人,如果不是天启这样的极品,要想控制,难度是很大的。
废柴难得,所以当务之急,必须保住皇帝的命。
他随即公告天下,为皇帝寻找名医偏方,兵部尚书霍维华不负众望,仅用了几天,就找到了一个药方。
他说,用此药方,有起死回生之效。
出于好奇,我找到了这个药方。
[1561]
药名:仙方灵露饮,配方如下:
优良小米少许,加入木筒蒸煮,木筒底部镂空,安放金瓶一个,边煮边加水,煮好的米汁流入银瓶,煮到一定时间,换新米再煮,直到银瓶满了为止。
金瓶中的液体,就是灵露,据说有长寿之功效。
事实证明,灵露确实是有效果的,天启皇帝服用后,感觉很好,连吃几天后,却又不吃了——病情加重,吃不下去。
其实对此药物,我也有所了解,按以上配方及制作方法,该灵露还有个更为通俗的称呼——米汤。
用米汤,去抢救一个生命垂危,即将歇菜的人,这充分反映了魏公公大无畏的人道主义精神。
真是蠢到家了。
皇帝大人喝下了米汤,然后依然头都不回地朝黄泉路上一路狂奔,拉都拉不住。
痛定思痛,魏忠贤决定放弃自己的医学事业,转向专业行当——阴谋。
当皇帝将死未死之时,他找到了第一号心腹崔呈秀,问他,大事可行否?
狡猾透顶的崔呈秀自然知道是什么大事,于是他立刻做出了反应——沉默。
魏忠贤再问,崔呈秀再沉默,直到魏大人生气了,他才发了句话:我怕有人闹事。
直到现在,魏忠贤才明白,自己收进来的,都是些胆小怕死的货,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了。
他找到客氏,经过仔细商议,决定从宫外找几个孕妇进宫当宫女,等皇帝走人,就搞个狸猫换太子,说是皇帝的遗腹子。反正宫里的事是他说了算,他说是,就是,不是也是。
为万无一失,他还找到了张皇后,托人告诉她,我找好了孕妇,等到那个谁死了,就生下来直接当你的儿子,接着做皇帝,你挂个名就能当太后,不用受累。
这是文明的说法,流氓的讲法自然也有,比如宫里的事我管,你要不听话,皇帝死后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皇后回答:如听从你的话,必死,不听你的话,也必死,同样是死,还不如不听,死后可以见祖宗在天之灵!
说完,她就跑去找皇帝,报告此事。
按常理,这种事情,只要让皇帝知道了,是必定完蛋的。
然而当皇后见到奄奄一息的皇帝,对他说出这件事时,皇帝陛下却只说了三个字:我知道。
[1562]
魏忠贤并不怕皇后打小报告,在发出威胁之前,他就已经找到了皇帝,本着对社稷人民负责的态度,准备给皇后贡献一个儿子,以保证后继有人。
皇帝非常高兴。
这很正常,皇帝大人智商本不好使,加上病得稀里糊涂,脑袋也就只剩一团浆糊了。
所以魏忠贤相信,自己的目的一定能够实现。
但他终究还是犯了一个错误,和当年东林党人一样的错误:低估女人。
今天的张皇后,就是当年的客氏,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不但有心眼,而且很有耐心,经过和皇帝长达几个时辰的长谈,她终于让这个人相信,传位给弟弟,才是最好的选择。
很快,住在信王府里的朱由检得到消息,皇帝要召见他。
在当时的朝廷里,朱由检这个名字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朱由检,生于万历三十八年,自打出生以来,一直悄无声息,什么梃击、红丸、移宫、三党、东林党、六君子,统统没有关系。
他一直很低调,从不发表意见,当然,也没人征求他的意见。
但他是个明白人,至少他明白,此时此刻召他觐见,是个什么意思。
就快断气的皇帝哥哥没有丝毫客套,一见面就拉住了弟弟的手,说了这样一句话:
“来,吾弟当为尧舜。”
尧舜是什么人,大家应该知道。
朱由检惊呆了,像这种事,多少要开个会,大家探讨探讨,现在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突然收这么大份礼,怎么好意思呢?
而且他一贯知道,自己的这位哥哥比较迟钝,没准是魏忠贤设的圈套,所以,他随即做出了答复
“臣死罪!”
意思是,我不敢答应。
这一天,是天启七年(1627)八月十一日。
皇帝已经撑不了多久,他决心,把自己的皇位传给眼前的这个人,但这一切,眼前的人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可能是个圈套,非常危险,绝不能答应。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在这关键时刻,一个人从屏风后面站了出来,打破了僵局,并粉碎了魏忠贤的梦想。
张皇后对跪在地上的朱由检说,事情紧急,不可推辞。
朱由检顿时明白,这件事情是靠谱的,他马上答应了。
八月二十二日,足足玩了七年的木匠朱由校驾崩,年二十三。
就在那一天,得知噩耗的魏忠贤没有发丧,他立即封锁了消息。
[1563]
疑惑
魏忠贤的意图很明显,在彻底控制政局前,绝不能出现下一个继任者。
但就在那天,他见到了匆匆闯进宫的英国公张维迎:
“你进宫干什么?”
“皇上驾崩了,你不知道?”
“谁告诉你的?”
“皇后。”
魏忠贤确信,女人是不能得罪的。
皇帝刚刚驾崩,皇后就发布了遗诏,召集英国公张维迎入宫。
在朝廷里,唯一不怕魏忠贤的,也只有张维迎了,这位仁兄是世袭公爵,无数人来了又走了,他还在那里。
张维迎接到的第一个使命,就是迎接信王即位。
事已至此,魏忠贤明白,没法再海选了,十七岁的朱由检,好歹就是他了。
他随即见风使舵,派出亲信太监前去迎接。
朱由检终于进宫了,战战兢兢地进来了。
按照以往程序,要先读遗诏,然后是劝进三次。
所谓劝进,就是如果继任者不愿意当皇帝,必须劝他当。
之所以劝进三次,是因为继任者必须不愿当皇帝,必须劝三次,才当。
虽然这种礼仪相当无聊,但上千年流传下来,也就图个乐吧。
和无数先辈一样,朱由检苦苦推辞了三次,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做皇帝。
接受了群臣的朝拜后,张皇后走到他的面前,在他的耳边,对他说出了诚挚的话语:
“不要吃宫里的东西(勿食宫中食)!”
这就是新皇帝上任后,听到的第一句祝词。
他会意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张皇后有点杞人忧天,因为皇帝大人早有准备:他是有备而来的。照某些史料的说法,他登基的时候,随身带着干粮(大饼),就藏在袖子里。
天启七年(1627)八月二十四日,朱由检举行登基大典,正式即位。
在登基前,他收到了一份文书,上面有四个拟好的年号,供他选择:
明代每个皇帝,只有一个年号,就好比开店,得取个好名字,才好往下干,所以选择时,必须谦虚谨慎。
第一个年号是兴福,朱由检说不好;
第二个是咸嘉,朱由检也说不好;
第三个是乾圣,朱由检还说不好;
最后一个是崇祯。
朱由检说,就这个吧。
[1564]
自1368年第一任老板朱元璋开店以来,明朝这家公司已经开了二百五十九年,换过十几个店名,而崇祯,将是它最后的名字。
和以往许多皇帝一样,入宫后的第一个夜晚,崇祯没有睡着。他点着蜡烛,坐了整整一夜,不是因为兴奋,而是恐惧,极度的恐惧。
因为他很清楚,在这座宫里,所有的人都是魏忠贤的爪牙,他随时都可能被人干掉。
每个经过他身边的人,都可能是谋杀者,他不认识任何人,也不了解任何人,在空旷而阴森的宫殿里,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于是那天夜里,他坐在烛火旁,想出了一个办法,度过这惊险的一夜。
他拦住了一个经过的太监,对他说:
“你等一等。”
太监停住了,崇祯顺手取走了对方腰间的剑,说道:
“好剑,让我看看。”
但他并没有看,而是直接放在了桌上,并当即宣布,奖赏这名太监。
太监很高兴,也很纳闷,然后,他听到了一个让他更纳闷的命令:
“召集所有的侍卫和太监,到这里来!”
当所有人来到宫中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丰盛的酒菜,并被告知,为犒劳他们的辛苦,今天晚上就呆在这里,皇帝请吃饭。
人多的地方总是安全的。
第一天度过了,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崇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魏忠贤绝不会放过他。
但事实上,魏忠贤不想杀掉崇祯,他只想控制这个人。
而要控制他,就必须掌握他的弱点。所谓不怕你清正廉洁,就怕你没有爱好,魏忠贤相信,崇祯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几天后,他给皇帝送上了一份厚礼。
这份礼物是四个女人,确切地说,是四个漂亮的女人。
男人的弱点,往往是女人,这就是魏忠贤的心得。
这个理论是比较准确的,但对皇帝,就要打折扣了,毕竟皇帝大人君临天下,要什么女人都行,送给他还未必肯要。
对此,魏忠贤相当醒目,所以他在送进女人的同时,还附送了副产品——迷魂香。
所谓迷魂香,是香料的一种,据说男人接触迷魂香后,会性欲大增,看老母牛都是双眼皮。就此而言,魏公公是很体贴消费者的,管送还管销。
但他万万想不到,这套近乎完美的营销策略,却毫无市场效果。据内线报告,崇祯压根就没动过那几个女人。
因为四名女子入宫的那一天,崇祯对她们进行了仔细的搜查,找到了那颗隐藏在腰带里的药丸。
[1565]
在许多的史书中,崇祯皇帝应该是这么个形象:很勤奋,很努力,就是人比较傻,死干死干往死了干,干死也白干。
这是一种为达到不可告人目的,用心险恶的说法,
真正的崇祯,是这样的人:敏感、镇定、冷静、聪明绝顶。
其实魏忠贤对崇祯的印象很好。天启执政时,崇祯对他就很客气,见面就喊“厂公”(东厂),称兄道弟,相当激动,魏忠贤觉得,这个人相当够意思。
经过长期观察,魏忠贤发现,崇祯是不拘小章的人,衣冠不整,不见人,不拉帮结派,完全搞不清状况。
这样的一个人,似乎没什么可担心的。
然而魏忠贤并不这样看。
几十年混社会的经验告诉他,越是低调的敌人,就越危险。
为证实自己的猜想,他决定使用一个方法。
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一,魏忠贤突然上书,提出自己年老体弱,希望辞去东厂提督的职务,回家养老。
皇帝已死,靠山没了,主动辞职,这样的机会,真正的敌人是不会放过的。
就在当天,他得到了回复。
崇祯亲自召见了他,并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他对魏忠贤说,天启皇帝在临死前,曾对自己交代遗言:
要想江山稳固,长治久安,必须信任两个人,一个是张皇后,另一个,就是魏忠贤。
崇祯说,这句话,他从来不曾忘记过,所以,魏公公的辞呈,我绝不接受。
魏忠贤非常感动,他没有想到,崇祯竟然如此坦诚,如此和善,如此靠谱。
就在那天,魏忠贤打消了图谋不轨的念头,既然这是一个听招呼的人,就没有必要撕破脸。
崇祯没有撒谎,天启确实对他说过那句话,他也确实没有忘记,只是每当他想起这句话时,都禁不住冷笑。
天启认为,崇祯是他的弟弟,一个听话的弟弟;而崇祯认为,天启是他的哥哥,一个白痴的哥哥。
虽然只比天启小六岁,但从个性到智商,崇祯都要高出一截,魏忠贤是什么东西,他是很清楚的。
而他对魏公公的情感,也是很明确的——干掉这个死人妖,把他千刀万剐,掘坟刨尸!
每当看到这个不知羞耻的太监耀武扬威,鱼肉天下的时候,他就会产生极度的厌恶感,没有治国的能力,没有艰辛的努力,却占据了权位,以及无上的荣耀。
[1566]
一切应该恢复正常了。
他不过是皇帝的一条狗,有皇帝罩着,谁也动不了他。
现在皇帝换人了,没人再管这条狗,却依然动不了他。
因为这条狗,已经变成了狼。
崇祯很精明,他知道眼前的这个敌人有多么强大。
除自己外,他搞定了朝廷里所有的人,从大臣到侍卫,都是他的爪牙,身边没有盟友,没有亲信,没有人可以信任,他将独自面对狼群。
如果冒然动手,被撕成碎片的,只有自己。
所以要对付这个人,必须有点耐心,不用着急,游戏才刚刚开始。
目标,最合适的对象
魏忠贤开始相信,崇祯是他的新朋友。
于是,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三,另一个人提出了辞呈。
这个人是魏忠贤的老搭档客氏。
她不能不辞职,因为她的工作是奶妈。
这份工作相当辛苦,从万历年间开始,历经三朝,从天启出生一直到结婚、生子,她都是奶妈。
现在喂奶的对象死了,想当奶妈也没辙了。
当然,她不想走,但做做样子总是要的,更何况魏姘头已经探过路了,崇祯是不会同意辞职的。
一天后,她得到了答复——同意。
这一招彻底打乱了魏忠贤的神经,既然不同意我辞职,为什么同意客氏呢?
崇祯的理由很无辜,她是先皇的奶妈,现在先皇死了,我也用不着,应该回去了吧。其实我也不好意思,前任刚死就去赶人,但这是她提出来的,我也没办法啊。
于是在宫里混了二十多年的客大妈终于走到了终点,她穿着丧服,离开了皇宫,走的时候还烧掉了一些东西:包括天启皇帝小时候的胎发、手脚指甲等,以示留念。
魏忠贤身边最得力的助手走了,这引起了他极大的恐慌,他开始怀疑,崇祯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正逐渐将自己推入深渊。
还不晚,现在还有反击的机会。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能不翻脸就不要翻脸,所以动手之前,必须证实这个判断。
第二天(九月初四),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提出辞职。
这是一道精心设计的题目。
客氏被赶走,还可能是误会,毕竟她没有理由留下来,又是自己提出来的。而王体乾是魏忠贤的死党,对于这点,魏忠贤知道,崇祯也知道。换句话说,如果崇祯同意,魏忠贤将彻底了解对方的真实意图。
那时,他将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
[1567]
一天后,他得到了回复——拒绝。
崇祯当即婉拒了王体乾的辞职申请,表示朝廷重臣,不能够随意退休。
魏忠贤终于再次放心了,很明显,皇帝并不打算动手。
这一天是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七。
两个月后,是十一月初七,地点,北直隶河间府阜城县
那天深夜,在那间阴森的小屋里,魏忠贤独自躺在床上,在寒风中回想着过去,是的,致命的错误,就是这个判断。
王体乾没有退休,事实上,这对王太监而言,并非一件好事。
而刚舒坦下来的魏公公却惊奇地发现,事情发展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九月十五日,皇帝突然下发旨意奖赏太监,而这些太监,大都是阉党成员。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在第二天,又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都察院副都御史杨所修上疏弹劾。
杨所修弹劾的并不是魏忠贤,而是四个人,分别是兵部尚书崔呈秀,太仆寺少卿陈殷,巡抚朱童蒙,工部尚书李养德。
这四个人的唯一共同点是,都是阉党,都是骨干,都很无耻。
虽然四个人贪污受贿,无恶不作,把柄满街都是,杨所修却分毫没有提及,事实上,他弹劾的理由相当特别——不孝。
经杨所修考证,这四个人的父母都去世了,但都未回家守孝,全部“夺情”了,不合孝道。
这是一个很合理的理由,当年的张居正就被这件事搞得半死不活,拿出来整这四号小鱼小虾,很有意思。
魏忠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因为这四个人都是他的心腹,特别是崔呈秀,是他的头号死党,很明显,矛头是对着他来的。
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自从杨涟、左光斗死后,朝廷就没人敢骂阉党,杨所修跟自己并无过章,现在突然跳出来,必定有人主使。
而敢于主使者,只有一个人选。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让魏忠贤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一天后,皇帝做出了批复,痛斥杨所修,说他是“率性轻诋”,意思是随便乱骂人,
经过仔细观察,魏忠贤发现,杨所修上疏很可能并非皇帝指使,而从皇帝的表现来看,似乎事前也不知道,总之,这只是个偶发事件。
[1568]
但当事人还是比较机灵的,弹劾当天,崔呈秀等人就提出了辞职,表示自己确实违反规定,崇祯安慰一番后,同意几人回家,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坚决留下了一个人——崔呈秀。
事情解决了,几天后,另一个人却让这件事变得更为诡异。
九月二十四日,国子监副校长朱三俊突然发难,弹劾自己的学生,国子监监生陆万龄。
这位陆万龄,之前曾介绍过,是国子监的知名人物,什么在国子监里建生祠,魏忠贤应该与孔子并列之类的屁话,都是他说的,连校长都被他气走了。
被弹劾并不是怪事,奇怪的是,弹劾刚送上去,就批了,皇帝命令,立即逮捕审问。
魏忠贤得到消息极为惊恐,毕竟陆万龄算是他的粉丝,但他到底是老江湖,当即进宫,对皇帝表示,陆万龄是个败类,应该依法处理。
皇帝对魏忠贤的态度非常满意,夸奖了他两句,表示此事到此为止。
处理完此事后,魏忠贤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了家,但他并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头。
第二天(九月二十五日),他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一个好消息。
他的铁杆,江西巡抚杨邦宪向皇帝上书,夸奖魏忠贤,并且殷切期望,能为魏公公再修座祠堂。
魏忠贤都快崩溃了,这是什么时候,老子都快完蛋了,这帮孙子还在拍马屁,他立即向皇帝上书,说修生祠是不对的,自己是反对的,希望一律停止。
皇帝的态度出乎意料。崇祯表示,如果没修的,就不修了,但已经批准的,不修也不好,还是接着修吧,没事。
魏忠贤并不幼稚,他很清楚,这不过是皇帝的权宜之计,故作姿态而已。
但接下来皇帝的一系列行动,却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看法。
几天后,崇祯下令,赐给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免死铁券。
免死铁券这件东西,之前我是介绍过的,用法很简单,不管犯了多大的罪,统统地免死,但有一点我忘了讲,有一种罪状,这张铁券是不能免的——谋逆。 转自:山东工业技师学院招生就业资讯网(www.gyjsxy.nev.cn)
没等魏忠贤上门感谢,崇祯又下令了,从九月底一直下令到十月初,半个多月里,封赏了无数人,不是升官,就是封荫职(给儿子的),受赏者全部都是阉党,从魏忠贤到崔呈秀,连已经死掉的老阉党魏广微都没放过,人死了就追认,升到太师职务才罢手。
魏忠贤终于放弃了最后的警惕,他确信,崇祯是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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